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面对这扇大门,她感慨李家规矩之森严,如今,李流景正式当?家,非但?以谋害公主罪名在李府清除异己,确立了自己的绝对权威,更是以雷霆之势向邢州城中其她势力发?动进攻。
她的手段是温和的,气魄却堪称雷厉,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收到她的邀请,措辞客气,将他们请入李府,又?关闭大门。
没人知道那一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宴会结束后,曾参与谋逆的诸家悉数主动将涉案人员人头送上,邢州城内势力分野一夜改写,多少新任家主连夜上位,并向李家拱手。
李太常引起的风波已然过去,李府恢复了安宁,分明是同一扇大门,于昭昧的意义也不同于往昔。
这里面住着迄今为止她知晓的,与母亲距离最近的人。她们曾一同分享秘密,那么?,她们分享的秘密当?中是不是也有这一件?
她走到了李流景面前,跳过任何寒暄,像怕自己胆怯,遂一刀劈开彷徨,利落道:“我是李益的孩子吗?”
李流景愕然,又?转瞬镇静:“怎么?这么?问??”
“是还是不是?”昭昧语速极快,不给自己也不给李流景犹豫的机会。
可李流景犹豫了。
她犹豫了!
昭昧的一颗心沉到了底。
这有什?么?可犹豫的?倘若她是李益的孩子,那么?,有什?么?可犹豫的!
李流景也意识到自己的犹豫,瞬间释然,道:“我不知道。”
昭昧察觉自己嘴唇在颤:“什?么?是不知道?”
李流景不再避讳:“你娘入宫前曾与其她人……往来。”
昭昧盯着她:“只?凭这点?”
“她不甘心。”李流景沉叹道:“她对我说她不甘心。她那样的人,既然不甘心,总要做些什?么?……她那么?做了。”
“什?么?是她那么?做了?”前所?未有的,昭昧的大脑乱成一摊浆糊。
“嗯。”李流景:“虽然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任何意义。”昭昧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李流景分析道:“但?你也未必不是李益的孩子。”
“未必。”昭昧道。
李流景客观冷静地陈述:“虽然我宁愿你不是他的孩子,但?你父亲究竟是谁,怕是只?有五娘她一人知晓。”
昭昧不发?一言。
李流景又?说:“但?你是你娘的孩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昭昧忽然扭头,扑向梳妆台,捧起镜子看着自己的脸。
李流景说:“你长得像你母亲,她不说,不会有任何人发?现。”
昭昧短促出声:“不。”
她扣过镜子。
还有别人知道,她是假的,她根本不是公主。
她根本不是公主!
宫变的那一夜,贺涛抛下她,带着李璋逃跑,她强硬地说自己是公主。
逃亡的路上,她放弃躲藏,踏入这政治的漩涡,说,我是大周的公主。
决定?登基之前,她愤怒地向素节姊姊宣告,她不要做只?能和亲的公主。
得知李璋犹在,崔玄师前来劝服,她说,李璋是太子,而她也是公主。
可全都是假的。
她走到今天,因为是公主,想?当?然觉得自己就该与众不同,觉得自己能做到李璋能做到的一切,所?以她怨憎这命运的不公,发?誓要得到本该拥有的一切。
倘若……她不是公主呢?倘若她当?真……生?来就不如李璋呢?
而她,活了十六年,却第一次知道这真相。
母亲没有说,李流景没有说,却要崔玄师,一个李璋的人,以锥心刺骨的姿态将这针狠狠扎进来。
她想?了很多,又?不知道想?了什?么?,太多念头涌进来,脑中像洪水冲闸,激起的惊涛骇浪冲毁了堤坝,一路向前翻滚,不知要流到什?么?地方。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日居。
李素节迎面而来,面上犹带微笑,正要招呼,昭昧已视而不见地与她擦肩而过。
钺星似乎也察觉情况不妙,乖觉地跟在昭昧身后,按着胸口的零食,一口没吃。
李素节抓住她,问?:“公主怎么?了?”
钺星讷讷回答:“公主,不是公主……”
“钺星!”昭昧高声。
钺星连忙答应,只?留下语焉不详的半句话,就跟上了昭昧的步伐。
走到庭院,昭昧停下了。
那些澎湃的心潮自低徊的咆哮转为愤怒的呼号,疯狂拍岸,寻找一个出口。
她板着面孔,拔刀出鞘,转向钺星,道:“拔刀。”
钺星不安地瞄她一眼。
昭昧大声:“拔刀!”
