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节回来的时候,昭昧手里仍旧握着兵章,可心?思已经跑得远了,眼神越过?窗棂,不知道?看?向什么?地方?。
她?的心?瞬间软了。
这?一路征途,于她?是回家,于昭昧,却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原本,她?还只是个连宫墙都不曾逾越的孩子。
李素节走近,在她?身旁坐下,说:“明天我们就去吧。”
昭昧收回视线,问:“李家会接受我吗?”
“会的。”李素节肯定地说。
昭昧托腮,把?那枚兵章在桌上翻来覆去地颠倒。
李素节主动挑起话题,说:“我路上听说,青州兵马动了。”
昭昧看?过?来。
李素节接着说:“他要讨伐何贼,但何贼那边还没有动静,大概要先登基,占了大义再动手吧。”
昭昧忽然问:“曲准呢?”
“他……”李素节说:“正在观望。”
这?正是李素节担心?的事情。相比于青州,邢州的动向关系到?她?们的未来,可眼下曲家的做法,既不像是与何贼同谋,也不像是要尽忠讨逆,倒更像是乱世投机,想为自己谋一席之地。
但这?样一来,公主作为亡国之后无疑是标榜大义的旗帜,她?们的处境便微妙了。
李素节压下忧虑,安慰道?:“不管怎么?样,今后再多?的事情也与我们无关了。”
昭昧说:“……嗯。”
晚上,李素节躺在床上,时不时翻个身,惊动了身旁的昭昧。昭昧转向她?,问:“你很久没有回去了吧。”
“是啊。”李素节毫无睡意:“五年多?了。”
昭昧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对?不起。”
李素节问:“为什么?道?歉?”
昭昧不答反问:“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吧。”
“……当?然。”李素节心?有不安,笑了下:“而且,到?了李家,你大概就要做我的亲妹妹了。”
昭昧笑起来,满意地闭上眼睛。
可不知怎么?,李素节总觉得哪里不对?,睡不踏实,早起时往旁边一模,发现空荡荡的,登时惊坐而起:“阿昭!”
房间里没有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趿着鞋子冲出去,推开房门看?到?昭昧倚在栏杆前,顿时松一口气,穿上鞋子走过?去,问:“在做什么??”
“我在想。”昭昧仿佛自言自语:“如果我把?那块兵章送到?曲准的面前,他会劝我息事宁人吗?”
李素节身体一僵,难以置信地问:“你在说什么??”
“我说,”昭昧看?着她?,神色认真:“我想见见这?位邢州刺史。”
李素节以为自己幻听了。她盯着昭昧看了很久, 才从眼神中确认,没错,就是那样。
她不?知该作何?表情, 荒谬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昭昧说:“我知道。”
“你知道……”李素节有些语无伦次,整理一番言语说:“你知道你在曲准眼里就是个香饽饽吗?”
昭昧说:“我知道。”
李素节看着她:“你到底要做什么?”
昭昧顿了下:“我……不?知道。”
李素节正?要开口,昭昧说:“但?是, 我不?想逃了。”
昭昧情绪平稳,目光清明地说:“阿娘、阿耶, 她们?就这么死去?了,我却不?能报仇;我逃了这一路,多少次快要死掉,我也不?能报仇;大周亡了,我做了亡国公主,却什么也不?能做, 还要逃避下去?——我要这么活着吗?我遭遇的、你遭遇的, 所有的这些, 明明那么愤怒了,却还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那样——那样安稳地活下去?吗?”
李素节抿紧嘴唇,声音艰涩而柔软:“没有人会怪你。阿昭,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的责任……殿下也想要你安稳地活下去?。”
“不?!”昭昧眼中燃烧起来:“如果她想要我安稳地活下去?,就不?会一页一页地教?我看史书。你不?是说过的吗?那么多人连识字都做不?到, 即便学了, 也只读几?本经书,可她却教?我读史!我从刚会写自己的名字开始, 就已经在读史了,难道我不?分寒暑地学了那么多, 就只是为了泯然众人,和其她那些人一样默默无闻地活下去?吗!”
不?,当然不?。李素节默默地说:如果想要走别人走过的路,又何?必那么辛苦呢。
可是……昭昧还是个孩子。
她没有说,但?昭昧看懂了。
“不?。”她退开一步,断然道:“我不?要逃了。什么安稳的生活,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想要那造成这一切的人——付出代价!”
