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情形,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好像被一股力量支配着,抓住最?直接的念头,就?挥刀落了下去。
奇怪的是,这次居然也?很像。
或者是每一个房间都很像。一道房门隔开所有,走?在走?廊上时,一切都很平常,可一旦生出了那样的念头,点破那层窗户纸,透过一点点缝隙窥见?内里,所有的平常都被打破,露出狰狞的真相?。
昭昧说不清心头涌动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
是因为生命中?最?初遇见?的那一次,带来的是她最?讨厌的弟弟?
还是因为在那次遇见?里,她见?到面目狰狞的母亲,用?鲜血将所有景象染红,以至于?此后每一次遇到,她总想?要拔刀,以为这样的画面,就?该溅上鲜血?
她顾不上分析。
她的手按上刀柄。
而另一只手,按上了她的手。
昭昧没有反抗。那人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扭开?, 扯进一个房间。
松开?手?,压着声音喊:“你疯了!”
昭昧没疯。她松开刀柄,说:“好巧。”
“好巧?”夏花道:“如果不是我, 换做别人,你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吗?”
夏花并不清楚昭昧的身份,不知道她即便杀了那个人, 也并不会得到什?么?“结果”,脸上满心后怕, 忍不住又气又急:“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你是随随便便就能拔刀杀人吗?”
昭昧没?有回答,打量四周,确定这是夏花的房间,似乎刻意收拾了一番,没?有旁人的痕迹。
夏花迎着她视线走?近, 道:“你究竟知不知道, 杀人是要偿命的!”
昭昧这才正眼?看她, 说:“所以,忍着吗?”
夏花陡然平静下来。
“每个房间都是这样的吗?”昭昧问。她有些好奇。
“是你见到的那样。”夏花咬了咬嘴唇,说:“从来都是这样。”
“哪样?”昭昧问。
“不管哪样。”夏花自暴自弃地说:“那样的房间,还有……这样的我、我们。”
她慢慢坐到床上。
昭昧又问:“哪样的你们?”
夏花像被这追问刺痛,嘴唇紧紧抿着,继而苦笑:“谢谢你, 曾经救了我。可是你救不过来的。”
昭昧解释:“我可没?想救你。”
“那不重要。”夏花说:“结果救了, 那就够了。”
昭昧皱起眉头:“你还没?有回答我。”
“什?么??”
“所以,”昭昧天真又残忍地问:“忍着吗?”
夏花忽然笑了, 笑得很灿烂:“忍着啊。不然,像你那样杀人, 我们怎么?逃脱罪行?呢。”
“曲二?呢。”昭昧说:“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夏花抬头,神色怔忡:“你相?信?”
昭昧不解:“信什?么??”
夏花说:“他只是我的朋友。”
“不然呢。”昭昧莫名其妙。
夏花看着她,目光盈盈,又叹了口?气:“朋友又怎样呢。他和我一样,只是胆小鬼,谁也不敢挣脱自己的枷锁,又谈什?么?帮人解脱呢。”
昭昧说:“所以,你毫无办法。”
“是,毫无办法。”夏花坦诚道:“我还小的时候就被卖到这里,除了在这里学会的,旁的什?么?也不会。有时候也想离开?,可是离开?后又能做什?么?呢,我养不活自己,最可怕的是,我怕迟早有一日,为了养活自己,我会主动做回这种事,那时候,我就连本心也失掉了。”
昭昧道:“你还没?有离开?,就已经想到这么?多了。”
“嗯。”夏花说:“算我怯懦吧,只要想到后果就没?办法走?出那一步。只要还能忍下去,就比死好些。”
“忍不下去呢?”
夏花笑起来:“有什?么?是忍不下去的呢。”
昭昧看着她嘴角的笑容,说:“你笑起来很好看。”
夏花的笑意却凝固在嘴角。
“但你不该笑。”昭昧一针见血道:“经常笑就会开?心吗?”
夏花收敛笑意,有些不安:“人总要活下去。”
“你可以反抗。”
夏花垂下眼?眸,喃喃道:“谁说不可以呢。”
她抬眼?,目光是麻木的讥讽:“你若有闲,每天夜里可以来走?一圈,去看看那些吊在天井里的女孩,听听那些游荡在空气里的鬼哭——谁说不可以反抗呢。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里,她们难道没?有反抗吗?我——”顿了顿,轻飘飘地说:“我难道没?有反抗吗?”
