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早朝直持续到了下午才散,午时自建业城外回朝,中午御膳房为百官提供了一餐饭食,下午继续议政。
议的是对歙州桑氏的嘉奖、曲辕犁之推广事宜,最叫百官未曾设想到的是,命名于大乾朝的建业城,圣上一直让众臣讨论的更名一事,在今日也定了。
不是众大臣引经据典舌战数日未曾定下的那些名字,是长安!
取歙州桑氏之第二愿,愿大齐昌盛,国祚永存,盛世长安之长安二字。
长安城!
桑氏献犁嘉奖诏、建业更名长安诏与曲辕犁图纸同时下达大齐诸州县,最早见到诏书的自是位于京城的建业城百姓。
不,长安城百姓!
下朝出宫那一路,曾老太爷被同僚们贺喜了一路,懂的都懂,歙州这事办得太好了,看似桑氏出的风头最大,得的奖赏也厚,但一个乡野妇人嘛,也就止步于此了。
在朝廷众官员眼中,这一局最大的胜者,时任歙州刺史的曾家三郎啊。
曾老太爷一路把低调谦逊态势作足,上了马车,马车辘辘行了几步,他掀开前方车帘与赶车的车夫道:“往城门贴布告处去。”
城门处新诏书已贴上了,曾老太爷瞧着布告墙下围满的百姓,看着这曾经的建业城门,城门头上的建业二字想来很快也该换掉了。
“长安城。”他喃喃念了一遍,笑了笑,与车夫道:“回吧。”
车夫拉着马车掉转了个车头,将建业城门渐渐抛在身后,往前行,它便是长安城了。
当与一朝都城之名关联起来,歙州桑氏啊,那可就不止是只献了个犁了。
车夫赶着马车,隐隐似听得马车中有声音传出,说的好似是:
“歙州有妇名桑萝,一朝闻名天下知了。”
那声音低,听不分明,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歙州城,桑萝对远在京都皇城发生之事一无所知,更不知她的名字很快将随着皇帝的诏书和曲辕犁遍传大齐的每一个州县,甚而,被尽职尽责的起居郎载进了帝王起居注中。
她正袖着手,站在自家的猪圈前,看沈宁几勺热猪食舀进猪食槽里,那五头小猪吭吭的拱着吃得欢,一点儿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命运。
“养壮了啊,精气神也好了。”
好割蛋了。
桑萝盯着自家那五头小猪。
两只公猪,三只母猪。
劁猪这门手艺,她记得是公母都可以劁的,不过桑萝其实并不太明白劁母猪的意义在哪,就将目光落在那两头公猪上。
劁哪一头呢?
真是难以抉择。
歙州缺牲畜,都劁是肯定不成的,但用一头来试一试,桑萝觉得可以,劁过的猪猪肉味道明显会更好,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养得壮长得快啊,劁猪这种技术还是很值得推广一下的。
没有个好例子,等城外乡民们的猪养大了,下一代猪崽子出栏了,谁肯跟着试啊。
劁猪其实是趁猪崽子还小的时候劁会更好的,因为伤口小,感染的风险也小。
“阿宁,你看家里这两头公猪,哪一头体格好一些?”
照理说最好最强壮的应该是留着做种猪的,但到底没有正经劁猪匠,全靠她杂书里看的那点东西琢磨,桑萝心里还是虚的,还是选体格最好的吧,伤势恢复快。
沈宁对她大嫂问这话的目的一无所知,指了吭吭吃得正欢的一头道:“耳朵上有黑花这只,属它最好养,也最会抢食。”
桑萝笑了:“那就它了。”
沈宁:“???”
“晚点你能知道。”
沈烈和沈安从州学回来就接了个新任务,阉割一头猪。
兄弟俩懵的,心里嗖一下飘凉。
“阉割?”