“我是大周的公主。大周亡了,但?我——”她攥着拳,出言舒缓却如断龙石落,再无退路:“我不?会再逃避了。”
她站在李素节面前,扬着头,目光坦然坚定。
李素节震撼得口不?能言,只是用?目光一次又一次地端详她,忽然发现,她已经和自己一般高了。
不?,昭昧原本也不?比她矮几?分。只是她习惯低了头看她,像看一位长不?高的妹妹。
可妹妹也会长大。她只是……长得太?快了。
心底涌出很多话,好像在倏忽而过的成长时光里,她们?本该有很多交流,可张开口,李素节又觉得没必要再说了。
她抬手摸着昭昧的头,有些怅惘,低声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昭昧从怀中取出那枚兵章,向李素节递去?,问:“难道你不?想吗?”
李素节低头,见到昭昧伸出的手,睫毛颤抖着,没有动。
“你答应过我的,素节姊姊,”昭昧说:“你会一直陪着我。”
李素节抬头,露出一丝苦笑?:“原来是为了这个吗?”
昭昧却说:“不?是。”
李素节问:“那是为了什么?”
昭昧抿了抿唇,似乎说起不?相干的话:“那次我真?的很生气,气你不?爱惜自己——就算是为了我也不?可以。没什么比自己更重要了,换做是我,活不?下去?的时候,也会抛弃你。”
李素节没有为突兀的转折而惊讶,静静听着她的话,哪怕听到最后,也只点头,说:“我知道。”
“但?是——”昭昧颤了下眼睫,直视她说:“我又不?想你丢下我。任何?时候都不?想。素节姊姊,你明白吗?”
多么自私的话。
永远那样看重自己,不?肯为别人让步,却如此坦然地要求别人付出全部?。
听到的人该生气的。
李素节却忍不?住笑?出声,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笑?,又无可奈何?:“你啊。”
她握住那枚兵章,见昭昧露出得逞的笑?意。
“但?是,”笑?容转瞬消失,她面无表情地没收兵章,道:“现在还不?能交给曲准。”
昭昧神色微变,有些懊恼:“喂!”
李素节认真?道:“本来打算今天带你回去?的,现在看来,你还是不?要去?的好。我先回去?探探情况,再来说下一步的事情。”
昭昧反应过来,又笑?起来,抱住李素节的脖子,说:“我就知道。”
“别撒娇。”李素节摩挲着她的头发,说:“你也要多走走。总得先知道邢州是什么情况,才能到曲准面前去?。”
“嗯!”昭昧的声音很轻快。
李素节叹息一声。
原本把公主送到李家,她就能卸去?肩上的重担,可现在昭昧却把另一副担子压在了她肩上。
李家自诩清贵,做不?出卖主求荣的事,收容一位隐姓埋名的公主,并不?是什么难事。可这位公主不?想隐姓埋名,不?仅如此,还要光明正?大地和何?贼对抗,那又是另一码事了。
离家这些年,她刻意断开联系,对李家现在的情况并不?了解,不?敢轻易做出决定,便放任昭昧在客栈里居住,独自去?见阔别已久的亲人。
昭昧自己在客栈里呆不?住,到街上四处走走。街边商铺种类却总是那些,区别只是路人更多了更有钱了也更讲究了。时不?时能见到腰间佩刀的人,似乎成了风气,不?知是真?会用?还是只附庸风雅。昭昧觉得稀奇,逛了半晌,肚子饿得叫唤,正?好见到家茶肆,人来人往的,生意非常红火。
昭昧吃过的茶肆不?少,这么受欢迎的是头一家。走进去?,几?张桌子摆在当地,人不?多,接着是一座大屏风,把大堂隔成内外两间,喧闹的吆喝声正?是从里间传来,偶尔还有人从昭昧身边经过,轻车熟路地往里走。
走到屏风后,交了钱,再走几?步,豁然开朗。
前面一个开阔的场地,劈成两半,一半是高台,台上放着桌椅,坐着一个人;另一半是坐席,满满当当坐了人,刚才还吆喝着,现在又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往台子上看,偶尔伸出手去?,眼睛也不?转,只在桌子上摸,摸到杯子就喝几?口,摸到茶点就吃几?口。
在这安静中,只有一个声音响起,从高台往下弥漫,充斥整个大堂。
昭昧来得晚,正?听得高台上那人说:“御史中丞道:‘这有什么好再议的。弑父实在是罪大恶极,这女子不?忠不?孝——该死!’在场的官员们?纷纷附和,眼看就要达成一致,大理寺卿拈拈胡须,便要盖棺论定,那女子一条性命正?悬在这片刻之间——正?当此时,刑部?侍郎,开口了。”
说书人闭上嘴巴,眼神慢悠悠地逡巡四周,长长的停顿把期待拉长,吊足了众人胃口。这时,再端起杯子,品一口茶,叹声“味道不?错”。
搁下茶杯,慢条斯理地说:“且说这刑部?侍郎,各位都知道,不?是别人,正?是咱们?的主角。此时她还不?是宰相,但?年纪轻轻,已经官居四品,与大理寺卿、御史中丞一同审理此案。她听说御史中丞要判那女子死刑,大理寺卿也有此意,便开口道:‘某以为不?然。父杀母时不?以之为妻,女杀父时自然不?以之为父。为母复仇,情理自然,罪何?至于?死?’”
