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厅堂,再不闻一声细响。
昭昧慢条斯理说:“又闻人肉烹调极考验厨师手段,我便请来昔日为诸位烹饪的厨师,想?必这一餐,诸位皆该满意。”
“碰!”
有人拍案而起:“你欺人太——”
话未出口,河图刀鞘一拍,将?他按回座位:“胆敢对?公主无礼!”
突然,门外?铿锵作响,火把骤然,显露出甲胄在身的一排排士兵,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
再没人拍案而起。却有人自席后蹿出跪地道:“启禀公主,当日赵孟清携大军前来攻打,围城数月,城中粮绝,刺史方杀妻壮志,实乃无奈之举!”
此番话说得颇为巧妙,既言当时苦衷,又指明?是?刺史所为。他一开口,其她人纷纷效仿,道:“正是?,此事实出无奈!”
“此事自然不怪你们。”昭昧微微一笑:“只是?念及大周百姓竟遭此屠戮,实在令人痛心?,不严惩祸首不足以?申明?法度。”
她向河图示意,河图摘下刺史口塞。昭昧问:“颍州刺史听诸位辩驳,可还有话想?说?”
“我不曾杀无辜百姓!”颍州刺史凛然耿直道:“军为护民而生?,我如何不懂!纵是?到了粮草断绝的地步,我亦不曾动百姓半根汗毛,所杀者亦是?我结发贤妻,何罪之有!”
“她是?你的贤妻,你杀她便不算杀人。如今你是?我的诚臣,”昭昧勾动嘴角,道:“我杀你,想?必亦在情理之中。”
“我不服!”颍州刺史大叫:“我大败赵孟清,守得颍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却为我情急杀妻而要我死?罪,不过妇人之仁!我不服!”
“你自然不服。”昭昧笑了:“如今便叫你见识一番,何谓妇人之仁。”
她收敛笑意,表情冰冷:“河图。”
“是?。”河图将?颍州刺史嘴巴堵住,又把后方一人向前一推,那人踉跄扑倒,口中呼喊不迭:“饶命!饶命!饶命!”
“我可以?饶你性命。”昭昧微抬下巴:“只要你做这一件事。”
厨师看了眼刺史,正对?上他凛然目光,吓得一个哆嗦:“公主救我!”
“他如今被绑得严严实实,你怕什么。还是?说……”昭昧问:“你愿代他受过?”
“不!不!”厨师忙不迭道:“我全听公主的安排!”
公主的安排便是?由河图将?一把尖刀送到他的手中,说:“既然当初在座诸位分食了那血肉,那么今日也该如此,便请厨师为他们分膳——一个人也不许少。”
厨师持刀的手哆哆嗦嗦,迟迟下不去第一刀。
昭昧悠然道:“如何,当日刺史吩咐时你做得到好,如今到我这里,就做不成了?”
“不,没有!”厨师说着?,手起刀落,就削下刺史一片皮肉。
刺史疼得大叫一声,口塞亦挡不住他的战栗和痛呼。
那场景血淋淋地映在所有人眼中,而那块饱满的肌肉则落入盘中,呈上了当先?第一人的案头。
他“哕”一声作呕。
“不好吃么?”昭昧托腮,闲闲地问。
那人作呕不止,间歇挤出声音回答,亦不成句。
昭昧笑道:“人肉本就腥臭,我也不曾想?你们竟然爱吃。”
那男子?将?将?从恶心?中缓和,伸手向腰间摸去,才?想?起进屋前武器已?被收走。只能?硬着?头皮道:“谢公主恩典。”
有了第一刀,便有了第二刀,有了第一块,便有了第二块。厨师已?经完全麻木,只有一块块肉送上不同人的案头。
呕吐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昭昧听得久了,只觉得乏味。
他们当初能?吃下那女子?的肉,如今却开始作呕,这呕得哪里是?人肉?
他们呕的是?被架起来千刀万剐的颍州刺史,呕的是?刺史身后被杀鸡儆猴的他们自己。
厅堂上恶臭阵阵,已?经难以?立足。昭昧自高台走下,目光示意河图。
河图亦眉头皱得老高,见状也跟随而出,取而代之的,钺星抱着?刀走了进去。
她自然是?什么臭都不怕的,还能?自顾自地啃着?香喷喷的肉饼。
昭昧出了厅堂,凉风扑面,才?觉得平静下来,没走出几步,抬头时见到李素节,不由得站住。
今晚的事情她没有和李素节说起,但也不可能?瞒住。
河图等人仍守在那里,只有昭昧一步步走过去,到她身边。她们漫步到流波之上,扶着?桥栏看水中那汪皎洁月亮。
许久,昭昧说:“你要怪我吗?”
