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昭昧认错态度诚恳,李素节有?火发不出,只?能又气又笑地瞅她一眼,想到陆凌空,心?事?重重道:“她们为什么进城?不,”她摇头:“她们怎么能够进城?”
昭昧道:“她们在城里有?人?”
山匪居然?在邢州管辖最严、兵力?最足的地方有?人,她们都?混到曲家眼皮子底下来了?!
一念至此,昭昧豁然?开朗又难以置信,看向李素节,从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情绪。
“莫不是……”李素节喃喃。
昭昧接话?:“官匪勾结?”
李素节皱眉:“这样也说得过去。我们曾在驼驼山见?过的,山匪们明?明?武力?不低,日常防备却不严密,拦路抢劫绰绰有?余,可要对付官府还是邢州兵,却过于大意了?。”
昭昧说:“陆凌空来这儿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李素节面色凝重:“曲准在找你。”
昭昧反驳:“可曲大和曲二都?不认得我。曲二刚刚过去,他什么反应也没有?。”
“罢了?。”李素节吐出一口气:“本来也没什么。”
昭昧在邢州城见?到陆凌空时,她们还没有?和李家谈妥,要是被曲家抢先一步,那倒是棘手些。现在却不怕什么。
但李素节没有?再逛的心?情,想带昭昧回府,昭昧却不走,眨着眼睛说:“素节姊姊,有?件事?我想和你说的。”
李素节生出不好?的预感:“什么事??”
这件事有些古怪。
昭昧刻意来到明医堂的后门,这里人少,方便引蛇出洞, 可那些人仍旧只是跟踪,没有动手的意思。既然不是为了抓她?,那就只需要等。
“我有个想法……”昭昧说。
李素节想也不想:“不——”
昭昧捂住李素节的嘴。坚决地说:“就这么定了。”
李素节拗不?过?她?, 就随她?去,只坚持要一同出府。李太常劝不?住她?, 想要派人看护,被昭昧拔刀顶了回去。当晚,昭昧便重新握刀,和李素节住进了客栈。
她?要再来一次引蛇出洞。
她?在李府行动并不?受拘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仍觉得出来更舒畅——只要见到李府那扇大门、门外那一圈护院, 她?就气闷, 疑惑李素节怎么能在李家活那么久。
李素节说:“从?小就那样长大, 有什么不?习惯的呢。”
昭昧想到,在走出皇宫之前,她?也不?觉得住在皇宫里有什么奇怪的,就理解了。次日拉着李素节出门,想多晃一晃,让跟丢的那些人再抓住她?的身?影。
恰好李素节有事在身?, 就一齐到城门来。
她?们?是来接人的。接的是李素节的妹妹, 李素舒。
往城门走的路上,李素节把前因后果说清楚。这位李素舒, 虽说是李素节的妹妹,其实与李素节同父异母, 她?的出生,简直是呼在李家脸上的一巴掌。
李素节的母亲是李家长女,深有主见,当年与父亲约定,要榜下捉婿,找个进士来婚配,便挑中?了李素节的父亲——他是入赘的,也因了这入赘,他得到李家的全力支持,平步青云。
可好景不?长。他病重去世,李娘子便如去了半条命似的,险些活不?下去。
讲到这里,李素节平淡地说:“有的人就是这样的,死?了丈夫,就连活的借口都找不?到了。”
昭昧想起郡城之外,那个失去丈夫的女人疯狂地扑上来求死?时,李素节脸上的表情?,和现?在一模一样。
李娘子比那女人强些。她?还是活下来了。活到发现?丈夫生前养了外室,外室还有个女儿——那女儿自然是跟着父亲姓的,可也只是个女儿。
她?大发雷霆。
赶走了碍眼的外室,将那女孩抢过?来,改去刺眼的姓,养在膝下。没人知?道她?心里究竟打着什么主意,可是养了这么多年,是只狗也生了感情?,何况,那是个人,来到李家时还懵懵懂懂的女孩。
“再后来,”李素节说:“我拒绝了一桩婚事,那桩婚事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婚事。”昭昧问:“不?好吗?”
李素节顿了顿,说:“像殿下那样。”
昭昧懂了,问:“那她?没跑?”
