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接过?纸张, 看了几眼,又还回去:“我记住了。”
李素节诧异地?看她两眼。
“怎么?”秋叶察觉,生出不服:“我这样的人,记忆不配这样好?”
“与你是这样的人无关。”李素节解释道?:“大多数人的记忆都没有这样好。”
秋叶露出个笑容,又吐出一口?气,说:“可逃出去后, 我们?又怎么活下去呢。”
李素节说:“我会给你们?银两, 足够维持三两年?生计。再往后的路,还是要你们?自?己?走。”
“这就够了。”秋叶神色坚毅, 说:“等我的消息。这几日,我们?总要逃出来。”
倘若不能抓紧时间, 等正式进入军营,再想逃出来就要难很多了。这正是李素节如此急切的原因,而秋叶是其中关键一步,为了说服她,李素节选择利用夏花。
夏花有个毫无血缘关联的妹妹,这是昭昧几次提起的,但那妹妹是秋叶,却只是李素节的猜测,依靠的仅是她们?相同的籍贯、经历和几处莫名的巧合。
但她猜对了。
或许更应该庆幸的是,即使分?别多年?,已经消极等死的秋叶,依旧愿意为姊姊变得更勇敢一些。
这次逃离与她和昭昧经历的任何一次逃亡都不能相比。那些看守并没有指定的目标,还怀着轻视大意的漫无目的,任何人只需要掌握巡逻的规律,再足够小心,想要溜走都并不困难。
可李素节依然紧张得很。
秋叶同样紧张。她一步步往回走,走得很慢,却目标明确地?来到一扇门前。
她稍作犹豫,凑上了耳朵。
数百人聚集在这里?,却没有足够的房间,许多人挤在一起,这扇门后也响着许多人的声音。
她试图从中分?辨那个记忆中跨越多年?早已模糊的声线,可是一无所?获。倒是脚步声靠近,有人来到门前,下一刻就要走出。
秋叶灼伤似的退开几步,反身便跑。
跑开几步,听到“吱呀”声响,又禁不住停下,心头涌动强烈的欲望,冲破她的理智,迫使她回头,看了那么一眼。
只是一眼。
秋叶见到了走出的那个人。又一次见到。
她站住了。
一动不动,唯有眼中纷繁复杂的情绪流转着,伴随着泪光,溢出眼眶。
那泪珠从她脸颊滑落,仿佛重逾千斤,牵动着她的唇角也颤动。
那人漫不经心地?一瞥,正瞥见这张哭泣的脸。
她震撼地?停下脚步。
一丈之?外,她们?四目相对。
这一刻,再多的人也从世上消失,再纷乱的声音也归于静谧。唯独彼此的心声,不需要任何话语,只是一个眼神,便能跨越山水迢递。
良久,秋叶弯起嘴角,唤道?:“姊姊。”
这一声将夏花自?空茫中唤醒,她紧赶着上前几步,手指将要触到她脸庞,又缩了缩,嘴唇翕动。
秋叶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道?:“怎么,不认得我了?”
夏花没说出话来。
秋叶撂开她的手:“看来是早把?我忘了!”
“没有!”夏花忙握住她的手。
“噗嗤。”秋叶笑出声来:“开玩笑呢。”
夏花也笑起来,又很快收敛,声音发紧:“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秋叶反问:“只许你在,就不许我在?”
夏花苦笑:“这难道?是什?么好地?方吗?”
“若不是在这儿,我兴许还见不到你呢。”秋叶见夏花仍要开口?,打岔道?:“不说这丧气的了,这么多年?终于见面,难道?要这么扫兴吗?”
夏花咽回将出口?的话,叹息一声:“这么多年?……”
终于还是见面了。
不曾见面的时候,虽然心怀挂念,却还能心怀希冀,希望对方在自?己?见不到的地?方仍好好活着。见了面,若是见到对方过?得还好,那不知该有多高兴,可眼下,幻想只是幻想,她们?……都过?得不好。
甚至,如畅想的那般,彼此互诉衷肠的景象,也未能出现。
她们?的话题小心地?跳跃着,生怕碰触到危险的边缘,追溯那不堪回首的过?往。只能在这数百伎子聚集的群落里?,肩并肩地?走着,时不时地?无言。
可这条路总会走到头。
天色已晚,灯火初明。游荡的伎子们?各有归处,她们?也慢慢停下脚步,默契地?面面相觑,等待着即将说出的再见。
可谁也没有告别。
“三娘……”夏花忍不住道?:“这些年?……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秋叶任性?道?:“没有。”
“你怎么流落到这里??”夏花又问。
秋叶不以为意:“那有什?么好说的。”
夏花上前一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的。你知道?这里?的人要面对什?么——你是知道?的吧?”