李素节摇头:“不。”
“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昭昧道:“见他们的嘴脸,便觉得可恶之极。”
还狡辩说什么城中粮绝。
是?,城中粮绝,可杀妻子?一人,难道能?喂饱全城士兵吗?
便是?做成肉汤,一人也喝不上一口。
他哪里是?为了饱腹?他为的,只是?靠杀死?至亲而激起的那股士气而已?。
而那样能?杀死?后能?激起士气的人,只能?是?他的妻子?。
“是?。他并不可怜。”李素节说:“当初既然那样做了,就该想?到自己也有这一日。”
“可你刚刚分明?不是?这样说。”昭昧道。
李素节道:“我什么也没说。”
“你是?没说!”昭昧扬声道:“可你的眼神把什么都说了!”
李素节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昭昧堵住她:“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李素节道:“这件事不该由你动手。你的手,是?不该用来做这种事的。”
昭昧气势咄咄:“哪种事?”
李素节道:“他们在此地经营多?年?,你初入颍州便得罪他们,又不知要生?出怎样的后患。”
“所以?,”昭昧逼视她:“还是?不该这么做是?吗?”
“不。”李素节说:“只是?不该由你来做。”
“不该由我来做?”昭昧讥笑:“那该谁来做?除了我,还有谁能?做!”
李素节低声说:“我。”
“什么?”昭昧似没听清。
“我。”李素节直视她,说:“还有我能?做。”
昭昧死?死?看着?她,吐出两个字:
“荒谬!”
李素节什么性情, 昭昧能不知?晓?
这样的事情,便是旁人都未必做得出,李素节却要自告奋勇。昭昧听得, 只觉得可笑。
可李素节仍在解释:“你?来做,那只能是你?自己的主意,但我来做, 却未必出自你?的授意,也就有转圜的余地。”
“转圜的余地?”昭昧嗤笑:“我从来敢作敢当。”
李素节说:“但若做君王, 敢作敢当却算不得什?么品格。”
“所以呢?”昭昧道:“你?方才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便授意你?去做,若得罪了人,那自然是你?得罪的,倘若她们心?有不平, 便要我来解决你?, 赚得她们欢喜, 是也不是?”
李素节答:“是。”
“荒谬!”昭昧又重复一句。
李素节道:“你?只是心?里在?意我才觉得荒谬,可若换做旁人,你?还?会?这样想吗?只怕你?会?想‘如此甚好’吧。”
“可你?就是你?。”昭昧硬邦邦地?说道。
李素节笑了:“谢谢。”
“才不用你?谢。”昭昧翻个白眼:“我只觉得气恼,你?却还?笑。”
“恩威并?施是常道,而恩必出于君王,威却不必尽出于君王。”李素节道:“你?我都在?路上……迟早要有那么一日的。”
昭昧道:“那边等那日来了再说吧。”
但李素节说的有句话, 却要应在?眼下。
她刚刚入主颍州, 对此地?盘根错节的关系尚未理解,只是一旦见到颍州将校, 就忍不住想起那则消息,压不住心?头?暴戾, 如今事情已经做了,只能处理后果。
回到厅堂时,事情已经来到尾声,颍州刺史几乎成为?骨架,而厨师瘫倒在?一旁,胳膊抖得抽风一样,见到她又赶紧爬起来,涕泗横流道:“公主,饶命啊,我全按您说的做了,求您饶命啊……”
昭昧甩开他,说:“滚。”
厅堂中,将校们的接受能力总比厨师更强,然而此刻也各个形容萎靡,不知?真的还?是装的,竟还?有两人昏厥在?地?。
场上秽物狼藉,令人掩鼻。昭昧皱起眉头?,叹息道:“好端端一场庆功宴……”
有人怒目而视,又立刻埋头?。
昭昧道:“论及此事,颍州刺史为?罪魁祸首,如今他已伏法,还?请诸位以此为?戒。”
众人应声。
昭昧语气一转:“但颍州此战,诸位的确助益良多,此事已毕,来日论功行赏,自当再宴请诸位。”
无?论心?里怎样想,眼下身上没?有武器,外面还?有士兵,他们都颇识时务,面上表现出的无?不唯唯诺诺。而出了这扇大门,河图带手下亦盯得死紧,按照昭昧的吩咐,亦步亦趋将他们送回各家,并?礼貌驻扎。