李素节苦笑:“不?要想得这么轻巧啊。”
“又这么说我。”昭昧不?高?兴:“腿长在自己身?上,跑有什么难的。”
“有什么难的……”李素节说:“像我那样吗?我快活不?下去了,可因为遇到了老师,就觉得再幸运不?过?。可她?呢,她?会有这样的幸运吗?”
昭昧说:“你后悔了?”
“……不?后悔。”李素节说:“但也明白了很?多。”
昭昧轻哼一声:“你只是怯懦了。”
“是。”李素节说:“我以为那只是一道围墙,但发现?它是天?幕。”
昭昧看着她?,忽然伸出手?去,在空气中?摩挲穿梭,说:“你看,什么也没有。”
李素节笑了笑,再没有争执。
李素舒和李家关系尴尬,当初李娘子接她?回来,便引起轩然大波,多少年也没有消退,好不?容易把她?嫁出去,家里人许多人都松了口气,盼望着她?不?要回来。
可她?出嫁的地方遭了灾,她?还是回来了。没人愿意接她?进城。李素节搬出来时,李娘子把这件事交给她?,还给了钱,吩咐她?在外面买个宅子给妹妹落脚。显然,也不?愿李素舒回李家。
李素舒是一个人来的。
李素节把她?接进城,掂量着如何告知?她?不?能回家的事情?,李素舒像是早有预料,直接问住在哪里。
李素节安排她?先住在客栈,坐下了就没走。
她?们?分别也很?多年了。
李素节离开时只凭一股冲动,不?计后果,这次回来才知?道,后果便是妹妹代她?嫁给了那个匹夫。
多年后,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昭昧好奇地看看这又看看那,还殷勤地给她?们?都倒了茶,一一递在手?边,便一切就绪,只托着脸颊等待听故事了。
李素节喝了口茶,低头看着茶杯里的涟漪,轻轻地问:“后悔吗?”
李素舒微微一笑:“家族照顾我这么久,我应该为家族做些什么,不?是吗?”
李素节仍问:“你不?后悔?”
“有什么可后悔的呢。”李素舒说:“虽然……我不?那么幸福,但姊姊逃出去了,王父也满意了,大家都得到了想要的。”
“可你应该后悔啊。”李素节喉咙被什么哽住了:“我们?得到了想要的,可是你呢?凭什么你就要做、做牺牲的那一个?凭什么你就要这么……为别人着想?”
李素舒反问:“可总要有人牺牲的不?是吗?不?是我,也是别人。”
“那就让别人牺牲去!”李素节脱口而出。
李素舒讶异地睁大眼睛,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李素节本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这样的话,该是昭昧来说才对。可是那一瞬间,因为一股冲动,她?就是这么说了。
李素舒回神,说:“姊姊,有些事情?,是不?能够逃避——”
“鬼话。”昭昧突然插进来:“不?想跑的人千千万万,总有人愿意承担,凭什么要想跑的人为她?们?考虑?想跑的人就该跑,让不?想跑的人留下来承担责任,这样彼此?都满意,岂不?更好!”
本来兴致勃勃想要听故事,可走出李素舒住处时,昭昧只觉得生气,吐出一句:“你们?不?愧是姊妹。可真像。”
“不?。”李素节说:“我会跑,可她?连跑的勇气都没有。”
“是,你有跑的勇气。”昭昧翻个白眼:“可跑出去后这勇气就被消磨掉了。你会一直有勇气跑出去?哼,我看啊,你迟早也要没有的,然后像她?那样,跑不?了,连后悔都不?敢。”
昭昧是故意气她?的,还打量李素节的表情?。
可李素节只回了句:“是吗。你想要我怎样呢。”
这回昭昧是真的生气了:“你想怎样就怎样。”
李素节道:“我不?想怎样。”
昭昧道:“那你就这样吧。”
李素节本来心情?低落,被连番刺激,也忍不?住带几?分锐意:“那你呢,你也不?过?如此?。”
“可我现?在没什么不?满意的,没人能左右我,我只要借势杀掉何贼,就可以——”
“可以?”李素节打断她?的话,嘲讽一笑:“然后他们?就会,就会——”
声音戛然而止。李素节理智回笼,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那太残忍了。
昭昧并不?罢休:“就会什么?”
