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四个小的乐颠颠提着半桶精料往山上跑,他问桑萝:“山里羊舍建好了?”
“搭好了两间,小金几个这会儿正新鲜。”桑萝应着,目光却都落在沈烈拎回来的肉上,上前看了看,道:“路上遇见野猪了?”
沈烈点头:“野猪群,二十多头羊,动静太大了,好在这趟去的人多,不然这些羊难说能不能全须全尾的护下来,不过东西多,猎了野猪也带不回来,所以只猎了两头冲得猛的,其余逃的由它们逃了,咱们家分了半扇。”
半扇也很多了,桑萝瞧着少说有七八十斤。
“正好明儿给赵大叔和赵四叔把工钱结了,这新鲜的野猪肉要送进城里换粮也换得起价,下了雪,这几日活儿也不好做,索性就给七日假,过了正月初三再来。”
腊月初三上的工,虽未足月,但再有几天就过年了,正好有新鲜的肉,这会儿先给了,赵家也好过个丰足年。
把带回来的薯蓣都堆好,盖好草毡,沈宁煮了几碗菜泡饭,又烧了两大釜的水,又招呼喂羊回来的沈银回家也烧水去,三个人热乎乎吃了,洗了一身风尘,已是夜半了,各回各屋准备歇下。
沈烈把之前在村外村和谷底留的锁头也带了回来,都拿进房里,准备收进柜子里,只是回到自己房里,还没把锁头放好,就发现屋里多了好些竹简。
他自己常读的那几卷竹简不需要翻找就能辨认,随手拿了一卷新的就着油灯看了看,这一看愣住了。
“哪来的?”
桑萝把小心收着的木匣端出来,道:“你们走了没几天,刺史府送来了这一匣子帛书,我担心帛书损坏,这些日子带着阿宁各抄了一份。”
把太原曾氏大致与沈烈说了说。
沈烈愣怔,一时想起那日刺史来大兴庄的情景,握了桑萝的手道:“我这也是沾了你的光。”
薯蓣人工种植且产量高,这才引得刺史注意,更大的可能是因为阿萝说的薯蓣种植之法未藏私,数年前就教了出去。
夫妻小别十余日,自少不得温存,雪夜里格外冷,沈烈回来桑萝倒是睡得暖了。
一夜好眠,因着外边下了厚雪,孩子们都兴起,早早的庄子里就有孩子的笑闹声了,听着是打雪仗。这声音听着喜兴,桑萝也没赖床,索性也起来了。
头一桩事是让沈烈掂量着割十斤的鲜肉,去周家借了秤称了称,多出半斤,又称了十斤的熏肉,量了黄豆数了银钱,黄豆用袋子装了,钱只用绳子串好,等着赵大和赵四来上工,桑萝让沈烈给赵家兄弟把钱粮和二十斤肉送了过去。
赵大和赵四提了满手的东西,人还有点懵:“给七日假?”
反应过来后哪里敢要,才干了二十五天的活,拿一个月的工钱。
“这使不得,下雪是不大好干活,我们雪停了来,工钱照干活的天数算就成。”
沈烈笑道:“不用,后边还接着请你们帮工呢,也不是只给我们做这一个月,也是阿萝的意思,一年就这么一回,年头忙到年尾,今年算是正经安下家来了,安安生生在家里歇几天吧。”
赵家兄弟一听这是准备长聘他们了,心下又是高兴又是感激,大年关的,沈家夫妻人好,兄弟俩也没继续扭捏,各道了几句吉祥话,又特意跟着到了沈家谢过桑萝,这才拎着东西顶着风雪归家,算是给这一年收了个尾。
桑萝瞧着那半扇猪肉,少说还有六七十斤,家里哪吃得完这许多?
冬天天冷,但这里到底不是北方,鲜肉也只下雪这几日存得住,要说做成腊肉熏肉吧,这些东西她们家也不缺。
桑萝看看沈烈:“要不,家里留个二十斤,其余的你给刺史府送过去?”
