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大笑。
宏璧也忍俊不禁,说:“如果只到这一步,还不算什么。他?们不过?是少?了几日行军的粮草,再回?军栅去筹备也就算了——可偏偏我们第七小队又烧了他?们的军栅!”
“不错。”河图说:“他?们的目标在于支援,只烧了他?们的军栅,影响不大,可若是他?们没了粮草,全靠赶回?军栅补给……”
一切尽在不言中?。
兴奋劲儿稍稍沉淀,宏璧冷静道:“从军栅到淮北城至少?要三日路程,等他?们重新筹集了粮草再上路,我们那阻拦十日的任务也该完成了吧。”
“是。”河图肯定地说。
众人?再度欢呼起?来?。
河图看着她们的笑容,也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宏璧拍拍她的肩膀,说:“多?亏了你的计策。”
“其实也算不上。”河图说:“我只是现学现卖而已。”
论兵法,她并不娴熟,正因如此,她尤其注意学习。
如曲二应对东栅前来?查探的小队人?马时,曾以三轮为限,认为三轮之后,敌军很有可能反推出她们兵力?薄弱,此时则需反其道而行之,以大军压上。
又如临行前江流水那番“田忌赛马”的典故,说的不过?是以尽可能少?的力?量应对最强大的敌人?,以换取余下更多?的力?量来?支撑整个?战局的胜利。
多?方经验拼凑成环环相扣的计划,事实上,连她自己也不确定能够走到哪一步。
所?幸,她赢了。
她们成功截断东栅兵的支援,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然而,淮北城的战况究竟如何,她们仍不知晓。一连几日,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她们只能原地待命,又担心东栅兵卷土重来?。
胜利的喜悦渐渐冲淡,宏璧找到河图,忧心忡忡地问:“她们该不会以为我们赢不了,就直接把我们扔下了吧。”
这是许多?人?的担忧。
“不会。”河图说。
她不相信曲准部?下那些士兵,更不会寄希望于张仟长为代表的那些将领,但曲二总会来?的。
曲二来?了。
他?是独自一人?来?的。远远看时,瞭望的士兵只见?到单人?一马,还有些奇怪。很快,离得近了,有人?喊出了声:“是曲仟长!”
他?在营前勒马,马儿惯性使然地掂掇着步伐,打个?响鼻,喷出满腔烟尘。
曲二下马,将马缰递出。刚走出几步,便与河图迎面?相逢。
他?站住了。
河图也站住了,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么会。”曲二道:“我但凡活着,也得来?确定你的生死。”
河图无言片刻,摊开手臂,说:“你看到了,我还活着。我们还活着。”
“嗯。”曲二浅浅笑开,眼?底泛着细碎微光:“活着就好。”
曲二的到来?拂去了军营上空最后的阴霾,哪怕只有他?一个?人?,言语间的从容也冲淡了为战况而紧绷的氛围,只余下几分好奇。
带着这好奇,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的视线落在正中?主帐,盼望着她们早些议事结束,走出来?告诉她们——淮北城那边的战斗究竟怎么样了啊?
忽然,仿佛听到了众人?的心声,帘子一动,河图走了出来?。
立刻有人?围拢过?来?:“队长!”
河图脸上不露半点端倪:“我知道你们关心什么。”
有人?急问:“所?以呢?”
“所?以……”河图拖着声音,钓足所?有人?的胃口。
倏尔,笑意粲然。
“淮北城,破了。”
这和她们有什么关系呢?
湖州小贩曾攻破豫州, 也曾攻入上京。青州刺史紧随其后,也攻破了豫州,攻入了上京。
两年, 大周灭亡,上京两易其主,而她们只是守在倡肆里, 在飞速传播的消息中做着百无?聊赖的闲人?,听歌筵酒席间男人?们胸生层云般的胡说八道, 只需要?陪几个温柔的眼神和几许娇媚的微笑。
一城之破,乃至一国之灭,那和她们有什么关系?总归生活仍在继续,欢声?笑语从?来不绝。
可是,有人?在尖叫。
伴随着那一声?直冲霄汉的尖叫,所有人?都大叫起来。
她们蹦着、跳着, 互相击掌, 互相拥抱, 好像从?前的麻木都只为?衬托这一刻的欢喜。
明明淮北城依旧和她们没有什么关系。可当她们参与了战斗,她们的情绪便为?胜负牵动,好像也做了那冲破城门的人?。那一刻,她们理解了彼此的喜乐,又为?彼此的喜乐所感染。
她们像欢快的河流涌向河图,要?将她也拉进情绪的漩涡。不知谁先伸出了手, 她们将河图高高抬起, 抛向天空。
河图惊呼一声?。
失重令她恐慌地想?要?抓住什么,但很快, 她适应了这节奏,感受自己在众人?的托举中抛起, 又稳稳地落回?她们手中。
激情逐渐散去,士兵们放下河图。她再度脚踏实?地,仍有些回?不过神,扭头看到曲二,想?起正事?,才找回?理性,说:“大家可以收拾行囊,准备回?邢州了。”
士兵们也想?起现实?:“那东栅这些兵就不管了?他们再掉头来打我们怎么办?”
