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实?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女兵们的确触犯了?军法,延误战机,导致更?多伤亡。曲二?也果然不忍降罪,硬是顶住张仟长乃至众多士兵的压力,孤注一掷给了?女兵机会。
女兵若是就此败了?, 那也就罢了?, 曲二?只会输得更?难看。
可是,她们胜了?!她们非但将功折罪, 更?是赢得漂亮!
曲二?哪里威望受损?他反倒声名更?盛,一路升到了?校尉!
而他至今仍是白身!
想到这?里, 曲大又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一手?好棋走到他今天这?一步,继续稳住实?在不容易。
旁边的娘子叹息一声,说:“你能不能停下来?转得我头晕。”
曲大一屁股坐下,眉头拧得像遇到不解之谜:“她们居然赢了??”
“事实?如此,没什么好说的。”娘子缓慢道?:“我以?为你改了?性子,能稳重些,还叮嘱你千万不要冲动?,没想到,你还是这?般。”
曲大说:“这?事儿若是成了?,您就不是这?番话了?。”
“可你没成。”娘子淡淡地说:“还暴露了?我的人。”
曲大坐不住,又站起来,说:“我已经派人去?收尾了?,她们不会发现。”
“最好如此。”娘子说:“但愿你吸取教训,考虑周全了?再?动?手?。”
“我考虑得如何?不周全?”曲大说:“明明是两难之局,谁知道?就被她们破了?。不光是我,天底下的人都?想不到,就是父亲,恐怕也惊讶得很。”
娘子不否认,只说:“女子作战,本来也不是第一次。”
“话是这?么说,但她们,包括那个公?主,当真……邪门儿。”曲大说:“您知道?吗?公?主今天还去?军营,不知道?要做什么。”
说着,嘲讽道?:“总不能也搞个庆功大会吧。”
曲大随口一说,却猜得八九不离十。庆功宴是已经结束了?,但是庆功大会还没有召开。这?一日,所有士兵们聚集在偌大的校场上,队列整齐地看向前方。
正前方高台上,河图全身披挂在一侧等候,所有人的目光跟随她的视线看去?,见到营门处一行人走来。为首的正是昭昧,紧随其后?的是李素节,接着是隶臣浮金托着两个木匣。
士兵们已经猜到,今日的庆功大会必然与那个约定有关,理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但各个目光紧盯着高台中央。
昭昧站在那里。
她和?李素节对了?眼神,又目光向前,第一次迎向这?么多人的视线。
她暗暗吸了?口气,平平地说出第一句话:“战士们。”
这?一声后?,全场静默而沉寂。
“战士们。”她重复着这?个称呼。
“两年前,你们分散各地,或许互不相识,或许互为仇雠。两年后?,你们聚集在这?里。一起流过血,一起杀过人,你们曾在战场上不离不弃,最终齐心协力,跨越生死的距离,再?度站到这?里。”
“你们不仅战胜了?敌人,更?战胜了?曾经那个怯懦的自?己。”
渐渐的,她忘记那几百个人,只说想说的话:“我曾经许下承诺,将以?三条敌人的性命,来交换你们的簿籍。现在,战斗结束了?,于你们中有些人而言,那个可能,就摆在你们面前。”
两个木匣,一左一右,盖子揭开后?,露出里面的内容。
那么多人的目光,第一时?间看向了?其中一个,目的明确地,只看向了?那一个。
那里面盛放着她们所有人的簿籍。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够将名字从那里抹去?。
李素节念出一个又一个名字,直到第七个人。
算上河图,只有八个人。
她们走上前去?,走到那匣子面前,一个接一个地,划掉自?己的名字。
这?只是个象征的仪式,可仍然抵拦不住,去?掉名字的瞬间,那涌上心头的复杂。
追求那么久的目标,到头来不过轻轻一笔。反过来,只是这?么轻轻一笔,葬送掉多少人的多少年华。
如释重负吗?或许有。却又不尽然。
昭昧说:“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七个人僵立在台上。
李素节解释道?:“这?里有足够你们生活一年的银两。”
这?时?,她们才注意到另外一个木匣。匣子第一层,是几包银两。
李素节将银两一一送到她们手?中,由衷地说:“你们做到了?。你们都?很英勇。”
银两牢牢攥在手?中,她们一动?不动?。
昭昧又说:“你们可以?走了?。按照约定,从此你们不再?是军营的士兵。”
七个人面面相觑。
“或者。”昭昧语气一转:“你们还有另一个选择。”
一人脱口而出:“什么选择?”