但凡是个男人,别管年岁,说这个词头皮都要麻一麻的程度。
偏桑萝很认真点头:“对。”
也不等两人怀疑人生,把猪不劁不胖,猪不劁不心静的那一套理论说了,大概说了怎么个劁猪法,叫沈烈和沈安琢磨去了。
是真得琢磨,谁干过这活啊,还得把猪倒提了研究,生怕把好好的猪给弄死了。
研究了半天,沈烈说这得有专门的器具才安全,自己琢磨着用木头削了一个,第二天找铁匠去了。
那头耳朵带黑花的小猪近来三天两头被大小主人拎出去一通好瞧,三四天下来,先还挣扎,瞧着瞧着都瞧习惯了,配合得很。
直到某天蛋蛋一凉,天生一点未退的灵性叫它觉出了不对,杀天降地的嚎了起来,把山里干活的陈老汉、陈有田、陈二山、周村正父子、沈金兄弟几个全惊了过来。
然后就亲眼目睹了沈烈劁猪的一幕。
一帮子男人两腿一紧:“你们这是干嘛?”
沈烈把一把草木灰给那猪抹上,关到相对干净的小圈里,看那猪吓得嗷嗷乱冲撞,最后团在猪圈最里边直哼哼,他定了定神,这才与陈老汉几人说道:“阿萝琢磨的养猪法,说不做种的猪劁了养得能更壮,还不知道,只是先试一试。”
这话要换了别人说吧,你看有人信不?说是桑萝说的,一帮人一时竟没话了,不敢看血糊拉的两个蛋,凑过去瞧那嗷嗷直叫的猪。
“真不会死吧?”
沈烈:“……”
他能说他也不知道吗?
兄弟俩看着那头猪,心里也捏一把汗。
后边几天,兄弟俩早上去州学前先看一趟,傍晚下学了再看一趟。
庄子里家家都知道沈家有一头惨遭去势的猪了,就连一群半大小子都听说了,猪圈边每天都有人来转一圈,看看那猪还健在不。
桑萝也一样,家里可就五头猪,她也疼着呢,也一天三趟的来瞧,先瞧那猪还蔫蔫的怀疑猪生,恨不能绝食不活了,后边不知是化悲愤为食欲了还是怎的,一腔心思全用在了一个吃上!
吃了睡,睡了吃,吃了再睡……
陈婆子、卢婆子、甘氏几个从不敢信到渐渐信了,陈婆子低声道:“你别说,这不跟男人一样吗?这啥都不惦记了,就吃吃睡睡,照这么着,是得更能长啊。”
桑萝扑哧就笑了出来。
这里还围着猪圈呢,许文茵和沈宁急急就往这边奔了过来,沈宁一边跑就一边喊:“大嫂,大嫂,衙门来人了!”
哪是什么衙门的人啊?
桑萝迎出几步,那一行人已经近了,前边引路的是曾刺史那长随,后边半步带着仆妇婢女的不是刺史夫人范氏是谁?
范妃娘脚下步子实在是快,不多久已经到了桑萝近前了:“桑娘子,快,你家里得做些准备,圣旨马上到。”
跟着过来看情况的许老太太和魏令贞都愣住了,和桑萝一模一样的反应。
“什么圣旨?”桑萝自己说完也意识到了:“您是说,曲辕犁?”