“不会。”曲二道:“刺史已经派兵往东栅去了,要?不了多久就会到达。”
“那西栅呢?”有人?冷不丁提了一句,顿时,大家七嘴八舌地问:“西栅那边怎么样了?西栅的敌兵和东栅差不多吧?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只留了几百个人?吗?拦住没有啊?”
两支队伍相似的处境轻而易举激起了她们的好胜心,个个盯住曲二。
曲二不语。
有人?冷哼:“该不会让西栅兵打得?落花流水吧。”
空气陷入短暂安静。
既而爆发一声?惊呼:“不会吧!真被我猜中了?”
伴随着众人?不可思议的兴奋,曲二点头:“是,西栅兵摆脱了牵制。”
结果如此出人?意料。
东栅兵未能?赶到支援淮北城,反而是西栅兵成功突破封锁,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结果。哪怕是两方人?马统统赶到呢?在许多人?眼中,都胜过眼下这般。
曲二带着曲准的命令回?兵淮北的时候,正遇到负责阻截西栅的刘仟长也带兵汇合,双方自然地交流了军栅战况,也说明了留守情况。
曲二至今记得?刘仟长那见了鬼的表情,和脱口而出一句:“你开?什么玩笑?”
他说:“生死之事?,哪里敢玩笑置之。”
对方当即一句:“你这分明就是拿士兵的生死当儿戏!”
他担心的自然不是奉命拦截东栅的女兵们:“她们能?做什么?难道你还指望她们躺在地上拦着敌兵吗?等到东栅兵打过来,我们又要?损伤多少战士!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
紧接着又嘲讽:“是了,你是曲刺史的儿子,自然没人?敢拿你怎样。但是你这种人?,我头一个不服!”
很久没人?敢这样指着鼻子教训曲二,刘仟长倚老卖老,揪着他的决策一番指摘,话里话外明明白?白?:这场战斗若是输了,那必然是他的罪过。
后来,淮北城的战斗再度打响,汇合的兵马发起强势攻击,淮北城岌岌可危,眼看便要?陷落,突然,一支奇兵从?侧翼蹿出,杀得?邢州兵措手不及。
一鼓作气拿下淮北的计划就此搁浅。
战后,曲准召见两人?,她们都猜到与突然杀出的兵马有关,途中又遇见彼此,便料想?兵马来自东西两处军栅。刘仟长顿时骂骂咧咧:“肯定是要?我去对付他们了。你干的好事?儿,倒要?我来擦屁股!”
曲二挂念东栅,没心思与他搭话,沉默着走进中军营帐。这沉默大概被视作心虚,刘仟长越发理直气壮,刚到曲准面前站定,就抢先道:“刺史,既然是曲仟长未能?拦住东栅兵马,就该由他去收拾这个烂摊子!”
曲准似笑非笑地看他,又转向曲二:“你愿意去吗?”
曲二并不知晓事?情真相,但若真是东栅出事?,自然由他解决更好,便点头答应:“我去。”
“好。”曲准道:“给你两千兵马,按我的吩咐,解决西栅兵。”
曲二愣住:“西栅兵?”
“也是。”曲准瞄一眼刘仟长,皮笑肉不笑道:蔻裙四儿尔二伍九伊丝企整理之后上传欢迎来玩“你们还不知道,今日?打乱我计划的,正是西栅兵。”
刘仟长张口结舌。
半晌,吐出一句:“这不可能?!”
