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城门,已有三处展开厮杀,曲芳洲指出的北门是上武军唯一的胜场,亦是曲芳洲带兵竭力维持的后路,然?而,当她们再?度赶来?时?,北门亦战得不可开交,曲芳洲来?到,队伍短暂有了主心?骨,集中火力将青州兵的围堵撕开一道缺口。
昭昧自那缺口冲出,恍若流星曳尾,却未能挣脱樊笼。
青州兵被上武军死死咬住,但仍有零星兵马脱出,紧追不舍。昭昧身边,随行护送的战士狠狠迎上,越发稀薄,到最终没有。
天上繁星点点,地上田野广袤,黑暗中难辨方向,更看不清地图,只靠李素节见了地图的那几?眼,自记忆中调出路线,向那个方向拼命奔逃。
突然?,一箭袭来?,战马哀鸣着跌倒,马上昭昧向前一抢,又紧急翻身,趔趄在地。眨眼功夫,李素节已经奔出很远,才拉住发疯似前冲的马,转回头来?向昭昧伸手。
身后的火光又近了。
又一支箭落在马蹄旁边。
昭昧抓住李素节的手,翻身一跃,与一支箭擦肩而过,将要到李素节身后,却被李素节身体仰后一躲,不得已坐到她身前。
昭昧短促一声:“你——”
李素节一声:“驾!”
形势不容昭昧多言,只能按下,却提起?心?,看着身后不断射来?的弓箭。忽然?察觉李素节身体震颤,立刻要扭头去看。
李素节按住她说:“只是擦过!”
说话间?,她们已追及钺星,钺星亦重新加速,眼看两匹马将要并辔,更密集的箭雨自身后射来?。
同时?投来?的,还有钺星的一抬手。
黑咕隆咚的辨不出她扔出什么?,昭昧下意识接住,闻到肉饼扑鼻的香气,恍然?明白,看向钺星:“你干什么??”
又是一个肉饼迎面砸来?。昭昧不得不接住。
这工夫,钺星已经开口:“给?你们!”
“咴——”奔马长?嘶一声,向前抢倒,而钺星一跃落地,站在她们身后,说:“你们走!”
刀鞘离身,在马屁股上狠狠一抽。
身下马再?度受惊,狂奔而出,李素节拉扯不住,身体后仰就要坠出,幸而昭昧揪住衣领将她拽回,再?回头时?,钺星的身影已经变得很远很小,唯有横在她身前的刀,反射着迎来?的火光,冷得逼到眼前。
她们终于蹿进了山林。
两人骑乘,马已经累得越来?越缓,她们索性弃马前行,找到两棵枝繁叶茂的树,将自己?藏在树冠。
不知道钺星究竟如何,但终究没能拖住敌人太久,他们踏入这片深林,冬日漫长?的深夜将这里笼罩得密不透风,偶尔脚踩落叶,惊起?夜行飞鸟,引他们抬头,又撞进密密麻麻的枝叶,什么?也看不清楚。
成千上万棵树生长?在这片林地,肆无忌惮地舒展身体,将昭昧和李素节遮挡得严严实实。她们小心?翼翼,甚至屏住呼吸,看敌人从脚下经过,又消失在夜色里。
经历了足够他们彻底经过而又不足他们原路返回的时?间?,树叶沙沙作响,昭昧跳下来?,接着,李素节跳下来?。
昭昧凑近了便问:“你受伤了?”
李素节点头,无意细说,自怀中取出地图,道:“我们得先认路。”
可是,遮蔽了她们的树林亦遮蔽了一切光线,她们怎么?看,都只看到黑乎乎的一片,朦胧间?能分出几?条明显的曲线。
昭昧努力分辨,指了指说:“大概是这个方向。”
李素节眼神不如昭昧,便按她指的方向向前,注意绕开敌兵离去的路线,猫着腰弓着背,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周围的风吹草动,生恐再?与敌军狭路相?逢。
敌军似乎当真?放过这片山林,再?没有显露半点踪影,昭昧和李素节动作越发麻利,脚下速度更快,奔向那含糊的方向。
“等等!”昭昧惊呼一声。
几?乎同时?,“哗啦!”
脚下滚石坠落,她擦着崖边停住步伐,身旁李素节却直接撞了出去!
昭昧反手拉她,刚刚稳定的平衡顷刻间?打破,她脚下一松,更多滚石,她亦随着滚石向崖下滑落。
她也要摔下去!
