落下的这一颗泪像个信号,也像忽然崩盘的委屈,小孩儿大张着嘴,鼻涕和眼泪哗哗直往下冒,长长一串挂着,脸皱巴成最丑的形状,站在院里无助的哭着。
呜呜咽咽许久,哭到最后终于成了声。
骗子,说好一起练弹弓的。
那眼泪怎么也抹不净了。
大哥和小安昨天特意把他喊出来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每一句在昨天听来再平常不过的话,今天又过一遍,全都有另一重解释。
地洞,逃生,打猎,认能吃的野菜,毒草,进林子里要注意些什么,遇到乱民该怎么办,地洞多掏几个,多藏些粮食和水,包括那一句别怪大哥……
甚至从大哥回来后一直在做的事,也都可以串起来,再加上征兵征税,爹娘昨天先是吵后是叹,叨一晚上了,沈金因为跟着自家大哥听多了关于流民的事,格外关心,支着耳朵听,一家人吃晚食时,还听到他娘犹豫着问他爹,要不咱们跑吧,这么乱,还交税征兵。
被他爹斥了一句你疯了,流民那样好做的吗?
所以,大哥他们其实就是跑了,做流民去了。
沈金越发的伤心委屈,哭得不能自抑,哭到最后蹲了下去,因不敢发出太大动静,小小一团团在那里,哭得身子直抽抽。
直到天快大亮了,他才想起什么,止住哭,把自己哭得乱七八糟的脸勉强抹干净了,起身去把自家大哥大嫂家的房门、灶屋门都合好,出来小院,把院门也关上,这才往村子里奔去。
周家、施家、卢家、陈家,他悄悄推门去看过的每一家,都仔细检查院门关好了没有,没关好的帮着合上,这才快速朝自己家里奔去,把院门堂屋门闩上,溜回自己房里。
沈银正好醒了,睁眼看到沈金回来还愣了愣,压着声音问:“三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沈金低着头,根本不敢让沈银看到他的脸,他没说话,揭了被子就钻了进去,把自己团了起来。
沈银疑惑:“三哥,你干啥?今天不去练弹弓吗?”
沈金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不练,大哥他们去县里了,我再睡一觉。”
沈金再想在被窝里躲着,该到正常起床的点,也没法再赖下去了。
李氏进来看到沈金还睡着,还稀奇:“今天倒赖上床了?”
使唤着让快点起来,给甜丫把衣裳也穿好,自己去灶屋忙去了。
等到吃早食的点,一家人就看到,沈金顶着肿成核桃一样的一双眼,那红得,一看就是哭过。
李氏盯着兄弟三个:“打架了?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听到动静?”
沈铁不明所以,沈银悄悄看沈金,没说话。
沈金抬头看着他爹娘,道:“做恶梦了,娘,我梦见好多流民冲进村里,粮都被抢了,好多人都死了。”
大哥他们走了的事不能被他爹娘知道,至少现在不能,因为沈金也不确定以他爹现在对大哥的记恨,会不会往里正那里揭发,如果会,沈金不敢想。
如果带累大哥他们被追回来,沈金虽不知具体会有什么后果,但也知道,绝不会是好事。
所以他面不改色的把大哥给讲的关于流民的事情,捏成梦来遮掩,也是想提醒爹娘,村里不那么安全。
沈金到底才九岁,并不懂多少事,但是大哥大嫂比他爹娘厉害聪明他是知道的,跟着大哥大嫂学不会错,大哥大嫂都走了,周村正他们都走了,那说明呆在村里肯定不如走了好。
小小年纪,盘算这些已是不易,奈何沈三听不进去,他只听出了晦气。
哭成这样,那是谁死了?
他光想到这个就给自己气得够呛:“又往长房跑了吧,少听些胡咧咧的,做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梦,还嫌我这会儿不够晦气呢。”
李氏也觉得这个时间点儿子说做了个这样的梦真的很不吉利,原就犯愁,现在更愁,下意识道:“没事,梦是反的,咱们县的流民不都安置了嘛,你以后少往外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谁在一块,我和你爹吃那头的亏吃得少吗?你怎么还能往那边跑,分不清里外拐了是吧。”
沈金有些失望,却也没想再辩驳了,他不指望能说通爹娘,一个不好,怕是还要捡一顿打,那是挨了也白挨了,况且沈金也蔫,实在没那心思。
吃了早食见着机会又溜了出去,也不干嘛,只是不远不近瞄着几家,生怕有人会推几家的院门。
好在几家人早盘算着要走,也早料着了这一天,从年前就时常闭着门户不出,村里人一天见不到她们一面也很正常,问就是在屋里织布,忙着呢,而孩子们又都是天不亮就跟着到山里去了,大家也都习惯,一时竟也无人起疑。
沈金自觉守得很好,殊不知,就在他回家吃晚食的时候,村里有人就往沈家长房去了。
周癞子回到家,一家人都紧张盯着他。
“怎样,阿烈两口子怎么说?”