李素节道:“没什么。”
“卸磨杀驴吗?”昭昧说:“我不?怕。难道因为怕就不?敢去做吗?”
“只是不?怕有什么用。”李素节冷然道:“难道你有办法吗?”
昭昧说不?出,越发挺直腰杆:“至少我走出这一步了,走出来,就可能有下一步。你连第一步都没有。”
李素节冷笑:“全凭率性,没有规划,你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你——”
“我什么?还是说,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昭昧气急:“那你也没资格说我!”
“资格?”李素节道:“拿出你公主的资格了吗——”
昭昧震惊地看她?。
李素节陡然回神,想到自己说的话,十?分后悔,正伸手?去捉,昭昧扭头就跑,气头上跑得飞快,没多久就消失在李素节视线里,出现?在别人的视线里。
曲大的人是昨天?才开始盯上昭昧的。
陆凌空早把消息告诉曲大,可因为动机不?纯,效率不?高?,单单是画图一项,就折腾了很?久。她?循着记忆描述昭昧的模样,等曲大找人画了图,她?又总说不?对,翻来覆去地改了很?多版,当曲大都怀疑陆凌空是有意消遣他时,陆凌空才吐出一句“差不?多”。
接下来,手?下们?带着画像开始找人。邢州城地界如此?之大,找人并不?容易。曲大也没有闲着,唤来城门小吏,检查进出城记录。按陆凌空提供的昭昧离开驼驼山的时间,往后推出她?们?最早来到邢州城的时间,从?那天?的记录开始,一日日地往后查,寻找十?二岁女孩的记录。
邢州城人多,管制再严,每日自各个城门进出的也有数百,看得曲大头昏脑胀。幸而,无论是难民还是商户,年纪小的都不?多,这日他终于从?上万名?字中?找出那个平平无奇的“武氏”,后面记录着城门小吏的目测年龄:十?岁出头。
手?指点在名?字上,曲大又看到紧挨着的另一个名?字:李氏。
他心里先是一紧,又放松下来。
李是周朝第一姓,十?个人里就能出一个,可谓遍地都是,而李家人丁不?多,再怎么根基深厚,在庞大的基数里也算不?上什么。这个李氏,或许是巧合。
曲大又往后看。
果然,接走这两人的不?姓李,姓王。
曲大脸上露出笑容。
绝对就是这两个人!姓武的是公主,姓李的是宫人,只要沿着姓王的这人查下去,就能揪出她?们?!
曲大勾手?招来下人,把名?字给他看了,说:“去,查查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那人一瞅,呆住,脸上表情?有点扭曲:“这……”
“怎么?”曲大目光一转。
“没,我这就去。”他带着名?字走了,心里却叫苦连天?。
王大!叫什么不?好,偏叫王大!
王是仅次于李的大姓,这就算了,若是叫王八,也容易筛些,可他叫王大,凡是第一个出生的都可以叫王大,谁家还没有个把孩子?这要是一个个查下去,要查到猴年马月去!
想从?王大这边追踪两人的下落有些困难,但另一边,负责找人的终于发现?了昭昧的身?影,回报:“大郎,我们?找到她?了!”
曲大从座位里蹦起来:“当真?”
“当真!”手下说:“完全符合您的要求。有个十来岁的女孩, 旁边跟着二十岁上?下的娘子?,都?脸生,小的没见过。”
“哈。”曲大一拍桌案, 眼睛拉得又细又长:“看来这件功劳是我的了。”
他脖子?刷的一转:“她们住在哪儿?”
“额,”手?下脖子?一缩,支支吾吾道:“没跟上?。”
曲大表情转阴:“没跟上??”
“是。”手?下小心地说:“她们去的地方太偏, 没什么?人,也没处躲藏, 小的怕被发现,只能距离远些,然后就?,就?……”
“就?跟丢了。”曲大皮笑肉不笑说。
手?下唯唯诺诺。
曲大收起表情:“该不会是你们被发现了吧?”
“不会的!”手?下忙道:“小的见到了二郎,她似乎和二郎身边的那个娘子?认识,应该是为了她去的。”
“曲二?”曲大眉毛皱起来:“她们见面了?”
