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昧动作停住。刀身入鞘一半,刀柄仍在手中。她?瞥见江流水膝上的刀,说:“你的刀法?不错,我见过。”
江流水眼中划过复杂神色:“那也?是输了。”
昭昧皱起眉头,很快舒展,抬抬下巴:“我去搬把椅子来,我也?坐着?不动,我们来比划比划。”
昭昧不给江流水拒绝的机会,搬来椅子,拉开一点距离,和她?相对而?坐。每个人手中握着?一把刀,刀锋相对,看?起来有点可笑。
可当两把刀同时挥舞,没有人会笑出来。
失去双腿,就失去身体的支柱,仅凭脆弱的椅子脚,根本不能支撑运刀的力道。但?凡多用力一分,椅子就会不堪重负地摇摆,随时可能就地解体。
所以,她?们抽掉了力气,只剩下最纯粹的刀式。
昭昧自诩力量或许仍需锻炼,但?在招式上,她?师承将军贺涛,在拿曲二做练刀的障眼法?时,也?曾受过他几点指教,即使运用不够成熟,技巧也?该胜过大多数人。
但?她?输了。
她?输了!
昭昧有那么一瞬想把刀砸在地上,但?当着?江流水的面?,她?不以为意地说:“我输了。”
江流水说:“你看?起来没正?经?和人打过。”
昭昧不甘示弱:“我能站在这里,可是杀出来的。你应该见识过才对。”
江流水说:“和兵卒交手,也?只是兵卒的水平。”
昭昧无法?反驳。
她?本来有和曲大交手的机会,可真对上,她?必须保留。
只有和江流水……
昭昧眉毛一扬,说:“燕隼还活着?。翅膀已?经?痊愈了。它会飞了。”
江流水有些诧异,似乎没料到?她?会回答,又问:“那你放它飞走了吗?”
昭昧脸色一沉,硬梆梆说:“没有。”
她?想要走,江流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说,姓何?的死了。”
昭昧停住脚步。
“仇人死了,不是该高兴的吗?”
昭昧转身,说:“我们也?有仇吧。”
江流水想了想:“应该没有。”
昭昧说:“驼驼山的时候,你见我的眼神可不像没仇的样子。”
江流水云淡风轻地答:“可能认错了吧。”
昭昧没追问。她?只是不想回答江流水的那个问题。
何?贼死了,无论是不是死得太轻易,至少,大仇得报,她?应该开心的。可是,因为不是死在自己手里,她?半点也?不欣喜。
甚至,她?想,他不该死,他应该活着?。
昭昧臭着?脸走进后院,又臭着?脸从后院走出,旁人都看?得出她?心情不好,想哄她?几句,只有赵称玄直接扔来一包药,说:“夏花那里,再替我跑一趟,最后一次了。”
昭昧直接把药砸回去。
赵称玄被砸了个正?着?,回头对上昭昧的眼神,她?叹口气,又好好儿药交到?她?手中。
昭昧满意了,这才接过,想起答应曲二的事情,提着?药往倡肆去。
这几条街都是倡肆,今天?像是有什么事情,四?处弥漫着?活跃氛围。昭昧刚到?门前,就看?到?一个伎子追着?一辆车跑出去,不小心崴脚跌坐在地面?,看?着?那车子远去,表情悲痛。
昭昧平日里很少见到?这种场景,倒不是说伎子追车的场景,而?是她?表现得如此真切。据她?来往的观察,年纪小的感情比较丰富,但?稍微大些,就吝啬于付出情绪,只在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
可她?却在车里人看?不见的地方难过。
昭昧没放在心上,径直来到?夏花的房间,看?屋里没别人,才进去把药材交给她?。
夏花正?梳着?头发,反应有些迟钝,过了会儿,才后知后觉:“你又爬墙进来?”