周癞子一脸恍惚,把他婆娘给看得吓住了,男人昨天可是准备往自己脚上动刀了,别不是今天还是没法子,又想不开了吧。
她急道:“你倒是说话呀,怎么说的。”
怎么说。
人根本就不在了。
周癞子张了张嘴,先去关了院门,这才回到堂屋,压低了声音把沈家的情况说了。
周家一家子都愣住了。
倒是周家三郎,愣了愣后忽然道:“爹,阿烈昨天是说今天就告诉咱们怎么办,这不是已经告诉咱了吗?”
沈烈和桑萝昨天追着周家人进了周家院子,周癞子正盯着自家的柴刀,被沈烈一把子拉住了。
桑萝给说了一通砍了手足得不到好的治疗,死的可能有多大,然后问他,死和残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呢?
最后沈烈说会帮着想法子,让他们第二天吃晚食的点往山腰小院去找他。
周癞子也不想砍自己,何况砍了自己的还有儿子的,一家人全做残废吗?
他翻来覆去想着沈烈两口子那些话,刀是砍不下去了,油煎火熬一样等到沈烈说的时间才过去问答案,看到的就是人去屋空。
周三郎拉了拉他爹:“爹,这就是答案啊,交什么税,服什么役,咱们也挑上粮食,收拾好东西连夜跑吧,死都不怕了,还怕山里的野兽吗?”
周二郎也道:“就是,爹,跑吧,交了粮是死,上了战场十有八、九是死,怎么着都是个死,倒不如进山里一搏,没准儿倒还能搏出一条活路来!”
周癞子看向破败的家,它再破败,也是个家,想到要走,他嘴唇都抖:“咱家这院子,还有那些地……”
周大郎这时出了声:“朝廷哪里还让咱安生种地,不是兵役就是徭役,还剩什么人力能顾得上地。”
这话一出,周癞子手抖了抖,是啊,朝廷哪里还管他们种不种得了地。
他看向自家婆娘,看向家里几个小的孩子,说是往山里逃亡,没有一个怕的,倒是眼里都泛出了光,那是看到活路、看到希望的光。
婆娘和孩子都没带怕的,周癞子还怕什么?他心中也生出一股拼一把的豪气来:“好,悄悄收拾,咱们也连夜走。”
村里人是第二天觉出不对的。
事实上,头一天应该就能察觉,因为几家的孩子们就算上午在山上,下午或傍晚也总有归家的时候,但村里孩子多,小孩子疯玩的事,没有谁会格外注意有没有看到哪家的孩子,有时候是过了眼也过不了心。
而且各家都烦心征税和征兵的事,一时倒也没有哪个还有闲心管别人家的孩子闹不闹腾,安不安静。
所以这事是到了第二天才有人叨叨:“村里是不是静了点?”
这只是无心的一句话,听者也没有多上心,道:“都烦吧,又要征税,又要征兵,这不是要我们命。”
真正爆发出来,是王家人进村后。
王婆子婆媳近来往十里村来得勤,大家也没当回事,没心情,连寒喧都省了,直到王婆子那尖利的骂声从卢家院里传来,这才终于把村里人的目光引到了卢家。
卢家人跑了。
合家跑了。
这消息在十里村一下子炸开了!
王婆子看到那十几麻袋的碎草,气得头都发昏,想到这两个月来卢婆子的作态,知道自己一家人都被人当猴耍了,还不知被卢婆子看了多少西洋景。
当下就往周村正家冲!
捅出去,她要立刻!马上!把这事捅出去!
往村正那里捅,往里正那里捅,得让村正里正马上带着村民去追。
卢家,她王家跟卢家没完!
然而还没等她往里正那里捅,带着一群跟上的村民才到周村正家,十里村村民们才发现,周家也人去屋空了。
除了搬不了的大家具,粮食和小样的东西全带走了。
村里人都惊住了!