几十人分散各处,由刀锋营看?守,可“放心?休息”,而曲芳洲则趁机往四处军营收兵。比起邢州时的艰难,此番昭昧打着大周公主的旗号倒是顺利得很,暂未发生?哗变。
事情似乎都在?向好的一面发展。
对昭昧或许如此,但突然传来的消息,却将李素节从胜利的欢喜中强拉出来。
一名隶臣疾步跑来,向她们禀报,说:“医者来信。宋大家怕是……不行了。”
这些时日,李素节虽顾及宋含熹的心?情不曾去面见,但也时刻关注她的情况,只是前些日子?还?说有所好转,今天就生?出这样的消息,突兀得令人难以置信。
宋含熹病危。
她的大脑正迟钝地?将这几个字拼起,脚步却反应更快,迈开便往外跑,甚至忘记骑马,只靠两条腿跑出府邸,脚下生?风,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许久,才听?到耳畔似有呼唤声响,回头?,见到昭昧。
她递来缰绳,说:“骑马去吧。”
李素节点头?,踩镫上马,眨眼远去。
她从未觉得这条路这样远,她努力地?奔驰,总觉得不够快,落地?时,额角汗水淋漓,她随手抹去,快步入内,直到房门前,陡然见到医者,刹住脚步,呼呼作喘。
她掂量着医者的脸色,嘴巴竟有些张不开。
而医者,摇了摇头?。
“怎么会?!”李素节愕然出声。
医者滞涩道:“就在?片刻之前。”
李素节推开她冲进去,见到了床上安静地?躺着的那个人。
她合着眼睛,睡态安详,似沉在?美梦中返回故乡。
医者说:“她先前身体就不好,经这一番折腾,失血过?多,几次在?生?死线上挣扎……还?是去了。”
“那她,”李素节喉咙干哑:“她都说了什?么?”
医者道:“她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李素节抓住她手臂:“怎么会??她该说些什?么的,她总该对我说些什?么啊?怨我的、恨我的、骂我的……怎么会?什?么也没?说呢?”
她扭头?,看?向那张安宁的脸,似哭似笑:“到死都不想见我吗……”
医者面露唏嘘,无?话可说,亦无?从安慰,静静地?离开。
李素节坐在?宋含熹床边,想起她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李璋死后的那句:“你?赢了。”
她是对着昭昧说的,可李素节知?道,那句话说的是自己。
宋含熹前半辈子?可谓顺风顺水,历仕三朝,从未行差踏错。她总是赢。
唯独人生?这最后一次赌博,她押上一生?的骄傲,却输得一败涂地?。
而在?不久之前,她与李素节相见,试图彼此说服,却又互不相让,最终走上两条不同的路线。
她输了,李素节赢了。
这要她如何接受?
好像前半辈子?的荣光辉煌,都要在?这短短几年被踩在?脚下。前面赢得再多,偏偏到历史末篇,盖棺论定之时,她输得这样惨烈。
她自然不是什?么心?怀忠义之人,她审时度势,图谋自身的利益,然而在?生?命最后,明知?李璋将覆,她却生?平第一次坚守沉船,不肯认输。
当她们闯入厅堂,与李璋刀剑相向,许多结果就已经注定。
宋含熹不会?选择昭昧,昭昧亦不做挽留。
她们是这样直截了当的关系,只有她,李素节,才要痛苦地?直面那回答,做出最后的割舍。
再目送她此生?落幕。
李素节是亲眼见宋含熹下葬的,她站在?她的坟前,看?烛火在?风中闪烁,时而明亮时而暗淡,投下淡淡光影,落在?墓碑上。
那墓碑上,刻着她此生?的终局:大周尚宫宋含熹——学生?李素节立。
是的,她历仕三朝,受人尊敬,无?人不知?她的声名,便是李益也要称她一声“大家”,可归根结底,当大浪淘尽沉沙,遗留在?历史上的那二三行里,落款亦不过?区区尚宫。
如是而已。
李素节心?头?忽而漫上悲伤,那些为?宋含熹落的泪已经哭尽,此刻的难过?,又不知?是为?了谁。
但那些难过?,在?她一步步走到府邸的大门时,像那些风干的泪水一般,烟消云散。摆在?她们眼前的,终归是更有希望的未来。
李素节露出个微笑,又投入到繁忙的事务当中,抽空问昭昧一声:“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崔玄师?”
