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公主登基了—— by无忧盟主
无忧盟主  发于:2024年0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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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人依然沉在梦中。她?们的隔壁,那位娘子曾为失去女孩而哭泣,此刻却怀抱着男孩,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而她?旁边的男子已经睡成个大字,歪着脑袋,嘴角流着涎水,鼻腔传出雷鸣,偶尔抓抓肚皮,泛出几声咕哝。
昭昧走到?她?们面前,低头看?着。
娘子眼皮颤动着,将要醒来。男子砸吧砸吧嘴,仍然深睡。
昭昧面无表情,可心?头那股火却烧得更烈,懵懂而说不出来由,只觉得火舌一舔,她?不由自主地抄起刀。
赶来的李素节在她?身后慌忙低唤:“阿昭——”
话音未落,刀就落了。
落刀的瞬间,昭昧再度感到?那股酣畅,像堤坝豁出一个缺口,汹涌的水流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她?的怒火也都有了归处。
李素节张口结舌,震悚地看?她?。
而旁边,鲜血溅上脸颊,娘子终于挣扎着睁开睡眼,有些茫然地抬头,见到?昭昧,又?转头,见到?丈夫——的尸体。
“啊!”她?惊呼一声,扑上尸体:“孩儿他耶!”
怒火倾泻,昭昧又?找回平静,也找回腿脚发软的感觉,正要到?原处坐下,突然迈不开脚步。
娘子抓住她?的衣角大叫:“你杀了他!”
昭昧挣了挣,没挣开,不禁皱眉,再用力,将要迈出,娘子突然扑过?来,死死抱住她?,声音撕裂:“你杀了他!”
周围的人朦胧醒来,看?向这?里,像在看?戏。
“嗯,我杀了他。”昭昧甩了甩刀上的血,说:“松手。”
“我不松!”娘子发昏似的重复:“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你杀了他——我要杀了你!”
她?使劲一绊,昭昧踉跄着要摔倒,立刻抬腿把?她?踹开,回身时刀架在她?脖子上,问:“你也想死?”
娘子怔住,忽而爆发出悲恸的哀嚎:“是!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你杀了我丈夫,我也活不成了!干脆连我也杀了!”
她?疯狂地向昭昧扑过?来,昭昧躲开,天真又?残忍地说:“我杀了他,你不是该高兴吗?”
娘子翻来覆去地说:“你杀了他!”
昭昧说:“他杀了你女儿。”
娘子仇恨地瞪着他,状若疯癫:“你杀了他!他死了,我也不活了——”
昭昧烦躁起来,没听她?说完,刀在她?脖子一拉,说:“那我就成全你。”
娘子倒下去,死不瞑目。
李素节根本来不及阻拦,眼前就又?多?出一具尸体。她?站在那里,还没有回神,见昭昧从她?身侧走过?,不由自主抓住她?手臂。
昭昧说:“我要去方?便。”
回来时,昭昧一脸神清气爽。李素节见状,想说的话咽回去,先去摸她?的额头,惊诧道?:“你退烧了?”
“是吗。”昭昧躺下去,深深吐息说:“我也觉得舒服多?了。”
因为杀人吗?李素节几乎脱口,幸而及时绷住理?智,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该高兴的。她?们一路饥一顿饱一顿,本来身体状态就很糟糕,偏生昭昧还吃坏了肚子,这?已经够惊险,又?不知道?勾动了什么?心?绪,突然做起噩梦,等她?发现时,已经发起高烧。
她?曾义正词严地拒绝宋大娘的提议,可那一刻,她?什么?都顾虑不到?,只知道?如果不能立刻救治,高烧很可能夺走昭昧的性命。
而现在,药材还没有使用,昭昧就已经退烧。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
她?该高兴的。
可是,如鲠在喉。
半晌,才声音干涩地问:“为什么?杀她?们?”
周围许多?人被惊醒,没人为两个人的死唏嘘,更没人来找昭昧讨个说法。可她?却不得不问。
“因为生气。”昭昧说。
李素节的声音更涩了:“还在生我的气?”
昭昧看?着她?,忽然坐起来,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做噩梦吗?”
话题拐得奇怪,李素节愣了下:“为什么??”