周村正一家竟然悄无声息的跑了,怎么做到的,今年收的粮食呢?周家还买了粮食,是怎么悄无声息消失的。
而后众人都想了起来,从去年腊月起,周家、卢家、陈家、施家就全去县里做工去了。
做个鬼的工!
村民们终于反应过来,分了几路,往陈家、施家,还有一直以来和四家来往密切的沈家长房,全去看了一遍。
全走了!
这事情可大了!
周里正到的时候,人都是懵的。
让一家家去排查,然后发现,周癞子家也没人了。
村里人都纳罕,那五家人是前天就没见着了,但周癞子一家他们昨天傍晚都还有人见到过的,一夜之间就走了个干净。
也是,周家粮食不多,交完税估计要直接饿死了,就那点粮和家当,周癞子带着他那两个成年的儿子就能挑完,婆娘、长女和小的两个孩子背点包袱就能跑了。
村里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但有些人眸光闪动,在交税服兵役和往山里逃做流民之间权衡摇摆了起来。
周里正气得脑子发昏,没有留心到这些,只是喊着让人去追。
大乾朝邻里互保,几家逃了,村子里的人可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为了撇清干系,或者某些人还存了点别的想头,一时往山里去追的人不少。
但十里村几面都是山,根本不知道周村正和沈烈这些人是往哪个方向走的。
有人说排查脚印,这么多人过了,总会留下些痕迹。
几批人兵分几路去找痕迹去了。
远在深山之中,沈烈众人已经平安抵达第一个藏粮点,路上虽有惊却无险,平平安安过了,吓是没吓到,倒把一群练了近两个月弹弓和弓箭的半大小子激动得不行。
许掌柜和东哥儿兄弟早在第一天下午找到临时藏粮点就返程了,这会儿在第一藏粮点的就是包括许家在内的六家人,和留守在这里看粮的施大郎、卢家其他家小。
卢老汉众人也没想到逃亡竟会来得这样早,也是没料到这开春都该忙农活的时间点了,朝廷又征税又征兵。
“出来了也好,不用挂心了。”曾经的家也回不去了就是。
沈烈几人算着陈大山一行人回程的时间,准备在第一藏粮点等一两天,等到和大批人马汇合再一起走。
到底内围不比外围,原是要凶险得多,靠他和卢二卢三,难保障这么多人的安全,藏粮点这边也得守几个有武力值的,施大郎也走不脱。
听说还得在这里留一两天,卢婆子有些忧心:“你们说,村里会不会带人追过来?咱们这么多人走过,多少会留下些痕迹吧?”
听到卢婆子这话,沈烈、施大郎和卢二郎都笑了起来。
沈烈笑道:“卢阿奶放心,照痕迹找的话他们还真找不着咱们。”
十里村,几帮子村民沿着村外各山找了一圈,自觉都找到了线索,再一回去报周里正,傻眼了。
真的有痕迹,但痕迹太多了,往各个方向都有大批人走过的痕迹,还都不近,全是往山林里深入的,这往哪追?根本没法追!
村里人想起沈烈带着几家的人这两个月折腾的所谓学打猎了,齐齐咬牙!
躲在不远处墙边偷偷听消息的沈金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大哥带着他们各个方向都天天跑,还都跑得很远,照痕迹找,找得到就怪了!
藏粮点山洞里,沈烈也笑:“十里村周边的山里处处都是‘痕迹’,而更深入以后……”
他看卢二郎,笑道:“你们每次走的也是不同的道吧。”
卢二郎点头:“是,大山他们再往里也是一样,每次会尽量偏移一点位置走,或是绕些路,不会可着一条道去踏。”
山里本无路,路原是走的人多了才踏出来的,村里人指的所谓痕迹无非就是这个。
沈烈、陈大山四人都是被主力军遗弃在敌境深处的前锋残军,提着脑袋跟敌国搜索部队在山里玩你搜我藏几个月,又穿越国境回来,在大乾朝境内还跟山匪打了几个月的转,反侦察和抹除一些行迹是最基本操作。
这一项不合格,他们活不到这会儿。
十里村,周里正听了村民们报上来的情况,跟着往山里转了一圈,气得回到家里把自家婆娘递上来的茶盏都砸了,王家人更是气到呕血。
而十里村余下的村民们,看着人去屋空的六家,面对几天后募兵官就要上门的处境。
学那六家走,还是留下继续老实把活命粮往上交,把家里的儿郎往站场上送?这是个亟待思量的问题了。
人都怕死,上战场更可怕,但山里……他们没有沈烈几人的手段,也没穷到周癞子那样一家老小今天交了税明天就得一起去扒树皮吃的那份儿,甚至有的人家,上战场可以是兄弟去,要死也未必是自己死。
各家关着门盘算各自心思,他们的犹豫纠结和心思浮动才不过刚刚开始。
沈三和李氏也都知道长房和另几家一起跑了的事了,甚至已经亲眼去长房那小院里转过了一圈。
这会儿看到儿子回来,一把拉住沈金:“你们大哥去哪了?”