答案显而?易见。昭昧一屁股坐下,鼻子抽了抽,皱眉:“什么味道。”
夏花慢吞吞起身,往香炉扔了把香压住那气味,又打开窗,坐回去继续梳头发。
她?一下一下地梳着?,低头似乎在看?着?头发,又好像只是在发呆。
房间里坐着?两个人,可一点声音都没有。夏花发呆,昭昧也?发呆,两个人不言不语地坐了半晌,直到?屋外传来格格不入喧闹声。两个人同时回神,夏花心不在焉地向门口瞥一眼。
昭昧问她?发生了什么,她?说:“这几日,有人要走了。”
“去哪儿?”昭昧下意识问。
“去……别的地方。”夏花答,紧跟着?挑开话题,勉强露出笑容:“你方才怎么不说话,可真是稀罕事。”
昭昧本来不想说,可自走进这房间,就有某种低徊哀伤的氛围萦绕着?她?,她?不禁开口:“只是发现自己很努力去做的一件事,到?头来是白费工夫。”
夏花绾发的动作一顿,又继续下去:“虽然?结果不如意,但?既然?努力做了,至少不会后悔吧。”
昭昧并没有被安慰到?,也?打消了和她?倾诉的念头,扬头说:“曲二走前把你托付给我了,你这几天?还好吧。”
本以为夏花会笑着?说还好,可她?却摇头说:“不好。”
昭昧诧异。那个不管遭遇了什么都只忍着?甚至还勉力微笑的夏花,居然?也?会说不好!
夏花抓着?梳子上缠绕的头发,眼睫低垂,说:“他都已?经?走了,可我还是留在这里,留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都无能为力。”
“那你走啊。”昭昧脱口。
“我是想了,也?说了,”夏花动作有些粗暴,掰断了一根梳齿,说:“可真正?去做,要比去想、去说,难太多了。”
昭昧莫名烦躁,语气隐隐尖锐:“那就别走。忍着?吧,我看?你挺能忍的。”
夏花微怔,咬住嘴唇,脸上表情几乎挂不住,还是勾起一个笑,张口要说什么,突然?,“砰砰砰”几声,有人敲门,敲得又重又急。
绷紧的气氛轻易破碎,谁也?不记得方才的对峙,夏花低声让昭昧躲避,确定没有露出马脚,才走到?门边,试探着?问:“什么事?”
“夏花姊姊,出事了!”门外的人声音急切。
夏花云里雾里:“出什么事了?”
“名单!”那人压低声音,却像呐喊:“你在那名单上面?!”
夏花怔住。
又退开一步,低喃道:“这,这怎么可能?”
几乎同时,李素节走进佛堂的大门。
偌大的佛像立在面?前,李素节迈入第一步,就觉压迫感迎面?。四?下里更是烟雾缭绕,挤占着?本就不多的空间,多站一会儿,都感到?那香火气有了生命,直钻进鼻子里,挤压她?的呼吸。
李素节不适地皱眉,走进侧间,这里仍有烟雾弥散,但?没有那佛像,多少宽裕些。她?见到?等?待的李娘子,问:“您找我来是为了——”
李娘子先发制人:“我借你暗鸮,不是为了让你把李家扯进浑水里去!”
李素节对此行已?有预判,听到?这话,心中一定,从容说:“听闻王父这段时日颇多交往,想必也?为曲准出力不少。”
李娘子冷声:“其中却不曾有驼驼山匪首这样的人士。”
“像母亲说的,”李素节低眉道:“李家倒是对曲准忠心耿耿了。”
“至少在共同利益上如此。”李娘子舒缓了情绪,问:“你们私下联系陆凌空,为的又是什么?”
李素节避而?不答:“总不会是为了损害自己的利益。”
“我只怕你年纪轻轻,”李娘子声音平稳,却每个字都含着?力度:“不知天?高地厚。”
李素节觉得荒谬。她?在昭昧面?前,也?曾有类似的想法?。如今到?了母亲面?前,她?反而?成了那年少使气的人。一念至此,她?情不自禁笑起来。
李娘子看?着?她?笑,说:“做事之前,也?该想想,有些后果你究竟能否承担。”
李素节收了笑,淡淡地说:“大概是血脉关联吧,我的血亲里也?有人曾少年意气,想做旁人不敢做不能做之事,想必她?当初也?说不会后悔,可后来还是后悔了……”
李娘子打断她?:“焉知你未来不会后悔?”
李素节自顾自地说:“——大抵因此,她?便觉得所有人都如她?一般,迟早把说过的做过的都轻轻揭过。”
“这样说来,”李娘子问:“你是自信能够承担任何?后果的了?”