“有个男人来找他,他们一起离开了,你说他们去做工。”昭昧说。
李素节点头。她?记得,在那之前,宋大娘刚刚叫走隔壁娘子,同样为了“做工”。
“我方?便的时候又?见到?他们。”昭昧说:“他们在吃一锅肉。”
“偷吃吗。这?并?不算——”
“旁边——”昭昧打断她?,平铺直叙地说:“堆着他女儿的衣服。”
李素节像被掐住脖子,脸上顷刻间没了血色。
昭昧又?躺下去,屈肘枕在脑后,说:“‘民大饥,易子而食。’我在书上见过?这?句话。”
她?在书上见过?很多?话,在亲眼见到?前,那只是冷冰冰的文?字,看?过?、抄过?,也就罢了。连她?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那些文?字成了现实,而她?竟因这?现实做起噩梦、发起高烧。
“……是这?样的。”长久无言后,李素节艰难地说:“是会有这?样的事情——可是,”她?似乎急切地想找到?一丝安慰,说:“娘子呢,为什么?杀她??她?——总没有那么?做。”
“可我讨厌她?。”昭昧跷着二郎腿,说:“她?只知道?哭。”
“她?……”李素节轻声说:“又?能做什么?呢。”
“那就什么?也不做?”昭昧皱起眉头,不解道?:“孩子被吃掉的时候,她?在哭;丈夫吃饱喝足睡着的时候,她?还在哭——只有丈夫死掉的时候,她?终于不哭了,她?也想死,说什么?活不下去。”
“这?也不能全怪她?。”李素节说。
昭昧不知道?的事情,她?知道?。她?知道?娘子所谓的做工是做什么?,而男人总在睡觉这?一家人却能活到?今天,靠的是什么?。
可昭昧不能理?解的事情,她?也能理?解。她?理?解为什么?娘子养活了一家,却觉得没了丈夫就活不下去。
“不怪她??”昭昧生气道?:“因为她?什么?也没做?可那比做了更可恶!她?分明就是什么?都做了,还说是因为没了他活不下去?”
“是这?样的。”李素节低声说:“有很多?人是这?样的。”
“什么?样?”昭昧话里带刺:“自欺欺人吗?”
“不然呢。”李素节平静地反问:“不这?样,她?们怎么?活下去呢。”
有丈夫时,受的苦怪不得丈夫,只能怪自己。没了丈夫,受的苦便都怪没了丈夫。只有这?样,才敢活。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李素节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呢?”昭昧见李素节这?副表情,没来由地愤怒,大叫:“所以!女孩死的时候,她?只知道?哭,还怕哭声太大了吵醒丈夫?所以!问她?女孩去了哪里,她?解释说是扔掉了,是因为她?养不活所以扔掉了?这?算什么??明明是丈夫吃掉了不是吗?该抄起刀杀了他不是吗!可她?只知道?哭!哭哭哭,只知道?哭!”
昭昧的声音尖锐地刺进耳膜。李素节的眼前脑中都有片刻空白,像堕入云雾,没有着落,只一味地下降,很久很久,才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从溺水中浮出头来,大口喘息着,痛苦地说:“抄起刀杀了他?但是,阿昭,不是所有人都有刀啊。”
她?眼中含着泪水,对?昭昧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有个宰相做老师,带着你一页一页地看?史书。多?少人,连字都不认得,再多?的,也只看?几本明理?的经书。读史以明志——可她?们哪里有什么?志向?她?们只见得到?脚下而已,看?得太近,连身边的围墙都意识不到?,你又?怎么?能期待她?们越出墙去看?看?外?面呢?”
“志向?”昭昧难以置信地说:“活下去,为了自己——这?难道?是要学习才会的东西吗?”