钺星麻利拔刀,刀锋刚刚映照天光,昭昧便冲了过来。
两把刀狠狠砍在一起,不留余地。
钺星不够坚决,猝不及防,震得手颤,立刻正了颜色,绷紧的身躯又?变作一只?黑豹,迅捷、灵敏又?凶猛地撞了上去。
刀剑声在庭院中铿然作响。
钺星打得凶,却有条不紊,而昭昧打得更凶,毫无章法?地只?要刀与刀的碰撞,要金属交击时磕出声响、爆出火花,要一切鲜明的声音与形象。
钺星在她眼中已不是钺星,只?是砍下去能出声音、用力砸能起反应的一面墙壁,越是发?狠,越是弹回她所?有情绪,又?狠狠掼进空气。
突然,钺星横刀向前一冲,将昭昧逼得步步后退,她却身体一弹,落出几步远,喊:“不打了!”
她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刀,插回刀鞘,大声说:“你才不是练刀!”
昭昧抹掉额头的汗,说:“继续。”
“不要。”钺星坚定?地说:“你疯了。”
她不高兴地往外走。身后昭昧甩手扔刀,赤手空拳猱身而上,扑向钺星。
钺星恼火,回头又?和昭昧厮打起来,她毫不留情,招招用力,未几式,锁住昭昧的咽喉,将她死死摁在地上。
昭昧几番用力,各种?挣扎,仍不能起,终于,力气一卸,瘫在地上,重重地喘息。
钺星见她不动了,才松开手,坐到旁边,嘟囔着重复:“你疯了。”
她小心地取出怀中的肉饼,经过暴力动作,肉饼已经碎成几块,但?也透出肉香。她凑近闻了闻,大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
昭昧抬头,看着秋日高空,没说话。
半晌,她拖着身体起身,坐到了钺星身旁,向她伸手。
钺星不解地看她一眼。
昭昧说:“我要吃肉。”
钺星拧起眉头,说:“你有好多肉,比我还多。”
昭昧说:“我偏要吃你的。”
钺星垂眸看着肉饼,纠结地脸都皱起来,到底分出五分之一的一块,恋恋不舍地放到昭昧掌心,说:“给你。”
昭昧刚合拢手掌,她又?叮嘱:“全吃掉,不能浪费。”
“哼。”昭昧自鼻腔中答应一声,学着钺星的样子,大大咬了一口。
刚才打得酣畅,她确实有点饿了,三?下五除二将肉饼吃完,又?向钺星伸手。
这回钺星直接把肉饼按回胸口,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给!”
“我正难过呢,吃一点怎么?了。”昭昧不满。
钺星摇头:“不给。”
“好吧……”昭昧失望地说着,突然,飞快伸手,掏向钺星胸口。
钺星躲闪不及,被抓个正着,全部家当?都落到昭昧手中。她想?也不想?伸手去抢,动作太快,昭昧亦没能防备,肉饼就再度易主,下一刻,就被钺星两手并用塞进口中。
“……喂!”昭昧目瞪口呆,抓住她的脸腮。
钺星被迫张开嘴巴,里面已经空空荡荡。
昭昧:“你怎么?能——”
声音顿息。
钺星以为得胜一局,餍足地舔舔嘴巴,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昭昧不说话。
抬眼,见到了李素节。
她没有走过来,站在几步之外。可昭昧却立刻起身,扭头就走。
“阿昭。”李素节唤她。
昭昧没有回身,但?停下了步伐。
随风飘来一声叹息,李素节说:“我都知道了。”
第102章
李素节走?到钺星身边, 吩咐她去看看周围,注意不让人靠近这里。钺星懵懵懂懂地去了,庭院中就只有她们两人。
李素节问:“为什么要躲?”
昭昧不回头, 也不出声。
李素节慢步走?到她身边,她才问:“你从前知道吗?”
“不知道。”李素节道:“可?知道了又怎样?。”
“知道又怎样??”昭昧轻嘲地笑:“知道了,我就不是公?主了, 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是公?主了。”
“何必这样?肯定。”李素节温声道:“只凭崔玄师的几句话……便是我娘也不能确定。”
“不用安慰我。”昭昧终于迎上她的视线,笃定地说:“李璋刚出生?就差点被她掐死, 我若是李益的女儿,她又怎么能看得下我这张脸?”