“那是我对你说谎了?”曲准反问。
刘仟长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三丈高的气焰全部熄灭,跟鹌鹑似的大气不敢出。
等走出营帐,才自言自语地说:“这不可能?。”
得?知东栅没有出事?,曲二心情明媚,跟着重复:“是啊,怎么可能?。”
刘仟长立刻又板起脸来:“这次是我的安排被他们钻了空子,但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论距离,西栅比东栅近,来得?快很正常,正好给你提个醒,东栅兵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到了。”
曲二的确是做了准备的。
然而,从?第一日?推到第二日?、第三日?……推到淮北城破那一日?,东栅兵始终没到。
他见到刘仟长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到最后,干脆见不到。
但他并不觉得?多么轻松。
东栅兵没有来到,意味着河图一行人?将他们死死拖住,可这样的结果,究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他不能?多想?。
即便事?实?证明女兵拖住了东栅兵,可在多数人?眼里,她们已经成了死人?。
不然呢。难道她们拖住了数倍于几的敌人?,还能?够保全自己吗?
当传信西栅提上日?程,曲二立刻请命前往,这时刘仟长又出现在他面前,一副终于与他达成和解的模样,承认女兵也可以拦住敌人?,只是,在他耳边发出沉重又意味深长的叹息。
曲二知道那声?叹息的含义。可他不信。
即便所有人?说,他跑这一趟不过寻个安慰,到头来依旧要?面对现实?,可他坚持认为?,现实?并非如此。
然后他来了。他见到了女兵。
此时此刻,她们正在他面前欢呼雀跃,为?将那些男兵踩在脚下。
昭昧曾经一言戳破他的真实?,看穿他与世无?争如同?深潭古井,可眼下他却突然冒出一股久违的冲动。
很想?带着她们走到刘仟长面前,看他眼珠子掉下来的模样。
那一定很有趣吧。
想?到那场面,他笑起来。
女兵们的想?法与他一般无?二,自豪的喜悦后,她们急切地想?要?旁人?来见证这一切,尤其希望将相反的现实?狠狠拍在他们脸上。
这会儿她们才想?起这场面中少了一个人?。
“姓张的呢?”有人?道:“就该让他来见识见识,他想?不到,不代表我们做不到,哼,看看到底是谁瞧不起谁!”
听到这话,河图也反应过来,问曲二:“张仟长呢?”
曲二平静地说:“他阵亡了。”
“哟嚯!” 耳朵尖的捕捉到这一句,又幸灾乐祸道:“那可真可惜了,他是看不到我们是怎么把东栅兵打得?落荒而逃的了。他死了!”
众人?配合地哄笑起来。
曲二也无?奈摇头。
她们对邢州兵毫无?归属,对曲准的利益亦没有任何关切,听说张仟长死了,如同?听闻敌人?败绩,简直要?手舞足蹈起来。
好在有河图控场。看差不多了,她命士兵们整理行装,跟着曲二往淮北城去。
淮北城是扬州的西侧重镇,堪称大门,如今大门轰开?,曲准可以以此为?跳板,侵占扬州。故而此次前来征战的大批士兵将驻守淮北城,与倒戈的扬州兵们一同?,继续活跃在作战一线,直至剑指扬州城。
余下士兵们则将与曲准一同?回?归邢州城,迎接即将到来的庆功。其中就包括河图一行,也包括那位刘仟长。
河图等人?步兵居多,跟随在后,曲二则骑马在前,先一步到达淮北城。进城没多久,他便在路旁偶遇了刘仟长。
刘仟长仿佛不经意间瞥见他,打着招呼,眼神又目标明确地向他身?后一瞟,惊讶道:“你的兵呢?”
“不算我的兵。”曲二说。
“我知道。”刘仟长不耐烦地说:“那些女兵呢?你不是去接她们的吗?怎么不见人?影?”
他说得?很快,不给曲二答言的机会,又说:“该不会真的全军覆没了吧?那可真是太可惜了。不管怎么说,她们也拦住了东栅兵,算是这一战的功臣了,谁知道就这么……”
“刘仟长。”曲二打断他。
刘仟长意识到什么,有点尴尬,又徐缓起来:“我实?在是遗憾,情绪有些控制不住。哎……都是些年轻娘子,虽说从?前是伎子,但这一遭也算将功补过了。”
“补过谈不上。”曲二说:“逼良作伎,是官府的过错。”
刘仟长敷衍:“什么官府不官府的,我一个粗人?,不懂那些,只是那些伎子……”
“不过,”曲二打断他说:“她们此行立功,自然应当犒赏。”
刘仟长觉得?哪里不对:“什么犒赏?”