李素节还没开口,李娘子道:“就如当初你一走了之,要你妹妹来代你出嫁,这样的后果你也?是可以接受的了。”
李素节将要出口的话梗在喉中。
李娘子目光投向窗外,一墙之隔,屋外一片雪白苍翠,屋中昏黄黯淡。她?咳嗽几声,又开口:“听说公主初来乍到?,便向曲刺史提出惩治军中兵士。你为此与曲刺史针锋相对,最终得偿所愿。”
李素节找回了心态:“那您也?该知道这事是因何?而?起。”
李娘子点头,说:“我还知道,这事究竟有何?后果。”
李素节心头掠过不安:“什么后果?”
“已?经?杀兵士立威,接下来自然?要施恩了。”李娘子瞥她?一眼:“你既然?与倡肆女子也?有来往,她?们难道不曾和你提过吗?”
“……不曾。”
“就是这几日了,”李娘子转过脸,正?视李素节,目光压迫:“邢州兵在征收营伎。”
李素节冲口道:“不可能!”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曲准为兵士侵犯民女而?愤怒吗?不,他只厌恶军纪不肃,恨自己权威受到?挑战。
何?况,那只是区区伎子。即便有那么多的解决办法?,在他眼里,唯独牺牲那些伎子谈不上代价,轻而?易举就能够说出口,或许,除了麻烦,再没有别的困难了。
至于那些伎子们的处境,自然?不是他会考虑的事情。
“这也?是你可以承担的后果吗?”李娘子问。
李素节声音微涩:“多少人。”
李娘子反问:“人数多寡有影响吗?”
李素节心里回答,没有影响,哪怕是一个人。
李娘子说:“想必你们当初那样冲动,并没有料到?这样的结果。”
李素节不语。
李娘子说:“世间的事大抵如此,你以为能够承担,其实只是你根本没有料到?结果。”
“为了没有料到?的结果,”李素节忍不住开口:“就什么也?不做吗?”
李娘子没有回答,李素节心头已?经?流出许多话来,语速飞快:“怕横生枝节就不肯再伸出援手了吗?怕不能成功就从头失败吗?怕死,就不活着?了吗?”
“何?况,”李素节站直身体,断然?道:“那不是我的错。士兵侵犯民女,是士兵的错;下令征收营伎,是曲准的错。我没有做错!”
李娘子针锋相对:“做了对的事,未必能得到?好的结果。”
“我不要好的结果!”李素节断然?道:“我要问心无愧。我要不管什么时候质问自己,都能说我做了我该做的。我没有错。”
“对错?”李娘子目光冷厉:“你心里,何?以衡量对错?”
“为多数牺牲少数,是对是错?”
“为大义而?屈小节,是对是错?”
“为目标不择手段,是对是错?”
一连串的质问咄咄逼人。
李娘子并没有期待回复,言罢便收回视线,冷硬地说:“你要做什么是你的事。我只要你不把李家拖进浑水。”
第45章
李素节道:“倘若我借用暗鸮便牵连了李家, 那?么,您不妨撇了暗鸮,我做的事自然也与李家无关。”
李娘子哼了一声, 像在嘲笑:“为了公主的安危,我且不收回暗鸮。但?,是我的, 你也夺不走。”
两个人再没有说话。佛堂侧室里,透进?些许阳光, 照着烟雾,在她们之间?飞舞。
李素节转身,走出佛堂,到门口时,半边阳光半边暗淡。她止住脚步,没有回头?, 轻声:“你有多久没见到阳光了?”
说完, 迈出门槛。
她走出李家, 坐上马车,吩咐车夫到倡肆停下。车夫没有多言便挥舞鞭子,驾着马哒哒哒地迈开步伐。
车子从李府侧门走过?,李素节放下车帘。
李娘子提起的事情,在她心中砸下了波澜,她并不如表面那?般理智, 走出李府就想来这?里看看。她指点车夫停在夏花所在倡肆的不远处, 让他进?去找个?带路的伎子。
她不似昭昧,多少有些拘束, 不曾那?么经常地出入倡肆,但?也来过?几次, 不能直接翻墙,就用钱沟通。这?位带路的伎子也不单单是收钱办事,只是知道她与夏花相识,方才带她溜进?去,期间?但?凡遇到什么意外,也多数可以用钱解决。
路上,李素节也旁敲侧击地问?了倡肆的情况,听她支支吾吾地说最近有一批人要走,心头?有些不是滋味。
她认为自己没有做错,可导致这?样的后果,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顺利地来到夏花的房间?,带路伎子拿钱离开。李素节听屋里无声,便敲门轻声问?候。
房门很快打开,一只手伸出来,拉住她就往里拽。李素节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昭昧,才松口气,反手关门,问?:“你也在?”