原本送到东市去换些钱是最好的,现在肉价高,明年想开铺子,多攒些钱总是没错。
不过前头才得了那位曾大人赠书,沈烈不在家,刺史府里也不知有没有女眷在,有的话她也不认识,自是不方便走动的,除了那一声谢,一直也没有丁点儿表示。
几十斤野猪肉是不值当什么,总是个意思,不然收了人家一份重礼就这么悄没声儿的没有后续,就太失礼了。
“野猪肉,是不是不太好?”听桑萝说了那位刺史的出身,时人有地位的并不爱吃猪肉,沈烈便有些迟疑。
桑萝其实昨天也没敢动这念头,不过眼下说出来了,心下倒也坦然了,道:“再是多好的出身,你看看现在歙州城里哪有肉卖?褚大人瞧着都清瘦。吃不吃在他,拿去赏人都行,总归咱们心意到了就成。”
其实家里倒是还有能更体面些的,比如,羊。
但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头几年人都危险,何况家禽和牲畜?满歙州城瞧瞧,除了几个大家族,谁家保得下鸡鸭牛羊这些东西啊?就是州府衙门,给粮种给农具,唯独牛是提都没提过。
活羊,在这个时候意义是不同的,这跟套兔子不一样,难度高得太多了,且得往深山里找,出入一趟再加上带目标的找,一趟怕是半个月就没了,沈烈又哪里还有时间去做这个。
所以桑萝是真不舍得把羊拿出去给人当菜,还了人情,她自家都不舍得杀。
沈烈听桑萝这样一说,也豁然了:“也对,真要跟那书的价值比,咱们家也拿不出等价的谢礼来。”
重要的还是心意。
桑萝的话是没错的。
大齐眼下是真穷,除了郑王林氏这样的本地大族,就算是曾家,刚从太原到这歙州任官不久,也并不比其他官员好多少,因为离得太远,家族的触手一时根本伸不到这边来。
所以沈烈提了四五十斤的肉,说是找曾大人身边的长随,哪怕叫不出那长随姓甚名谁呢,说是之前给他送过书的,请人帮忙打听打听,刺史府后门的守门老丈还真就帮他给问到了。
那长随对沈烈印象深刻,知道主子对沈家观感不错,听是来送谢礼的,让他稍等一等,往前衙去给递了句话。
曾刺史每日里忙得脚打后脑勺,恨不能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当日去大兴庄看过薯蓣,随口交待过一句送书之后,转头就把人抛到脑后了,并没太当一回事记着。过了这许久,忽然听得送了几十斤的野猪肉作谢礼来了,也是挑了挑眉。
他也不客气,让长随收下了,倒没给自己留着,四五十斤的肉,让长随给底下的差吏们都给分了分。
官员日子过得还算好,差吏是真指靠着朝廷当月俸发的一点粮食养家糊口,肉什么的,哪有法子弄到?这倒也好,临近年关,也算沾着了油水。
至于见一见沈烈,那不存在的,他事务繁忙,哪有那个功夫,沈烈自己也没存那心思,只为全个礼数,东西给了那长随就告辞离开了。
桑萝知道东西顺利送了出去,心下微松,有能力还这个情份前,心里不用再压着一桩事了。
一场雪下来,屋檐的草帘下结了冰凌,沈铁这帮孩子添了个新零食,大冷的天,掰了那冰凌放嘴里吃得嘎嘎有味儿。
桑萝看得抖了抖,然后想起了被她给遗忘在山溪里的四捆树皮。