“可结果没?有什?么?不同。哦,或许有不同。”夏花轻声说:“从前那些女子来劝我时,我恨她们为虎作伥、自甘堕落。可现在,我也做了那为虎作伥、自甘堕落的人。每每见到有女孩反抗,见到她们被吊在天井里奄奄一息,我总忍不住走?过去劝一句‘放弃吧’。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如果还有,那就是看着那些不愿屈服的女孩年纪轻轻的,就化作尸体离开?——”
昭昧突然打断:“什?么?声音?”
夏花一惊,瞬间从过往抽离,身体紧绷:“什?么??”
昭昧道:“房间里有动静。”
夏花忍不住问:“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听到了。”昭昧环顾四周,说:“你没?听到那声音吗?”
夏花怔怔的,忽然笑了,复杂地说:“你没?有听啊。”
“我听了。”昭昧重复:“你说你从前反抗过,现在劝旁人不要反抗。”
夏花几?番欲言又止。
昭昧说的不错,可将夏花的一席话概括成?这样,又好像哪里不对。
昭昧再没?有听到那动静,转回头说:“你继续说吧。”
夏花失笑,又有些赌气:“我不说了。”
昭昧道:“那就不说。”
“不说,似乎也没?有人可以说了。”夏花看向窗外,忍不住说:“你看到了吧,城外有多少?流民饿死,比起她们,至少?,我还能够吃上饭。活下来本身,已经很奢侈了。”
昭昧嗤笑:“那也能算活着吗?”
夏花扭过头来,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她抿着唇笑,轻声说:“心脏还在跳动啊。”
胸腔中,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昭昧有一瞬愣神,又很快抽回手?:“它就是不跳了,也与我没?什?么?干系。”
“可真凉薄啊。”夏花感叹一声,坐正了身体问:“你来找我吗?”
昭昧按住刀柄,问:“你说过,那个人,你本来想杀了他。”
夏花愣了愣,明白?她说什?么?,点头:“是。”
昭昧道:“我杀了他。”
夏花道:“却牵连了我。”
昭昧道:“我帮了你。”
夏花问:“害我坐牢吗?”
昭昧无动于衷,说:“既然我对你有恩,你不该涌泉相?报吗?”
夏花笑起来。
无论她说什?么?,都拦不住昭昧自说自话。于是她郑重其事地点头:“是。很是应该。”
昭昧说:“你是曲二?的朋友,也想帮他吧。”
“帮他什?么??”
“帮他进入军营。”
夏花微讶,问:“他的意思?吗?”
昭昧道:“我的意思?。”
夏花失笑,摇头:“朋友不是这样做的。”
昭昧问:“你觉得曲二?不愿从军?”
夏花摇了摇头,几?番欲言又止,说:“无论想与不想,这决定该他自己来做。”
“呵。”昭昧嫌弃道:“有的人,非要人推一把不可。不然像你这样,还知足得很。”
夏花有几?分好奇:“你觉得我知足吗?”
昭昧斜着眼?上下打量她,没?好气说:“你那么?想和我说你从前经历的事情,怎么?都不像知足的样子。可我一旦说你不知足,你立刻又自己安慰自己起来。我哪里知道你究竟是知足还是不知足?”
夏花大笑。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昭昧莫名其妙:“我说了什?么?笑话?”
“不,你没?有。”夏花含笑摇头,稍稍止住笑意,说:“我只是觉得好笑——你把我说得也够可笑了。”
昭昧忍住翻白?眼?的欲望:“你究竟答不答应?”
夏花不作回复,却说起别的事情:“我有个妹妹。”
昭昧道:“你说过——答应还是不答应,这有什?么?难的?”
这回轮到夏花自说自话,无论昭昧问什?么?,她只自顾自说下去:“但我们长得不像。我们是异母异父的姊妹。”
昭昧听进去了:“异母异父?”
夏花点头:“我娘死得早,后来父亲娶了她的娘。我本来还有个妹妹,也是她同母的姊姊,可惜出生没?多久就死掉了。父亲觉得他或许命中无子,便把她娘送到客人的床上,后来,就有了她。”
昭昧问:“什?么?是送到客人的床上?”