“不,不是啊。可是,”李素节哽咽着,不知为了谁,自心?底最深处发出呐喊:“她?们却在一直学着为了别人啊。”
昭昧看?着她?落泪,只觉得荒谬,又?好像被她?的情绪感染,也莫名觉得悲伤。
“所以,”她?克制着声线,说:“你觉得她?是无辜的。”
“……不。”李素节挂着泪水的眼睛看?向她?,擦掉泪水说:“她?并?不无辜。”
昭昧缓缓吐出一口气。
“可那又?怎样。”李素节接着说:“她?们生来就不能握刀。还记得吗,就是你,原本也是——没办法握刀的。”
“那也该愤怒。不,”昭昧说:“那更应该愤怒。”
李素节吸一口气,抽空了情绪:“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样的勇气。”
“那你呢。”昭昧问。
李素节没有说话。她?曾经是有勇气的,现在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气氛陡然安静,满腔愤怒都已烧作余烬,她?们也慢慢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李素节说:“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了。”
难民们对?发生的大多?数事情都毫无波澜,可她?们杀了人,迟早被发现,不知道?又?会惹来什么?祸事。
李素节默默收拾东西,提起鸟笼。她?们吃不饱的这?段时间,总是放它自己觅食,它飞得越来越好,也越来越野性难驯,除了她?们,再不亲近别人,有难民想要捉来吃,总捉不到?,偶尔凑近,它便狠狠啄回去,日子过?得滋润,羽毛也丰满起来。
李素节抚摸着小翅膀的羽毛,险些被它啄一下。正这?时听到?昭昧说:“我们去抢劫吧。”
李素节说:“干粮够吃三天了。”
“不够。”昭昧说:“只要混进城去,就能有更多?吃的。”
李素节没有反驳。她?们实在是饿怕了,尤其?在经历了这?些事后,她?也想知道?,是不是像昭昧说的那样,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活下去。
她?们堵在了入城的必经之路上。
想要进城,要么?有官府公文?,要么?有城里人来接。前者没戏,后者却有大破绽。只要打劫一个能够进城的人,伪装成同路,自然可以混进去。只是难民们体虚乏力,哪里敌得过?吃饱喝足的人。倒是昭昧持刀在手,还有机会。
早先饮食不规律,她?有点便秘,这?次坏肚子去了几次厕所,身体虽然虚了,但也通畅许多?,再把?干粮吃个饱,便觉得信心?十足。
她?窝在草丛里,静静等待。有时候过?路人多?,有时候过?路人壮,这?么?放过?了几趟,终于,不远处过?来一辆驴车,目测只有车夫和车里客人。她?提了提刀,短暂权衡后,瞅准时机便跳了出去。
驴车走得慢,昭昧蹿得快,眨眼间便把?刀架在车夫脖子上,道?:“站住!”
车夫麻利地竖起双手:“好汉饶命!”
李素节跟上来,用腰带把?他捆起来。昭昧抬脚把?他踹开,又?把?刀指向车厢:“车里的,回城吗?”
车厢里没有动静。
昭昧刀尖抵在帘子上:“出来!”
车厢里仍然没有动静。
昭昧正要一刀挑进去,忽然,一只手探出来,慢慢撩起帘子,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中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与屏住呼吸的惊异,直到?视线落在昭昧脸上。顿时,微微睁大。
昭昧板着脸重复:“出来!”
对?方?似从梦中惊醒,倒抽一口冷气:“公——公主?”
刀停在对?方?颈项。
昭昧很久没有听到?这?称呼,简单两个字,竟穿梭记忆而来,带着不真实的朦胧。她?攥紧了刀问:“你是谁?”
“冯庐?”李素节不确定地唤。
“李司籍!”对?方?见到?李素节,惊疑不定道?:“果然是你们!”
昭昧收到?李素节的眼色,利落地敲晕车夫,问:“你们认识?”
李素节有些哭笑不得:“她?是宫人。”
昭昧打量名为冯庐的女子,仍想不起来。宫人来来去去,她?认识的没有几个,也不再为难自己,说:“你家在这?里?那正好带我们进去。”
冯庐正是宫乱前出逃的宫人之一,又?不似昭昧和李素节那般亡命,一路悠闲许多?,现在才走到?这?里,还不知道?具体情况。李素节和她?约略一提,她?反应过?来,满口答应。
昭昧半信半疑地收起刀。
车夫已经晕倒,所幸离城不远,她?们走走也就到?了。冯庐家在此处,便和城门小吏交涉,昭昧和李素节在不远处等候。
昭昧盯着她?,低声说:“你这?么?信她??她?可知道?我们的身份。”
“如果不信呢。”李素节说:“杀了吗?”
昭昧不说话,但眼中透出明明白白的意味。
“不能只靠杀人……”李素节忍不住想劝,见到?昭昧表情又?打住,改口道?:“是,我信她?,她?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昭昧问:“你对?她?有恩?”
李素节无奈一笑:“不是我,是你。”
昭昧拧眉,正要细问,见前方?冯庐走来,便没有开口。
冯庐眉眼间带着压不住的激动,说:“很快就会来人接我了。”
来接冯庐的并?不是她?家大人,而是一名隶臣。冯庐面有失落又?很快压下,将行李交给对?方?带走,自己却留下来。
目送隶臣远去,她?收回视线,转回身问:“公……您……你们怎么?会这?样?”