昭昧这几日正在?接收颍州的各方面信息,每日都有看?不完的文件,简直焦头?烂额,竟将崔玄师的事情忘在?了脑后。这会?儿她正看?得头?昏脑涨、眼睛干涩,不禁频繁眨了几下,说:“这几日就去。”
李素节察觉,按住书页道:“休息休息吧,注意眼睛,可不要也落到我这地?步。”
她如今看?书时,一定要戴镜子?,时常觉得不便,却无?可奈何。
昭昧也觉得累,从善如流,说:“那现在?便去吧。”
李素节问:“你?要怎么处理他?”
昭昧回头?:“你?知?道的。”
李素节接到她的目光,微怔:“……我知?道了。”
她要杀了崔玄师。且,必须亲自动手。
后者便是崔玄师得以多活几日的缘由。
崔玄师的府邸早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同样,除了固定取送必需品的人,亦没?有人能够进去。
昭昧来到的时候,崔玄师正在?烹茶,许是独自一人,未戴面具,赤露着惨烈面庞,于水雾袅袅中问道:“公主可要来一杯?”
“不必了。”昭昧坐到他身前。
崔玄师只饮了自己那杯,说:“还?未恭喜公主,得偿所愿。”
“现在?还?太早。”昭昧道:“此事对你?应当谈不上恭喜。”
崔玄师放下茶杯:“至少不算坏事。”
昭昧说:“李璋已死。”
崔玄师笑:“公主不是仍在??”
昭昧冷笑:“崔相异想天开了吧。”
崔玄师道:“我虽不才,当有可用之处。”
昭昧嘲讽:“我以为?你?对李璋多么忠心?耿耿。”
崔玄师慢声道:“他在?时,我竭尽全力,他不在?时,我待公主也将一般无?二。”
昭昧道:“崔相曾言,女子?不宜登基。”
崔玄师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昭昧笑了,笑出了声。
崔玄师动作微顿,目光垂落:“公主这笑令某不安。”
“不安便是了。”昭昧道:“我是来杀你?的。”
崔玄师眉眼微动,抬头?,似不相信。
昭昧喜欢他这表情,笑道:“你?愿退而求其次,我却不愿与你?将就。”
崔玄师容光收敛,手指不觉中攥紧茶杯:“你?当知?晓我是何人。”
“你?是何人……”昭昧缓慢道:“我自然知?晓。”
崔玄师因了这话似有惊喜而目放微光,昭昧眼见,又刻意凑近到他耳旁,低语:“你?是——”
崔玄师正凝神细听?,可刀声比语声更快!
切入肌肤后,昭昧对上崔玄师难以置信的目光,余下的话才姗姗而来。
“——该死之人。”
第118章
昭昧走?出?房间时, 为白日?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低头看身上,尽管躲得?及时,衣襟袖口处依然溅上了星星点点。她抖一抖刀锋, 走?下台阶,对一旁侍卫道:“太子身故,崔相以无颜面见先帝, 自决而亡。”
言罢,收刀。
这刀刚刚划破崔玄师的喉管, 任谁心生疑虑,明面上都找不到半点证据。
无非杜天下人之口。
倘若不能杜绝,就只能再次见血了。昭昧心头掠过?坚硬的念头——不管怎样崔玄师都不能留。
当初笃定崔玄师不会说出?那关系重大的秘密,在于时局所困,不能轻易挑起干戈,又有李璋与她同一立场, 崔玄师扶持李璋就势必隐瞒那段过?往。
但现在, 李璋死了, 崔玄师亦成刀下鱼肉,不杀只令她如鲠在喉。
昭昧回到府邸,李素节见了她衣上的血迹,什么也没说,等她换了新装出?来,道:“我?观往日?作战, 赵孟清用?兵惯常出?其?不意, 此番他狼狈败逃,换做旁人理当偃旗息鼓, 但若是?他,只怕还有后文。”
李素节张开地图, 说:“当初他所据六州,如今豫州已在我?们手里,余下上京、凉州、青州、湖州及并?州,上京兵马重创,又为我?们汝、幽、颍、豫包围,不适宜仓促作战,凉州虽然归属赵孟清,但当初双方作战时杀戮过?重,至今人心不齐,而并?州位置偏远,消息传达不便——只有湖州。”
手指点在湖州的位置,李素节道:“西侧与青州接壤,东侧与邢州相邻,进可攻退可守。”
昭昧明白了,说:“临走?的时候我?已经吩咐陆凌空坚守邢州,以防湖州。”
李素节道:“只陆凌空一人怕是?不妥。”
陆凌空不觉得?单单自己留在邢州有什么不妥。她只觉得?昭昧让她一味防守才是?非常不妥!