“是, 但是她们不认识!”手?下急切地说:“她根本没看曲二, 直接奔着那位娘子?去的。”
曲大脸上?阴晴不定, 良久,轻锤桌面:“不行?。立刻动手?。”
旁边有人劝道:“大郎,是不是再谨慎些,确认了情况再动手??”
“谨慎?”曲大冷笑:“再谨慎,就?要被曲二抢了先。立刻!”
“那……王大的事情还继续查吗?”
曲大沉吟片刻:“先查着。”
“可您就?这么?把她抓去,她还能和我?们合作吗?”又有人劝道:“她到了邢州, 却没有来找郎君, 恐怕心有芥蒂……”
曲大道:“这不正说明她在犹豫?如果不立刻下手?,被李家抢了先, 那就?不是我?们的功劳了。”
“不过,”他到底担心, 叮嘱道:“先盯着她,看她住在哪里。”
要是公主和李家有了瓜葛,这件事他就?不能往自己身上?揽,否则曲准怒起来,第一个就?要找他撒气,到那时候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要是住在李家,那就?放弃。要是住在外面,就?是我?们的机会。再者,”曲大吩咐:“盯住曲二,别让他坏了我?们的事。”
“是!”众人齐声应道,声势浩大。
曲大看着他们一个个走出去,露出笑意。
上?次奉命和陆凌空交涉,想?要把驼驼山的兵力收归己有,谁知?陆凌空斑点也不给面子?,他埋下的棋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这次非要扳回一局不可。
只要消息传回,他便会一声令下,开始计划。不久之后,他会说服公主,将公主请到曲家,请到父亲面前,踩在大母身上?,狠狠打曲二的脸。
只要公主不在李家。
昭昧的确不在李家。她正躺在客栈的床上?,心血来潮把刀枕在脑袋底下,想?体会下“枕戈待旦”的感觉。
刀鞘很硬,可她还想?不到,脑子?里净是和李素节吵架的话,你一句我?一句,不断回响。
“只是不怕有什么?用。难道你有办法吗?”
“全凭率性,没有规划,你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还是说,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昭昧翻个身,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有那么?久了——她信誓旦旦地说再不要逃避。
素节姊姊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答:“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再逃下去了。”
她现在仍然不知?道。
要怎么?做呢。只是为了复仇吗,只是为了支持曲准,看他把何贼从皇位上?拉下来,让何贼失去一切吗?
她能做到的事,似乎只是以公主的名义为曲准唤来更多支持,集中更多力量与何贼对抗。
可曲准难道就?比何贼好?到哪里去吗?
结果不过是……
昭昧又翻了个身。
她突然坐起来,抄起枕刀用力扔出去:“烦死?了!”
刀砸到地上?,铿的一声响。
昭昧仰面躺下去,没一会儿,又坐起来,气冲冲地把刀捡起来,在床沿砸了好?几下。
砸够了,换了个侧躺的姿势,把刀抱在怀里,瞪了两下眼,又蹬了两下腿,睡觉。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跑到明医堂。明医堂开门早,这会儿已?经有医者坐堂。昭昧摆着副被欠了钱的表情走进去,谁看到都?知?道她不高兴,她们在远处窃窃私语,你捅我?一下,我?碰你一下,想?推个人出来问问情况。
最后是钟凭栏走出来:“谁惹你了?素节怎么?不在?”
“呵。”昭昧硬梆梆地说:“李素节。她惹我?。”
钟凭栏恍然,一副劝诱小孩的口吻:“吵架了。”
昭昧瞅她一眼,憋不住了说:“我?问你啊,如果,只是如果,你有一件想?做的事情,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可后面的事情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为什么?不知?道?”钟凭栏问:“有什么?难处?”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昭昧说:“不知?道能做什么?,不知?道有什么?可做的。”
钟凭栏笑起来:“只是这样?”
昭昧觉得被小瞧了,怒目而视:“你笑什么??”
“这很简单。”钟凭栏像没接收到昭昧的怒气。
昭昧立刻反驳:“你不懂。”
钟凭栏说:“我?懂。”
“你不懂!”昭昧非要找回场子?不可。
钟凭栏笑眯眯地说:“只要多看多想?就?好?了。”
昭昧都?准备好?继续抬杠了,听?到这话愣住,怀疑道:“什么?意思?”
