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昧收回目光,又说:“咱们走吧。”
李素节点点头。
县城进不去,她们只能绕行,再往前走,是座郡城,走过郡城,就是邢州府的所在。虽然还有好些日子的路程,但牵着马,就觉得还有奔头。
马受了伤,只能跟着她们,她们舍不得骑它,就牵着慢慢地走。可到第三天头上,马再不走了。不管她们怎么挥鞭子、拽缰绳,它的四只蹄子死命蹬在地面,一步也不肯往前。
昭昧和李素节恢复了些力气,可在固执的马面前,仿佛蚍蜉撼树。
拉扯了一番,她们都累了,坐下歇息片刻,又试图拉马。马本来伤痕累累,似乎也泄了气,四只蹄子再蹬不住地面,往前抢几步,紧接着,前腿膝盖一弯,跪倒在地。
昭昧和李素节都松开了缰绳。
李素节退开一步,说:“它不会再走了。”
马死在了这里。
李素节最后一次烤着新鲜的肉,没头没尾地说:“宰杀牛马是要判徒刑的。”
昭昧咬一口烤出来的肉,说:“那就判吧,总比死好些。”
人都顾不上,哪里顾得上马呢。
离开了生机,肉不好保存,她们带了些,湃在凉水里,提着水上路。明知道肉早晚要变质,可她们仍然吃得俭省,想着再忍一忍,到郡城看一眼,如果依然没有吃的,再把最后这点肉消灭。
留一点肉,也好有个念想。
到郡城后,情况比县城好些。流民依然不能进城,但施粥点位多了,粥也厚了,还可以做工,做一天工,吃两顿饭,还能得一块肉。
李素节去问做工的事情,昭昧带着行李找地方安置。
流民依然聚成了蚂蚁窝,依然闹哄哄的什么声音都有。
坐在昭昧旁边的是一家子,一对大人带一对孩子。大点的女孩有七八岁,饿得面黄肌瘦,小点的男孩才两三岁,还拱在母亲怀里。不知道怎么了,拱在母亲怀里的弟男孩一直哭,哭得昭昧直皱眉。
母亲察觉了,抱歉地笑,说:“孩子生病了。”
昭昧盯着那个两三岁的男孩,问:“他能养活吗?”
母亲大惊失色,还没说什么,旁边的父亲突然一吼:“你怎么说话呢!”
他声音太突兀,把旁边的妻子也吓了个够呛。
昭昧直白地翻了个白眼,不再搭理她们,直到李素节回来才提起精神,问做工的事情。
李素节摇了摇头,说:“没有给女人做的工。”
昭昧问:“那不是没有肉了?”
李素节失望地点头:“我再去别的地方试试。”
她目光一转,看到了隔壁一家,也看到了那个男孩,对昭昧说:“要不换个地方。”
“换什么?”昭昧瞥一眼那小男孩,冷笑:“我怕他吗。”
“何必呢。”李素节知道她的心结,劝道:“见到他,岂不影响心情。”
昭昧吐出两个字:“不换。”
李素节也不再劝,坐了一会儿,和那位做母亲的娘子闲聊起来。她们一家也是刚到,一路逃难到这里,实在逃不下去,就停了两天,这一停,就再走不动了,只能拖下去。
李素节叹息一声:“你们还好,能吃上肉。我想做工也没处去。”
娘子脸上一红又一白:“啊,是,有肉吃就还能坚持几天。”
李素节的眼神在旁边女孩身上掠过,推测正因如此,这女孩才能留在大人身边。这念头刚在脑中闪过,一个中年女子穿过人群来到她们身旁,用眼角余光瞄了她一眼,忽然定住,又看她一眼。
李素节蹙眉。
那中年女子才转向娘子,说:“跟我来。”
娘子似乎和她很熟,什么也没问,把男孩往丈夫怀里一送,整了整衣服和头发,就跟着离开了。
第20章
李素节有些奇怪,眼神跟着她们追过去。她们走到不远处树丛里,和等候的另外几位娘子会合,又继续走远,慢慢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昭昧托腮看着她们离开,问:“她们去做什么?做工吗?”
李素节觉得不像,又怀着一点希望。这里虽然条件好些,可女人不能做工,不做工就没有肉吃,她还好,总归是成年人,可昭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肉根本不能坚持。
她转向隔壁娘子的丈夫,想问他是什么情况,可他仰面朝天,正睡得呼哧呼哧,嘴巴张着流出涎水,偶尔抓两下袒露的胸口。李素节开不了口,只好对昭昧说:“等她回来我再问问。”
昭昧也见到那男人的睡相,跟碰到脏东西般移开视线,嫌恶地皱眉:“他怎么不去做工?”