李素节道:“你并不像他。”
“是了,我不像他。”昭昧道:“我该庆幸我长得像娘,我也该庆幸李益不是我耶,但是——”
她没有说下去。
李素节洞悉了她的未尽之言:“所以,为什么要躲着我?”
昭昧别开脸不语。
“明?知道这件事没办法隐瞒, 躲着我又有什么用?”李素节道:“这不像你。”
“是不像我。”昭昧又扭过?头来:“我就该知道一切后还平平静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再风轻云淡地和你说我过?去十几年连自己的身世都?搞不清。”
“不。”李素节道:“你不该平平静静, 不该像现在这样?平平静静。”
昭昧笑了下:“现在这样?也算很平静?”
“你该愤怒不是吗?”李素节反问:“你该愤怒地举起刀,向所有伤害你的人报复。你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吗?可?现在这样?,自己不甘心,自己生?闷气——这算什么?”
“愤怒?”昭昧声音尖锐:“我该怎么愤怒?我该怨我娘没把我生?成公?主吗?还是怨她瞒了我这么多年,还要个不三不四的旁人来告诉我?”
“可?我愤怒又能怎样??”她眼尾蓦地泛红:“她已经不在了!”
李素节安静下来。
风自她们之间吹过?,带走?情绪上头的躁动。
她忍不住抬手, 像很久以前那样?, 摸了摸昭昧的头:“或许她只是觉得不重要。无论?如?何,你总是她的女儿。”
“是的, 我总是她的女儿。”昭昧说:“可?我不是公?主了。”
李素节问:“不是公?主又怎样??”
昭昧说:“我不知道。”
“不是公?主……”李素节在齿间掂量着这几个字,沉吟着, 问:“不是公?主又会有什么不同??”
昭昧没有出言,李素节握她肩膀,将她转身,对上她的眼,声声质问:“不是公?主,你便甘愿隐姓埋名地做个百姓。不是公?主,你便甘愿受旁人轻蔑羞辱。不是公?主,你便甘愿逆来顺受不计劳苦。不是公?主——你便再也没有宏图大志,再也不愿举刀反抗,再也不能在旁人质疑的时候坚定地说——我要称帝——了吗?”
她锁住她的目光,问:“你是这样?想的吗?”
声音那样?轻,又那样?重。
昭昧目泛清光,眨了下微红的眼,鼻音深重:“我没有。”
“那你在顾虑什么?”李素节问:“我至今仍记得那时你说过?的话。你说,何贼不过?是个卖草鞋的乡野村夫,他能够称帝,为什么你堂堂公?主,却不可?以。”
“现在,你不是公?主,可?你还是宰相的女儿,你那么骄傲地说她教你读史书,为什么不能比旁人走?出更多步——纵然你连宰相的女儿也不是,纵然你也不过?是个卖草鞋的乡野中人——”她喉头微哽,声音却坚定:“你便不能做了吗?你便不想做了吗?你便没有了那勇气,坚决地要去做了吗?”
似长久压抑后舒出的喘息,她说:“这不是你。”
那不该是昭昧。她眼中的昭昧,就该永远刀锋向前,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畏惧、不退缩,像曾经许多次那样?,当她瞻前顾后左右踟蹰,她明?明?年幼,却总是推着她往前走?。
她们就是那样?走?到今天的。
昭昧怔忡着,抬手,轻轻擦过?李素节的下眼。李素节眨眼,感?到睫毛一颤,才察觉不知何时自己也落了泪。
为什么呢?大概想到当初的自己吧。
但昭昧终归是与她不同?的,只是突如?其来的消息造成了太大的冲击,她还没来得及拾起理性,便被那汹涌的情绪横冲直撞,将思维全部踢出了场。假使有充足的时间,她总会想起她要承担的一切。
只是责任在身,她没有任性的余裕。李素节直接将她出拽出了情绪的漩涡。
昭昧冷静下来,不知何时出了一身的汗,风吹过?时,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李素节注意到了,带她回?房,各自坐下,昭昧后知后觉地流露出点不自然,捧着热茶喝一口,小声说:“你说的没错。”
李素节没听清:“什么?”