如果不是印象深刻,任谁也想不到?面前这?两人竟是一朝公主与世家贵女。她?们蓬头垢面,眼圈发青,脸颊微陷,肌肤染尘,衣衫破落,简直是稍显周正的乞丐。
冯庐是从声音认出来的,如果只看?外?表,她?恐怕也认不得了。
李素节道?:“亡国之人……不说也罢。”
亡国,这?两个字就足以说尽一切了。
冯庐想去看?昭昧的模样,又?怕冒犯,生生忍住。曾经的后宫里,公主是最最尊贵的人,她?们往日里见得最多?的是她?的衣摆,哪里想到?会有一天,她?穿的衣服连衣摆也破烂得分辨不出了。
她?生硬地避开昭昧看?向李素节,问:“那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既然到?了邢州,是要去李家吗?”
开口的却是昭昧,岔开话题问:“你有钱吗?”
冯庐先是一愣,继而恍然:“有!是了,我该想到?的。”说着,她?赧然一笑:“说起来,还要多?谢公主……小娘子。”
见昭昧不解,她?解释道?:“我父亲是本郡的仓曹小吏,处境着实困难,赚不得许多?钱,但凡出事,就还要代人受过?。但有您先前赐下的财物,他便是弃了这?工作,也足够生活。”
昭昧明白了。这?便是李素节提到?的“恩情”。
可她?其?实没有放在心?上。她?生活的环境里,吃穿不愁,即便是别人见所未见的宝物,对?她?来说也唾手可得,她?欢喜过?了,或许随手就送了人,再享受她?们当?时的感激,觉得心?头飘然自得,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
但对?冯庐来说,这?却是天大的恩情。
她?毫不犹豫地掏钱为她?们置办行李,待她?们全身上下焕然一新,再同去吃饭。
像是要弥补这?段时间吃的苦,昭昧点了一桌大鱼大肉,不知是厨师手艺高超,还是她?们容易满足,每一道?饭菜闻起来都是人间美味。李素节顾不得矜持,客气几句便抄起筷子,等解了馋,才放慢速度,筷子悬在空中犹豫着,到?底放下,对?昭昧说:“饿久了,别吃太多?。”
转过?头去却发现,亲手点出这?一桌饭菜的昭昧竟比她?更早吃完,还剩了点碗底,正用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洞洞,不知道?想些什么?,脸上半点没有方?才的兴奋。
“怎么?不吃?”李素节问。
昭昧摇头,闷头道?:“吃够了。”
李素节微微蹙眉,担心?昭昧肠胃受伤,便由冯庐指路去附近的病坊。医者为昭昧诊完脉,确定只是脾胃虚弱,开了药方?。
抓药时,伙计瞥她?们一眼,问:“难民?”
这?身份微妙,没人回他。他又?自顾自说:“看?这?症状像是饿过?的。嗐,城外?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咯。”
李素节眼神一黯。她?想起城外?那举目可及的疮痍,也想起……隔壁那个生了病的三岁男孩。
年纪那样小,又?生着病,赶上这?吃不饱饭的世道?,本来就很难,如今娘耶都死去了,恐怕凶多?吉少。她?看?向昭昧,正对?上她?的视线。
昭昧别开眼。
冯庐却未察觉两人微妙,走出病坊,便说:“城外?这?些难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散去。”
李素节按下心?头疑虑,说:“至少要到?能活下去的时候。现在她?们连吃饭都难。”
“那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冯庐说:“哪里有那么?多?粮食呢。”
李素节问:“方?才你说,你父亲是仓曹吏?”
“是。但他说了也不算啊。”冯庐领会她?的未尽之言,解释道?:“虽然还没有见到?他,但我猜,郡里没那么?多?粮食。年年都有灾情,不是水便是旱的,但有赈灾的政策,总能过?下去。哪地方?粮多?,哪地方?粮少,靠朝廷调配,虽然也有人饿死,但多?少有个盼头。可现在,半个邢州都是灾区,京城又?……又?是那般模样,除非向别的州借粮,不然,邢州自己哪里救得过?来。可向别的州借粮,现在的形势,各有盘算,谁肯借?”
李素节不说话了。
一行人安静地走在大街上,街边喧喧嚷嚷,一派生活气的吵闹,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起城外?那一片片昏睡的沉默。
路过?一家店铺,飘荡的香气钻进鼻子里,昭昧突然道?:“城里可真是不缺吃的。却不许我们进城?”