夏花说:“生下她后,她娘羞愤自杀,再过几?年,我和她就一同被卖掉了。”
这一次,故事里抽离了情绪,夏花只是平平地陈述,不掺杂任何旧日怨愤。
她说:“我不知道她被卖到了哪里,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我这样活着已经很勉强了,她真的会有那样幸运,比我活得更好吗?可若是她活得还不如我……那只能说,没?有死就已经很好很好了。死掉的人太多了,只是我在这里见到的死人,就已经很多很多,她们很多和我、和我妹妹一样,是被卖掉的。水灾、旱灾、贫穷……因为任何一个理由。”
她看向昭昧,眨了眨眼?睛问:“我该知足吗?我不该知足吗?”
昭昧托着下巴听她讲完,开?口?时却说了不相?关?的事:“你父亲后来有儿子了吗?”
夏花神色怔忪:“啊……我走?的时候,还没?有。”
昭昧像得到糖果的孩子,吃到嘴里满意了,点点头,说:“你该不该知足,是你自己决定的事,我只想知道你究竟答不答应。”
这答案似乎在意料之外,夏花愣了愣,笑开?:“他若是来到我这里,拿那件事来问我的答案,我就答应你。可能……我也想有人听到我的一切后,给我一个答案。”
昭昧好像没?听见后面的话,只听到夏花的“答应”,满意地笑起来,站起身,自然地按住刀柄,紧接着——
猛一转身,扑向房间角落!
一切发生地猝不及防。夏花霍然起身,冲向昭昧:“不要!”
夏花猛扑, 而昭昧比她更快,瞬间,风吹帘动, 刀光碰撞。
铿然一声交击,刀身震颤嗡鸣。昭昧微松刀柄卸去力道,对方趁势而上, 锋芒自刀身擦过,发出刺耳声响, 势不?可?挡,逼向?刀柄。
刀柄之前,延展的护手将刀锋牢牢格挡。昭昧侧身撤刀,让过对方攻势,上步!
突然,身后探来双臂, 将她环抱。
急于阻止的夏花恰恰此刻扑到。
昭昧动作不?及, 立刻退步, 却有夏花拦住去路,对方寸步不?让,刀刃抵在她颈项。
昭昧缓缓吐出一口气。抬头。
面前,是陆凌空的脸。
“又见面了。”陆凌空声音冷凝。
昭昧侧脸,见到旁边的江流水,又低头, 自雪亮的刀身看见自己的脸, 扬起头问?:“要杀我?”
陆凌空眸中情绪翻卷,手中攥紧刀柄。
昭昧不?客气地问?:“杀了我, 你和她能活吗?”
陆凌空下意识看向?江流水,又很快回头, 笑了下:“至少给我那些死去的兄弟报仇了。”
“给你那些叛变的兄弟吗?”昭昧讥讽道:“也是,他们死得早,来不?及叛变。”
陆凌空眉毛压下,目光犀利:“什么意思?”
昭昧只挑衅地看她。
江流水叹息一声:“驼驼山怕是换了主人。”
昭昧反问?:“她恐怕从来也没?做过主人。”
陆凌空盯着?她,半晌,松开手,挑挑额前乱发?,问?:“怎么回事?”
昭昧收刀,慢吞吞地说:“你的兄弟们大概都?做了曲家的亲戚,只差你还没?认祖归宗了。”
陆凌空呛道:“你不?会好好说话?”
昭昧道:“你刚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不?然呢。”陆凌空皮笑肉不?笑说:“你害死我兄弟,还要我把你当兄弟?”
“敬谢不?敏。”昭昧道:“我不?似你,明明是个女人,却要和人做什么兄——”
昭昧没?能说完。
陆凌空突然揪住她抵在墙上,低头时,彼此目光近在咫尺,昭昧抬眼,就能看进她的眼睛,看到那漆黑似燃着?火光的深处。
她心头一跳。
她本来就和陆凌空不?对付,刚刚又输了一招心情不?好,说话时自然针锋相对,并?没?什么深意,可?就在刚才,电光石火,她反应过来。
那日?她偷听到的声音,的确是陆凌空的。可?那声音与?此时此刻完全?不?同。
和江流水独处时,她的声音清澈明亮,与?眼前的形象并?不?相仿,倒是此刻她压低的声线似乎正衬她驼驼山大当家的模样。
但是,驼驼山大当家又该是什么模样呢。
昭昧弯起嘴角。
“你笑什么?”