算算日子,也泡了两个月了,也不知溪面会不会结上冰,忙摸进了山里把那些树皮给捞了出来。
在流水中浸了两个月的树皮,比之只浸了一个月的,颜色明显要浅得多了,桑萝觉得看到了希望。
自然,眼下造纸是不可能造纸的,有褚其昌撞上门那一回,院子没修出来之前桑萝是半点不敢在家里瞎折腾的了,不过想起织布用的苎麻想要麻丝颜色够白,有一道顶要紧的功夫,日晒和淋水,且干湿的度还得精细把控好,淋水不及时晒得过干颜色会花。
桑萝瞧瞧手里的四捆树皮,准备两两试试,两份做了基本处理后按麻丝淋晒的方法处理,两份捣碎后用个篮子吊在屋后的树上日上雨淋,再做对比。
腊月二十八这天,桑萝全副心思就全着落在了这里,至腊月二十九方开始打年糕,蒸枣泥糕,备着过年。
大兴庄的这个年算不上团圆,卢家兄弟去接长房还没回,陈大山几人也在山中未归,但大年初二,庄子里却是添丁进口了。
冯柳娘九个多月的身孕,于正月初二下午发动了起来,桑萝听了信往卢家去,还没进卢家门呢,先就听得里边冯柳娘的□□声,不过这□□只几声,很快又缓了下去。
陈婆子在灶屋里烧水,出来抱柴就看到了桑萝,哎哟一声,疾走几步就把她往远处带:“年轻媳妇可不兴来看这个啊,回去回去,我们这人手多着呢,柳娘也不是第一胎,生起来顺当的,等生下来了会各家报个喜信儿。”
桑萝不知道这年轻媳妇不能看妇人生产是个什么讲究,不过陈婆子的话她还是听的,回去也不静心,索性拿了针线活计去陈家找了周葛一处呆着等信儿。
陈婆子说顺当,那是真的顺当,至傍晚时阿戌出来报喜信儿,他娘给他生了个妹妹。小家伙欢喜得什么似的,蹿出来报了一圈的喜,然后就蹲在家里再不出来了。
桑萝听得母女平安,面上也添了喜色,周葛为冯柳娘高兴之余,左手下意识覆在自己平坦的腹部。
出来也三个月了,自决定出山后就一直没再避着,却是还没消息。
想着桑萝与她同龄,周葛便低声问道:“阿萝,你没再避着了吧?”
桑萝侧头看到她落在腹部的手,一瞬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摇头,“没避着了。”
又问周葛:“你着急了?”
周葛无奈:“我十九,大山也二十四了,哪能不急?今日回家拜年,我娘还悄悄问我了。”
十九岁,二十四岁,孩子都该满地跑的年龄。
“阿奶和有田婶催你了吗?”
“那倒没有。”
“这不就是了,阿奶和有田婶都没急,你急什么?孩子看缘分来的,而且搬出来这才多久,大多时候不都你一个人在家吗?没怀上多正常的事。十九岁又哪里晚了,晚有晚的好处。”
陈大山和沈烈自打出山后,那是见天往山里跑的,在家里歇的日子,加起来总不过十几日。
周葛看她半点儿不急,自己也放松了几分,想起当初桑萝悄悄教她如何避孕,噗嗤笑起来,“你怎么什么什么都懂,还什么都敢说。”
桑萝轻笑:“我不就只跟你说了。”
两人说笑几句,桑萝看看天色,算着沈烈应该是快回来了,这才辞了周葛归家。
这时的她绝没想到,自己随口的缘分说,那缘分会来得这样快,不过几日就应验了,且还是她和周葛两人同时害了喜。