李素节轻声:“……可能是累了休息吧。”
或许是累得太狠,男人的呼噜声震天响,震得昭昧已经握住刀柄,这时有人走过来,拍他两下,嘴里叫他名字。
男人醒过来,见到来人,抽搐着清醒,鬼鬼祟祟地看一眼周围,压低声音说了几句什么,就麻利地站起身,把男孩交到女孩怀里,说:“你先照顾弟弟。”
七八岁的女孩抱不住两三岁的弟弟,险些把他砸在地上。男人连忙接住,发愁地啧了两声,掂量半晌,直接抱着男孩走了。
隔壁只剩下女孩。她孤零零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突然哭起来。
哭得昭昧心烦意乱。她本想休息,却半点不得清净,忍不住叫:“哭什么哭?”
女孩吓了一跳,压抑着声音,哭得一抽一抽的。
李素节安抚昭昧道:“大人都不在,她年纪小,难免要哭的。”
不知想到什么,昭昧忽地咬住嘴唇。
“喂。”她启唇,问抽噎的女孩:“你大人是不是不要你了——”
李素节捂住昭昧的嘴。可是迟了。女孩愣住,迟钝地把话在脑中转一圈,尖叫:“才不会!”
李素节有些头痛:“她年纪那么小,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难道不是吗?”昭昧反驳:“又不是我抛弃她的。我只是说出来而已。”
“她们可能都去做工了。”李素节试图解释:“一会儿就回来了。”
“是吗。”昭昧尖锐道:“所以带着弟弟走了——弟弟会哭,姊姊就不会吗?”
李素节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呵。”昭昧别过脸:“但愿她们只是去做工。”
她们再没说话。
隔壁的女孩体力不支,哭着哭着睡着了。午后的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体虚乏力的人经不起消耗,渐渐的,李素节双眼迷蒙,将要入睡时,眼前忽然闪过一道人影。
她以为眼花,定睛一看,当真有人冲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抱起女孩要跑!
“站住!”李素节登时起身。
贼人听到,跑得更快。
流民们扎堆聚集,可没人阻拦,她们麻木地看着一切发生,而小吏已经习惯,根本无动于衷。好在密集的人群多少阻碍了他的行动,他抱着女孩跑出没几步,李素节抓住他手臂,厉声道:“放下!”
贼人猛一甩手臂,险些把李素节掼在地上:“松开!”
李素节拐住他的腿。
贼人急着脱身,胡乱蹬了几下,没有摆脱,用力一踹。
李素节吃痛,拧紧了眉头,动弹不得。
贼人趁机要走,女孩反应过来,拼命挣扎,用力在他手臂上咬下,他大叫一声,把女孩扔在地上,又是一脚踹出去。
这一脚能将李素节踹得痛苦扑倒,倘若落在瘦弱的女孩身上,能夺去她半条命。
可这一脚并没有落下。
昭昧习惯了砍人砍头,知道如何在刁钻的颈骨间嵌入自己的刀,可她没有砍过人腿。刀在腿骨处折戟,她手腕一转,索性豁掉他大片血肉,露出一截森森白骨,和满地淋漓的血。
贼人跪倒在地。
她踩上那截白骨,回头问李素节:“你没事吧?”
李素节说:“我没事。”
昭昧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脚下碾着贼人的腿。
贼人终于从疼痛中找到自己的声音,听说李素节没事,便开始哀求饶命,说些要送女孩去吃香的喝辣的过好日子的话。
昭昧听了几句,不耐烦,便砍了他的脑袋。挥舞着刀甩掉上面的血,她往回走,挽着李素节手臂问:“他是做什么的?”
李素节看着刀身的血,叹了口气,说:“人牙子。”
她们带着女孩往回走,路过时,每个人都盯着昭昧手里的刀。走到休息的地方,昭昧手一松,刀砸在地上,她也跌坐下去,摊平说:“好累。我要吃肉。”
李素节压低声音:“还有一块肉。”
“算了,”昭昧舔了舔嘴唇,按捺下去:“吃掉就没有了。”
肚子咕噜噜地叫唤,昭昧趴在地上强迫自己睡觉。李素节却睡不着,盯着女孩,生怕她再被拐跑。可李素节心里也清楚,她能防得了一时,却防不了一世,能帮得了一人,却帮不了所有人。失去大人的庇护,她们就是肥美的羔羊,而那些曾被大人抛弃的孩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也多半落到同样的下场。
可她只能顾得到眼前。
眼前,女孩睡中仍皱着眉头,时不时抽抽鼻子,不知道是不是梦里也见到大人抛下自己离去。但她还没有醒来时,她的父亲和母亲就先后回来了。
李素节笑起来。昭昧醒来见到,循着视线看过去,扬起眉毛:“她们没走啊。”
“嗯。”李素节欣慰道:“也并不是所有大人都会抛弃自己的孩子。”
昭昧看着那个女孩,她正紧紧抓着母亲的衣摆,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她收回视线,陈述道:“如果抛弃,还是会先抛弃姊姊。”
李素节想说,姊姊和弟弟的选择,其实和是姊姊还是弟弟没有关系,可她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对公主更残忍,终究没有开口。
昭昧也再没有提起,只是闻到隔壁传来的肉香,眼睛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回来的娘子取出一块肉,巴掌大,手指厚,味道扑鼻,吸引了周围好几家的视线。她把肉交给丈夫,丈夫把它分成几块,筋络撕开散发更细腻的香气,不少人动着鼻子往这边嗅闻。
昭昧深吸一口香气,肚子跟着叫唤起来,越叫身体越虚,好像掏空全身力气去勾那抹香气似的。她再也忍不住,翻开冷水罐,取出烤好的马肉,一咬一大口,李素节想阻拦都来不及。
昭昧已经囫囵咽下去,李素节才说:“该挑一挑,有的部位可能坏了。”
昭昧哪里顾得上,分出一份给李素节已经是底线,一旦开了口,就不管不顾往嘴里塞,眨眼间吃得干干净净。又躺回去,摸着肚子舒坦地说:“看来她是真的做工去了。”
李素节吃完马肉的时候,隔壁一家也吃完了,个个都在舔手指。她走过去问娘子做工的事情,娘子有点惊讶:“做工?”