秋叶说:“我知道?啊。”
“那你怎么能——”夏花急切的声音断在喉咙中。
“为什?么不能?”秋叶陡然愤怒:“他们?要我怎样,我就怎样,为什?么不能!他们?要我纯良,我就纯良,要我任性?,我就任性?,要我做个营伎……”
她别过?脸:“也没什?么大不了。”
夜色一片安静。
“逃吧。”夏花突然道?:“我们?逃吧!”
“逃?”秋叶眼中映进了月色:“你在说笑吗?怎么逃?逃到哪里??”
“那不重要。”仿佛在心中酝酿很久,声音也带着积久的沉固。她攥着秋叶的手,道?:“我,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秋叶似凝固成?石像,一动不动。
夏花见四周无人,低声说:“刚刚这一路,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不逃,去做营伎,活下来的能有几人?逃,这里?的守卫并不多,或许,或许能逃出去。”
“然后呢。”秋叶没有表情,纯然好奇:“他们?会把?我们?抓回来。便是没有抓回来,我们?要怎么活下去?”
夏花咬住嘴唇。
所?有这些疑问,她都已经想过?了。或者,不如说,她都想过?太?多太?多了。从前哪一次,当她生出无法忍受的念头,心头没有浮现这些借口??
可是今天不同。
当她和秋叶漫步在这围墙中,发现走不了多远就到了头,发现处处都是看守,处处都是被监视的不自?由,她想起了昭昧说的话。
为什?么不去做呢?
她总是把?有的没的想得太?多,慢慢消弭了激情。可现在,那股激情在胸口?左冲右突,几欲喷薄。
看着秋叶,她想起曾经的自?己?,那股压抑已久的情绪冲出喉咙:“我们?要逃,才能知道?能不能逃出去,逃出去,才能知道?能不能活下去!如果连逃都没有,想那么多又能有什?么用?”
“所?以呢!”秋叶退开一步:“你以为我没有逃过?吗!”
夏花震住。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秋叶红着眼圈笑起来,忽然去撕扯自?己?的衣服,眨眼间,半面衣襟解开,她转过?身去:“那也不过?是留下这些——”
“三娘!”夏花上前一步捂住她的衣服,试图将那些即将暴露的伤口?重新遮掩。可秋叶疯了似的拉扯着,她们?纠缠着、挣扎着,终于,夏花用力将她抱紧,声音哽咽:“够了……”
秋叶卸力地?伏在夏花肩膀,泪水洇湿她的衣裳:“姊姊……”
“别说了,”夏花将她按进自?己?的怀抱:“别说了……”
慢慢的,秋叶抬起双臂,也将夏花环抱,低语:“你身上,也有这样的伤吗?”
“没有。”夏花脱口?道?:“我没有。”
“我不信。”秋叶抬头,盯着她的眼睛。
夏花有些狼狈,抬手遮住她的眼:“别看我。”
秋叶捉住她的手,慢慢取下,那双泪水浸过?的眼睛,眸光清亮。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夏花,说:“其实,你说的没错。”
“什?么?”夏花下意识问。
秋叶离开她的怀抱,直起身,说:“你说的没错。不管怎么样……我们?要逃。”
夏花没反应过?来:“你……”
秋叶露出个笑容,在她耳边轻声说:“今天,有人来找我,说让我们?逃。”
夏花狐疑地?看她。
“她说会给我们?足够生活三年?的银两。我答应了她。”秋叶说:“我会带着你,离开这里?。”
夏花有些警觉:“你认得她吗?无缘无故,她为什?么这么做?”
“谁知道?呢,或许是太?闲了吧。”秋叶道?:“但再差的结果,也差不到哪儿去了,不是吗?”