钟凭栏想?摸摸她的脑袋,被昭昧躲过,有点遗憾地收回手?,说:“只是字面的意思。不知?道的话,就?去看、去想?。没有人天然知?道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只有见得多了,想?得多了,才会有冲动,才会真正找到自己想?做的事。”
昭昧问:“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钟凭栏慢悠悠地说:“不见到天下之大,又怎么?知?道自己能走上?千里万里?”
这不是一个陌生的词。可是又那么?陌生。
陌生地滚在她舌尖,她却找不到发声的办法,只讷讷地问:“那你呢。你见过吗?”
昭昧目光专注,钟凭栏见了,又忍不住抬手?去摸她的脑袋。这次摸到了。她嘴角笑意深了几分?,说:“我?吗?我?正在见啊。”
昭昧弯起嘴角,笑意灿然:“似乎很简单。”
钟凭栏肯定地说:“确实很简单。”
“谢谢。”昭昧起身,说:“我?就?不怪你乱摸我?头发了。”
钟凭栏的手?停在半空,面色尴尬:“啊……”
昭昧以为扳回一局,开开心心走出明医堂,抬头见到蓝天,忽然就?想?起,其实,素节姊姊曾和她说过相似的话。
那时她们仍在逃难的路上?,她们说起未来,她说不知?道要做什么?。
素节姊姊说:“你见的还少呢。”
原来,素节姊姊早已?经把答案告诉她了。
关在笼子?里的鸟不知?道自己展翅飞翔的模样。
素节姊姊想?要知?道,所以她离开了李家。如今她回来了,她找到想?要做到的事情了吗?
而她呢。昭昧想?到自己。她见得够多了吗?如果够多,为什么?仍然不懂呢。如果不够多……那只好?再去见了。
素节姊姊说得没错。
可她也没说错。
总要走出来,才能见到更多。素节姊姊曾经走出来了,如今怎么?又总举足不前呢。
昭昧以为这场争吵已?经得出了结果,步伐轻快地往外走,没走多远,脚步就?落下去。
几个人出现在她面前,当头那人她曾有一面之缘。
曲大。他曾当街奔马,差点伤到她。
那时候就?该抽刀让他长点记性。昭昧心道。
可曲大分?明不记得她,眼里只有公主,彬彬有礼道:“请您留步——”
他凑前一步,压低声音,说:“公主。”
他慢吞吞地咬字,留下足够的余裕,期待她眼中可能流露出的或惊讶或慌张的神情。
果然,她目光惊讶,这片刻讶异令曲大满意,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游刃有余的笑意。
笑意未达眼底,公主跑了。
跑了……
笑意化为错愕,嘴角因这变动而扭曲,曲大瞪着眼睛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远,半个眼神也没给他。
他反应过来,拔腿就?追。
“站住!”察觉口吻不对,又喊:“等等!”
谁听?他的?
反正公主仍旧闷头往前跑。
曲大后悔不已?。
他想?左了。只考虑公主在曲家和李家之间纠结,却没想?到最大的可能是:公主谁都?不想?选!
她只想?隐姓埋名过日子?!
是了,这才是最大的可能!
曲大后悔得直咬舌头,两条腿抡得飞快。
公主娇生惯养,哪里跑得过他?便专门往人堆里钻,左一下右一下。曲大惯常横行?无忌,这会儿也不装,叫着让行?人让路,有来不及反应的,他左手?一扒,右手?一推,不顾街边摊位商品洒了一地,只往前冲。
突然,前头岔道撞出个人来!
公主躲闪不及,一脑袋磕上?去,脚步一刹,后头的曲大趁机往前一蹿。
捉住了。
曲大松了口气。正要开口。
一个极响亮的声音!
曲大脸上?火辣辣一痛。
公主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你——”曲大面色狰狞。
“你敢碰我?!”公主的声音比他更响亮,比那巴掌声更响亮!
她用着了火的眼睛瞪他。曲大立刻哑了火,理智回笼,想?起要做的事,扯出一个笑容来,说:“公主,您跑什么??某是——”
“哼,曲准的儿子?吧。”公主冲他露出两个鼻孔。
曲大打算应是,便听?公主道:“一定是了。只有曲家能养出你这样的人。”
曲大的眼睛眯起来:“哪样的人?”