范妃娘看着桑萝就笑了起来,哪只是曲辕犁啊,建业城成长安城了,她也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巧。
却是没说,怕把人惊着,只笑道:“对,圣上有嘉奖,传旨天使即刻到了,娘子赶紧做接旨准备吧。”
第243章 钦差
接旨是有一应礼仪的,范妃娘此来便是指点这些事务,接旨之人是桑萝,但沈家人无疑是要陪着一同接旨的,她前脚到,后脚沈烈兄弟也被通知赶了回来。
置备香案,学习礼仪,整肃仪容,沈家寒门贫户,也没得华贵衣着,便只追求个仪容整洁罢了,紧锣密鼓的方张罗起来,便听得了钦差仪仗的动静。
“来了。”
陈婆子这些无关人等唰唰往沈家外边退了一圈,有蠢蠢欲动的想去看看钦差仪仗,一转头,好家伙,仪仗倒是不那么夸张,可隔着一段跟进来的乡民那叫一个多啊。
还是守着自己的位置吧,好歹能听着呢。
沈宁紧张得悄悄呼了两次气了,被桑萝捏了捏手才缓了几分。
桑萝满以为所谓天使是内侍,等得人到近前了见到那一身官服方知竟是朝中官员,且看那浅绯官服,桑萝虽不太懂,也知官职应该不算低。
她满心的疑惑,曲辕犁是不错,但不至于这般大阵仗吧。
她心念电转,那边钦差也打量这边几人,问到:“桑氏何在?”
桑萝上前一步,行了一礼:“民妇桑萝。”
钦差一愣,能将犁做改进,他满以为桑氏至少是个年过四旬的老妇人的,这,看起来……十八九岁啊?有二十岁吗?
他下意识看了看与他同来的曾刺史,曾刺史笑着点了点头。
那就是没错了。
钦差虽满心诧异,也不多耽搁,沈家没有院子没有厅堂,就那么三间不相连的草房,便就在屋外空地上宣旨。
长这么大,桑萝头一回行了跪礼,当然,是一家人一起跪了。
朝廷的旨意锦绣辞章,只那语境听着都是一大享受,当然,她两辈子头一回干接圣旨的事,和沈宁一样,也是紧张的,享受也就顾不上了。不过很快桑夢连紧张也不会紧张了,她被皇帝给的赏的砸得晕乎。
田地牌坊、银钱绢帛。
别说桑萝晕,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围观的大兴庄众人也开始发晕了。
皇帝的意思很简单,有功就当赏,既是以稼穑为长,那就赐你田地。
良田百亩,林地百亩,银二百两,绢三十匹,还有内侍珍而重之捧着的皇帝亲笔,说是要立成牌坊的。
牌坊啊。
这换谁谁不晕?
桑萝晕乎乎接了圣旨,头一回对自家那三间草房生出忧心来,圣旨和皇帝亲笔啊,这怎么保存?
好在那位大人看一眼沈家那三间小草房也知桑萝的窘迫了,笑着道:“娘子这圣旨和圣上亲笔题的字还得先交给曾刺史才成,圣上的意思,这圣旨着州署衙门制成碑文,圣上亲笔题字也得制成牌坊和匾额,待都做好了,才交回由你们家里供奉起来。”
桑萝松一口气,忙将手中圣旨和圣上亲笔转呈给了曾刺史:“劳烦大人了。”
圣旨宣读毕,赏赐的银两绢帛也要给沈家人的,银两还好,沈安抱得住,绢三十匹,沈宁哪接得了?就是沈金兄弟三个来帮忙也接不住。
桑萝只能和沈宁一起,引着内侍往家里的两间屋去,把桌上的笔墨纸砚和正在读的书都收了,腾出地儿来放绢帛。
外边已有内侍在交待桑萝往后怎么保存圣旨等一应事宜,桑萝认真记下,谢过那内侍,又悄悄给塞了个钱袋。
内侍一过手便知里边是银锭了,看这一家住的草房,心下有些讶异,眸光一闪,却还是笑容满面接下,“谢娘子赏了。”
钦差仪仗来得快去得也快。
曾刺史和长史是陪同着一起走的,范妃娘倒是留了下来,看了看沈家的房子,笑着提点桑萝:“桑娘子,这宅子怕是要加紧修一修才是了。”
不然圣旨都没处供奉。
桑萝笑道:“多谢夫人提点了。”
原是想等农忙毕的,眼下确实得加紧了,不过宫里赏了二百两银子,房子还真可以建好一些了。
范妃娘笑:“也莫叫我夫人,原是半个同乡,我闺名妃娘,你唤我妃娘便是。”
这话倒叫桑萝愣了愣,不过想起前番献犁那次,范妃娘见了她也格外亲近,两人谈话也颇契合,她对范妃娘其人也是颇为敬佩的,因而笑道:“那你也莫叫我桑娘子了,我单名一个萝字,妃娘若是不弃,唤我一声阿萝。”
说着都相视笑了起来。
范妃娘看了看沈家的三间草屋,又道:“你家园宅地不大吧?”