昭昧点头?,说:“夏花一会儿回来。”
李素节欲言又止。昭昧没有察觉。
两人沉默地坐了会儿,昭昧才突兀地说:“发生了点事情,夏花去确认了。”
李素节问?:“什么事情?”
昭昧道:“她没说清楚,就说是——”
门突然开了。昭昧的声音戛然而止。
夏花走进?来,面容有种坦然的灰败。
“到底怎么了?”昭昧打破安静。
夏花摇了摇头?。
李素节看向昭昧,眼神疑问?。
昭昧也稀里糊涂:“刚刚有人来说她在什么名单上,然后她就跑出去说去问?个?清楚。”
李素节明白?了,试探着问?:“是营伎的事情?”
夏花似捕捉到这?声音,抬眼看来,半开玩笑地说:“没想到,我居然也会落到这?个?地步。”
“营伎?”昭昧插话?。
李素节叹息:“邢州兵在征收营伎。”
昭昧有些愣。
她从记忆中翻出陈旧的词语,想起史书中它总带着负面的含义。她曾见列传中写将军如何治军严整,便以肃清营伎为例,可落到现实里,大名鼎鼎的邢州兵,竟然主?动征收营伎。
她第一反应是喊一声不可能,但?没有出口就咽回了喉咙。
她已?经不像当初那?般只懂得?纸上谈兵了。也明白?了母亲教导她的那?最后一课。
史书记载陈末帝如何昏庸无道,可陈地百姓却多年追思不已?。
母亲没有给?予任何评断,比起史书的系统周全,这?话?也似乎没头?没尾。
可在那?样生离死别的关头?,她几乎是把每个?字都烙在心口。
历史记载的并非真实。真实的并非历史,而是潜藏在文本下方的心理动机。
当肃清营伎作为治军严明的范例,那?么,在那?些不曾落在纸上的历史中,又有多少在军队里沉寂的营伎。
昭昧不说话?了。
夏花扶着桌子坐下,故作轻松地说:“我还以为能逃过?一劫呢。”
李素节问?:“有人作梗?”
夏花轻咬嘴唇,扯了下嘴角,讽刺道:“是啊。不然,她们会放了我这?棵摇钱树?”
李素节问?:“你已?经有了人选?”
夏花抛出一个?名字,话?中带刺:“除了她没旁人了。我不记得?曾得?罪什么客人,只有她,为了二郎的事情,恐怕要恨死我了。况且,这?招数也不是她第一次用了,曲府上那?些女子,她可没少送到倡肆来。”
她说的是曲府娘主?的名字。
昭昧突然问?:“你知道秋叶吗?”
夏花愣了愣:“这?是什么人,我不认得?。”
李素节却听懂了,解释道:“秋叶是曲府的一名伎妾,后来被遣散出府,大约……也在哪家倡肆里。”
“那?怕不是这?次也逃不过?了。”夏花复杂地笑了下:“她的名字正巧与我相配,若是我们见到了,说不定还能认识一番。”
李素节皱眉:“你……”
“我怎么样?”此时的夏花如同仙人掌,处处带刺,声音高扬:“我还能怎么样!”
“你当然不能怎么样。”昭昧粗暴地说:“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夏花却像遭了打击,面色一白?,再?不言语。
昭昧拂袖而去,全然忘记自己是怎样翻墙来的,大摇大摆就向外走,幸而白?日人不多,偶尔有人见到,她们惊讶得?像见了鬼,来阻拦时被昭昧直接甩开,就没有跟上来。
走出一段路,昭昧站住,转头?说:“我不会帮她的。”
“嗯。”李素节低声说:“救得?了一人两人,又如何救千人万人呢。”
“我没那?么想。我只是不想救。”昭昧撂下这?句话?,不管李素节作何反应,迈步往曲府去。
没走出几步,她站住了。
前方,两个?邢州兵正巧路过?。
如果是往日,昭昧不会多看一眼。可今天她多看了一眼,也恰好听到他们说的话?。
一人万分遗憾地叹气:“哎,现在都去不成倡肆了,只能干看着。”
另一人连忙提醒:“你还敢想啊,上次的事情差点就被发现了,你忘了那?些人怎么死的?”