“粗鲁无礼。”公主说。
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开场。曲大在邢州这一亩三分?地恣意惯了,还没做过给人伏低做小的事,心头的火摁了三摁才压下去,满面笑意,向公主行?礼:“是名洲的不是,乍见公主,一时心切,失礼之处,望您见谅。”
公主面色和缓了些:“你找我?做什么??”
曲大道:“公主既然莅临邢州,曲家愿尽地主之谊。”
“不去。”公主不假思索。
曲大语重?心长道:“公主,想?必您也见到了,邢州多地大水,城中粮价飞涨,纵使您带足了银两,也敌不过这世道变化。一旦银两用尽,您打算怎样生活?”
公主恼羞成怒:“我?还能饿死?自己不成?”
曲大微笑:“那您是打算耕田?纺织?亦或是,当垆卖酒——”
“住口!”公主喝断。
曲大不以为意,仍恳切地道:“公主,以现在的形势,您身边无人保护,实在是太危险了。”
公主抿着嘴不说话。
“邢州是大周领土,曲家是大周子?民,大周公主来到此地,我?等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理,愿尽微薄之力供奉公主。”
公主问:“当真?”
“当真!况且,”曲大信誓旦旦,只差剖肝沥胆:“有邢州兵在,断不能让人伤您半根毫毛!”
公主眉毛动了,心思也动了。
曲大细细观察她的表情,推测此事已?经有七八分?可能,只等她开口。
斟酌半晌,她开口了。说:“不行?。”
曲大嘴角一僵,勉强笑道:“……不知?何故?”
公主瞥他一眼:“当初何贼出兵,你们可不是现在这个态度。”
曲大几乎笑出来。
这正是横亘在曲家和公主之间最大的问题,他早早做了准备,听?到这话不禁心头一轻,放松道:“公主容秉。何贼在湖州兴风作浪时,湖州刺史秉明陛下,陛下下令将此事交由湖州刺史自行?解决。我?父忠于职守,不得陛下调令,岂敢擅自调兵?”
“这么?说来,”公主冷哼道:“你们倒是无辜的了。”
“不。”曲大瞬间表情沉痛,说:“我?等有错。错在反应不及。未料到湖州刺史竟未能抵挡何贼,湖州被破后,我?父也十分?懊悔,决意举兵支援,谁知?偏赶上?水灾肆虐,我?父一时分?身乏术,延误战机,才导致……”
曲大一副恼恨得说不下去的模样,但谁都?知?道后果是什么?。
京城沦陷。大周灭亡。
这一切,怪湖州刺史实力不足,怪老天偏偏发了大水。
曲大把邢州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可半真半假,谁也说不出错处。
何贼不过是个湖州一个县城里卖草鞋的,因为当地连年?大旱,怒而造反,引来一批同病相怜的百姓,势力越来越盛。直到影响到整个郡的安定,才引起郡守的注意,郡守一边派兵围剿,一边隐瞒不报。后来又闹到州里,州里一边派兵围剿,一边大骂郡守,一边继续隐瞒不报。直闹到捂不住了,皇帝才得到消息。
湖州刺史怎么?敢说何贼气盛,把官兵打得落花流水?
和何贼交战他还能再活几天,要是陛下知?道事态严重?,他下一刻就?能人头落地。所以,他自然要把事情往轻里说,轻着轻着,何贼就?打穿了豫州,又打进了京城。
事情闹得那么?大,朝廷被蒙在鼓里,可临近的邢州哪里能不知?道?
但湖州刺史不提,邢州刺史也不提,眼睁睁看着朝廷没了。
怪只能怪陛下性情暴戾,没人敢说真话。再怪就?怪他砍了任家满门,没人给他守城。
反正,曲大是半点不亏心。
他神情深重?而坦然,公主盯了看了会儿,不说话。
她该没什么?好?说的了。曲大寻思。
在外面流离,她活不下去。
不在外面流离,李家又没有曲家的兵力。
只有曲家。
他仔细推敲自己方才点明的种种好?处,以为说得足够清楚,公主再拿不出什么?理由反驳,便好?整以暇地等她开口,还有心情瞥一眼天上?飘过的云。
再收回目光时,方才情绪稳定的公主忽然生出怒意,眼睛一瞪,呸的一声,骂道:“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