匣子第一层取下,第二?层打开,露出里面的几十块铁牌。
宏璧问:“这?是什么?”
“这?是,”昭昧说:“兵章。”
几人目露惊异:“兵章?”
兵章是每个士兵的身份象征,刻印着军队番号及个人信息,生时?昭示身份,死时?陪葬坟茔。邢州兵拥有兵章,但,她们不是邢州兵,她们没有编制,亦没有兵章。
可现在,昭昧却说,那是兵章。
宏璧忍不住说:“是邢州兵的兵章?”
“不。”昭昧微微一笑:“是我的兵章。”
几人倒吸了?一口气,近乎大惊失色。
昭昧迎着她们惊诧的眼神,说:“你们可以?选择离开,带着银两,寻个地方安家落户,过你们想要的安稳生活——但你们是不可能安稳的。”
“因为,”昭昧目光锋利,言语赤、裸:“你们手?无寸铁。”
没人开口。
“你们也可以?选择留下。”昭昧说:“接过我的兵章,做我的佰长、什长。我或许自?身难保,不敢许诺更?多,但哪怕只为保全自?己,我也必将保全你们。”
“因为,”她坚定地说:“你们是我赖以?生存的锋刃。”
她看向台下更?多的人,说:“你们自?出生起就蒙受不公?。”
“你们被教导牺牲,亦被迫牺牲。你们不能读书、不能为官。你们不能做他人生来便受期待要成为的人。”
“当你们浴血疆场,你们受他人嘲讽。当你们功名昭彰,你们不被承认。”
“好像你们生来就是这?样的人。”
“但不是!”
“你们本该拥有与他们相同的机遇,不为轻蔑,不受讥讽,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并因所有付出取得应得的结果——你们该有这?样的机会!”
她郑重地说:“你们亦将拥有这?样的机会。”
“你们将因军功而受褒奖,因战果而得封赏。更?重要的是,”昭昧说:“你们会得到尊重,因为我们每个人——”
“都?和?你们一样。”
说话这番话时, 昭昧想了很多。
她知?道女兵自成立以来不受待见,即便史书曾零星几笔写下她们的成就,也仿佛巧合, 不似男性那样,理?所当然地在书页上写满自己的姓名。他?们的自大和固执亘古至今,依旧不相信她们能战斗, 遑论取得胜利。因为她们是伎子吗?不,因为她们是女人。
就好像最初的最初, 她不谙世事,只?以天然的敏锐对李璋怀有敌意?,微妙地察觉父亲的偏心,却误以为是因自己是姊姊。可现在,她已经能够理?解,不是因为她是姊姊, 而是因为她是女人。
真真正?正?, 一切生来不同。
她要打破这不同。
当初她向素节姊姊摊开自己的计划, 上?面并没有很多内容,如?今回首,只?觉粗糙得一无?所有,可素节姊姊那么轻易地答应了她。那么轻易地作出?回答。
眼?前,她仍然好像一无?所有,握在手里的兵章, 倘若不赋予权力, 便只?是一块废铁。可她没有权力,她仍在权力的狭缝间生存。她唯有这个信念, 赤诚地向她们摊开。
可是,那又怎样?她从?来敢想, 从?来敢做——她偏要做无?人敢做之事!
她们亦回应了她。一如?当初素节姊姊的那声回答。
七个人取出?了属于她们的佰长的兵章,五十?八个人走上?前,成为了她的什长。
最后余下一块兵章。
当河图走到面前,她亲手将兵章递出?,郑重地交到她手上?。
六十?六个人,她们一一在她面前走过,又走下高台,走回队伍。她们站在那里,和其她所有人一样。
所有人。
她们站在那里。成为她的锋芒。
昭昧看着她们,初登高台时?的紧张一扫而光。
她笑起来。
庆功大会结束后,返回的路上?,昭昧的步伐轻飘飘的,嘴角仍旧压不住笑。出?了军营,她忍不住转过身来退着走,一边退,一边说:“我表现得还好吧?”