昭昧立刻伏下身体,调整重心?,身体卧倒在地面摩擦出去,生生拽住了下坠的速度。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她们挂在悬崖,摇摇欲坠,全?部重量都维系在昭昧的手上,而昭昧亦半边身体滑上斜坡,随时?可能坠落。
当微妙的平衡终于达成,昭昧调动力量欲将李素节拉起?,可脆弱的平衡经不起?折腾,她稍一动作,身下便有更多滚石滑落,有的砸在李素节身上,再?度激起?摇晃。
李素节不敢动。昭昧亦不敢动。好像一阵风来?,便能将她们一齐吹落。
她们的手牢牢攥在一起?。从未像现在这样要耗尽生命的力量。
又过了一阵,李素节憋住了力气,试图屈肘向上引体,可手臂刚刚屈动,便顿时?泄力,下坠的重量又牵动了昭昧的身体。
她想要自救,可两只手臂合力引体尚可支持,而一只手臂实在太难太难,连吊住这身体都变得有心?无力,全?靠昭昧拿自己?悬于一线的安危交换。
李素节松懈了全?部力气。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被风吹走:“松手吧。”
昭昧正鼓起?全?身力量,连呼吸都屏住,根本无力回复。
可李素节知道她的回答,说:“你不能等在这里。”
昭昧摇头。
李素节声音泛着哽咽:“别傻了,你说过的,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活下去啊。你活下去,比我活下去更重要……”
昭昧挤出字音:“不。”
李素节眨掉泪水,露出苦涩微笑:“况且你也救不了我——”
“你闭嘴!”昭昧大喝一声,突然?伸出双手,积攒许久的力量一齐涌上,死死抱住李素节的手,用力!
重心?前倾,她直接跨过了那条安全?线,沉沉向下滑落!
“想想你要做的事!想想我们要做的事!”李素节声嘶力竭地呐喊:“你不能死!”
呐喊声激起?剧烈震荡,她们一同摇晃。
而在那危险到来?的瞬间?,说不清是谁先松开了手。
链接断裂。
李素节落了下去。
李素节落下时, 昭昧正勉力维持身体的平衡。
她小半身已?经探出悬崖,在坡面的斜度的加持下头重脚轻,随时都可?能掀下去。她两?只脚勾起?脚尖死死磕住地面, 伸出的双手?也在危急关头立刻抓住边缘突起的石头,死死抠进泥土,不顾鲜血淋漓, 下腹发力,绷紧全身, 将身体定在了那里。
风吹过?,汗液蒸发带出一阵凉意。
昭昧极细极缓地换一口气,稳住核心,同时自脚尖到大腿发力,辅以两?条手?臂,慢慢将自己拉起?, 一点一点地倒回去。
耳边响起?了细碎的声音, 黎明前的黑夜里尤其清晰。
她似乎听到有人说话, 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全神贯注地和?悬崖斗争,将悬空的部分拽上陆地。
那声音越来越近,能分辨出来自拨开草丛逐渐逼近的脚步。
昭昧腾地起?身,向旁边飞跨几步,转眼上树。
心跳砰砰砰地响, 她按住胸口。
不多时, 悬崖边上多出了十几道人影,举着火把四处乱晃。
有人打?了个呵欠, 说:“这么大个林子,天还这么黑, 什么也?看不清,要我们上哪儿找去!”
“谁说不是呢——啊!”旁边的人火把一动,猛地骇了一声,连退几步,骂道:“这见鬼的地方,居然还有个悬崖!要不是照了照,差点就掉下去了!”
“诶。”有人惊道:“咱们这举着火把都差点踩进去,那几个人躲进来,乌漆嘛黑的,什么都看不见,该不会就掉下去了吧?”
此话出口,众人纷纷附和?,三言两?语便敲定结论?,齐齐举着火把往悬崖下方去了。
影影绰绰的火光消失在密林深处,昭昧才呼吸半吐,麻利溜下树冠。跑!
他们往山崖下去了,这是她逃跑的最好时机!