“我说,”昭昧正了神色,道:“哪怕是出身乡野,我也要试试当皇帝——我就是这样?的人。”
李素节不由?得失笑:“是。你就是这样?的人。”
昭昧又皱起眉头:“但这到底是个隐患。”
她固然能接受身份的转变,但别人却未必。一旦消息放出,她现在的班底,绝对经不起这一击。
“你是钻了牛角尖。”李素节道:“崔玄师能做的,也不过?是现在这般空口威胁。”
昭昧不解:“何以见得?”
李素节道:“因为李璋也是殿下的孩子。”
昭昧仍然未解,李素节无奈道:“不说这等丑闻,理当为尊者?讳。只说如?此世道,倘若一名女子德行有了污点,那么,她无论?怎样?改正,总会引人怀疑。”
昭昧恍然:“你是说……崔玄师若是直言我是我娘和别人生?的孩子,那么,李璋的身世也会引人怀疑?”
李素节点头:“所以,此事只是他为你设的陷阱。你若栽进?去了,就只能任他摆布。”
昭昧心中微冷。
现在想想,这便是崔玄师的撒手锏了。他之所以孤军深入、亲自来见,为的就是此事出他口、入她耳,再不能由?第三者?转述。否则,李璋,不,大周的根基都?将动摇。
而她险些钻进?圈套。
简直用心险恶。
她再度想起派往颍州的信使。倘若颍州答应交换,那么,只要双方对峙,她见到了江流水,事情就有更多发展的可?能。为此,她必须将崔玄师留得更久些,至少得到确定的回?复。
昭昧一段时日没有去见崔玄师。
她好像当真为身世苦恼,沉溺在情绪中,再无闲情,就这样?应付了些时日,信使仍未归来,崔玄师却先一步找上了门。
昭昧还想装一装样?子,崔玄师直言:“公?主不必再拖延时间。”
昭昧咬不准他是真有察觉还是故意试探。又听他一语道破:“公?主怕是已去信颍州,要以崔某作为交换吧。”
昭昧索性不装,道:“崔相果真料事如?神。”
崔玄师道:“令公?主失望了,崔某早有吩咐,这交换,无人敢应。”
昭昧本就不抱几分希望,亦没有过?多失望:“看来崔相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不,我怕死。”崔玄师道:“他们若不答应交换,为了江流水,公?主自然不敢杀我。但他们若答应了交换,我才是真的会死。”
昭昧笑了,又沉下脸来:“既然如?此,你可?以滚了。”
崔玄师坚持追问:“公?主当真铁了心要走?这一路?”
“是啊,我铁了心要走?这条路。”昭昧轻笑:“况且,依崔相所言,女子登基会令矛盾激化、朝政不稳,那么,如?今乱世动荡、冲突不绝,岂不正是女子登基的大好时机?”
崔玄师面容冷凝。
“想必,”昭昧慢条斯理道:“有我这样?的前车之鉴,来日也不会再有人如?崔相这般,断言女子不该登基。”
崔玄师凝望她良久,道:“那便请公?主……好自为之。”
昭昧闲闲招手。
等崔玄师人一走?,她立刻坐直身体,召来人手。
派往颍州的使者?是几日后来到的,彼时,昭昧已经放弃,再听到对方拒绝的消息,也不以为意,宣布放行崔玄师。
崔玄师走?的当日,她还亲自去送了。
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谁都?知道崔玄师来后,公?主心情大为不妙,眼下的场面看起来就有些奇怪。
可?昭昧的确言笑晏晏,好像当真宾主尽欢。直到车马将行,突然,不知从何处飞来箭矢,令人防不胜防,暴雨一般射向崔玄师的车队。
护卫崔玄师的多半是高手,面临箭雨亦左支右绌,招架之时,更有另一道身影飞速掠过?,左冲右突,一次又一次沉闷声响,终于,箭雨停止之时,地面上多出几十具尸体。
唯有崔玄师与车夫仍旧站立原地。
崔玄师经久不变的表情终于裂开一道缝隙:“你——”
“我。”昭昧扬眉浅笑,招手道:“崔相,一路走?好。”
一个车夫载着一个宰相,纵有再多不满,亦只能夹着尾巴辘辘走?远。
昭昧望着他们形单影只的背影,嘴角挂着笑意。
旁边李素节道:“杀不了崔玄师,杀几十个侍卫也没有意义。”
“是没有意义。”昭昧理直气壮道:“但我生?气。”
李素节忍俊不禁:“好吧。”
但正如?李素节所言,崔玄师才是关键,此次他亲自前来,依然说服失败,意味着她们与李璋彻底决裂,仿佛一声锣鼓敲在耳畔,提醒她们形势的刻不容缓。
而曲芳洲那边,昔日刺杀她的人十分沉得住气,仍然没有付出水面,像沉在水底的水草,不知何时就要缚住她们的手脚。
“不能再等下去了。”会议上,昭昧道:“我决定破釜沉舟。”
曲芳洲问:“何谓破釜沉舟?”