说书人说完此话,在座者喧然,议论纷纷。有人以为简直是歪门?邪道不?可理喻,也有的人早代入刑部?侍郎的立场,认为无论道理,只要能够辩驳回去?,便觉得痛快。
听到这里,昭昧已经明白这是个什么故事,无非是女子的父亲杀死母亲,女子便杀死父亲,为此三司推事,敲定女子的罪行?,大理寺卿和御史中丞以为女子杀父,大逆不?道,刑部?侍郎却以为情有可原。
她的心情也跟着千回百转,以为女子终于?逃过一劫,说书人却语气一转,说:“闻言,大理寺卿冷笑?一声,说道:‘亲善母亲,乃是禽兽本能;敬重父亲,方?是人伦大义。为父杀母,是放纵兽性而忝灭人性,此人乃是禽兽之徒,怎能以人之常理度之!’”
形势急转直下。在座有读书明理的人,纷纷点头称道,以为无论如何?都没有为父杀母还能得到谅解的道理,另外一些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这亲近母亲怎么就做了禽兽,大为不?满。两拨人竟当堂争论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
直到吵够了,纷纷看向说书人,道:“这女子究竟是死是活,不?如来个痛快!”
说书人哪里能让听众痛快?
遂唤人倒茶,新茶还散着热气,先吹去?热气,再啜饮两口,将茶杯把玩一番,放回桌面,又摇了摇手中折扇。
这才慢吞吞地说:“各位,大理寺卿这话是说,人与禽兽的区别,在于?纲常伦理。女子无视父子纲常,便不?是人,而是禽兽了,既然是禽兽,又怎么能按人的情理来宽宥她的罪过呢。这么一来,武侍郎那番复仇的话,就说不?通了。当时在场的众位官员,立刻又倾向大理寺卿的意思,附和着要治女子死罪,倘若武侍郎也被说服,这女子,也就必死无疑。”
“那武侍郎到底是什么反应啊?”有人问。
“那就要听武侍郎接下来说出的这番话了,正?是这番话,最终决定了女子的命运。武侍郎说了什么?女子究竟是死还是活?”说书人微微一笑?,收起折扇,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大堂里嘘声一片,说书人可不?顾,甚至有些操纵众人情绪的得意,大摇大摆地离开。昭昧盯着那背影,真?恨不?能揪衣领摇脖子让说书人把剩下的话吐出来。
可说书人走了,她没得听了。昭昧问旁边的人“下回”是什么时候,得知只要半个时辰,大舒了一口气。
半个时辰,还等得起。往椅背上一靠,她招手叫来博士,吃了几?块茶点,脑子才重新转起来,又转回那个故事,怔怔地出神。
她一点儿也不?了解母亲。从她有记忆起,母亲就在皇宫里做皇后,她只从宫人口中听说她的曾经,说她状元出身,说她与别人并称“上京双璧”,说她活在京城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
可她自己从来没有提起。
母亲好像忘记了,她也就跟着不?在意,只觉得母亲从来就是这样的。母亲生来就是母亲、就是皇后。
但?不?是的。
她曾走过很远的路,看过很美的风景,发生过很多有趣的事,那些过往至今仍在百姓口中流传,只是从某一天起,她做了母亲、做了皇后,她的女儿要从旁人口中听她的故事,因为女儿记忆中的她再没有走出皇宫、再没有见过美景,总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像一张搁置已久的废纸,慢慢泛黄变脆,只待一阵风来,便化作一堆纸屑。
昭昧打个激灵,似从睡梦中惊醒。
再看周围,有的人等不?及走了,也有新的人加入进来,期待着“下回分解”。
昭昧非要听到下回不?可,可坐上半个时辰也难挨,她打算起来走走,眼睛一抬,正?看向大堂入口,登时转身低头,摸着桌子慢慢坐下,心里纳罕。
刚刚走进来的两个人……她不?可能看错,那是驼驼山的两个山匪头头!