夏花缓缓吐出一口?气,又慢慢微笑起来。
“是啊。”她如是回答。
这个夜晚,她们?聊了很多。聊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秋叶将记忆中的防守布局一一交代,夏花敲定最适合离开的薄弱时间,她们?一点点把?计划梳理,想象着可能发生的任何意外,怀着激动的心情,即使彻夜不眠,依旧神采奕奕。
可事情进行得远比她们?想象的顺利。
简直太?顺利了!
如夏花所?料,夜间轮岗时,看守们?各个哈欠连天,甚至,聊天时还说着“放心吧,她们?肯定逃不出去”的话。
当他们?这样聊着的时候,夏花和秋叶已经在树荫掩映中,爬上了墙。
落地?的那一刻,夏花摔了一跤,可顾不上疼痛,拉着秋叶的手就向远处奔跑。
不知跑了多久,因为紧张而跳动的心脏终于不堪重负,她们?深重呼吸着,不得不停下脚步。
夏花喘息着,直起身,喃喃道?:“就这样逃出来了吗?”
秋叶:“是啊。总有些难以置信呢。”
夏花回头,阴影中,仍能看到远处那高低错落的房屋,近看时如庞然大物,远看时却不过?如此。
她又说:“我们?这是逃出来了吗?”
“是啊是啊。”秋叶道?:“不过?这只是第一步而已,我们?得先?去取钱。”
夏花神色怔忡:“当真要去找她吗?如果是个陷阱……”
秋叶打断她:“我身上是没什?么可骗的,难道?你有?”
夏花笑了:“我也没有。”
“这就是了。”秋叶定了定,说:“或许像她说的那样,她只是想看到我们?逃。”
夏花问:“你认得她吗?”
“认得。从前在曲府见过?,叫李素节来着——”秋叶见夏花反应,吓了一跳:“怎么了?”
“原来是她啊。”夏花脸上绽出笑容:“是啊,也只有她了。”
这回轮到秋叶迷惑:“你也认得?”
夏花没有回答,只是笑容转瞬即逝,神色又变得认真起来。
秋叶有些不安:“你这是什?么表情?”
夏花说:“如果是她的话,我就放心了。”
秋叶追问:“你放心什?么?”
“你去找她吧,拿着钱,去好好生活吧。”夏花微笑起来。
秋叶震惊:“你这是什?么话?你呢?我们?不是要一起走的吗?”
夏花摇了摇头,退开一步:“我就不了。”
“你说的是什?么话!”秋叶扑过?来,抓住她手臂:“我们?说好一起走的!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夏花取出手臂,安抚地?摸着秋叶的头发,说:“我有我想要去做的事情。”
秋叶紧盯着她,艰涩开口?:“做什?么?”
夏花微笑着说:“从前,我总以为逃不掉,所?以,也没有逃。可现在我发现,原来只要想逃,还是逃得掉的。”
秋叶仍问:“你要做什?么?”
“我嘛,”夏花又退出一步,轻声道?:“我要留下来。”
秋叶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你疯了?好不容易逃出来, 你却要回?去?”
夏花说:“她们和我是一样的。我能逃出来,那么,她们一定也能。”
“你疯了!”秋叶大叫。
“不。”夏花摇摇头:“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清醒。她们里面?也有我的姊妹。最痛苦的日子?, 是?她们陪我走过来的。她们陪伴我的时间不比你短。如果我逃不掉,那就算了,可?现在, 既然可?以逃,既然选择了逃……我就不能丢下她们。”
“可?是?, ”秋叶压抑着哽咽:“我也是?你的妹妹啊!”
“是?,你是?我的妹妹,所以,”夏花抿唇微笑:“你也要逃,逃得越远越好,逃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好好地活——”
“你以为我不会吗!”秋叶高声喝断:“你以为我不会抛下你吗?”
“嗯。”夏花温柔地说:“那就抛下我吧。别管我了。”
“是?, 我不会管你。”秋叶咬牙切齿道:“你走吧!”