沈金摇头:“我不知道。”
沈三气得嘴都要歪了:“你天天往那边跑,你能不知道?你以为你每天早上小声溜出去我就不知道你奔哪去了吗?你到底是谁生的,这么大的事你愣是能一声不吭。”
沈金本就心情郁郁,听他爹这样说,连话都不想说了,被李氏推了一把,才气道:“真不知道,大哥凭什么告诉我,告诉我了好让我告诉你们吗?”
话音才落,被李氏一巴掌拍在后背上:“你差不多行了啊,什么叫我们,我们是你的谁,里外不分还真给人三瓜两枣笼络去啦?谁生的你谁养的你!”
要不是知道沈烈打猎有一手,她能睁一眼闭一眼放着儿子见天往长房跑?现在打猎的手艺学没学到不知道,倒是叫那边哄得跟自家离心了,可真是好本事。
沈金气得不想说话,直接转身往外跑了。
原就跟着沈金的沈银见状也忙跟着往外跑,沈铁晚了一步,被妹妹甜丫捏住袄子没跑成。
沈金没往别的地儿去,就去了平日里学弹弓的小山坡。
这一块地界还悬着不少大大小小的叶片,那是他们练弹弓的靶子,现在独少了练习的人。
沈金也没心思,只是抱着腿坐在从前休息时坐的大圆石头上。
沈银也坐在一边,这会儿才悄声问:“哥,你真不知道大哥他们去哪了吗?”
沈金摇头:“不知道。”
沈银垂着脑袋,自从知道大哥大嫂带着二哥和阿姐跟村里另几家人一起走了后就一直藏在心里的话终于问了出来:“哥,大哥走为什么不带上我们?”
不是不难过失落的。
沈银看自家三哥也很难过。
沈银不说还好,他这一说,沈金鼻子就有些发酸,眼圈也红了,却还是解释:“不能带上我们,带上我们带不带咱爹娘?”
两家现在是怎么个关系兄弟俩都很清楚,沈银低了脑袋不说话了。
沈金看弟弟这样,想叫他高兴高兴,也知道大哥不是什么都没做的,悄声道:“大哥教了我好多东西的,还给我们挖了藏身的地洞,给了我一把弹弓,我带你去看。”
沈银果真被转移了注意力:“真的?”
“真的,走,不过可不许跟别人说,说了就没用了。”
“能告诉爹娘吗?”
“不要,回头另掏过一个再告诉爹娘,找离咱们家近的位置。”
沈金说到这,又想到什么,把沈银一拉:“等等,咱等会儿去,现在先去大哥家。”
“去大哥家干嘛?”