昭昧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引蛇出洞。”
曲芳洲触及她的目光,若有所觉,微愣:“莫非……”
“是。”昭昧道:“公?开你的身份。”
“身份?”陆凌空转向曲芳洲:“你不就是曲二吗, 还有什么身份?”
江流水不在,河图坐在她身边,闻言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与陆凌空低语几句。
“什么?”陆凌空难以置信地上上下下打量曲芳洲:“女的?”
曲芳洲礼貌颔首。
陆凌空眼?神?跟刀子一样一寸寸割在她身上,重点在几处落了落,忍不住问:“你喉结怎么回事??”
曲芳洲答:“假的。”
“那声音呢?”陆凌空道。
曲芳洲答:“天生的。”
陆凌空眼?睛放光:“天生这副嗓子, 那可方便多了,想当?初我?压着嗓子, 可费死劲了——但是,你的胸呢?”
河图拽了拽她袖子,但那点力道,陆凌空根本没感觉。
曲芳洲微笑:“天生的。”
陆凌空捏着下巴又看了几个?来?回,连声道:“怪不得。怪不得。”
她惯常与曲芳洲不对付,这会儿更不收敛, 打量清楚了, 靠回椅背, 双手环胸,懒散道:“当?初我?还寻思着,你别像我?当?初那样,被上武军那群污糟男人带坏了,没想到?——你是这么个?像我?法儿。”
“不敢当?。”曲芳洲道:“论我?本心,不曾似陆都尉在驼驼山时那般自觉。”
“嘿, 你——”陆凌空坐直了身体, 将要开口,昭昧一声打断:“说正事?。”
河图道:“二?娘公开身份的确会引起轩然大波, 但会不会言之过早?”
曲芳洲表态道:“此事?需要时机,越是拖延, 越是难以抉择。就我?个?人而言,我?不想再等了。”
李素节道:“最好的时机自然是一切尘埃落定、即使公开也不会影响局势的时候。但二?娘长久以男身行?动,于我?们也多有不便,眼?下这一箭双雕的机会,实在难得。”
昭昧道:“只希望他们能用好这把柄。”
曲芳洲麾下的几名将领,这几日见到?曲芳洲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所以然来?,一次相聚,几人碰头交流,忽而豁然开朗,察觉究竟有哪里不同。
“喉结!刺史的喉结呢?”
几人面面相觑,不太?确定地问:“刺史原来?有喉结的吧?”
可喉结这样的事?情,谁也不会单独关注,这么拎出来?问,竟没人能确切地说清楚,恍惚间好似她从前就没有喉结,这点怪异也就被抛在了脑后,时日稍久,没有喉结也看着顺眼?起来?。
但是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察觉刺史还是有哪里不对。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他们直接私下聚会,讨论究竟是哪儿来?的违和?感。突然,有人一语道破。
“刺史的胸肌怎么突然这么明显了啊?”
有人说了这么一句,此后,大家都开始观察,越看越觉得,说是胸肌好像也不对。
将领们仍在咂摸着怎么回事?,上武军中已经有人更早发现了端倪。
按照昭昧的计划,在倡肆征兵已推进了几次,招来?的人手,除了按照马匹比例归入陆凌空的陷阵营,剩下的便做了上武军,她们在日常练兵时能见曲芳洲几面,很快就意识到?,那与其说是变化明显的胸肌,倒不如说是直接换了性?别的胸。
曲芳洲是女人。匪夷所思又好像理所当?然。
不说曲准当?初到?底把她当?女当?男,单说刀锋营和?陷阵营的统帅都是女子,那么上武军的统帅也是女子,完全在情理之中。
——个?鬼。
这可能简直如晴天霹雳,把军中不少战士劈得神?志不清。可私下传得怎样疯狂,都还没胆量搬到?台面上。
终于,在曲芳洲有意无意的暗示下,有将领借敬酒之际,似随口一提,道:“最近军中训练枯燥,竟有人开起了刺史的玩笑。”
“哦?”曲芳洲淡定饮酒,问:“什么玩笑?”