脑中的弦紧绷着,除了逃跑,她想不起?任何事情。
只有跑。
火把照亮的片刻里她重拾方向,向着东方无休止地奔跑。流血的手?指阵阵疼痛,茂盛的灌木划伤皮肤,曾磕在地面救她性命的鞋子磨出了洞,跑进的石子在她脚掌往来翻覆,越来越多。
可?她浑然不觉。直跑到精疲力竭,早穿越山林见到一片平坦前路,东方墨色的天空镶一道朝霞的锦边,露出熹微曙光。
她摔在了地上。
心脏跳得几乎脱出胸膛。
她撑着地面爬起?,拖着腿脚向前面磨蹭,又艰难地走出一里,那急促得仿佛断掉的呼吸稍稍平复,她倒向了一棵树。
树接住了她,托着她的后背,由她坐在那里。
她屈起?腿蜷缩成一团,把脸埋在里面。
初时,只是轻微的颤抖,慢慢的变成震动,破碎的呜咽声从咽喉溢出,无可?抑止地宣泄成撕心裂肺的嚎啕。
哭声惊醒了睡意?朦胧的鸟儿,它们扑棱棱地拍打?着翅膀,在天空盘旋环绕,又落回满意?的枝桠,抖抖翅膀,又埋起?脑袋,陷入另一场餍足的好眠。
任凭哭声如何悲切地延续,都再扰不到它们宁静安歇。
而伤心难过?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放空了脑袋不去想,可?那一幕仍一次次浮现眼前。明明那样黑,她却分明地记得那分离的瞬间。
是她松开了手?。
她竟然松开了手?!
本来那么想要救起?素节姊姊,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可?意?识到自己滑向悬崖边缘即将掉落时,她还是松开了手?。没有任何思考,大脑一片空白,而她就那么松开了曾握得那么紧的手?。
任由素节姊姊坠落。
而她甚至没来得及回头再看一眼,便在赶来的追兵威胁中只顾上逃。
逃到大脑清醒,又逃到不愿清醒。
倘若,倘若那时她鼓起?勇气,挥刀杀了他们呢。
可?能他们会立刻放出警报引来更?多人马,但也?有那么一点可?能,他们会死在她手?中。
那样,她就可?以跑到崖下去查看素节姊姊的情况,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根本不敢回头。
但是,也?有可?能……那时素节姊姊已?经死了。
从她松开手?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敢抱任何期待。
哭声无力为继,化成一阵一阵的抽噎,可?悲的是她竟然感到饥饿,在悲痛中仍嗅到怀里肉饼的香气。
那是钺星留给?她们的肉饼,现在只留给?了她。
她把一个肉饼撕出了四分之一,一边抽泣一边塞进嘴里,然后,想起?了钺星。
钺星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吃东西,怀里永远塞着馒头。她曾奇怪为什么不吃更?美味的肉,后来素节姊姊说,因为肉很难保存,她就让人把肉和?面揉成了肉饼。
从那之后,钺星总是在吃肉饼。
素节姊姊还说,她喜欢捉弄钺星是因为她们年龄相仿。那时候她不承认,可?是,没错,本来就是那样。她喜欢钺星,总觉得好像多了个妹妹。
可?她居然也?会想要有个妹妹吗?明明……明明那么讨厌李璋。
肉饼嚼在嘴里如同嚼蜡,思绪却漫无边际地飞舞,从钺星飞到李璋,又想起?在钺星之前、在李璋之上,她很早的时候就有了个姊姊。
素节姊姊陪伴她的时间比母亲更?久。
昭昧抽泣一声,肉饼呛在嗓子里,引起?剧烈的咳嗽。
咳完了,她咽下最后一口肉饼,擦掉脸上将要风干的泪水。
没什么好哭的了。那个她唯一能够在其面前放肆大哭的人,已?经不在身边。
吞掉最后几声抽泣,她扶着树干起?身,慢慢地往前走。
曲芳洲、钺星、李素节,都只能先抛在脑后。
她必须回去。
地图已?经不见,但只要向东,就是仍属于?她的地界。
这向东的一路,昭昧已?经算不出走了多远,日复一日,偶尔怀疑自己走岔了路,又或者赵孟清一鼓作气向东推进夺了更?多座城。
但是,所?有顾虑都被压住,她靠着那两?张肉饼,再到路过?的村庄讨些水米,一边走一边问地找到了下一座城。
远远的,能见到巍峨的城墙,还不能辨清牌匾上的名称,昭昧先注意?到,城门间或有人往来,似乎还未进入备战状态。
她倚靠在树干后,决定观望一阵。刚打?定主意?,忽听路上传来马蹄声响,她下意?识藏好身体,回眸一望。
望见了马上的曲芳洲。
她想叫,又感到喉咙哽住,叫不出来,只麻木地走出了几步。
马蹄溅起?的扬沙扑在她的脸上,而马和?马上的人则停在了她身前。
“公主!”曲芳洲惊呼一声。
她翻身下马,快步到昭昧身前,道:“您还好吗?”