“没忘,我怎么敢忘啊,都憋屈死了。”此人愤愤不平地说:“大家都能干的事儿,偏偏她一张嘴,谁也别想干了,真是多管闲事!”
“诶,”另一人自以为是地打圆场:“女人嘛,不就喜欢管男人去倡肆的事儿。”
“那?也太过?分了。你说,”第一人仍咽不出这?口气,转头?跟同伴互动:“咱们又不是她的兵,她管个?屁——”
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身旁,此刻空无一人,那?本该站在此处的同伴正在地上呻、吟,目露恐慌地盯着突然出现的昭昧。
昭昧的刀已?经挥向另一人。有那?么一瞬,士兵按刀欲拔,又似乎反应过?来,硬生生受了这?一击。
刀刺穿他的肩膀,向后,将他钉在墙上。
昭昧面无表情:“很想去?”
士兵摇头?。
“真不想去?”昭昧追问?,身体靠近几分,刀也跟着在他肩膀晃动,带出更多鲜血。
士兵痛得?直吸冷气,连连摇头?。
昭昧冷脸,反手拔刀,踹一脚地上的人,道:“滚。”
两个?士兵连滚带爬地滚了。
昭昧满意地说:“果然还是刀管用。”
李素节没有吭声。又走出几步,忽然站住。
昭昧奇怪:“怎么了?”
李素节抬头?,斩钉截铁道:“我会帮她们。”
昭昧愣了下,重申道:“我不会帮她们。”
“但?我会。”李素节说。
昭昧不解:“为什么?”
“她们不该遭遇这?些。”李素节目光深切:“难道就因为她们是贱民、她们是伎子,所以就活该被践踏被蹂、躏吗?那?不是她们的错,她们从来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你说过?的,除了出卖自己,她们别无选择。”
“哈。”昭昧忍不住笑了,咄咄道:“她们不需要选择!”
李素节说:“我没有要你认同。”
“她们根本不需要帮助!”昭昧抬高声音,又努力压低:“我去倡肆的次数比你多,见过?的伎子也比你多,可我见到的都是些什么?她们根本不会在意的,她们早就习惯了,就算做营伎又怎样,她们只会安慰自己,能活下去的,只要能活下去,做什么还不是一样?她们就是这?样的人!”
李素节摇头?:“没有人生来是要被欺辱的。”
“那?又怎样。”昭昧讽刺地说:“你也知道我是怎么和夏花相识的。即使她自己不会反抗,但?至少,在我抬刀杀人的时候她选择替我掩护。还有后来,她自己不能帮助姊妹,陆凌空做到了,她愿意以命相报——可即使是她,也只是如此而已?。刚刚你听到了,她说了些什么?永远只会等待,只会忍受忍受忍受——说不定,呵,还乐在其?中呢。”
“你说的不错。”李素节说:“可我已?经决定了。即使是这?样,我依旧想试试。或许她们从来没有看到另外的可能,而我,想要给?她们这?样的可能。即使失败,至少我尝试过?了——这?不是你教会我的事情吗?”
昭昧看着她,别开脸:“随你的便。”
她觉得?素节姊姊在白?费功夫,可显然她不能说服,回府的时候,只觉得?这?一趟非但?没有平复情绪,反而令她更烦躁了。坐了一阵,想起江流水提起燕隼,就让隶臣取来。
小翅膀已?经换了个?大大的笼子,足够它展开翅膀,这?会儿它正安安静静地呆在角落里,看起来很乖巧,仿佛又变成了当初那?个?不曾出笼的雏鸟。
昭昧看了几眼,问?隶臣它的情况,隶臣支支吾吾地说,小翅膀最近吃东西很少,有些绝食的趋势。
昭昧心情复杂。当它要飞走时,她只想它留下来。可当它可怜地窝成一团,她又想念起它飞翔的模样。
她取来钥匙,打开鸟笼。听到咔嚓声,小翅膀动弹了一下。接着,鸟笼打开,昭昧伸手,想把它抱出来。
窝在角落里的小翅膀突然躁动起来,翅膀一扑楞,脖子一探,就重重啄在她手心。
昭昧吃痛收手,方才还木讷迟钝的小翅膀突然显示出前所未有的机动,双翅展开,在笼子里左冲右突,羽毛乱飞,眼看就要飞出来!