“嗯。”李素节说:“比想象中更好。”
昭昧转回身,说:“稿子我背了很久,可还是忘了。”
李素节道:“现在这样更自然。”
“我也觉得。”昭昧扬起下巴。
车驾自军营往回走,过了会儿,回到她们的住处。
昭昧已经搬出?了曲府,如?今住的是新买的院落,由李素节提议命名为“日居”,取自“日居月诸,照临下土”,意?为光阴流转而光明不歇。昭昧喜欢这名字,很快便换上?牌匾,又修葺一番,由李家的隶臣们护院,整个院落便从?内而外地成了昭昧和李素节的所属。
浮金守在外面,昭昧和李素节走进房间。关门的瞬间,昭昧笑出?声来。
李素节问她为什么笑,她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开心啊。”
“就这么开心吗?”
“嗯。”昭昧说:“不只?是因为她们,还因为你。和她们说话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你。”
“想起我什么?”李素节倒了杯茶水递过去。
昭昧喝了一口,容色沉静下来,道:“想起当初你说,一定要我想出?个章程来说服你,可后来我拿出?那样简陋的计划,你也轻而易举地被说服了——分明不是我说服了你,是你说服了你自己。”
“是。”李素节坦承:“那时?候,我只?差一点点理?由。”
“但还是很感谢你。”昭昧说:“不只?是你答应了我,还有那一次你为了救河图,和我说的话。”
她本?来不看好她们,总觉得她们习惯忍受,或许反将这苦难视为功勋,沉迷其中。
是李素节坚持伸出?援手,将她们从?污淖中拉出?,甚至,为了劝服她,给出?那个她不能拒绝的理?由。
——我可以救她们,但是,为什么?
——你不是没有根柢吗?那就让她们成为你的战士。
现在,她们成为了她的战士。但她们并不知?晓,或许将永不知?晓,是李素节成全了她们。
但昭昧知?道。
她说得这样认真,李素节有些不自在,说:“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昭昧盯着她,说:“素节姊姊,你脸红了啊。”
李素节的脸更红了,飞她一眼?,嗔道:“说正?事。”
昭昧不再玩笑,说:“我打算为她们开饷。”
李素节面色微沉:“钱是个大问题。”
昭昧说:“钱一直是个大问题。”
她们根本?没有生计来源,能够支撑两?年,半因女兵自耕自织,半因曲准时?常供奉。可从?前士兵们基础薄弱,自耕自织尚算劳作,可现在效用已经不大,她们需要更多时?间锻炼,无?形中又增添一笔负担。
她得想办法养兵。
昭昧因为和士兵的新关系而产生新的烦恼,旁人却不知?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昭昧前往军营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为此,曲准还分出?人手去盯梢。可盯梢的士兵回来后,却说不出?什么,只?解释道:“她们的士兵人少?,互相还认识,不太好混进去。”
曲准瞧不出?情绪,旁边幕僚只?好开口:“没混进去,也该看到、听到些什么吧?”
士兵忙道:“里面应该是在开会,所有人都在校场,公主和她们说了些什么,好几十?个人走到前面去领了什么东西,不知?道公主又说了什么,过了一阵子,她们又全部回到队伍里面。再之后,人就散了。”
幕僚皱起眉毛,说:“我听说,公主和她们有个脱籍的约定,这次想必是为了这件事。这么一来,那些走到前面的,大概是能够脱籍的了。但是,她们又走回去了……之后呢,军营里有什么人彻夜不归吗?”
士兵摇头:“之后她们就开始训练了,一日也没见有人出?来。”
幕僚不解:“那这人到底是走了还是没走?”
曲准始终不发一言,手指轻扣扶手,不知?道想些什么。
“郎君。”幕僚道:“公主此行目的有待查清。但女兵的实力已经表现得很清楚,陆凌空的练兵之法确实有效,或许,我们该正?式应用到军队当中。”
“你觉得……”曲准沉思着,问他?:“只?是练兵之法的缘故吗?”
幕僚似懂非懂:“您的意?思是?”