“以区区七百人?,拦住东栅五千兵马,几乎没有伤亡。这样的功劳,”曲二反问:“不该奖励吗?”
刘仟长先是张开?了嘴。然后闭上了嘴。
不只刘仟长,还有许多先前没来得?及张嘴的人?,见到数百女兵入城,索性不再张嘴,遇见曲二时,只顾讪笑,打着哈哈就脚底抹油地溜走。
曲二的耳朵难得?清闲下来,只听得?河图等人?闲聊的声?音。没几日?,全军班师,河图一行也同?队跟随。
走到一处山野,曲二扭头:“是这里吗?”
“是。”河图打量周围环境,说:“我们当时只顾着保护辎重,没留意伍长是怎么不见的。”
曲二沉吟道:“我会调查清楚。”
第71章
出发?时, 曲准带领邢州城兵马,又从邢州沿线各城抽调兵力,到达淮北城下时, 浩浩荡荡几万人马。
归来?时,多数兵力留守淮北,抵达邢州城的不足三成。
这三成兵马, 还包括处境尴尬的女兵。当男兵们大摆酒宴,营中一片张灯结彩, 女兵这边虽然收到了曲准的犒赏,却被排除在欢乐的庆功氛围之外。
但女兵的军营中同样阵阵欢声笑语。
她们哪里稀罕和一群臭虫同桌,到时候一言不合,闹出什么?血溅当?场的笑话,好端端地破坏心情。不如自?己人聚在一起,说些只有自?己人能自?如交流的话题。
依旧是那十?几个小队长, 再度聚集到议事厅。依旧是那个酒坛, 犹存着临行时封下的酒。
到了彼此践诺的时刻, 每个人领走属于自?己的那碗,比起出发?时,一个不少。
有人抬手:“队长!我能不能不喝酒?”
众人循声看去,那女兵端着酒碗,碗底只有浅浅一层,她却如临大敌, 眉头高高皱起。
有人笑:“你这副表情, 活脱脱是见了东栅兵!”
女兵恶狠狠瞪她一眼,又看向河图, 理直气壮道:“这酒太苦了,我喝不惯!”
有人奇了:“走的时候不也喝了?”
“那不一样。”女兵振振有词:“走的时候心里怕得很, 喝点酒壮胆。但现在赢都赢了,凭什么?还要委屈自?己?我就要喝点好喝的。”
“兰章。”河图无奈:“你以?为什么?好喝?”
兰章道:“桂花酿!我很小的时候喝过一口,甜甜的、香香的……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个味儿。咱们回来?的路上,我看到桂花树了,要不了多久就要开花了吧,到时候摘下来?做桂花酿,等咱们下次出征回来?再喝。”
有人问:“你会做?”
兰章顿了顿:“不会。”不等众人嬉笑,又说:“那又怎样,总有人会的。但是得少放一点糖,后来?我也喝过桂花酿,但总觉得太腻,只有好多年前喝过的那一口,味道刚刚好,只可?惜……”
她声音低下去:“后面再没有遇到了。”
房间中沉默了片刻,很快有人打破沉默,笑着说:“这么?说,那还可?以?做杏花酿、桃花酿、梨花酿……什么?花儿开了就做什么?酿,一年十?二个月,咱们月月喝得不重样。”
有人提议道:“那我们干脆出征的时候喝苦酒壮胆,回来?的时候喝甜酿开心,到了什么?月就用什么?花,这样一来?,出征的时候猜不到哪个月回来?,也猜不到能喝到什么?,这么?一想,岂不是很期待?”
众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比起毫无新意的喝酒喝酒喝酒,这主意十?足地勾人。河图还没开口呢,大家就纷纷拍板,再拿晶亮的眼睛齐刷刷望着河图。
河图能怎么?样呢?河图自?然是答应了。
众人欢呼一声,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想各个月能够喝到嘴里的花。
突然,有人问了句:“兰章,你的酒呢?”