昭昧嗓子干哑:“还活着。”
“我们正在找您。”曲芳洲的声音低了几分:“西城……没有保住。”
“嗯,我知道。”昭昧说。
“对方兵力太?盛,我们拖延了些时间,但还是被他们占领了城池,我便带兵向东撤退,到了这宣城。”曲芳洲道:“这里是西城之后的第?一道防线。”
昭昧点头。
曲芳洲见昭昧周身落魄,便扶她上马,摸了摸身上,又转过?头去问谁有吃的。所?有人都摇头。
昭昧说:“我还能支持。”
曲芳洲牵着马,问:“您是从哪条路走来的?我按照原定的路线去接,却没有遇见。”
“走偏了。”昭昧说。
曲芳洲回头看她一眼,似有什么话要说,又咽回去。
昭昧目视前方,看那城门上的匾额越来越近,声音平平地回答了她:“钺星断后,与?我们分散了,我们躲入山林,后来……素节姊姊坠崖了。”
曲芳洲霍然回首:“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昭昧提了下嘴角,冷冷道:“又怎么不会。”
曲芳洲再没有说话,昭昧也?沉默着,只有马蹄踩在路上嗒嗒作响,将她们送入宣城。
昭昧洗去一身风尘,焕然一新后与?曲芳洲在客厅相见。
昭昧落座后问:“现在城中兵马多少?”
曲芳洲道:“自西城逃出兵马两?万,命交州城增援上武军一万,另有交州本城士兵五千余人。”
早在亲赴西城前,昭昧已?经吩咐去信邢州,调两?万上武军支援,随着邢州上武军的到达,交州城亦能够腾出人手?入驻宣城。
昭昧又问:“粮草能支持多久?”
曲芳洲答:“本城兵马原本不多,粮草储备亦相应较少,供三万五千人仅能支持月余。我已?经传令交州城,筹集粮草向此处运送。”
昭昧又问了几个问题,大概摸清城中情况,点点头,道:“赵孟清那边情况如何?”
曲芳洲道:“赵孟清主力仍在西城,他尚未完全掌控并州,但并州兵马似乎也?没有趁火打?劫的意?思。”
“可?能因为他出来得还不够远。”昭昧道:“赵孟清不可?能不防备并州。”
曲芳洲忧虑道:“只怕他纵然防备并州,依然坚持东来。”
这也?是昭昧担心的问题。在经历了巨大的失败后,她们必须凝聚士气,从头再来。
一个月后,赵孟清带领着接连获胜的大军,再度兵临城下。
而在赵孟清大军开拔前,交州境内,一间茅草屋中,床上的人缓慢睁开了眼。
她头颈僵硬地转动,看向一侧,见到了坐在桌边的人。
那人戴着幕篱,不见表情,只听出声音含笑,说:“你醒了。”
李素节皱起眉头。
伴随着清醒一同唤起的还有她周身上下?的强烈不适。想要起身, 又被疼痛击中,无能为力地?躺回去,喘息着平复痛感。这会儿再听到这样烟熏火燎的声音, 便觉得哪儿哪儿都不熨帖,心头升起烦躁,问:“这是哪儿?”
声音出口, 便吓了一跳。
干涩沙哑得像一口痰卡在喉咙口吐不出来。
她咳了一声,又牵动胸腔闷痛, 只?能放弃,又问:“发生了什么?”
水声响起,那人扶起她颈项,将水杯递到她唇边,说:“你掉下?悬崖,被我捡到了。”
李素节想大口地?喝水, 又忘了吞咽牵扯的疼痛, 只?能小口小口地?尝试, 半晌才缓过渴意,躺回去,人活了一半,小声说:“我伤得很重吗?”