起因还是沈烈想扩大家里的兔子养殖,又思量着的入学前多弄些猎物往东市换些银钱,从正月初二开始就频繁带着沈安和沈金往山里去,初五去的地方正好有山溪,被他顺手弄了些鱼回来。
陈大山不在家里,沈烈自是照拂陈家的,一份给了陈家,一份给了小金兄弟几个,一份留着自家吃。
他回来得晚,正是哺时,杀鱼的活儿沈烈自己顺手做了,但掌勺的是桑萝。
除夕那日烧鱼都没事,初三沈烈一帮徒弟过来拜年,冯二郎也拎了鱼来,当时也并不见有什么反应。偏是今天,沈烈端了处理好的鱼过来,才走近些,桑萝闻到那股子腥味就不成了,胃里翻涌着作呕。
沈烈手上多少沾染了点鱼腥味,靠近桑萝给她拍拍背都不成,只会让她呕得更厉害,一边呕着,一边摆着手不让沈烈靠近。
沈烈这还是头一回被桑萝嫌成这样,不知道原因,一时也不敢近前,直等到桑萝缓过来些,才急急问道:“可是好些了?趁着天还早,我们现在就去城里看郎中。”
生活在一起几年,桑萝因为习武其实很少生病,仅有的几回头疼脑热也是熬点药喝了就好了,没有哪回是吐得这样厉害的。
沈烈见她面色发白,也不等桑萝应声,转身就大步回房去拿了些银钱,交待沈宁做饭,就要带桑萝走。
只想到刚才桑萝推他,想上前搀又不敢上前,话风一转便道:“小安在家,稍晚点做饭,阿宁,你扶一扶你大嫂。”
沈安和沈宁也被吓着了,连连应下。
桑萝缓过那一阵难受劲儿就意识到什么了,她是没有怀孕的经验,可是小说和电视,谁还没看过孕吐啊?
细算了算,才发现自己例假迟了有好些天了,一时怔住。沈宁来搀她时,桑萝一颗心怦怦直跳,怕是自己猜错了,叫沈烈空欢喜一场,张了张嘴到底也没说,只点头:“好,去看看郎中。”
就这么,在陈家门口就碰上了一样被陈婆子和秦芳娘扶着出门的周葛。
一样的面色微白,两相里一照面,陈婆子看沈宁小心搀着桑萝的那架势,再见沈烈也在一旁陪着,她张了张嘴,眼瞪圆了:“你们这是?”
沈宁道:“去医馆,我大嫂肠胃不太舒服。”
陈婆子和周葛脸上都带了几分惊喜,尤其是陈婆子和秦芳娘,那是格外的高兴,陈婆子连声的道:“好,好,那一起走。”
沈宁有些莫名,怎的去医馆还这样高兴?
沈烈却是猛地反应了过来。
那是很久远的记忆了,小时候他娘刚怀小安和阿宁时,好像就有类似的情况,还有三婶,是了,三婶怀小金和小铁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
他整个人像被定在了那儿,看着桑萝,胸膛起伏,喉头滚动,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想靠近桑萝,现在大概知道桑萝为什么吐了,想起自己一双手才杀过鱼,愣是没敢近前一步。
益元堂。
老大夫将指尖搭在周葛腕上,垂眼细听了脉象,松开手一笑:“是喜脉没错,孕吐是正常的,注意休息就行,不需开药。”
一听是喜脉,陈婆子、秦芳娘和周葛都不知该怎么欢喜了。
真是怀孕了!
陈婆子一双手都想合十拜拜了,又想起桑萝,忙将桑萝也扶过去,在周葛刚坐过的凳子上坐下:“大夫,你再给这孩子看看,她也孕吐。”
老大夫还挺诧异,这一家是出了两个有喜的?