在城里逛了一圈,昭昧就知道了她们?的身份,可见城里人对她们?的印象,而她们?居然就这么混进来,还敢来这人流密集的地方?。
她们?来做什么?昭昧皱眉。
她可没忘记这俩人当初是怎么试探自己身份的,而她临走时放的一把火,更是彻底把这她们?烧成了仇家。眼下她还隐姓埋名,不?能和她们?撞见。
可惜,听不?到故事后来发生了什么。
昭昧郁闷地往高台上一瞥,起身离开。
走出茶肆,又立刻停下脚步,眼睛一转,躲进了角落里。
不?行?,她还是得看看她们?来做什么。
好奇心占了上风,昭昧在茶肆旁等了好一阵,大约半个时辰,陆凌空推着江流水走出来。她不?敢离得太?近,远远盯着两个人的背影,一路跟到客栈,抬头一看。
和她住在同一家客栈。
两个房间只隔一道墙。
昭昧钻进自己房间,聚精会神听隔壁的动静。隔音不?太?好,昭昧听到里面有个声音说:“你说曲大要是逮着人了就翻脸,回头来对付我们?怎么办?”
这清亮的声音像陆凌空,又不?太?像——应该是陆凌空的。
江流水说了什么,昭昧没听清,再听又是那道清亮的声音:“糊弄她?哈,开什么玩笑?,就她那脾气,谁能糊弄她?”
江流水又不?知道说了什么。突然,拍案一声,陆凌空道:“好主意!我看他?们?也不?顺眼,将来他?们?要是真?的——”
江流水扬声一喝,陆凌空声音立刻弱下去?,再往后,哪怕昭昧像壁虎似的趴在墙上,仍然什么也听不?清。
单是听到的这几?句,也云里雾里,曲大可能是说曲准的长子,但?那个“她”更让人在意,不?知道说的是女是男。
再之后,隔壁安静下来,半点动静都没有。昭昧几?乎睡过去?,才听到隔壁重新响起声音。
她们?要出门?了。
昭昧给李素节留张字条,跟在她们?身后。太?阳已经西斜,距离日落还有些时辰,坊市人流正?在散去?,唯有一处刚刚热闹起来。
陆凌空和江流水正?往这处走,昭昧跟在身后,发现自己竟是第一次到这边来,周围尽是陌生的建筑,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只听得不?知从何?处传来隐约的弦歌声。
昭昧扬着脖子打量环境,不?想前面两人视线竟也转了一圈,她险些躲避不?及被撞个正?着,连忙缩进墙角。
良久,前方?再没有动静,她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
眼睛刚刚露出,两道视线刷的射来。
“什么人?”
江流水高喝,手指一弹,“嗖”的一声,一颗石子破空而出。与此同时,陆凌空猱身扑来。
石子伶仃落地。
陆凌空扑了个?空, 墙角无?人。她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又走回去?问:“你发现了什么?”
“人。”江流水道:“可能在围墙后面。”
陆凌空作势要?翻墙, 江流水按住她的手:“算了。不会再跟上来了。”
陆凌空想了想,听她的,搂了搂额前?乱发, 推着轮椅往前?走,嘀咕道:“曲大可真莫名其妙, 怎么选在这么个破地方见面。”
江流水不回应,她又说:“我倒是听说曲二经常往这种地方混,但没听说他也有这种爱好。”
江流水道:“可能是因为你。”
“因为我?”陆凌空瞪了瞪眼睛,又抬头看一眼招牌,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可是第一次来。”
江流水道:“但你还是来了。”
陆凌空和她太熟,听出这话里有点别的意思, 没来得及问, 前?面有人迎上来道:“是陆娘子吗?”