夏花有些犹豫, 可?是?对着秋叶恨恨的目光,又发现再?无话可?说,就只点点头,转过身?去,回?眸一望,复又迈开步伐, 向来时的方向,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喉咙中一声呜咽。秋叶眼睁睁看着她毅然离去, 脚步微动,在察觉之前, 已经?追了出去。
可?没跑几步,又猛地刹住步伐,望着那道背影,一步一步地后退,任由她们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她转过身?,向着相背的方向跑去。
那是?夏花的选择。
夏花在意那些人?,可?她不在意。既然逃出来了,她绝不要浪费这么好的机会。
秋叶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脚下步伐飞快,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去往和李素节约定的地方。
她要来取钱,有了钱,才谈得上别的。
在这路线的终点是?李素节。
旁的人?,她都不放心,这样重要的时刻,她非要亲自出马。第?一天时没有消息,她按捺着心头担忧,又等了一天,才收到秋叶的消息,她便?按计划等在这里。
这次,她等到了秋叶。可?是?,没有夏花。
“夏花呢?”李素节不禁问。
秋叶不答反问:“钱呢?”
李素节将钱交到她手中,又问:“她没有逃出来吗?”
秋叶依然没有回?答:带刺地说:“单我一个?人?逃出来,你便?要说话不算了吗?”
“不是?。”李素节目光在她泛红的眼角落了落,心头叹息,说:“只是?,你看起来不太好。”
“我好得很。”秋叶道:“本来三年的银两,我一个?人?用,不是?还能多用三年。”
李素节道:“那你快走吧。”
秋叶不说话。
李素节看看天色,又说:“趁着天黑,快走吧。”
秋叶仍固执地站着。
李素节又要再?劝,刚刚开口,被秋叶抢了先:“她……”
刚吐出一个?字,秋叶就要控制不住声调,顿了顿,才带着鼻音说:“她回?去了。”
“什?么意思?”
“她个?蠢货!”秋叶咬着嘴唇,骂骂咧咧:“她明明都跑出来了,却说什?么要救那些人?……那么多人?,那么大的目标,不是?明摆着要被人?发现的吗?可?她非要回?去!非要回?去!”
李素节愣怔着:“她回?去了?”
秋叶攥住她手臂:“你帮帮她!”
李素节目光复杂:“她要救多少人??”
“我不知道。”秋叶说:“但是?,他们会发现的吧?他们一定会发现的!你得帮她,不然,不然我就……”
李素节回?握她的手:“你先冷静。”
过了一阵,秋叶生硬地说:“我冷静了。”
“我会想办法。”李素节欲言又止:“但是?,今天一定来不及了。”
秋叶看她一眼:“你当我不知道吗?”
李素节索性直说:“他们会点卯吧。”
秋叶抿起嘴唇:“是?。”
李素节还要说什?么,秋叶打断:“我还没那么蠢,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只要你说,你会帮忙吗?”
李素节点头:“会。”
“这便?够了。”秋叶抬起下巴,将银两扔回?李素节怀里:“这个?还给你。”
李素节道:“仍旧是?那片墙头传递消息。这几日我会住到外面?,有事托隶臣联系。”
秋叶问:“你能帮多大的忙呢?”
李素节说:“至少比你一人?努力更?好。”
“我相信你。”秋叶向她伸手:“你说过,你只是?想要我们逃,所以,无论怎样,我和她是?一定要离开的。”
李素节合上她的手掌,说:“我答应你。”
秋叶握了一下她的手,转身?,走进了黑暗。
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淹没于深夜,李素节忍不住脱口:“秋叶!”
秋叶回?头。
“我……什?么也不能保证。”李素节说。
秋叶仿佛没听见,又扭过头去,自顾自地往前走。
她消失在李素节的视线中。
为了应付可?能出现的点卯,为了不令一个?人?的失踪引起看守的警觉,秋叶必须回?去。
李素节也回?去了。她在房间里枯坐,寻找解决困境的办法,再?不断否决。
李家是?靠不住的。纵使标举礼义,似乎该对曲准征收营伎而不齿,但没有足够的利益,又怎么会去触曲准的霉头。
李素节早看得清楚,很多事情不过是?面?子?功夫。就如朝廷早有律令,官员不得召伎,可?若非御史?们闲来无事证明自己在工作,又非铲除异己时用来作为借口,旁的时候,哪里有人?放在心上。纵使检举,也不过得声评价:不拘小节。
在“大义”面?前,即便?玩弄再?多的女子?,又算得上什?么。
而李家,是?最懂得“大义”的。
除非,公主亲自开口。
可?昭昧拒绝了她。
她只怀着满腔赤诚,愿意无条件帮助那些伎子?,只为她们某种意义上共同的立场。可?昭昧不同。
渐渐的,晨光熹微,鸡鸣报晓。
某个?瞬间,李素节霍然起身?,推门而出,向昭昧房间走去。
李素节敲响房门时,昭昧还没有起床,捂着被子?遮住耳朵,又左右翻滚一番,敲门声仍然在响,她不耐烦地问:“谁啊?”