“找能用的东西藏起来。”
所谓能用的东西,太大的那小地洞里肯定藏不了,最后找到的是一个破瓦罐,你道是哪个,沈安沈宁分家时用来做饭的那一个。
虽然破点儿,但能用啊,不管是当锅还是存水,都是顶好的。
沈银也灵光,自家大哥家里转了一圈,又想起另几家,趁着村里人的心思还没转到这里,他们先去找找。
罐子坛子什么的,甚至碗筷都叫兄弟俩个找到了好几副,哥儿俩都当宝贝,全收了起来,捣腾进那地洞里了。
沈银什么委屈都没了,小孩子还不知道危险,只觉得这个秘密宝地可太棒了,喜欢得不得了。
相比十里村的人心浮动,藏粮点的山洞里,沈烈一行人虽有忐忑,胜在齐心,哪怕是临时加进来的许家人也并不太拖后腿。
三个小孩儿里,大的那个沉默,能吃得苦头,一路并不怎么出声,稍小的那两个想来从没进过深山老林,又或是惦记爹娘兄长,许掌柜要走时最小的那个还哭了起来,不过也只那会儿,许掌柜和老太太好言劝了几回,也就好了。
这会儿众人吃了点干粮,沈烈就张罗着让大家休息。
一路行来,挑着东西走了一天半,大家其实都累得够呛,况且一连两夜也没能真的休息过。第一夜忙着收拾,夜半就走了,第二夜倒是找了个山洞,点了两堆火,又撒了防蛇的药粉,还有男人守夜,但时不时能听到狼嚎兽吼,还真没谁能睡得着。
一路强撑到第一藏粮点的。
卢老汉他们最近常走这一程,也知道头一
遭就没有能歇好的,和施大郎一起守在山洞里侧留心外边动静,让沈烈众人安生休息。
山洞里有卢老汉他们之前割回来的干草,各家分一分,一家占一小块儿地方,连着铺了好几张席子褥子,一家一张,瞧着就是一张大通铺,挤挤挨挨歇下,人口多的,一张褥子睡不下,就只能半坐半靠休息了,毕竟山洞算不得太大,还藏了粮。
桑萝一家四口也铺了一张,两小只一倒上去,脚趾头都不想再动弹一下了,腿和脚,疼得是让人要疯,这还亏得是天天负重翻山习惯了,不然只怕要哭出来。
桑萝才这么想着,就听到旁边传来几声低低的啜泣,桑萝看去,是许家那小姑娘,腿疼得直掉眼泪。
各家太小的那几个没锻炼过的其实都差不多,施家的三牛、巧儿,卢家的石头、阿戌,陈家的小丫儿,也就比许家两个孩子强点儿了,听到许家那小姑娘哭腿疼,才跟着掉金豆。
桑萝见了,有心去烧点热水让大家用布巾热敷一下,奈何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去,不坐下还好,坐下后那酸痛,放大十倍有没有?
只能招呼沈烈,让沈烈去烧点热水。
这么多人,也就沈烈和卢二没事人一样,想来那两三年走惯了已经。
沈烈点头应了,转身就出去提水,山洞里倒是有存水,却不多,刚才热东西吃时就用得差不多了。
等到把水烧好,唤了各家端陶盆来取水,用布巾浸在热水里拧了,给孩子们把腿和脚都敷一敷,自己端了一盆给桑萝送去。
桑萝早翻了几条布巾出来,待浸下去要拿上来拧,被沈烈叫住:“太烫了,我来。”
六块布巾,桑萝和两个小的一人两张,沈安和沈宁还小,没什么,桑萝自己背过身去用被子盖了盖,在被窝里挽起裤腿热敷。
沈烈有些脸热,尤其给桑萝再拧毛巾时,耳根子都快烧起来了。
热敷是真管用,敷过几轮,孩子们都不哭了,就是许家那小姑娘也都收了声,特别小的几个,敷着敷着直接睡着了。
山洞里能听到浅浅的呼吸声和小小的鼾声。
桑萝眼皮也发沉了,看沈烈倒了水晾了布巾就往一边草堆坐,指指沈安和沈宁:“把他们往中间抱抱,你也两天没合眼了,躺下睡会儿,晚上还指着你守夜呢。”
林子里入夜后才是最危险的。
沈烈微怔,桑萝已经自己躺下睡了。
他看着那一被一褥,耳根更热,不过确实两天没睡了,后面这一路还行打迭起精神护好她们,依言把弟弟妹妹往褥子中间放好,自己留了极窄的一个位置,侧躺着睡下。
桑萝听着动静,唇角扬了扬,这一回真睡了,沉进了黑甜乡。
二月初四,沈三摸了李氏的钥匙,终于拿了他自家家传的金镯子去县里找当铺了。
当然,是和村里几个人结伴进县,进了县里后分头行事,再相约一起回村。
而在第一藏粮点山洞里歇了半天加一夜的众人,于这天上午等来了陈大山一行挑粮的人,等人都近了,众人才惊觉,其中好几个人身上都挂了彩。
周二郎、周三郎、陈有田和周家二儿媳,其中周家二儿媳面色惨白,看着实在不太好。
沈烈脸色有些沉,问陈大山:“碰上什么了?”
陈大山也后怕:“狼,幸好只是四只,要是碰上大群的,就不只是挂彩了,周二嫂腿上被咬住了,万幸穿得够厚,大家又救得及时。”
众人听得都是倒吸凉气。
周村正夫妻俩已经急急去看儿媳情况了:“阿芸,怎样,伤着哪了,上药了吗?”