陆凌空用力皱眉, 想纠正她的称呼,江流水先开口:“是。”
来人满面笑容道:“曲大郎已经到了,正在等?您,请随我来。”
两个?人跟在她身后往里走,到一处房间门口,示意请进。
陆凌空不客气地推门, 见到门内场景, 脚步一滞,才仿若无?事地迈进去?。
十几岁的少男坐在正中, 跷着二郎腿,脚尖晃着, 见到她就笑起?来,眼睛弯弯,招呼道:“陆当?家。”
陆凌空回:“曲大郎。”
曲大收腿,大剌剌靠着椅背,斜睨她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为什么不来?”陆凌空道:“我怕你?”
“倒不是怕。只是这地方,”曲大抬抬手,左右示意道:“我以?为你会避讳。”
陆凌空顺着他视线看向旁边坐的两位陌生女子,跷起?二郎腿晃了晃,好像不自然便输了似的,随意道:“这有什么可避讳的?”
“果真是女中豪杰!”曲大煞有介事地赞叹一声。
陆凌空觉得不对,想起?进门前?江流水说的话,腿也不晃了,两道眉压下去?:“你故意的?”
“怎么会?”曲大讶异扬眉,招手让女子退下,笑道:“开个?玩笑,不要?见怪。”
既然是玩笑,再计较就是小气,陆凌空要?做大气的人,自然不能继续,只冷哼一声。
房间里只剩她们三人。曲大端起?茶杯,说:“上次咱们可是不欢而散,怎么现在反倒主动来找我了?”
陆凌空没有好脸色:“山寨被人烧了。”
“什么?”曲大正喝茶,闻言一惊,茶水四溅,正沾染衣摆处一块玉佩。他骂了一声,一边擦一边问:“你们山寨那?么多人,居然还能叫人给?烧了?”
陆凌空也觉得没面子,不想回答,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到桌上,说:“你先看看这个?。”
两块莹润的玉石放在桌面。
曲大漫不经心地瞥了眼:“这是什么,贿赂?咱们可说好了,皇帝都死了,从前?的交易作废,你们再想要?物资可是要?拿实在东西来换的。你就给?我这两块玉石,当?我没见过世面?”
陆凌空瞅他一眼:“要?我换我也不换。只是让你看看。”
曲大这才正眼看那?两块玉石,发现它们只是残次品,或者说,它们本身成色品质极佳,但却是从大件珍宝上拆卸下来的,底下还带着残片,损失了价值。
他不由得凑近几分,仔细端详。
陆凌空道:“烧我山寨那?人,这东西是她留下的。”
昭昧逃走的时候要?求夺回自己的行李,但到山匪嘴里的东西哪那?么容易吐出来。陆凌空当?时就听江流水的,在包裹里装上机关,只放了点零头进去?,大头还握在手里。
这可都是值钱的东西。而眼下,这东西的价值不在钱。
曲大缓缓坐回原位:“这东西看起?来值钱,但做工更?值钱。难不成是从京城里逃难出来的?”
“我们本来也这么想,但年?纪不对劲。”换做陆凌空靠着椅背,语气悠然。
曲大问:“年?纪能有什么不对?”
陆凌空慢吞吞地说:“是对姊妹,大的不过二十,小的才十几。”
寻常富户拿不出这么贵重?的东西,但一般高?门贵女,要?出行到驼驼山的地界,不可能只带一位侍女。
曲大稍微一想:“宫人?”
陆凌空又道:“小的那?个?,十岁出头。”
曲大打量她:“你在暗示什么?”
陆凌空带点得意:“实话实说罢了。”
曲大坐正身体,忽又一笑,把话题荡开:“哈,所以?,你是想说,就是这两个?人烧了你的山寨?”
陆凌空不满:“是又如?何?”
“哈,两个?女人。”曲大大笑:“我以?为大当?家有多大本事,没想到只是两个?女人就烧得你们丢盔卸甲,跑到我这里来求助。”
陆凌空霍然起?身:“看来你是不想帮了!”
“等?等?。息怒。”曲大语气一缓,目露狐疑:“我只是好奇,她们是如?何做到的?”