好家伙,本来以为自己总算能够出?兵了,结果,颍州那边的捷报已经传过?来了,她还窝在这里防守呢。
之前那边打得?热闹的时候,这里的确有兵力试探多?少过?个瘾,但是?现在,半个鬼影都见不着。
“公主这般安排究竟是?何用?意?”身边人疑惑。
陆凌空也想?问呢,她说不出?个所以然,直接道:“管她的,提醒大家小?心些?,千万可别松懈了。说不定哪天就冒出?一伙敌人了!”
身边人不以为然:“您没听到消息吗,赵孟清惨败,折了兵力不说,还丢了豫州,这会儿正?忙着养伤吧,哪里还顾得?上我?们。”
陆凌空变了颜色,肃然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该小?心,怎么知道他在豫州丢的,不会在别的地方找补?”
对方讪然,立刻道:“我?这就去提醒大家。”
然而,即使提醒,当大胜的消息传来时,仍有不少人被冲昏了头脑。
这是?怎样一次决定性的胜利!
先是?隔岸观火,以李璋兵马消磨了赵孟清的战力,再趁火打劫,假做帮忙,实则直接反客为主,大败赵孟清不说,更是?全盘接收李璋势力,以近乎兵不血刃的效率,将原本的四州版图陡然扩大到八州,不仅一举消弭了与赵孟清实力上的巨大差距,更是?顺利实现了对其?版图的反包围,形势陡然扭转,胜利仿佛在望!
昭昧等人尚能冷静,又为接手李璋留下的摊子而焦头烂额,远在邢州的她们却被抽去了期间所有惊心动魄,只余下胜利的激动欣喜,加之坚守阵地的枯燥乏味,这一点喜悦更是?翻出?几倍的威力。
而湖州兵恰恰在此时发动了攻击!
这攻击来得?措手不及又气势汹汹,湖州兵全员出?动,汇聚了全部的力量,只攻往这一个点。
于邢州,这是?经历天翻地覆般胜利后的守成,而于湖州,这却是?扭转颓势的关键一击,干系到赵孟清的全部布局。
湖州兵一路摧枯拉朽,锋芒毕露、锐不可当,如尖利长矛戳进邢州的大门。
“他爷爷的!”陆凌空怒骂一声,叫:“撤退!”
这一战打得?实在憋屈。
且不说心态上的不同直接影响战局,在对方出?其?不意的情?形下造成了开局的劣势,但若后续能够指挥得?当,未必不能够瓦解对方的攻势。
但是?!
想?到这里,陆凌空又忍不住骂一句:“他爷爷的爷爷!”
陷阵营是?她的嫡系,此刻却全员打散融入上武军的体系,非但发挥不出?骑兵的机动优势,连往日?闻令而动的服从性都被几万上武兵拖成了乌合之众。
习惯了指挥千骑的如臂使指,如今要指挥尾大不掉的数万非嫡系兵马,陆凌空感?到几分吃力。
收兵后,与众位将领复盘战斗,陆凌空直接询问众多?将领问题出?在哪里。
经过?几番清洗,如今的上武军将领们都能摆正?自身位置,不存在刻意违抗军令的情?形,只是?习惯了曲芳洲的作战方式,临阵换将,配合程度自然受到影响。从前小?打小?闹还看不出?来,如今大规模作战,把短处都暴露了。
“行吧。”陆凌空听完,目光锐利地看过?每个人,道:“这次虽然输了,但是?你们好歹也知道我?是?怎么个人了,别再给我?出?现这次的情?况。”
她提了提精神,说:“现在赵孟清的人马正?处在劣势,但是?湖州兵这么一赢,他们肯定高兴得?很,就像我?们高兴的时候叫人给钻了空子一样,他们高兴的时候,咱们也可以给他们来个惊喜。”
有人道:“但他们肯定防备着我?们,咱们现在这样子,可打不出?惊喜。”
又有人反驳:“咱们之前打成那样,叫他们捡了个便宜,他们估计正?轻敌着。”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陆凌空也陷入沉思?,低声道:“要是?有陷阵营……”
她已经隐约意识到昭昧将陷阵营打散的目的,但是?,昭昧远在颍州,她们的战斗已经等不到她再次传令过?来。
“江风。”陆凌空道。
昔日?同属驼驼山而如今归入陷阵营的江风应声:“在。”
陆凌空道:“召集陷阵营。”
江风将应,又愣住:“但是?公主……”
陆凌空打断道:“再等公主的消息,黄花菜都凉了!”