总共也就四口人,范妃娘最近没少换了男装跟着丈夫各县跑,大齐分园宅地的政策她还是知道的。
桑萝点了点头。
范妃娘道:“也不差这一两日,你们家有圣旨和圣上赐的牌坊,这情况有些不同,不拘这一块地,等赏赐的田地和林地划下来后,从那里边也可以划出一块来并入园宅地里,这样屋子能宽裕些。褚司户一会儿应该就会过来办这事,你自与他商量就成。”
皇帝赏的银两和绢帛是宫中出,田地却是歙州州署划拨的。
桑萝一听园宅地还可以再扩一扩,眸中露出喜色:“好,多谢妃娘提点了。”
“这当什么谢?好了,我也得回去了,你若得闲,往州署后宅去寻我说话也成。”
这才领着婢女告辞离去。
刺史夫人一走,陈婆子她们可彻底放飞了,刚才都不敢靠近,这一下都凑了过来,就是神情还跟做梦似的。
“真是皇帝老爷子给赏了啊?”
田一百亩啊,山地一百亩,还有二百两白银,绢三十匹,陈婆子照着自己脸上猛掐了一把,呲了牙,真疼的。
不怪她这样。
皇帝赏的啊。
排开皇帝赏的这一桩来说,田地山地加起来两百亩啊,这不是老了官府就会收回去的田地,这田地是能子子孙孙传下去的啊。
两百亩啊,什么概念,照着大齐现在的授田法,男丁满十八可授永业田十亩,这得生出二十个儿孙来,二十儿孙还都得养到十八岁上才能拿到朝廷这么多地吧?
陈婆子算算自家人口,得生多少代家里才能有二百亩的永业田啊?恐怕她活到八九十也没那可能。
还有二百两白银,眼前这些人,除了许家,谁听过这么大的数啊?
三十匹绢,绢是什么价钱呀,送进城就能换出钱来的实在货。
大家七嘴八舌的,根本也没轮上桑萝回答。
周村正也激动:“还给做牌坊,阿萝,刚才听清了牌坊上是给写什么吗?念的那一串,我都没太听明白。”
桑萝摇头:“圣旨上并未提此事,怕是要等牌坊和匾额做好那日才知了。”
“对,盖房子!阿烈、阿萝,你们家得加紧盖房子了,皇帝老爷赐的匾额不得有地方挂啊,我刚才听得一耳朵,圣旨也得供奉起来的是不是?”周村正像忽然醒过神来,道:“我们到时都来帮工,我再往隔壁几个庄子喊一喊人。”
有邻近瞧热闹的乡民也在庄子里,听得这话也笑:“沈师父、桑娘子,要盖宅子喊我们一声,到时我们也来帮几日工。”
许多人笑着应和。
桑萝和沈烈一一谢过。
因赏赐绢帛颇多,得要整理,大家激动归激动,都凑到庄子外围去聊了,也方便跟附近闻讯来的乡民说话,沈家很快就只剩了自家人。
沈金兄弟三人没走,跟着沈宁一起去看那绢帛。
哥儿三个见天做重活杂活,那手糙得都不成样,压根就不敢碰一碰。
“大嫂,这得值多少钱啊?改的那个犁朝廷给这么重的赏的吗?”