不过还是示意桑萝伸出手来。
这一回把脉的时间明显更久,轻按听了片刻后,指间又多施了几分力道,左手把过,又示意桑萝换右手。
倒把一旁心下早有了猜测的沈烈,和刚听了陈婆子的话终于反应过来的沈宁给紧张得不吸,屏息凝神留心老大夫面上神色。
两只手各按了几次,老大夫似才终于有了把握,笑道:“像是喜脉,时日应该还浅,不那么确定,不放心的话可十日后再来让我看看脉。”
沈烈已经抑不住喜色了,下意识往桑萝身边走了一步,想到自己手上的腥味,又忙退回。只面上的欢喜藏不住,笑容太灿烂了,手松了又握也压不住心中激荡。
不能靠近桑萝,总算是找回了几分理智,忙问大夫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可要吃些什么。
老大夫行医数十载,没少见这样的夫妻,含笑交待了几句,大致是不要被冲撞到,不要太劳累就行,又说两人身体底子都极好的,让家里人不用太紧张。
付过诊金离了医馆,一路上沈烈都小心护在桑萝前边,生怕叫人冲撞着她,又时不时回头看桑萝,笑得当真是要多傻有多傻。
陈婆子看他这样,自己也觉好笑,道:“你和大山向来要好,这下可好,这当爹也赶上了差不多的时候。”
又道:“大山这会儿在家就好了,不知要怎么高兴的,这去了二十几天了吧,怎还没回来呢。”
沈烈听出陈婆子话中担忧,道:“正常的,咱们那一片基本都出来了,大山这一趟得往其他地方去找,和之前知根知底大家都信任咱们不同,要把人劝出来想是还要花不少功夫的,找人和把人劝出来都需要时间。”
甚至于把人领到外边先瞧一瞧,对方才能做下决定也都是可能的,他们出山前不也出来探了又探吗?
陈婆子点头:“我想着也是,好在官府还按月给银钱,不然这也太耗时了。”
说着话听得身后有马蹄声响,沈烈忙护在桑萝和周葛身侧,转头见三人三骑打马出来,好在那三人虽骑着马,但也有留心行人,加之歙州城道路够宽,倒也无事。
待那人打马过去了,桑萝问沈烈:“前头那个是曾刺史吧?”
沈烈点头,后边两骑中其中一人还是他见过的那位长随。
刺史的世界离得他们很远,沈烈虽感激,倒也不至于路上见到一面也要关心,他眼下只关心桑萝,因而道:“城中有车马,仔细别冲撞了,咱们还是先出城吧。”
桑萝知道初怀孕时胎是不稳的,也不敢大意,不在城中多作逗留,一行人往城门处去。
到得城门处,发现守城门的士兵心思跑了,正探着脖子往城外瞧,原本进出城的也不动了,都扎在城门旁看什么。
这在从前是很少见的,桑萝心下好奇,直到出了城门才算知道了原因。
远处官道上是一队浩浩荡荡看不到尾的车队。
桑萝下意识止住脚步,也不用刻意打探,听得旁边有人在问了。
有先前就在城门处的人闻言便道:“刚才打马出去的是刺史大人吧,听着前头有人进城通报,好像是刺史夫人到了。”
“不过,这是带着多少行装车马啊?这刺史夫人什么来头?这样大的排场?”
“那咱哪知道,不过能做刺史夫人,总归不会是小门小户的出身。”
桑萝和沈烈相视一眼,沈烈道:“走吧,趁车队还没过来先回去,在庄门口也能看到。”
陈婆子也就是瞧一眼热闹,对刺史夫人什么的虽也有兴趣,但远不如孙媳妇和桑萝安全重要。
老人家的智慧,人多的地方少去,尤其还有两个孕妇呢,也紧着走。
大兴庄门口紧邻官道,从官道和入城主道的转角处有一条往里的岔道通往庄门口,最是方便站在那儿瞧官道和城门热闹的。
视角好,且绝对的安全。
桑萝几人回到大兴庄外的土道上时,方才远远瞧见的车队队首已经离大兴庄所在位置很近了,队首旗幡上的范字迎风招展。
陈留范氏。
当真是刺史夫人到了。
世家贵女远行,如今部曲家兵虽不能养在明面上了,但换上家丁服饰也是一样的,虽未窥得全貌,但车队的阵仗着实是大。想想城门口看到的那见不到尾的长龙,桑萝对于陈留范氏这四个字有点无从想象。
因着方才那一眼心里模糊形成的印象,有张扬、招摇,但又似乎与原身印象中并不贴合,虽则原身对陈留范氏了解也有限,但仅知的一些信息中,范氏家声是不错的。
直到打前锋的百人队伍过去,桑萝看到一辆有着范氏家徽,虽大气但并不招摇的二驾马车,最重要的,那位曾刺史就打马随行车畔,车窗的帘子撩起,里边一个眉目带着几分英气的年轻妇人神采飞扬与车外的刺史正说话。
想来这位就是刺史夫人了。
只看车乘,这位刺史夫人也不是招摇张扬之辈。
桑萝心下微松,一地的父母官之品行秉性对于城中百姓而言太过重要了,父母官家眷也是一样。
等到范氏的车马过去,桑萝和沈烈看到后边一车又一车的辎重,才知范氏的车队为什么这样壮观,这是带了多少物资过来?无怪乎前锋护卫就过百。
数十车辎重过去,再后边的车上又换了别的东西,陈婆子和秦芳娘双眼噌一下就亮了。
你道是什么?