曲大的嘲讽戳到陆凌空痛脚,她不想说,扭过头去?。
她不说,江流水却说了:“山上有男子心怀异想,夜里——”
“流水!”陆凌空打断。
江流水像没听见:“夜里调开守卫私见她们,守卫听任,擅离职守。她们趁机纵火。”
陆凌空满脸尴尬,低声埋怨:“你怎么说了。”
江流水看着曲大。曲大果然不放过这机会,拍腿而笑:“看来陆当?家治寨不严啊,居然这么轻易就……”
“哈。”
曲大还没说完,房间里便响起?一声嘲讽般的轻笑。他一噎,循声看去?,竟是从江流水口中发出的。可她面上分明没什么表情,语调平平地吐出两个?字:“男人。”
房间里一时安静。
陆凌空不知该笑还是不该笑。毕竟,她口中的“男人”正是她二叔。
曲大似笑非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江娘子倒是牙尖嘴利。”
“是。”江流水应声,抬杯扬手。
曲大跳起?来,去?抓她手腕:“你干什么!”
陆凌空先一步抓住他的手腕。
江流水自下而上直视他,带着狰狞疤痕的脸上神色平静,说:“开个?玩笑。”
曲大看着被攥紧的手腕,转向陆凌空,脸上化出个?笑容:“既然是玩笑,陆当?家可以?松手了吧。”
陆凌空看向江流水,见她没反应,松开手。曲大掸掸衣上茶水,又坐回去?,不见狼狈,说:“想要?我帮你们抓她?”
江流水道:“我以?为这是双赢。”
曲大弹去?发间一滴水珠,说:“如?果真像你们说的那?样……抓了她,不怕我翻脸不认人?”
江流水道:“那?就看曲大郎、不,是曲刺史要?不要?舍掉我们驼驼山的人力。”
曲大沉默片刻,问:“怎么找到她们?”
江流水道:“她们当?时租了驴车,正往这个?方向来。”
“模样也可以?告诉你。”陆凌空接过话:“但你动作可得快点。这一路上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吧,动得晚了,就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两个?人了。”
曲大起?身,一口饮尽杯中茶,放下茶杯时人已经出了房间,扭头将?茶杯搁在轮椅扶手,冲江流水轻笑:“多谢。”
按她们方才的交锋,无?论如?何当?不起?这声“谢”,他偏说了。
江流水回一句:“客气。”
曲大刚走,陆凌空扔了茶杯,冲他背影“呸”一口。往当?中一坐,撇着两条腿道:“但愿她俩还活着。”
江流水说:“没那?么容易死。”
“她们要?是真来了邢州,那?可有意思了。等?他抓了她们,就让她们去?斗吧。”陆凌空兴奋地晃起?腿,一只脚蹬在桌上,说:“曲家只要?还惦记着咱们的人手,就不可能为了糊弄个?小公主对咱们下手。偏偏那?小公主又不是个?好糊弄的,最后不知道是谁糊弄谁。你说的没错,这下可有趣多了!”
陆凌空正高?兴着,没听见江流水附和,就多看了一眼,正对上江流水的目光,一愣:“怎么了?”
江流水问:“不走吗?”
“啊。”陆凌空刚想起?来,抬起?屁股,乖乖推着轮椅,说:“走!马上走!”
房间里一片清净,离了房间,又是笙歌入耳。陆凌空皱着眉头,嘴里嘀咕“什么味儿这么冲”,腿上忙不迭地往外赶,不管途中谁打招呼,一概不理,到门口了,缓一大口气,像重?新活过来似的,感叹:“没想到我居然还有来这种地方的时候。”
江流水碰了碰她推轮椅的手。
陆凌空明白,和她往一处看,诧异道:“嘿,那?不是曲家的马车吗?曲大的……不,曲二!我就说嘛,曲二才是这儿的常客。”
门口停着马车,带曲家的徽记,起?落的帘子里露出小半张脸,正是陆凌空口中的曲二,邢州刺史曲准家的二郎,曲芳洲。
陆凌空盯着马车,摸着下巴,忽然摩拳擦掌起?来:“要?不要?跟曲二也说一声?听说他们关系不好,到时候狗咬狗,咬起?来咬起?来!”
陆凌空说得正起?劲,车夫扬鞭,马车前?进,带着曲二驶出了她们的视线。
不多时,昭昧便见到了这辆马车。
正如?江流水推测的那?样,在陆凌空扑来的瞬间,她来不及多想,直接跃起?,双手勾住墙头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