他刚才可也是在边上的,二百亩的地,二百两的银钱啊,庄里大伙儿激动的话,沈金光会激动了,都说不出话来。
是多的。
桑萝知道怕是与她献犁的节点和曾刺史的相帮有关,天下归心是为美谈。
不过这却是不好跟沈金说的,桑萝道:“圣上求才,对我的嘉奖也是给天下有识之士看的。”
沈烈清了清嗓子,看看桑萝,笑:“应该是你那日的话颇得圣心,我和小安从州学回来时衙门布告栏处刚贴了新诏书,你猜猜是什么?”
桑萝疑惑,沈安已经笑了起来:“我和大哥刚才急着回来也没顾着看,不过听让我们回来的差吏大哥提了诏书名字,两张诏书,一为桑氏献犁嘉奖诏,一为建业更名长安诏,大嫂,那位差吏大哥说更名长安是用的你那日那句盛世长安。”
桑萝一双眼瞪圆,目瞪口呆。
沈烈则轻笑出了声:“阿萝,那诏书是大齐各州府都发的。”
换一句话说,他家阿萝闻名天下了。
大兴庄这边热闹喧腾,另一边,钦差和曾刺史一行人出了大兴庄,这一趟宣旨的差事算是了了,回到刺史府坐下,待得上了茶水曾刺史才有机会问:“李大人,这宣旨之事怎么劳动您过来?”
李瑀是谁?那是早早就跟着齐王身边打天下的,虽是文士,却也极受齐王倚重,出谋划策、招揽人才、安顿后方,而今官拜四品,如果只是给桑氏嘉奖,怎么也不至于劳动李瑀走这一趟。
二人从前同在齐王麾下,也是有几分交情的,曾刺史这才敢问。
李瑀叹息:“倒也不是不能说,这一趟来一则代圣上看看南边情况,二则,要往会稽走一趟。”
“会稽?您是说……”
李瑀一笑:“就是子骞你想的那样,现在别说是下方各州县用前朝旧纸,朝中也是一样。”
曾刺史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骆氏想的什么,大齐眼下一统了,谁还能翻得出花来不成?卡着用纸对他骆氏能有什么好处?”
李瑀冷笑:“他们想的大了,如今只说族中掌着造纸方子的子弟于战乱中没了,方子一时未找到,圣上也说不得什么。”
至于想的什么,却是不细说。
李瑀不说曾三郎也能猜得出来,无非是利益,眼下朝中可没有会稽骆氏的一席之地了,想到骆氏子弟在大乾时在朝中所任官职,曾三郎眼眸眯了眯。打天下时未见骆氏在哪里,如今要官要爵倒是敢。
事情未有定论,李瑀也不多谈,道:“我在这边歇一个时辰,一会儿就轻车简从往会稽走一趟,你们州署衙门要是缺纸的话,该做准备还是准备起来,想等骆氏的纸,怕是没那么容易。”
曾刺史点了点头,听他下午就走,道:“一路远来,不歇一晚?”
李瑀摆手:“差事要紧。”
“行,那我也不多留你,中午招待一顿,再让内子给你们备些路上用的食水。”
李瑀笑:“有劳弟妇了。”
下午夫妇二人送走李瑀,范妃娘看着李瑀车马走的方向不对,这才问起原因来。
身边也无旁人,曾三郎道:“往会稽去了。”
范妃娘何等人,一听就会过意来:“去骆氏?”
她气笑了:“骆氏是真不怕把自己玩脱了?”
“他怕什么,台面上的都是体面话,谁又会真撕破脸去?左不过就是利多利少谁先松口的事”曾三郎抿抿唇:“倒是我,一会儿得让衙门招几个能做竹简的匠人了,废纸眼见都用尽了。”
第244章 缺纸(修文)
往会稽去的马车里,此时的李瑀已不是上午传旨钦差的装扮了,着一身便服,同车的内侍不是别个,正是大兴庄里接了桑萝二两银子赏的那一个,自然,此时也不是宫里内侍的装扮了。
二人同车而坐,马车走了一程,李瑀掀开车帘往外看,等过了一两个村庄,又见有人烟时,转头问同车人:“岑内侍,咱们进去看看?”