李素节道?:“不敢吧。”
冯庐点头:“那么?多?难民,一旦进了城,为了吃的去偷去抢,闹出乱子,便是郡守的责任。只要不做,自然就不会错了。”
昭昧道?:“死在城外?就没关系了?”
冯庐接不上话,低下头去,喃喃道?:“那又?能怎么?办呢。”
明明已经进了城,摆脱了困顿,可又?觉得并?没有那么?高兴。越是走着、见着,越是心?头沉甸甸的压人。
冯庐为她?们准备了客栈,到?门口时,她?止住脚步,说:“我叫了热水,你们泡个澡,好好休息吧。”
“嗯。”李素节应声,要走时发现昭昧站着不动,直勾勾地看?向某处。
李素节跟着看?过?去。人流熙熙攘攘,时常驻足街旁,偶尔有人穿过?人群,露出脸来。李素节惊住。
宋大娘!
不只是宋大娘,她?身旁还有两位衙役,正左顾右盼,像在寻找什么?。
——在找她?们,那具尸体被发现了!
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将昭昧扣在怀里,要躲进客栈。可昭昧脚下很稳,竟纹丝不动。
正在此时,宋大娘偶一抬眼,直直看?向此处,眼睛发亮,大叫:“就是她?们!”
身旁衙役目光如电般看?来。
李素节拉起昭昧便跑。昭昧似乎神游天外?,被拉扯得一个踉跄。
逃命的总比追命的更努力。借着人流的掩护,李素节和昭昧左冲右突,总算甩掉了尾巴。藏进墙角时,心?脏怦怦跳,好像又?回到?之前躲避追杀的时候,如果不是饱餐一顿,只怕两条腿都要软下去。
李素节缓过?气来,不禁责怪:“你在想什么?,刚刚怎么?不跑!”
昭昧脸上仍带着没有回神的怔忡,反问:“为什么?要跑?”
李素节道?:“不跑会被抓的。”
现在想来,她?还心?有余悸。她?们目标实在太明确了。那个人死了,宋大娘必然会想到?她?身上,只要去她?留宿的地方?查看?,便会发现旁边还有两具尸体,而她?已经逃之夭夭。
能逃到?哪儿去?
如果不是绕开郡城往前去,那就只能是想到?办法混进城来。
显而易见,宋大娘是城里人,她?报官了。
“我们不能回客栈。”李素节决断:“先凑合一晚,明天就走。”
昭昧想的却不是一回事。她?问:“逼良为倡不是罪吗?”
李素节满心?的急切忽然梗住了。
紧绷的身体忽然崩溃似的松软,像拉长了时间线,每个字都慢下来,每个字都在喉头滚了滚,才吐出来:“逼良为倡是罪,但……我是自愿的,阿昭。没有人逼我。我是自愿的。”
昭昧拧起眉头,目光奇异:“我杀那个女人的时候,你为她?找借口,说不能全部怪她?,可现在轮到?你了,你却又?承认是自愿的?”
李素节闭了闭眼睛:“可我答应了。”
“李素节。”昭昧连名带姓地喊她?:“你很奇怪。你对?我说了一大通道?理?,说她?们不能反抗,因为没有这?个选择。可是现在这?又?算什么??”昭昧说:“在答应和饿死里面选一个——这?也能算选择吗?”
“不,这?不算选择。”李素节睁开眼睛,目光深切:“从来就没有什么?选择。但是,没有人在意。他们在意的是,我们杀了人。他死了。所以,我们有罪。”
昭昧看?着李素节。四目相对?,她?又?移开视线,说:“好吧。”
李素节扯出一个笑。
她?们不能联系冯庐,也不能回到?客栈,到?晚上就像乞丐,找个避风的角落,紧挨着坐下来。
昭昧把?头靠在李素节的肩上,李素节揽着她?的肩膀。她?们依偎着,都没有睡意。
李素节轻声说:“在想什么??”
昭昧摇头。
李素节想起什么?,问:“先前在酒楼,点菜的时候你还很高兴,吃饭的时候怎么?就心?事重重了?”