“我笑你总想做他们的兄弟,可?总也做不?成。”昭昧比陆凌空矮些,可?眼睛仰视时,目光却在俯视:“就算你压低了声音还逛起了倡肆,那又怎样,还是做不?成驼驼山的大当家。”
情绪起伏卷起的强烈气息拂在昭昧脸上,陆凌空揪住她衣襟的手攥了又攥,手指僵硬得颤抖,好像下一刻就能砸上昭昧的头。
陆凌空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像刀子射出来。
昭昧不?甘示弱地回视,又累了似的,主动收回视线,轻轻一推。
陆凌空轻易地退开了。
昭昧露出得意的微笑,对江流水说:“现在可?以谈点别的了。”
曲家从驼驼山内部动手并?不?是件意料之外的事,至少江流水察觉曲家有意留她们在城中后,就有所防备。这正是陆凌空这段时间大出风头的原因。
事情闹得越大,越是引人关注,越是令人掉以轻心。
前几天,陆凌空闹出命案,将这一系列事件推向?高潮,而那个死去的人,正是死在这里,死在这家倡肆的房间里,那房间里,住着?夏花的姊妹。
这也是她们能够寄居此处的原因。
夏花先前惊得面色苍白,这会儿见形势好转,恢复了镇定,斟了热茶一杯杯放到她们面前,认真说:“你们都?于我有恩,虽然我能做的不?多,但只要是我能够帮忙的,我义?不?容辞。”
江流水道:“我二人借住此处,已经多有叨扰。”
夏花抿唇一笑:“比起救命之恩,这算得了什么。”
昭昧提醒:“救你命的是我。”
夏花笑道:“她们救了我的姊妹,一样是命。”
昭昧“呵”一声。
江流水喝一口茶水,又捧着?杯子暖手,说:“方才你也听到了,此事涉及曲家,你还是不?要掺和的好。”
“曲家算什么呢。”夏花目光灵动:“不?说刺史,便是皇帝,也从不?曾救我于水火。”
很快,她又一笑:“你们说便是了,我去望风。”
夏花的房间颇有余裕,她走到门?边,为她们留出说话的空间。
昭昧开门?见山:“你们打算如何出城?”
江流水道:“我是如何也出不?去的,只让凌空去就够了。”
昭昧也这样认为。江流水的目标太明显了,脸上那样一道横贯的刀疤,又行动不?便,即使不?用轮椅,经过城门?也必然会被扣下。
陆凌空显然也明白,握了握江流水的手,转向?昭昧:“我要是走了,你能照顾她吗?”
她此刻看起来十分?冷静,似乎忘记了昭昧的挑衅,倒有些像她们在驼驼山遇见时的那个陆凌空了。
昭昧说:“只要你不?死,她就不?会死。”
陆凌空道:“我要的不?只是不?死。”
昭昧问?:“凭什么?”
“就凭你和我之间的关系,你没?那么好心提醒我曲家做的事,除非有什么条件——”她架开腿:“说吧。”
陆凌空和江流水的目光都?落在昭昧身上。
昭昧脸上绽开笑容,说:“我没?什么条件。”
陆凌空扬了下眉。
“我不?喜欢曲大,这件事是他做的,我就不?想它成功。”昭昧自然地说:“如果说条件,那这就是了。”
陆凌空看着?她,忽然笑了,眼神嘲弄:“好啊。”
保护江流水是陆凌空离开后的事情,陆凌空如何不?惊动曲家地离开,才是摆在眼前最急切的问?题。先前曲家只派人远远监视,给了陆凌空脱身的机会,但这两天风头突然变紧,夏花有意到城门?处走动,发?现排查严了很多,使江流水肯定了猜想,也打乱了她的计划。
昭昧直接道:“我有办法。”
她没?有细说,只和陆凌空交换了联系方式。离开时,看到望风的夏花,才想起为什么来的。
进门?时,她随手把药材放在桌上,之后忘得一干二净,这会儿也就随口一提,夏花却显示出几分?尴尬,好像吃药是什么羞耻的事一样。
昭昧脚步一停,问?她:“你吃的什么药?”