“你最好少说几句。”那人带着微妙的命令口吻:“不觉得痛吗?你断了两根肋骨。”
“还好。”李素节舒了口气:“多谢你救了我。”
“我没有救你,救你的是你自己。大约还有几棵树。”那人将杯子放回桌面,说:“我捡到你的时候, 你的两只?手已经血肉模糊, 有几个指甲也翻起来,大概是摔下?来时乱抓的缘故。”
李素节抬手, 见到惨不忍睹的手指,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 “嘶”了一声。
“中途你应当?还遇到了崖壁上斜生的树,想要挂上去,可惜下?坠的势头太猛,没能成功,反而扯得两只?手臂都脱了臼。”那人有条不紊地?推断着,说:“我是在树下?捡到你的,树上有几处枝桠折断,你的肋骨大概就是摔在树冠上时折断的。你该谢谢那两棵树,虽然都没能拦住你,但至少留了你一条命。”
李素节微妙地?从中听?出一种调侃,注意力便从自己的身体转到她身上,透过幕篱,试图看清她的面目,然而一无所?获。
她狐疑道?:“你又是谁?”
“我么,”那人信口道?:“我就是个过路的。”
“不。”李素节笃定:“你认得我。是不是?”
幕篱后传来她玩味的笑声:“不认得你的人也少吧。李素节。”
李素节微怔,自然地?接纳了这个名字,却没有任她转移话?题:“你叫什么?”
那人慢条斯理地?靠回椅背,身体微微后仰,睨着她:“刚醒来就这样质问恩人吗?”
李素节坚持:“总不能不知恩人的名字。”
那人道?:“那便叫我不知吧。”
李素节叫她噎住,不禁嘲讽道?:“真是个好名字。”
不知不为所?动:“你还是少生些气,好好养着。我只?做了些简单处理,你总得坚持到医者?来了再说。”
她起身走出去。门开的瞬间,外面的风吹进来,鼓起她的衣摆。李素节看着她的背影,有那么一刻,几乎要从飘舞的纱帘下?看到她的一线面庞,心都提了起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可不知恰恰好地?按住幕篱,拦住了那一角飞扬的纱帘,亦拦住了那一线轮廓,随即,向李素节回眸。
李素节觉得她是故意的,而且一定在笑。
她扭过头去,不再好奇不知的身份,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
伤势正如不知所?言,多半是皮肉伤,已经受到了妥帖的处理,只?有肋骨处严重些,正用夹板固定着,每次呼吸都带起隐隐的疼,因?了这点,她只?能乖乖地?躺在床上,思绪飞舞着,想要捉住脑中乱窜的各种影像,却又徒劳地?任它们自记忆中溜走,不经意间想:只?是简单处理的话?,肋骨究竟固定准了没有啊?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醒来的当?天,她就见到了不知口中的医者?。
医者?正和?不知交谈,房门开着,她们的声音传进李素节的耳朵。她听?到不知喊她“老赵”。
“怎么是你亲自来了?”不知说:“正好儿在这边?”
“嗯。”老赵说:“这边打仗呢,那位小祖宗也在,我可不得过来。”
两人又压低声音说了几句,李素节听?不清楚,又过了一阵,脚步声响,医者?走进来。
那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但步步生风,眨眼就到床前,麻利地?揭开药箱,展示出一连串的工具,其?中不少闪着锋利锃亮的光。
倘若随手给她来上一下?,她大概就能一命归西。可李素节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紧张。
老赵很快为她检查了身体,尤其?是肋骨断处,向不知点头:“问题不大。”
不知吹了声口哨,慢悠悠道?:“看来我手艺不错嘛。”
老赵为李素节重新?包扎伤口,空当?里问:“这口哨又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不知说:“我也不知道?,听?着听?着就会了。”
说着,又吹了一声,悠长而响亮。
老赵低笑了声:“你倒是全才。”
“当?然。”不知应了一声,低头问:“她要躺多久?”
老赵说:“半个月吧。”
这半个月里,李素节只?能靠不知照顾。可不知号称全才,在照顾方面却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李素节不知道?自己昏迷时不知是怎么做的,但等她醒来了,宁可自己还昏迷着。
做的饭难吃就算了,至少能填饱肚子,可若饭压根吃不进嘴里,这饭才当?真是不吃也罢。
算不出第几次,不知将饭送进了李素节的气道?里,呛得她登时咳嗽,咳嗽又牵动肋骨,疼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忍不住抬手打人。
不知灵活闪过,恶劣道?:“哎,这不能怪我。”
李素节咳得说不出话?。
不知良心发现,拍拍她后背顺气,说:“你要是能自己吃,我也不想做这事儿。”
李素节瞥一眼自己包扎得结结实实的两只?手,再默念一百遍这是恩人,总算咽下?了这口气。
老赵给她看过了病,又呆了几日,但李素节很奇怪的,能埋怨不知技术太差,却说不出让老赵来帮忙的话?。
几日过去,又有人走进了这破败的小院,她是来找老赵的,说有人需要她看诊,老赵必须得离开。
老赵让传信的人先走,自己收拾了工具,关上房门,到院子里和?不知说话?。
她几番欲言又止,开口时声音压得很低:“不告诉她吗?”