李素节的声音响起:“我。”
昭昧哑然。慢慢坐起来。
她们刚刚不欢而散,才不想现在见面?。昭昧想着,摔开被子?,趿着鞋开门,没好气说:“还来见我做什?么?”
李素节道:“夏花和秋叶,逃出来了。”
“夏花?”昭昧控制不住惊讶,很快又语气一转:“但是?,关我什?么事?”
李素节说:“但夏花又回?去了。她想要救更?多人?。”
“哦。”昭昧兴致缺缺:“所以呢,关我什?么事?”
李素节说:“我想你帮帮她们。”
昭昧别开脸:“我说了,我不会帮。”
“因为她们没有反抗吗?”李素节道:“可?你不能因为她们不曾努力,就觉得她们未来也只会坐以待毙。人?总是?逼出来的,逼到没有退路的时候,她们是?连性命都可?以抛却的。”
“你说她们?” 昭昧讽刺道:“她们可?比你想得能忍。但凡能活着,也就那么活着了。”
“活着?”李素节控制不住声音起伏:“那也算活着吗?你只见过书?上的营伎,还只是?戴在将军身?上的军功章,可?你知道,那些营伎能有多少人?活下来吗?书?上只会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会感慨那么多士兵死在战场,可?是?,书?上从来不会写,倡肆里究竟埋葬了多少伎子?,她们最后也只是?草席一卷,就那么死寂地化作一抔黄土……而已。”
昭昧看着她的眼睛,又看向别处:“你这样想,她们可?未必。”
李素节道:“夏花和秋叶已经?那么做了。”
昭昧正过头来:“她们是?那么做了,可?她们要救的人?呢。连你也不能解决的事情,恐怕没那么容易解决的,难道要我白?费力气去救些根本不值得救的人?吗?”
“倘若,”李素节问:“她们值得呢?”
“值不值得,我说了才算。”昭昧说:“曲准曾经?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可?以用在她们身?上,但是?,凭什?么?”
李素节沉默了。
任何帮助都需要衡量成本,曲准那一个?要求,于她们来说,或许是?目前最贵重的砝码。
可?以交换的,绝不是?毫无用处的感激。
李素节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再?睁眼时,口吻坚决:“她们可?以帮你。”
昭昧为她眼神所慑,下意识道:“帮我?”
来这之前,李素节已经?预想到这冰冷的谈判,苦思冥想,当脑中当真灵光一现,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受到了昭昧的影响。
她轻声说着,像劝服自己:“既然逼到底线时可?以抛却性命,那么,她们还有什?么惧怕的呢。”
“我们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嘹亮的声音,伴随着强烈的情绪。
逼仄的房间中,夏花的声纹不住回?荡,加强了声音,显得更?加明亮:“难道因为我们已经?深陷淤泥,就再?也不敢期待更?好的可?能了吗?”
“是?的。”她的目光环视周围每一张脸,对上每个?人?的视线,一字一句:“我们一无所有。”
“所以,”夏花说:“我们不怕失去。”
“是?的。我们身?处泥沼。”
“所以,我们的每一步,都在离它更?远!”
“姊妹们。”夏花压抑着颤抖,深情低语:“我们无所畏惧!”
房间中是?仓促召集的代表们,有的与夏花相识,有的却素昧平生,只因为同样的身?份聚集在此地,相似的经?历给予她们此刻胸腔中升腾的共鸣。
然而,仍有细弱的声音响起:“可?是?,他们有兵。”
“是?。他们有兵,他们有一百多名士兵。可?是?,我们也有七百多名战士。一对一我们打不过他们,但是?五对一、十?对一,我们也能拖垮他们!”