夏花不?自然地说:“寻常的药。”
昭昧疑惑,可?夏花吃什么药和她又没?有关系,就没?追问?,径直出门?。
等她走了,夏花松了口气,忙将桌上药材收起来。陆凌空和江流水不?曾留心,注意力都?放在昭昧身上。
陆凌空向?后一靠,张开手掌遮着?脸,沉闷一声:“啊……”
江流水道:“以她的身份,能答应帮忙,是件好事,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陆凌空拍拍脸,坐直身体,骂道:“小兔崽子。”
江流水道:“我倒觉得她说的不?错。”
“哪里不?错了。”陆凌空手臂搭在膝盖,身体前倾,冲江流水说:“我都?遇到过什么,又做了什么,她不?知道,但你可?是知道的。”
“改声音、逛倡肆——你也做了。”江流水说。
陆凌空张口欲言,江流水慢条斯理?地截断她:“兄弟,你也做了。”
陆凌空绷紧下颌,紧盯着?江流水,忽又嘲讽地笑:“不?然呢,和一群男人做姊妹?”
江流水倒杯热茶,塞给陆凌空暖手,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氛围,说:“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那些女人留下来?”
“是了,我就不?明白你让她们留下来做什么!自从她们留下来,山寨里的兄弟们个个心思浮动,多少人来找我说要娶她们,偏偏你又不?许,结果,你也见到了,他们可?半点不?客气,到头来,吃亏的还是那些女人。”
“她们不?是‘那些女人’。陆凌空,”江流水说:“她们是你的姊妹。”
“姊妹?”陆凌空高昂了声音:“你要是当她们是姊妹,就绝不?会让她们受这样的屈辱!”
“陆娘子……”夏花不?禁出声提醒。
陆凌空反应过来,冷静了几分?,别过脸去不?看江流水。
江流水的情绪没?什么起伏,过了一阵,房间里已经十分?安静,才开口:“那么,你为什么不?制止他们的羞辱。”
陆凌空不?假思索地说:“因为我是大当家。我靠的是他们。不?然,难道靠一群女人吗?”
“你也是女人。”江流水说。
“我——”
江流水不?客气地打断:“老当家临死前最大的心愿不?是要你做大当家,而是见到你嫁人。依我看,他也不?要你守这两年多的孝,你不?如早点成婚,也卸了这大当家的担子,好好做个女人。”
陆凌空道:“到我手里的东西,就没?有给别人的道理?。”
江流水道:“可?惜,已经有人来抢了。你那么多的好兄弟,也没?能为你坚持多久。”
陆凌空道:“难道你以为换做女人,那么几个女人,就能坚持多久?”
“那么几个女人。”江流水重复着?,眼神讽刺:“你也不?希望她们变多。你只想把她们赶走,再嫌弃她们的人太少。”
陆凌空下意识反驳,可?什么音也没?发?出来。
“你说你遭遇的困难我都?亲眼见到,可?我却觉得,”江流水看着?她,眼中沉淀着?复杂的情绪,轻声说:“忘记了的人是你。”
陆凌空喉头微动,垂下眼眸,躲开她的视线。
江流水无?意追逼,将放乱的茶杯一个一个摆得整齐,又为自己斟茶说:“如果你还能回到驼驼山,就去看看她们怎么样了吧。”
陆凌空抓了抓头发?,硬梆梆地说:“我知道了。就是不?知道那小崽子怎么想的,说什么没?有条件,我可?不?信。”
“她和夏花说的话,你不?是听到了吗。”江流水轻轻吹去水面浮叶,说:“没?有条件的帮助,往往是代价最高的。”
陆凌空冷笑:“不?管什么代价,能抵得过寨子里被她烧死的人命吗?”
昭昧从明医堂走出来时, 惊讶地抬头。
天空白蒙蒙的,寒冽的气?息凝成细雪,空气里都是清冷的味道。
“下雪了。”身后, 赵称玄的声音中杂着叹息。
再往后,哩哩啦啦又走出十几个人,穿着雪白的衣裳, 围着雪白的面巾,几乎融进这片天地。
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问:“还去吗?”