大家这才想起事情的起因,朝她看过去,就见她捧着空无一物?的酒碗,大大方方说:“当?然是趁你们不注意赶紧倒掉咯。”
河图噗嗤地笑出了声。
事实上,经?历原因,士兵中似兰章这般不爱酒的人并不多,甚至,还有人嗜酒如命,奈何军营往日禁酒,她们苦苦忍耐,直到今天开了禁,仿佛狂欢,渐渐上了头,有胡言乱语的,有就地打滚的,有大打出手的,简直乱作?一团。
河图只抿了几口,更多时候只看着她们嬉笑怒骂,听她们借着酒意说着口无遮拦的话。
声音有些嘈杂,远处的并不能分辨清楚,只能听到近处几个人扯着嗓子说话。
“要我说,咱们这算个屁啊。他们那才叫庆功宴呢。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听说曲二要升到校尉了,到了校尉,可?就是结结实实的武将了。嗝。”
旁边人感慨:“升得这么?快啊。”
“废话,不看看他是谁,曲准的亲儿子!别?说他了,就是个废物?士兵,也比咱们升得快!哦不对,”她打着晃,艰难地清醒着:“咱们也没官儿可?升啊……嗝。”
旁边人的声音低下去:“咱们杀够了敌人,也能脱籍吧……”
“脱籍个屁!”她激动地大叫,唾沫星子都喷出来?:“脱个籍能怎么?样?人家都升到校尉了,咱们拼死拼活的,就为了脱个籍。好笑不好笑?”
她嚎道:“就问你好笑——不好笑——”
河图在心里回答了她。
那些人生来?便拥有的,却是她们终其一生的追求。不,她们甚至不能有追求。追求本身,已?经?是僭越。
身边有人走来?。河图扭头,见到了宏璧。
“当?初为什么?没走?”宏璧问。
河图讶异。
宏璧笑笑:“我猜到的。没道理秋叶能走,你却不行。可?你没走。”
“走又能去哪里?”河图说:“不过是那么?庸庸碌碌地活下去。可?我既然连那么?离经?叛道的事情都做过,又为什么?还要去走那条最平凡驯顺的路。”
“那脱籍呢?”宏璧说:“我知?道秋叶脱了籍,可?你,我在名籍上见到过你的名字。”
河图望着篝火旁开怀疯癫的士兵们,说:“单单我一个人脱了籍又怎样?要我怎么?告诉她们,当?你们还在为脱籍努力的时候,我早就没有了你们这样的困扰?”
“她们应该猜到了。”宏璧说。
河图看她。
“看我做什么??”宏璧笑道:“我能猜到的事情,她们也能猜到。”
河图默了默,弯起嘴角:“这次战斗后,也该有姊妹脱籍了。”
“不想笑的时候不要笑。你在讨好谁呢?”宏璧说:“她们离开,你不难过?”
河图收敛笑意:“……难过。一起提过刀一起杀过人的姊妹,就要这么?离开了。明明是件好事,可?我心里却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她回忆起从前,和昭昧谈起彼时仍音讯不知?的妹妹,她最大的期待,便是希望她能够婚姻幸福。可?现在却找不到那样的心态了。她总觉得她们该走得更远、见得更多,而不是困在柴米油盐间,围着灶台,从辉光四?射,到归于平凡。
“可?终究……”河图说:“这支队伍的人会越来?越少。”
“我不会走的。”宏璧突然说。
河图顿时自?感伤中抽神?:“哎?”
“走了又能怎么?样?别?人眼里,我还是个做过伎子的人。这标签贴上去,一辈子也别?想揭掉。”宏璧靠着门廊,轻描淡写地说:“其实我家离这儿不远,我也回去过。但那之后就不想回去了。她们为了置办我兄长的婚事,把我给?卖了,到头来?再见到我时,还嫌弃我是个伎。”
“脱籍有什么?用?”宏璧看向河图,眼中映着火光点点:“要我说,这世道什么?时候没了伎子,咱们才算有个出路。”
“没有伎子吗?”河图喃喃:“真是个宏大的心愿啊……”
“嗐。”宏璧说:“我就先想想。反正从前我也没想过我能上阵杀敌呢——从前不敢想的可?够多了。”
河图笑起来?:“你说的也是。”
两个人靠在门廊上,看着士兵们嬉笑怒骂。忽然,宏璧皱起眉:“那个……是不是陆凌空?”
河图定睛一看,当?真是陆凌空。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混进来?,还拎着个酒坛,左抡一轮,右抡一轮,往门廊这儿走来?。到了近前,扔了酒坛,抱着柱子就往上爬。
河图和宏璧对视一眼,盯着陆凌空带着醉意,动作?却麻利,跟猴儿似的几下子爬到房顶,踩得房瓦阵阵响,听得人心惊胆战,怕房顶破个洞,也怕陆凌空摔个痛。
河图和宏璧打个招呼,也爬上了屋顶。
陆凌空到底没摔下去。溜达一阵后,她选个地方躺下,正跷着二郎腿晃悠,看起来?仿佛睡着了。
河图走到她身边,轻轻叹气:“真羡慕你啊。”
陆凌空猛地睁眼:“羡慕我啥?”