几人对了眼?色,有人嘻嘻哈哈道:“说什么刺史是女人,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嘛哈哈哈……”
他笑得刻意,曲芳洲答得随意:“也不算无稽。”
笑声戛然而止,卡在喉咙里打了个?嗝出来?。
曲芳洲有点享受此刻的感觉了,在旁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搁下酒杯,春风一笑,道:“我?何时说自己是男子?”
在座众人不禁张口结舌。
一人腾地起身:“可您怎么能是女的?您不是曲家二?郎吗?”
“嗯。”曲芳洲半真半假道:“自幼扮做男子养的,让诸位见笑了。”
一些人终于捡起了下巴,又结结巴巴:“可这,这……这算怎么回事??”
曲芳洲浅笑道:“无论女男,我?总归是曲芳洲。难不成,诸位要不认我?这个?刺史了?”
没人能答应这话?,可这变故未免太?大,此番宴席吃到?后来?,人人食不知味,只能仓促结束,匆忙回归,未到?一个?时辰,这消息已经传遍了军营。
次日,昭昧自睡梦中醒来?,就接到?消息,曲芳洲的身份已然传遍街头巷尾。
而此刻,正主正坐在客厅,等候与昭昧相见。
昭昧走进大厅时,调侃地问:“终于恢复女身,心情如何?”
曲芳洲平素温和?含笑的嘴角飞扬起来?,道:“很好。”
其实恢复身份的变化并不很多,只是摘下了喉结,亦不再刻意穿着遮掩胸口的衣服,这样微妙的变化,身边的人经历数日才能察觉,可带来?的心理的变化却几乎翻天覆地。
她曾经也以为?变了身份,就该是件改头换面的事?情,她会像目光所及的许多许多女子那样,彻头彻尾地变作另一个?人,可现在却觉得,她始终是她,十九年来?养成的全部?习惯,都不为?性?别的变更而改换。
就如她习惯了中正平和?,很少喜出望外,眼?下也只短暂流露笑容,便收敛问:“您还有什么吩咐?”
昭昧道:“她们今晚为?你举行?了宴会,庆祝你的生日。”
“今日并非我?的——”曲芳洲先是困惑,很快明悟,笑道:“好。”
本来?维持着平静的心湖泛起了涟漪,再后来?昭昧说起正事?,要她格外关注将领们的动向,她一一听了,可离开房间时,那点涟漪又荡起波纹。
她以为?这喜悦只是细细点点,可突然间就胀满胸腔,似乎一旦有了分享,快乐随之共鸣,情绪也就变得越发明亮。
她快步走着,近乎飞奔地冲进了刀锋营,一路笑意明朗,掀开了河图的营帐。
见到?那笑容,再不需要言语,河图道:“走,骑马去。”
她们跨上奔马,一径前行?,穿越邢州城的熙熙攘攘,奔向城外不确定的某个?地方,踩过半衰的野草,踏过凋枯的野花,心头却蓬勃生长着更多绿草、更多鲜花。
她们在湖畔停马,躺倒在草地上,青梗已经泛黄,河图衔了一根在口中,仰头看一碧如洗的天空,鼻腔中是清冽微凉的空气。她悠悠地吐息:“真好的天气啊。”
曲芳洲绑过马,信步走来?,在她身旁坐下,怔忡地看着河水,拈起石子打了个?水漂。
河图扭头:“怎么不说话??”
曲芳洲忽然起身。
河图以为?有事?,跟着坐起来?:“怎么了?”
下一刻,便看到?曲芳洲脱掉了外衣。她正莫名,接下来?,又见她脱掉了内衣。
河图微愣时,曲芳洲已经脱得干干净净,像来?时那样赤裎。
河图不是初次见到?她的身体,毕竟在那些几乎要忘记身份的年纪里,曲芳洲全靠在她的领域中休憩,才能够维系那在外时不断遮掩而削薄、连自己也鲜能窥探的自我?认知。
可那时在屋里,她总紧闭门户,帮助保守这秘密,而现在却是在幕天席地……
是了。现在她可以幕天席地了,坦荡地面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