“是,点菜的时候很高兴。”昭昧说:“终于能吃上一顿饱饭了,本来该高兴的,可吃饱了又?觉得不过?是那样。”
李素节沉默了一会儿,摸摸她?的头,说:“都过?去了。马上我们就要到?邢州城了,再不会有吃不上饭的日子了。”
昭昧动了动脑袋,换了个舒服的角度,黑色的瞳仁看?向她?,问:“真的吗?”
“嗯,真的。”李素节道?:“到?了李家,一切都会安稳下来。”
昭昧喃喃:“安稳……”
“嗯,安稳。”李素节重复。
希望就在眼前,再过?几天,她?们便将结束这?次逃亡,经历的一切都会化作过?眼云烟,出现在她?们面前的,将是新的生活。她?们不再是公主和女官,也脱去了公主和女官身上的枷锁。
不知不觉地,李素节睡着了。她?身旁,昭昧在夜色中仍睁着那双眼睛。
过?了一阵,她?蹑手蹑脚地起身,提着刀,悄没声儿地走远了。
又?过?了一阵,她?提着刀,悄没声儿地回来了,又?蹑手蹑脚地躺回李素节身边,把?她?的手臂放到?自己肩头。
李素节并?不知道?昭昧曾离开过?,醒来后便备上充足的食物,带着昭昧往城门处去,途中观察周围情况,见到?衙役便装作买东西的样子,等人到?眼前了,才发现不是冲她?们来的。
一队衙役与她?们擦肩而过?。
旁边小贩说:“好像西边死人了。”
李素节本来不以为意。可紧接着有人说死去的人姓宋,出城做些不干不净的生意。
李素节险些没掩住震惊,忙低下头,一路借过?,扯着昭昧到?巷子里,问:“是她?吗?”
昭昧可有可无地点头。
李素节问:“你做的?”
昭昧毫不心?虚:“是。”
李素节目光复杂,又?强迫自己镇定,温声问:“为什么??”
昭昧说:“我生气。”
“生气能解决问题吗!”李素节压不住情绪。她?见过?太多?次昭昧用刀,更深知能走到?今天绝离不开那刀,可是,她?也见过?昭昧无动于衷地杀人的模样。
有些人该死,可夺人性命不该是这?样轻而易举的事情。
李素节不住安慰自己,昭昧杀人总有理?由,心?里说了许多?次,才劝道?:“她?做得不对?,她?令人厌恶,可如果没有她?,不知道?多?少女人会直接死在那里。你不该这?么?随意地判定她?的生死。”
昭昧固执道?:“如果不是她?,你不会陷到?那步境地。”
“可杀了她?又?能怎样?”李素节道?:“杀了她?,那些不能做工的人就连最后的退路都没有了!她?们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好。你杀了她?。”李素节气急反笑,点着头说:“既然你杀了她?,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所有不许她?们做工来养活自己的人!”
昭昧端详着她?,说:“看?,你在愤怒。可我至少杀了她?,你却什么?也没有做。”
李素节忽然觉得无力。她?颓然地垂手,退开一步,说:“你……还是不明白。”
她?不能接受昭昧的一时兴起,认为太不留余地。
昭昧不能理?解她?的瞻前顾后,认为太怯懦无力。
她?们冷战了。
走向邢州城的路上,她?们一处坐卧,偶尔有言语交流,也只是“吃吧”“走吧”“休息吧”的简单话。曾一起扛过?刀锋,也还会在夜间风里向彼此靠得更近,但是眼神一旦碰撞,就要不约而同地别开脸。
离邢州城越近,情绪就越复杂,一路的希冀就在眼前,反添几分近乡情怯。
尤其?是李素节。她?在这?里长大,却也很多?年没有回来了。
邢州城外?依然遍地饿殍,但不似郡城那般戒备森严,每日放行少量难民。李素节联系李家隶臣来接自己,却不愿就此回家,便只登记了隶臣王大的身份。等进了城,她?把?包袱交给昭昧,嘱咐她?找处落脚的地方?,自己先和隶臣了解城里的情况。
昭昧接过?包袱,在客栈里等她?回来。百无聊赖的时候翻着包袱里的东西,找出那块章子。
杀死那个人时,她?克制不住地在他身上落了很多?刀,但这?块章子却完好,露出上面刻的姓名家乡和番号。每个士兵的身上都有这?样一块章。
做出那种事的人居然是一名士兵。捡起这?枚兵章的时候,李素节惊愕不已,昭昧却觉得没什么?。
士兵又?会有什么?两样。
可现在,摆弄着这?块章子,她?忽然意识到?,士兵还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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