江风挺胸抬头,声音激昂:“是?!”
她当即走?出?帐篷,前往调集所有分散的陷阵营兵马,但没几步,她站住了。
紧接着,激动得?几乎破了音:“都尉——”
陆凌空大步迈出?,叫道:“嚎什么丧——”
她闭上了嘴巴。
“都尉,”江风涨红了脸,说:“江姊姊回来了!江姊姊!”
陆凌空回神:“别叫了,我?看见了!”
说着,她大笑起来,把江流水打量了几个来回,说:“你可算回来了!”
她抬手拍江流水的肩头,满意点头:“没瘦!”
江流水向旁边示意,也情?不自禁笑起来:“几个姊姊看着我?呢,哪里敢瘦。”
陆凌空也顺着她的视线见到了一旁的任百川,但于她而言只是?初次相见,不过?打个招呼,顺便接过?轮椅。
陆凌空推江流水进去,顺便把当前情?况说了个大概,末了懊恼道:“你要是?早回来一阵,别说什么湖州兵了,咱们早就打进赵孟清在青州的大老巢了!”
江流水摇头:“湖州兵背水一战,以你们当前的情?况,的确难当。”
“你可说对了!”陆凌空立刻道:“我?们现在的情?况就是?,根本使不上劲儿!公主让我?把陷阵营打散,我?估摸着是?为了让我?们隐藏实力,但再这么藏下去,丢了邢州可不能怪我?!”
“嗯。”江流水说:“你说的是?。”
“我?说的是?有什么用?,”陆凌空道:“总得?能用?才行。”
江流水道:“能用?。”
“啊?”陆凌空惊诧。
“我?来就是?为了此事。”江流水微笑道:“陷阵营,可以出?动了。”
陷阵营出?动了。
自成立起不曾经历一次战斗,身在战场却不曾亮出?一次名头的陷阵营,这支度过?漫长培养期的精锐,终于亮出?了它的锋芒。
当上武军与刀锋营的名声响彻四野,天下皆知是?昭昧的嫡系,陷阵营却仍在韬光养晦,在敌方阵营中“查无此人”,是?以,当它们以雷霆万钧之势冲锋陷阵,仿佛天降神兵,无人知晓它们从何而来,又如何作战。
曾经数万上武军作了陆凌空的累赘,如今却由上武军迎接正?面战场,而陷阵营以强大的机动能力自两翼包抄,于湖州兵猝不及防间万箭齐发,又在对方即将迎战时后退,进退之间,实现了奇正?两军的协同作战。
湖州兵曾在邢州兵沉浸于得?胜的欣喜时突然发难,攻占城池。
邢州兵则趁湖州兵轻敌大意时陡然反攻,强势冲入湖州,又以陷阵营这全新的战斗力给予迎头痛击。
湖州兵负于不知敌情?而无以应对,步步败退,上武军与陷阵营亦在接连不断的战斗中完成磨合,一次比一次默契,如左右手。
当这骑兵步兵配合的奇正?战术臻于成熟,湖州亦已落在她们脚下。
她们踏上湖洲城的城墙,远目眺望,越过?四野,见到千里外青州的大片土壤,那是?赵孟清的发迹之地。
陆凌空抬手指向西方,不由豪情?四射道:“只要再拿下青州,就能切断赵孟清南北两方的势力,到时候并?州将不堪一击,就只剩下上京和凉州了。”
江流水泼了一盆冷水:“现在不是?攻打青州的时机。”
“怎么不行?”陆凌空道:“我?们现在士气正?盛,就该一鼓作气,打它个落花流水!”
江流水冷静道:“取下湖州,多?半是?因为陷阵营突然出?现,但打了这么久,青州该早有准备,况且,现在天气已经很冷,不利于远途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