鸡、鸭、鹅、猪、羊,牛!
旁的如小鹅、猪仔虽也稀罕,但那是牛啊!哪有牛稀罕啊?
春耕在即了,一头牛可是能顶好几个劳力的。
桑萝也跟着激动了起来,一旁的沈宁更是两眼冒光,小姑娘养鸡鸭鹅是好手,所以很是稀罕这些,她们家鸡和鸭是有的,但鹅没处买去。
更叫桑萝感慨的是,十车装成一笼一笼的家禽、十车猪仔,排成长队的牛群后边,还有数百流民。
是的,流民,大冷的天,桑萝甚至看到了好几个袖管空荡荡的汉子。
沈烈默默看着,等看到队伍尽头了,方低声道:“大概有二百护从,六百兵士,流民的话,包括帮着推车的,约莫三百余人。”
桑萝讶异,八百护卫,敢带上三百流民,还押送着这许多物资,这位刺史夫人也是好胆魄了。
她侧头与沈宁道:“你去与你施二婶子和周家婶子、嫂子们说一声,城外来了很多流民,让他们出来看看情况。”
沈宁看看刚过去的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民,点点头就往庄里奔去了,秦芳娘慢一步反应过来,道:“阿萝你是说……他们是咱们歙州人?”
桑萝没点头,道:“只是猜测,可能是战乱时从歙州逃出去或被乱军带出去的人,当然,也可能只是我多想了也未可知。”
她只是想到几成空城的祁阳县。
当初听到的消息是老人被屠杀,妇人、孩子和青壮皆被带走。
乱军被平了,这些人又在哪里?歙州又有多少人和祁阳县百姓一样被乱军裹挟着流亡在外?
人都盼着能归故里的,如今天下将平,如果这些流民原本就是歙州人氏,范氏这位歙州刺史的夫人敢带、能带回这么多人也就能解释得通了。
护卫入城由刺史府安置,六百兵士也由驻军领去暂歇,流民不得入城,都汇集在城门外。褚其昌带着户房所有差吏又搬了长桌在城门外搭起了临时工房,从大兴庄往歙州城外看,现下是挤挤挨挨,好不热闹。
施家人和周家人来得很快,手上还带着泥,显然是从山地里奔下来的,许掌柜闻讯也跟了出来,他惦的倒不是亲人,而是从前东福楼的伙计们。
看到这许多流民过来,心里都抱着万一的希望,直奔城门外寻人去了。
桑萝和周葛没再久待,先回了庄子,走到陈家门外,陈婆子拉住桑萝低声嘱咐:“雪化了两天了,但山上还湿滑,你就安生在家里呆着,可不兴再往地里山里走动了。”
“头三个月胎未坐稳,怀孕的事可不兴得往外说,只你们自己知道就成了,懂的吧?”
桑萝笑着应下,她才转而交待沈烈和沈宁:“害喜闻不得味儿,荤腥,油烟,都闻不得,最近灶上的活就莫叫阿萝沾手了,你们自己上心着些。”
沈烈和沈宁连连应下。
陈婆子想想也没别的要交待的了,这才笑着让回去,她也急着回家,急着想把家里快有重孙的好消息跟老头子和儿子说一说,叫他们也高兴高兴。
桑萝笑着与陈家人别过,回到家里,在家等半天的沈安急急迎到门口。
“大哥,郎中怎么说?大嫂怎么了?”