河图骇了一跳:“你没睡?”
“嗯。”陆凌空舒展着身体,又问:“羡慕我啥?”
“长在山寨,又自?幼习武,体能与眼界都与我们不同。”河图实话实说。
“嘁。”陆凌空说:“你想多了。”
河图惊讶:“难道不是?”
“我小时候天天和我耶干架。我爬墙头看他们练武,每次被他抓到都要挨揍。我皮糙肉厚,他揍他的,我学我的,他看管不住我,就天天就在我耳朵边儿叹气,生怕我嫁不出去,临死了还放心不下,差点随便指个兄弟让我嫁。”
这与河图的猜测大相径庭。她震惊道:“这样他还让你做大当?家?”
“屁。”陆凌空气得坐起身来?:“那是因为我后来?遇见了流水!我小时候偷学那三脚猫功夫能干什么??除了强身健体,什么?用也没有。你看我现在厉害,那是流水教得好,我能当?上大当?家,也靠她脑子好。”她翻个白眼,说:“我这辈子没服过谁,就服过她!可?惜,她还没放出来?……”
陆凌空陷入自?己的思维中,自?言自?语起来?。
河图仍沉浸在巨大的冲击中,良久回神?,听到陆凌空骂骂咧咧,再听,居然是骂公主。
河图觉得今晚接收的信息略多:“公主不是于你有恩?”
“什么?恩?”陆凌空不高兴地说:“是,要不是她配合了流水的计策,我这会儿还在被曲准追杀呢。但你怎么?不说我为了让她配合,献出多少粮食?你们那年过冬的粮食还是我给?的呢,我对她还有恩呢!”
河图自?悔失言:“是我偏颇了。”
陆凌空却陷进情绪里:“结果我是没事儿了,流水又搭进去了……等我去找曲准,把流水放出来?,到时候——”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河图不由得问:“到时候怎样?”
“……不怎么?样。”陆凌空嘟囔着,又躺下去,闭着眼,不管河图怎么?说话,她都把嘴闭得紧紧的,不搭理了。
天色渐晚,庆功宴也接近尾声,有仍旧清醒的,负责将醉鬼睡虫们搬回营帐。明日她们拥有假期,可?以?睡到太阳高高升起,但河图例外。
她早早醒来?,开始工作?。回兵时,最重要的一项工作?便是统计战果,虽然士兵们意在拖延而非斩杀,但最终汇总出的结果,依然使几十?个名字挨挨挤挤地排上名单。
河图带着名单来?见昭昧。
名唤浮金的李家隶臣前去通报,不一会儿,请她入见。
她走进去时才发?现,曲二也在。彼此招呼了,她把名单交过去,昭昧接过看了一会儿,说:“人还挺多的。”
“嗯。”河图说:“杀敌三人以?上者八人,杀敌一至三人者五十?八人。”
“明日召集士兵。我会兑现承诺。”昭昧说。
“是。”昨晚和宏璧交流的话语响在耳畔,河图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兴。
昭昧将名册递给?李素节,说:“你来?得正好。先前你带兵的时候不是遇到了意外吗?曲二正要说起这件事。”
河图瞬间抽离思绪,问:“结果怎么?样?”
“我仔细调查了那名伍长,但是,”曲二顿了顿,说:“没有发?现问题。”
“但愿他们别发现什么问题。”房间中, 曲大眉头紧锁,来来回回踱步。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完全超出他的预期。
曲二?和?昭昧关系密切,令他感到十足的威胁, 为此,他不惜动用母亲安插在邢州兵中的细作,希望以女兵为结点, 居中挑拨离间。
昭昧对女兵的看重有目共睹,女兵若因曲二?出现问题, 两人必生嫌隙,而女兵划归曲二?名下,更?为他提供绝佳时机。只要女兵触犯军法,必将由曲二?执行。
曲二?若是执行,女兵实?力大打折扣,河图身为首罪也难逃一劫。但以?曲二?与河图的关系, 他或许手?下留情, 那么曲二?在军中威望也必然受损。
无论?怎样, 只要罪名成立,总归是由他受益——曲大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