她声音清亮, 却有些不自然的紧绷,开口时,一大团白雾从面巾里钻出?来。
“当?然去啊。”丹参说。
赵称玄没吭声,裹紧了面巾,掂了掂腰侧的匣子,快步往城门处去。身后的人都跟着她的脚步, 偶尔闲谈, 猜测着城外那些流民的现状, 发出?一两?声轻叹。
昭昧和她们?穿的都不同,狐裘把?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蓬松细软的狐毛轻轻擦着她的脸颊,她几次伸出?手来,用暖得?泛粉的指尖把?狐毛压下去一点,再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掖在耳后, 又赶紧把?手收回衣服里面。
赵称玄就在她旁边, 说:“既然冷就回去,你跟着也没什么用。”
昭昧道:“我要出?城。”
赵称玄说:“你要是想出?去, 哪一天不行。”
出?城的管理早没有昭昧当?初入城时那么严格,连难民也不再限制, 只是有针对性地盘查某些可疑人员,像昭昧这样年龄首先就对不上的,想出?城并不费什么力气?。
昭昧说:“我偏要今天出?。”
赵称玄再没说什么。
一行人走到城门处。相比往日,这里更冷清些,几名小吏站在简易搭建的棚子里,时不时有斜飞的雪洒进来。他们?把?两?只手揣在袖口,盘问时走来走去。
见到昭昧时,小吏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就不耐烦地摆手。等她过去,小吏的眼神落到赵称玄这些人身上,表情热络些,寒暄道:“赵娘子,今天这天气?,你们?还要出?城去啊。”
“嗯。”赵称玄道:“今天这天气?,才该出?城。”
“……也是。”小吏肃然起敬,脸上又露出?难色:“只不过咱们?上边下了命令……”
赵称玄会意?:“你们?该查就查吧。”
“好嘞。”小吏立刻扬声,招呼另外几个人凑过来,说:“麻烦娘子们?把?面巾摘下来,给我们?看几眼。”
丹参和另外那个声音清亮的女子都身材高大,站在队伍前方?,她们?率先摘下面巾,露出?脸来。昭昧初见丹参时,丹参一身白晃得?她以为见鬼,可面貌却透着股仙气?儿,相比之下,旁边的女子长?得?粗糙些,像是贫苦出?身,却收拾得?干净利落,尤其开口时,声音悦耳。
“看过了没有?”她问。
小吏仔细对照着手里的画像,又细数着旁边标注的特点,不自觉地念出?声来。
女子瞄了一眼画像,问:“这人是女的?还是男的?”
小吏随口道:“女的。”
女子接话:“看着不像啊。这头发,是多少年没洗过吗,还有这乱糟糟的刘海儿……”说着,不自在地理着鬓角,生怕发丝哪里不服帖。
“谁说不是呢。”小吏目光顺着她的动作落在她的头发上,像找到了知己,忍不住说:“不过她常年混在男人堆里,肯定也混成了个男人婆,哪像娘子您……”
旁边丹参“扑哧”一乐,推开女子,挤到面前来:“你们?再闲聊下去,我们?不知道又要排队多久了。”
小吏显然认识丹参,殷勤笑?道:“您不用查,咱们?谁不认得?,赵娘子的高徒嘛。”
丹参轻哼一声,让出?位置来。
一个接着一个,一群人接受检查,都走出?城门去。
城门外,还有些难民聚集在这里,于?她们?而言,进城与否已?经?不再重要,都是在等待死亡到来。洪涝带来的灾害似乎在大水退去后变得?越来越远,可事实上那只是开始。第?一波难民已?经?被卷入洪水,成为退潮后留在岸上的尸体或几只不成双的鞋子;第?二波难民逃过了洪水,却面对粒粒可数的救济粮,空望着高大威严的城墙;而第?三波难民,即将迎来寒冷的冬天,而毁在水里的属于?这个冬日的粮食再不会生长?出?来,直到第?二年的秋天。
恍惚间,昭昧想起自己是怎样一步步走到这里,还想起那些在她眼皮子地下死去或濒临死去的人——那些人里,有的死在她手里。
医者们?已?经?见多不怪,迅速进入状态,四散开来,慢步走进衰弱的人群。丹参站在赵称玄身边,没有走,昭昧也没有走。
丹参旁边的那个有着清亮声线的人也没有走。
她像全身都泡在柳絮里,忍得?几乎战栗,几次抬手想要抓头发,最后生不自然地一折,去理鬓角。对上昭昧的视线,她按下手臂,没好气?地说:“你看什么?”
昭昧仍打量着她,太专注,不自觉就歪了歪头。
陆凌空又撩她一眼:“有什么好看的?”
昭昧说:“奇怪。”
丹参亲热地搭着昭昧的肩膀,笑?嘻嘻地问:“什么奇怪?奇怪她居然能扮成这副模样吗?”
陆凌空此时的形象和往日里差得?很多,平日里总是乱蓬蓬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总是遮住眉眼的额前乱发全部拢起来,露出?宽阔的额头和直射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