曲准没吱声。
幕僚恍然:“您是打算把女兵……”
曲准道:“去,和那个叫……”
“河图。”幕僚说。
“河图。和她谈谈,把女兵全部并入邢州兵。”曲准果决道:“一应编制按邢州兵配备,由河图担任仟长。佰长、什长、伍长之类,都交给她来提名。”
幕僚道:“郎君,这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毕竟只?是一场战斗,还看不出?什么,即便赢了,也可能是运气使然。是不是再等一等?”
曲准笑了:“你以为我为的是什么?”
不需要幕僚回答,那点笑意?转瞬不见,曲准冷然道:“不管她们是真有本?事,还是假有本?事,都决不能再留在公主手中。”
幕僚明白了。
“去找河图谈,谈不成,”曲准意?味深长道:“就由我来亲自来谈。”
幕僚应声,又道:“江娘子那边已经安排妥当,您什么时?候方便前往?”
“现在。”曲准起身,往江流水所在院落走去。
按照和陆凌空的约定,此战女兵得胜,江流水即将脱离囚禁,但曲准仍未放人,时?至今日,她已在这小小院落中困居十?数个月,即使不良于行,每日只?见得四角天空也该十?分影响心情,但她丝毫不受影响,每日品茶练刀,不像是质子,倒像是回家。
曲准来到时?,她正?在看书,封面写着“山水经”三字。
“江娘子想必已经听到消息,那些女兵立了不小的功劳。”曲准自然地在她面前落座。
江流水眉眼?不抬:“嗯。”
曲准道:“却也犯了不小的错误。就为不懂山川地势,竟至于迷路。”
江流水翻开下一页:“嗯。”
遭到如?此冷遇,曲准泰然自若,说:“江娘子看着《山水经》,也是想了解山川地势了?只?可惜如?今流传舆图,多有差错,平素读读倒也罢了,用来作战却要十?分谨慎。”
这回,江流水连“嗯”字也欠奉。
“也是。”曲准笑起来:“江娘子能将这样实用的练兵之法记得一字不落,想必对山川地势也了如?指掌。”
翻页的手指停下。江流水头一次正?眼?看他?,神情淡淡,看不出?端倪:“曲刺史不妨直言。”
曲准不再客套,直入正?题:“兵书是你交给陆凌空的。”
江流水合拢书页,放到桌上?。
曲准目光转利:“故意?把自己送进来,引她来救,自然而然地引出?兵书存在,救得她一命。好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只?可惜,却将自己困在这庭院——江娘子当真付出?不小啊。”
“如?你所见,”江流水道:“住在这里,于我而言算不得付出?。”
“那兵书总该是了。”曲准语气纡徐,却锋芒毕露:“初闻陆凌空念诵兵书,我便觉不对。驼驼山不该有如?此兵书。果然,真正?有此兵书的人,是你。”
江流水面无?波澜。
“但你又为何能有此兵书?”曲准微微一笑,从?容道:“天底下,仅以身世论,配得上?这兵书的人,绝对不多。”
“而流落到如?此地步的,更是不多。”他?说:“我派人前往边疆查探,恰好,死者四人,正?有一人坠崖身亡,尸骨无?存。”
他?盯着江流水的表情,不放过一丝变化。
可江流水脸上?什么也没有。
她平静地问:“曲刺史说了一通废话,是想见我惊讶吗?”
曲准眉毛一跳:“可你并不惊讶。”
“交出?兵书时?,我早做好一切准备。”江流水目光平视,说:“这结果再自然不过。”
“看来是并不以为危险。也是,”曲准道:“便是告诸天下,与你似乎也没有损伤,正?相反,或许会有人额手称庆。”
江流水道:“曲刺史知?道便好。”
“但公主呢?”曲准语气一转。
江流水脸上?终于现出?波动。
曲准玩味笑道:“倘若公主知?晓你的身份,又该如?何?”
房门?开了。
守在?门?口的幕僚不知道她们谈得怎样, 亦不知道结果如何,只是打量曲准走出时的神情,猜测或许不尽如人意。
曲准不说话, 直到走出庭院,才回头向里面看了眼,说:“放了吧。”
幕僚小心问:“她没有答应您?”