那岑内侍此次出宫原就是带着任务的,岂有不应之理?
“成啊,赶了远路,咱们进村讨口水喝?”
马车远远停了,不带扈从,只他二人步行入村。十多户人的小村子里转了一圈,又在老乡家里坐了一歇,回到马车里已是两刻钟后了。二人一上马车,那岑内侍就笑了起来:“李大人,这桑娘子颇有意思啊。”
竟是歙州乡民口中的活菩萨。
原来自入了大兴庄,不说李瑀,就是随行内侍们也发现大兴庄和外边的不同来了。
沈家住在庄子相对靠里的位置,一路过去,大兴庄里不计男女老幼,那精气神,哪是乱了几年的世道里能见着的?且不止人精神,庄子里各家屋前屋后还不少见家禽牲畜。
偏是这般异样的景儿,上至陪同而来的歙州刺史、长史,下至旁边跟来看热闹的乡民面上都无半点异色,显是习以为常的。
然而一路由北往南来的李瑀和一众内侍可不觉得正常。
被围了数月的京都不说,哪怕京都之外的多少地方,秩序也还在缓慢恢复中,百姓饥馑困顿才是常态,被祸害得厉害的地方,二三百里人烟断绝、鸡犬不闻也不鲜见。
李瑀与曾子骞说的话不假,他此次南来,一则是要往会稽去,二则,陛下居于皇城,他和岑内侍此来便是做天子的眼,来看一看南边情况的。
“是有意思。”李瑀何许人,一进村子就发现这村子里与大兴庄相似,虽不如大兴庄富裕,然家禽牲畜也是有的。
一个谋臣,一个天子近侍,有心观察和套话,村子里转了一圈,知道的事情就多了,山鸡、野兔和羊来自大兴庄,鸡、鸭、鹅、猪、牛是刺史夫人范氏之手笔,就连薯蓣种植、魔芋豆腐和神仙豆腐也听说了。
知道乡民从前藏身深山,李瑀问起他们怎么知晓外边太平之事的,原以为是官府宣讲进深山,没曾想这里头也有大兴庄。沈烈几人带着山民出来落户之事便就这样被乡民们当成一桩美谈说与李瑀这两个外乡人听了。
歙州,大兴庄。
李瑀笑了起来。
世家中一个范氏,平民里一个桑氏,还有这么一群身手不错且肯为朝廷奔走的青壮。
“等从会稽回来咱们在歙州一带再走访走访。”
李瑀的直觉,大兴庄,他很该再去一趟的。
桑萝知道官府和民间都严重缺纸的事是在下午,褚其昌来量过地后,沈宁和庄里大大小小一群十几个孩子全往城里奔,不为别的,去看贴在布告墙上的两纸诏书。
回来时却带了另一个消息,官府招募能做竹简的竹匠,沈宁和许文茵这几个做着毛笔小生意的顺道往州学附近的笔墨铺子送了一趟货,州学外那几家笔墨香烛店竟也在收竹简,处理好打好孔的竹简十片三文钱。
这对庄里大多数人家来说可都是好消息,甚至比之官府招募竹匠还要更有吸引力些,因为官府招募的那得白天去上工,但各家田地都不少,除非家里人口特别多的,谁有功夫抛下田地去官府干活?笔墨铺子收的就不一样了,这活儿男女老少学一学都能干好,白天忙农事,天黑了就在家里削个一两个时辰的竹简,一天也能赚好些。
沈宁还给带了几块竹简的样儿回来,陈有田他们确认这活儿真能做后,一大帮子人全往山里伐竹子去了,就连沈金和沈银都跟了上去,甭管多少,总是能见着钱不是?
桑萝却是皱了眉:“城里的笔墨铺子已经没纸卖了?”