王芸摇头:“还好,已经上过药了,我就是吓得,倒是大家为了救我,多多少少都受了些伤。”
王芸说着还好,其实还是心悸,手都打颤,她也学了爬树,但关键时候被吓懵住了,反应慢了一瞬,要不是陈大山眼疾手快拽了她一把,她就不是被咬住脚,而是被狼扑倒了,那时咬的怕就是喉咙。
大家听说她没事,才都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后怕。
沈烈让众人都回山洞里,他和陈大山、卢二郎几个处理猎物。
狼只被猎杀了三只,还剩一只跑了。
陈大山面色发沉:“这东西记仇,咱们后面得加小心了,被它尾随上,猛不丁蹿出来伤人,防都防不住,更怕昨夜里只是出来了几只,要是还有同伴,怕是不好应付。”
只他们四人还好,可这山洞里现在多少老弱妇孺?
歇了两个多时辰,留了受轻伤的几人和陈老汉、卢老汉施大郎一起留守守粮,狼皮狼肉也留着他们处理,也是休息养伤,谨防伤势恶化,年轻青壮重整队伍,又再出发了。
这一趟带的人多,被褥之类的物什也少不得,为了安全,粮没带太多,他和陈大山卢二郎三个山林里走的这一趟都往里去,主要目的,把老弱妇孺先安全送进山安顿,不求速度只求一个稳字。
再出发时,沈烈比在外围谨慎了太多,人太容易被兽类攻击了,带人比运粮的难度高了太多,他在前,陈大山在后,卢二郎和施二郎带着其他青壮分守两侧,虽挑着担,但人人武器或在手上,或在背上,或在随手可触之处。
一路上除了脚步声,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全竖着耳朵留心山林灌木草丛的动静。
就连孩子们,因为家什留了部分在藏粮点,减了负,也个个都是弓在手。
为安全计,夜里也不再住山洞,提前一两个时辰就停下,在高树上搭简易树屋,妇人孩子入夜前一律上树屋上去。
如此行程虽慢,但确实安全,第一夜遇上豺群就因自保能力弱的妇人孩子都在树屋里,沈烈一群人没有后顾之忧,妇人孩子还能在树屋上用弹弓弓箭远程助攻一下,以魏清和轻伤完胜。
嗯,这轻伤,被豺狗扑摔的。
二十一岁的青壮,竟连十五岁的拴柱都不如啊,全靠树屋上众人援助,下方沈烈相救得够快。
已经和各家混得还算熟的许老太太一眼瞧出众人想法,尴尬解释:“清和是读书人,灵敏和气力是差些。”
“读书人啊!!!”
那没事了,几家人最佩服就是读书人,瞧我们阿萝,多厉害!
二月初六,募兵官进十里村时,周里正发现村里又跑了一家,不,半家,那家原是压着让老二去服役,结果初五夜里,老二小俩口一起跑了。三房哭天抢地,但再哭,那家老三也叫官兵搡走了。
而沈三,心痛得眼角直抽抽,把藏了近十年的金镯当来的十两银子加家里攒的五两银子一起,交给了里正和募兵官,免了服役。
李氏冲出来就要抢回银子,奈何沈三会让?夫妻俩在院子里就撕打了起来,打得那叫一个狠,抓头发拽耳朵,嘴巴咬爪子挠,那真是往疯里干!
周里正和募兵官哪管这些,收了银子,把名单上沈三的名字一划,便往下一家。
沈甜吓得嚎啕大哭,沈铁眼泪也出来了,沈金沈银一个忙着哄弟弟,一个忙着哄妹妹。
募兵官在村里走了一圈,村子里是一片哀嚎,走到哪里都是哭声骂声吵架声,沈家倒也不显。
二月初十,收税的胥吏又进了村,村民们有嚷着不肯提前交明年租税的,周里正连威带吓,再有衙役在旁,最后不是在晒场交粮,是一家家进屋搬粮。
嗯,搬?
收粮胥吏所过之处,举家皆嚎啕。
沈家三房,李氏抱着粮袋不肯放,被胥吏强行拖开,李氏气极,一头就撞向了那胥吏的肚子,屋里人仰马翻,李氏也挨了胥吏十几记长鞭,这一回不说沈甜沈铁,就连沈金沈银也吓得大哭了起来,全都扑了过去,胥吏见几个孩子往那疯妇身上挡,又有周里正帮忙拉劝,已抽了十几鞭,算解气了,且后边还要收粮,这才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