“嗯。”曲准说轻飘飘地说:“我给她些时间, 让她看看我的诚意,实在?不行?……也只能杀了。”
曲准目光落到他身上?, 说:“派人?盯着?,要是跟丢了,就提头?来见。”
“是。”幕僚又?问:“那陆凌空那边?”
曲准道:“调到老二军中,让他盯着?再学?一轮。”
幕僚按照曲准的吩咐,很快释放了江流水,还为她在?城中置办了宅子。
江流水刚搬出来的那日, 陆凌空来接, 脸上?藏不住兴奋, 习惯性地要两只手推着?轮椅,还没碰到把手,江流水已?经?自己转着?轮子走了,发现她没跟上?,回头?:“怎么?了?”
陆凌空反应过来,跟上?几?步:“你?这新轮椅还挺方便啊。”
“嗯。”江流水说:“这些日子, 我只靠推它来锻炼身体了。”
虽然双腿有碍, 但她仍坚持习武,只是在?曲准的院落里, 不用想也知道有监视,她不方便舞刀弄枪, 只靠转轮椅来锻炼臂力,长久下来,还是不可避免地肌肉松散。
但曲准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她也不需要再瞒着?什么?了。
陆凌空闻言,好?奇地捏了捏她胳膊,说:“还行?,比我想象的好?。”
江流水推着?自己往前,边走边看周围风景,并没有很大不同。陆凌空时不时在?旁边解释几?句,这一路走得很慢,到宅子时,已?经?过去半日光景。
等到房门?紧闭,陆凌空才长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你?可算回来了。”
江流水问:“有发生什么?大事吗?”
“曲准应该告诉你?了吧,就是打了胜仗的事儿。现在?他正打着?扬州呢,看起来要不了多久就能打到扬州城了。不知道到时候他会不会又?亲自带兵。”
江流水补道:“也不知道会不会让你?也去。”
陆凌空大笑:“还是你?了解我。”很快又?说:“但其实打哪儿都无所谓,就是天天让我在?军营里练兵,我都要憋得长毛儿了。”
她不是江流水那种安静的性格,本长于山野,却不得不困于城池,心早飞出去了。
江流水又?问:“还有旁的事情吗?曲准也不知道的。”
陆凌空沉静下来:“有。”
她收起所有轻浮,神情颇有些郑重,说:“前些日子,那个公主,去军营里给她们开了庆功会。”
话到一半,她视线逡巡一周,声音又?压低几?分,显出几?分久违的声线,说:“本来约定杀敌三人?可以脱籍离开,但最后?,谁都没走。”
江流水问:“为何?”
陆凌空谨慎地开口:“我觉得这事儿有点蹊跷——她给她们发了兵章,不是邢州兵的,是她自己的。还封了仟长、佰长和伍长……这不该是曲准决定的事儿吗?她哪儿来的权力?”
说话间,两人?对视。
陆凌空眼中是沉甸甸的黑。
江流水也收紧了下颌。
陆凌空略有不安,问:“你?怎么?不说话?”
“或许……”江流水说:“就是你?我不能宣之于口的那个原因。”
“你?也这么?想?”陆凌空险些没控制住音量:“我以为是我想多了!”
江流水道:“恐怕是那样。”
“她怎么?敢?”陆凌空强压声音,却掩不住激动:“她也太胆大包天了!简直,简直——不行?!我得去找她问个清楚!”
椅子向?后?一撤,四脚在?地面划出刺耳声响。陆凌空腾地起身,就往外走。
江流水拉住她:“问什么??”
陆凌空一时不能回答,只觉得心口堵着?什么?,不吐不快。她撇开江流水的手,说:“不管是什么?,我非得去见她。”
话音落地时,她已?经?推开房门?,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庆功大会那日,她就在?现场,听到了昭昧的一席话,脑中当即浮出一个念头?,却又?摁下去,百般借口说只是自己想得太多。
可流水也这样想,那么?,一切便成了事实。
这个事实冲进她的大脑,嚣张地左突右撞,直接掏空了她的想法,只留下一片空白,和两个大字——
她带着?这两个字来到日居,几?乎要撞开隶臣直接冲进去,恨不能揪住衣领把昭昧晃清醒。但她还是停住了,反而有种进退不得的尴尬,更萌生出掉头?逃跑的想法。
她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可隶臣叫住了她。
她只好?走了进来。
昭昧正在?清点她的宝贝。屋子里堆满了各种金银珠宝,几?乎无处下脚。
陆凌空不免被夺去心神,多看了几?眼,问:“你?这是干什么??”