“他们还有刀。”
“我们也有刀。我们有剪刀、有簪子?,厨房有菜刀,后院有柴刀。只要我们想,我们还可?以打倒他们,把他们的刀抢过来!”
“就算,就算逃出去了又能怎么样,邢州兵的大营就在附近,他们几万人?,总会把我们抓回?来。”
“那又怎样?”夏花问。
她想起曾经?,想起那明明不堪忍受,却总用更?暗昧无光的假象来劝服自己的曾经?。
她也曾怯懦,逆来顺受着,生怕走错一步便?陷入万劫不复。但是?,甘心吗?
倘若甘心,痛苦与纠结就不会一次次在心头升起。
倘若甘心,那倾诉与埋怨就不会一次次脱口而出。
倘若甘心,当曲二离去,奔赴自己的未来时,她不会为自己未知的将来而涕泗横流。
当她走出这片囚牢,站在自由的道路上,不再?恐惧前路通往何方,她第?一次反问自己,也第?一次得到回?答。
她不甘心!
心头的火把越燃越烈,夏花的眼神也闪烁如璀璨星光。那些沉积在心底,多年来不敢拂拭的尘埃,此刻一扫而光,透出最真实的心迹。
她不甘心。
“留下是?死,逃走也是?死。”她字字郑重,力逾千斤,压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泄出激情:“同样是?死,也该为自己而死,也该为那一点希望而死!”
“难道我们生来就是?要受这苦难的吗?不,不是?的!”
“死亡只是?一个?眨眼,可?活着却是?永远的忍辱。我们不怕卑贱地活着,难道还怕瞬间的死亡吗?”
“不!”
“我们要战斗。战斗,为了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她目光灼然:“我们可?以不惧死亡!”
从房间中走出, 灯火映照下,夏花的?面上仍显出情绪澎湃的涨红。
不知怎的?,当?着?那些人的?面, 她越说越是激昂,到现在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抬眼, 见到望风的?秋叶,脸上便露出笑容来:“三娘……”
“你昏了头了!”秋叶劈头盖脸一句, 像盆冷水浇下来。
夏花正心口发热,不禁皱眉:“你这是什么话?”
秋叶看看四周,拉夏花到一旁,咬牙道:“你知不知道你说了些什?么?”
夏花道:“我知道得很。”
“我看你不知道!”秋叶仍态度激烈:“不就是带她们?逃走吗?可是你都说了些什?么!”
“我说了什?么?”夏花恼火道:“那么多人要怎么逃走?难道还?要‘偷偷’地爬墙吗?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秋叶质问:“你就鼓动她们?造反吗?”
夏花攻击性地反问:“不然呢,你有什?么办法?”
“难道你这就是办法了?”秋叶冷笑:“说什?么五对?一、十对?一总能获胜。获胜是获胜了, 可你也太不把人命当?回事了!难道你要她们?拿五条、十条命去换一条命?你到底是为?了救她们?还?是送她们?去死!”
冷冽寒风吹过, 夏花打了个寒噤。
烧灼的?激情陡然冷却, 她的?头脑也清醒几分,想起方才自己说的?话。那时,整个人都仿佛陷入了疯魔的?状态,克制了这么多年的?情绪一股脑都涌出来似,把她的?理智吞噬得一干二净。
秋叶的?一席话把她拉回现实。
“你根本就是在怂恿她们?去死。”秋叶声音冰冷。
夏花说不出话来。
是的?,她本来是想救她们?的?, 可不知不觉就陷入填命的?念头里去。
“说啊。”秋叶仍在继续:“邢州兵的?大营离得不远, 你干脆带她们?打过去好了。”
“我的?确有些不理智。可是,”夏花彻底冷静下来, 说:“我不想再压抑这股冲动了。”
“这冲动毫无用处。”
“不是的?。”这一点上夏花仍然坚持,反驳道:“有些事情, 倘若不能一鼓作气,是怎么也做不到的?。从前我就是少?了这一股冲动,才总是什?么也做不成。现在,终于有了这样的?勇气,却要我这样屈服,我做不到。”
“可还?能怎样?”秋叶道:“白白送死吗?”
夏花只觉心头一团乱麻,不能回答。
秋叶叹了口气:“你再等等,我……去问问李素节。”
“她?”夏花苦笑:“难不成她能帮我们?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