沈烈不敢让桑萝再进灶屋,转了个弯,直接领着人回他们自己屋里,沈安自是跟着。
沈宁笑得很开心,瞧着外边没人,凑到她二哥身边小声道:“大嫂怀孕啦,闻不得荦腥,所以才想吐的,你沾没沾鱼?沾了就别往大嫂身边靠啊。”
沈安眼睛一下子睁得溜圆,“没有没有,我还没来得及切鱼。”
又很兴奋:“我要有小侄儿了?”
桑萝看他:“怎么就是小侄儿?小侄女不喜欢?”
沈安直笑:“小侄女也好,侄儿侄女都好。”
喜得绕着他大嫂团团的转。
嗅嗅自己手还只能离着媳妇三步开外的沈烈:“……”
嫉妒了。
转身就去打水洗手,洗几遍闻一闻,换一盆水接着又洗,恨不能搓几层皮下来。
桑萝轻笑。
沈宁也笑,又想起什么,拉着沈安交待:“你可不兴到外边说啊,陈阿奶说了,头三个月不能跟人讲的。”
沈安没问讲了会怎样,只闭嘴点头,表示记牢了。
沈烈洗了好半天,换了几次水,自己闻了几回,确定是没味儿了,才试探着靠桑萝近一点。
桑萝笑着把人往身前拉了拉,“行了,看你换三盆水了。”
沈烈心怦怦跳,人就在身边,他抬起右手试探着在桑萝腹部贴了贴。
其实和平时半点没有不同,他却是高兴,都忘了沈安和沈宁还在,笑着把桑萝拥在了怀里。
沈安和沈宁相视一眼,兄妹俩笑着退了出去。
沈宁是个细心的,回到灶屋看她二哥已经把饭蒸上了,青菜豆腐各色配料也都切好了,想到大嫂闻不得鱼腥味,陈阿奶也说油烟味闻不得,稳妥起见,索性就把灶屋的门窗都关上了,只开个后窗,怕沈安身上也沾上油烟味,索性把沈安也推了出去,这才开始做饭。
沈宁在厨艺上是真有些天赋的,素炒青菜,葱烧豆腐,另一口灶上炖鱼头豆腐汤,至于多出来的鱼肉,抹了点盐腌上第二天吃。
清清淡淡三个菜。
鱼头豆腐汤原是最滋补的,她也没少放姜片,结果让沈安给端过去,两口都没喝上,又干呕了起来。
把沈烈沈安急得够呛,鱼汤急急端开,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那鱼汤的刺激,还是原本就吃不进,总之,豆腐、青菜、白饭,一样也吃不了,就是沈烈给她倒杯温水过去想着让桑萝好受些,端着水送到嘴边也能想呕。
竟是什么也吃不进了。
沈烈愁得眉头打结:“吃不进东西哪成?”
桑萝虚弱摆手:“饿一顿没事,但这味儿我真闻不了,只不叫我吃东西,怎么都好。”
也知道这话任性,她不吃,肚里还有一个呢,补了一句:“等饿了再试试。”
一顿晚饭,总共就只喝进去一口鱼汤,两筷子青菜。
沈烈看她反应太大,也不敢勉强,把饭食送回灶屋,陪着桑萝好一会儿,看她好些了,也顾不得吃饭,带上房门去陈家取经去了。
结果到了陈家,周葛也没好到哪里去,好在陈婆子和秦芳娘都是过来人,秦芳娘照顾周葛,陈婆子进灶屋给沈烈盛了一碗切得细碎刚炒好的酸菜。
“你先叫阿萝缓一缓,这下发了性,再给吃什么都会想吐,等晚点儿阿萝饿了你再熬点清粥,配一小碟酸菜给她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