昭昧头?也不抬地算数,抽空回一句:“算军饷。”
“军饷?”陆凌空又?找回了记忆:“你?还真把她们当成你?的兵了?”
昭昧缓缓抬头?,不轻不重道:“不然呢。”
陆凌空左右看看,旁边坐着?李素节和冯庐,都早知此事,便无所顾忌,说:“你?那天说的话做的事儿,我就觉得不对,今天问了流水——”
“她也知道了?”昭昧说:“那正好?。”
“正好?什么?正好??”陆凌空道:“你?想清楚你?的处境没有?你?可就在?曲准的眼皮子底下,你?以为,女兵这次大出风头?,曲准不会注意到她们?你?自己都在?风口浪尖了,还非要往前闯!”
“哦。”昭昧说:“多谢关心。”
“关心?我才不关心你?,我关心我自己。”陆凌空拖过一把椅子坐下:“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从前你?帮了我我也帮了你?,算是有点交情,但是你?要就凭这点交情把我也绑上?你?的贼船,我可不答应。”
昭昧撂开了手头?的事情,推开椅子向?后?靠,问:“怎么?是贼船了?”
“你?算算你?手里有什么?。七百个士兵。除此之外呢?”陆凌空说:“没了。”
昭昧说:“我从前两手空空,现在?不也有了七百士兵。”
“……你?说的也对。”陆凌空心乱如麻,说:“但是太冒险了。”
“不然你?要怎样。”昭昧说:“你?在?城里还有几?十个姊妹,你?要带着?她们去哪儿?去找块田种地吗?等乱兵打过来,再带她们换个地方继续种地?”
陆凌空表情绷得紧紧的。
“还是说,带她们找个山头?,继续当山匪?”昭昧问:“那也不过是刀口舔血。”
陆凌空搜肠刮肚,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地非要找个理由反驳她,却不知不觉就说出了口:“但那至少靠的是我自己。我相信我自己,我也相信流水,但是我不相信你?。你?要我怎么?把身家性命,把我们几?十个人?的身家性命,都交到你?手里?我没做过那样的事。”
昭昧和她对峙,谁也不肯移开视线半分。
李素节插话进来:“这是江娘子的意思吗?”
“不。”陆凌空认真说:“这是我的意思。她不想我来找你?。但她是她,我是我。”
“总之,”她起身,掷地有声:“我宁愿走我自己的路。”
她大步走出门?去。
昭昧身体放松下来,扬眉道:“意料之中。”
“不是不能理解。”李素节笑:“怎么?看都是没有胜算的事情啊。”
昭昧不满道:“你?也这么?说。”
李素节低头?看着?地上?一堆财宝,无奈道:“至少要把军饷解决,才能轮到后?面的事吧。这才七百个人?呢。”
“啊。”昭昧不禁哀叫一声,躺上?椅背,头?向?后?一垂,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又?攀着?桌面艰难地坐起来,说:“素节姊姊,你?先整理吧,我出去一趟。”
李素节抬头?:“你?想清楚了?”
“没有。”昭昧说:“但迟早要见吧。”
李素节再没说什么?,昭昧换了身衣服就独自出门?,身后?照旧跟着?暗鸮,行?走在?邢州城的街市当中。
经?历了前年的水灾和去年的重建,今年的收成格外好?。昭昧路过几?家粮店,粮价已?经?恢复寻常,她乍一见,就下意识在?心里拨弄起算盘,察觉自己做什么?,又?连忙打住。
再往前,便到了她的目的地,明医堂。
但没多久,她又?走出来。她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换做往日,她也就走了,但这次实在?有事,她就绕了路,找到另一处目标。
风调雨顺,便岁稔年丰,手握闲钱的人?多了,吃喝玩乐的人?也多了。昭昧走到门?前时,看到进进出出许多人?,有的只是来吃饭喝茶,有的却是来听书。
这里,正是昭昧曾几?度光顾的那家茶肆,抬头?便能看到烫金匾额上?的三个大字——明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