沈宁点头:“有,但很少了,且听掌柜的说进不到货,现在剩的那些纸都宝贝着呢,价格抬得极高,寻常人用不起了。”
可不就是用不起,十片竹简三文钱的收购价,编成一卷往外卖得多少钱?竹简都没几个人用得起,更遑论稀缺时期的纸价?
如果没了纸,官府也好,读书人也好,再想正儿八经写点什么东西,要么自家上山砍竹子削竹简,光是一道道的程序都不少折腾,要么就是掏钱去买。
纸贵,竹简就便宜吗?
不是自己付出大量劳力亲自去砍、片、削、煮、烘,要买这竹简也不便宜,一卷竹简看大小,若是五十片,商家收购就十五文,到了学子手中少说二十五到三十文。
一卷竹简才写得多少个字?一片竹简二十个字是常规,字写得绢秀的最多也就四十字。一卷竹简一二千言,不算笔墨,只这竹简就得花出二十五到三十文去。
这比之前用纸都贵了。
桑萝一方面理解了古代为什么这么难出读书人,一方面也终于懂了为什么古代文言文都那样简练,其它方面不作引述,只说用纸或竹简的困难,不简练也不成。
有纸原是一种进步,然而眼下的大齐在纸张的用度上这是在倒退着走了。
随沈宁一起过来的许文茵也愁眉:“阿萝嫂子,你说那些造纸的匠人难道是战乱里都没了?不然没道理这么久不做纸出来呀,有钱谁不赚啊?”
桑萝有些心不在焉:“可能吧。”
只这话她自己都不大信,整个大齐不会只一家人会造纸吧?
晚上把每日早晒晚收常水淋的那一份已与麻丝颇像的树皮收了回来,桑萝看着这东西就出神。
沈烈和沈安今日也看到官府的榜文了,下学回到庄子里时,家家门口都在片竹片,也知道笔墨铺子收竹简一事。
沈烈看桑萝看着那些树皮出神,低声问道:“你想做纸?”
桑萝没有回答,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纸和犁是两回事。”
眼下做出来又怎样呢?大齐不缺纸的情况下,她弄出和外边卖的一样的纸还能自家人用用,悄悄卖一些也无妨,但眼下大齐缺纸,显见得非常缺纸,连衙门都开始倒回去用竹简了,她真弄出纸来就是个活靶子。
四下里也无人,沈烈握了桑萝的手,低声道:“先别着急,大齐的造纸方子眼下是把在谁手中,又是为什么缺纸至此咱们还都不清楚,还是先不妄动的好,我回头有机会找人打听打听再说。”
“我知道的。”
别看她们家今日风光,又是圣旨又是牌坊的,真要是一个不注意动到了什么惹不起的人的利益,人家要捏死她们真是分分钟的事。
桑萝就是清楚,这心里才不是滋味。在这样的时代无权无势便是无根浮萍,就是想做什么其实也不容易的。桑萝现在想想前番献犁,沈烈当时不肯傍晚去送,而是出去转了一圈后,最后鼓动得全庄子人一起在第二日大张旗鼓的献犁,未必没有防着什么的心思。
武将尚且不乏杀良冒功者,那时候的他们虽受曾刺史赠书之恩,说到底真正的接触也不多,何谈了解?便是献犁这样对各方都好的事,沈烈心下只怕也存了提防。何况是纸?
“好了,先不想这事,不清楚个中究竟之前,你只当自己什么也不会。”沈烈笑着在桑萝额上画了几道波纹:“你现在要少忧虑才好,不然我怕孩子生出来会是这样的。”
桑萝把沈烈的手拉下来,失笑:“有你这么打趣的吗?”
不过被他这一闹,先前那点不好的情绪也确实散了。
把那些树皮往笸箩里一放,真就撂开了手,夫妻俩凑在一起商量家里的房子怎么盖,这是眼下紧着要办的事,且因为能腾出的园宅地更大,手上的银子也宽裕,之前规划的都要换一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