“别了。”不知道?:“我还想和?素节多待一会儿。她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找过来,那我又要走了。”
老赵叹了口气,说:“赵孟清又要打过去了。”
“哦。”不知敷衍地?说:“这么打来打去的,什么时候是个头。”
老赵再没说什么。
她离开了这里,说,到半个月的时候她会再来复诊,又难得地?开个玩笑:“希望那时候她没被你毒死。”
不知说:“那一定是她肠胃的错。”
老赵走了,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再没有人光顾这里,带来新?的外面的消息。
而外面,赵孟清再度发兵,攻向宣城。
昭昧等人据城不出,又吸取教训,排查了奸细的情?况,又更换了城门防守的排班,确定没有空子可钻。
各处筹集的粮草已经进入宣城,她们只?要使出“拖”字诀,看谁更能沉得住气。
“我们只?需要坚守到并?州出兵,”曲芳洲道?:“或夏天来到。”
并?州出兵,赵孟清必然退守,而交州夏季炎热,又易生瘴气,士兵不能忍受,即使不退兵,亦将变得不堪一击。
这一点,赵孟清同样心知肚明。因?而在昭昧严防死守的同时,他千方百计逼她们出城。
他派了口齿伶俐的战士,每天不间断地?在城外叫骂,揪着她们最明显的几个短板,骂得昏天黑地?。
殊不知,他们嘴里说的,和?她们曾经遭遇的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昭昧和?曲芳洲都像听?了笑话?。反倒是军营里的男士兵们,明明骂的不是他们,他们听?了却好像自己受了羞辱,嚷嚷着想要反击。
昭昧和?曲芳洲就觉得更好笑了。
几日过去,骂战毫无成效。
赵孟清又改换策略,大军押上,而最前方站了几排特?殊的兵马。
曲芳洲低声道?:“是俘虏。”
赵孟清将此前战斗中俘虏的上武军全部推到队伍前方,以?刀枪逼他们向前,身后更有弓箭手弯弓搭箭,好像他们稍不配合,便将就地?格杀。
那些俘虏就这样冲锋在前,拥拥地?扑向城门。
宣城中的上武军战士们面面相觑:“那是咱们的人……”
同样的声音在许多人口中响起。
接着,脚步声响起,是一名都尉走来,跪在昭昧面前,道?:“公主,放他们进来吧!不然他们会死在外——”
话?音未落,他怔住。
因?为昭昧自他箭囊中取出一箭,搭上弓弦。在他声音哽住的瞬间,那箭矢破空而出,射向地?面。
射进一名俘虏的胸口。
那俘虏即将冲向城门,却死在中途。
昭昧冷声道?:“所?有人,放箭!”
战士们稍稍犹豫,赵孟清的声音已然响起:“上武军已经不要你们了!你们又何必心念旧情?!不如就加入我们——”
曲芳洲厉声:“放箭!”
箭矢齐发。
那些俘虏,无论是否当?真心念上武,都死在了外面。自始至终,城门没有为他们打开。
——赵孟清的兵马,也不能跟随进来。
用尽了浑身解数也不能骗开城门,最后,摆在赵孟清面前的,只?有强攻一途。
昭昧收弓,问曲芳洲:“金汁收得如何?”
曲芳洲道?:“已经挨家挨户收过一轮。”
“可以?熬了。”昭昧说。
一时间,整个宣城上空,都飘着一股难以?忍受的味道?。
昭昧试图身先士卒,但还没有走进,就已经寸步难行,眉头皱得老高,到底退回后方,向曲芳洲道?:“亏你能想出这个法子。”
曲芳洲笑笑:“这本是常用的法子。”
但昭昧绝对想象不到,更不能像曲芳洲那样冲到第一线去做这件事。
可结果是毋庸置疑的。
当?赵孟清发动强攻,将云梯架上她们的城墙,多少战士顺着梯子向上爬,而她们只?需要等待梯子上爬满了士兵,再兜头一盆滚烫的金汁浇下?,开水一般的热度将云梯上的士兵全部烫得皮开肉绽,有的摔下?去直接丧命,而逃得一命的人,亦将受金汁污秽的感染,失去战斗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