昭昧一把摔上笼门,再?次锁得?严严实实。
“带走!”昭昧怒道。
鲜血从伤处流出来。真正令昭昧无法容忍,是它的不驯。
小翅膀从出壳起就是她驯养的,关在笼中那?么久,久到它再?也没有长大,也不曾为此生气而啄伤她。可是现在,当它学会飞翔,见到天空之辽远、天地之广阔,再?回到笼中后,唤醒的野性并没有随之收拢,好像正印证了那?一点:当它学会飞翔,它眼中就再?没有主?人了。
它会飞走,不再?属于任何人。
可是,从来只有她不要的东西,没有什么能自作主?张地从她手里溜走。
那?点怜悯烟消云散。
“不吃东西吗?”昭昧冷漠地说:“那?就饿着好了。”
隶臣战战兢兢地将小翅膀带走。
昭昧处理着手上的伤口,仍有余怒未消。故而当有人传报时,她张口便道:“不去!”
隶臣得?令,正要走,昭昧反应过?来:“站住。”
她问?:“什么事?”
隶臣道:“曲刺史邀您钓鱼。”
这?不是曲准第一次邀请她了。
上次她一口回绝,可这?节骨眼上,何贼刚死,她也想知道曲准打着什么主?意。想了想,说:“我去。”
她来到的时候,曲准已?经在河边候着,鱼线探进?水里,勾起一圈圈涟漪。
河面结着薄冰,破开冰层,鱼仍在深水,这?一线钓钩垂得?再?深,也颇有种愿者?上钩的意味。
曲准见到昭昧,微微点头?,笑道:“公?主?来了。”
昭昧两手空空,在旁边坐下,说:“我不钓鱼。”
曲准说:“无妨,随公?主?喜好。”
昭昧盯着水面的鱼钩,问?:“这?么冷的天气,能钓到鱼?”
曲准目光落在鱼线上,说:“那?要看这?鱼饵是否合鱼的心意了。”
昭昧翻个?白?眼:“你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
曲准看向昭昧,哑然失笑,道:“那?准便直言了。如今何贼已?死,青州刺史赵孟清入主?上京,不知公?主?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他虽然这?么问?了,可昭昧还没有回答,他又提醒似的说:“赵孟清打着为周讨逆的旗号,名义上为的是报大周灭国之仇,但?是,公?主?想必清楚,正因如此,最不想大周李氏留有遗脉的,也正是他。”
昭昧不满:“你威胁我?”
“非也。”曲准轻笑:“真正威胁公?主?的,该是赵孟清才对。”
昭昧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曲准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说:“天下能与赵孟清抗衡的势力不多,准正居其?一。公?主?与准合作,自然也就不惧赵孟清的威胁。”
昭昧冷哼一声:“怕是你想要用我来威胁赵孟清吧。”
“不敢欺瞒公?主?。正是如此。”曲准坦诚道:“赵孟清不愿受皇族遗脉掣肘,一旦发现公?主?踪迹,必然想方设法铲除,而准正希望有皇族遗脉牵制他,自然会竭尽全力保护公?主?。”
“所以呢。”昭昧顺着他的口风问?下去:“听起来我该接受你的安排。”
“所以……”曲准道:“准虽然愿意竭尽所能供奉公?主?,只是准再?托大,也不得?不承认,天下势力并非只我一人,但?凡想到有朝一日,准呕心沥血庇护公?主?,却可能为她人做了嫁衣,行动时难免会留有余地,只怕对公?主?也有不利。”
昭昧问?:“所以呢?”
“所以,”曲准让渡主?动权,顺着她的言语说下去:“准需要与公?主?缔结盟约。”
昭昧语气隐隐含怒:“所以呢!”
“所以,”曲准微微低头?,态度恭顺,道:“还请公?主?下嫁。”
“放肆!”昭昧霍然起身, 一扬手,巴掌落下!
曲准不躲不闪,受了这一掌。声音响亮, 曲准的目光却没有半分偏移。
昭昧不禁再度抬手。
这次,曲准攥住她的手腕,云淡风轻道:“公主息怒。”
昭昧挣出手来, 横眉竖目:“曲刺史?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公主该知晓,这于?你也没有害处。”曲准微微一笑?:“能?与赵孟清作对?的或许不止我一人, 可公主既然来到邢州,总不能?再往别处去,而在这邢州,无人能?与我曲准相提并论,便是李家……也不能?。”
“呸!”昭昧啐道:“没有害处?似你这般有妻有子的老匹夫,哪里配得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