李素节问:“您的工作是在哪里找到的?”
娘子脸上一红,看一眼丈夫,支支吾吾说:“其实也没什么,你就去……再去小吏那里问问吧,可能有时候就有了。”
她说得遮遮掩掩,不像真话,但李素节还是去了。她必须去。
然而,回复依然是“没有”。
没有工作,就没有饱饭、没有肉,只有每天一碗粥,和未来连粥都没有的、通往邢州城的前路。
明明吃了一块马肉,李素节却没了力气,她坚持了几步,到树根底下坐倒,屈腿抱住膝盖,深深地呼吸,来压下心头那些滞涩又激烈的情绪。
闭上眼睛,思路更清晰,她再清楚不过,邢州城就在眼前,家就在眼前,只要坚持,总不会死在路上。
但是,能坚持吗?
在马背上颠簸,受刀剑割伤,惊惶、恐惧、疲劳、饥饿一路伴随,还有庞大的心理压力和掏空自我的无力,铺天盖地,像棺材板沉闷地压在脸上。
她也才二十岁。可昭昧唤她一声姊姊。
李素节哭不出来,也没力气哭泣。她放空大脑,伏在膝上,听自己的呼吸。她试着屏息,可这个动作累得很,没多久就坚持不住了。
她意识到,比起不再呼吸,自由畅快地呼吸居然才是最本能最轻松的事。
人还是想要活下去的。
她抬起头,扶着树起身,慢慢往回走。
路上有人拦住她,问:“听说你想做工?”
“嗯。”李素节不抱期待地问:“你有吗?”
“我有。”对方说:“不仅能提供肉,什么吃的用的,只要你想,我都可以提供,活儿也不累。”
李素节诧异抬眼。发现眼前的面孔有些熟悉,她升起警觉:“女人也能做?”
中年女子信誓旦旦道:“放心,就是女人做的工,我这儿有好些女人都在做呢!”
一窍贯通,李素节想起她是谁了。她绕开女子说:“不用了。”
女子抓住她手臂劝道:“你不是还带着个孩子吗?孩子可不禁饿。”
“我不会去的!”李素节厉声说着,挺直腰杆从她身边走过,心底涌出一股悲哀,不禁叹息。
她叹息得够多了。
回去时,昭昧躺在那里,正抱着肚子呻、吟。李素节问她怎么了,昭昧脸都皱在一起,说:“吃坏肚子了。”
李素节说:“可能是马肉的问题。”
不管是什么问题,结果已经造成了,吃下的肉不仅没有补充体力,反而让昭昧的身体更加虚弱,她走路时两条腿都打颤,干脆躺着,有气无力地问:“找到工作了吗?”
李素节摇头。
昭昧不想再说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她只想睡觉,好像一觉醒来,什么事情都能熬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隔壁隐约有哭声飘过来,睡熟了还能屏蔽,可肚子也翻搅着疼起来,昭昧翻来覆去想要借睡意忍过去,实在忍不过去,只能强撑着身体起来,走到足够远的地方挖坑拉屎。
聚集了这么多人,附近的环境本来就差,很多人甚至没有挖坑埋屎的意识,昭昧却受不了,一定要走到足够远,可飞流直下的气息仍然熏得她几乎要晕过去,好不容易结束,松开捂鼻子的手,一股更强烈的香气飘过来。她闻到了肉的味道。
被掏空的肠胃顿时活跃起来。
昭昧脚下虚浮,闻着味儿飘过去,看到树丛掩映中,有两个人正围着一口锅,锅里炖着肉。
他们盯着锅里的肉,时不时咽着口水。
一个人问:“能吃了吧。”
另一个人说:“再忍忍呢。都忍了那么久,还差这会儿吗。”
先开口的又说:“以后要是一直能这么干,倒也真不急这一次。下次轮到你了吧。”
另一个人又说:“就咱俩还不够,得再找几个人交换。”
昭昧认出来,其中一个正是窝在她们隔壁的男人,另外一个的声音也有点耳熟。
昭昧顾不上细想,肉味就在鼻尖,勾得她蠢蠢欲动。手指有些发痒,她打算回去取刀,再把肉抢过来。
正要走,眼角余光看到什么,她站住了。
缭绕的香臭气味中,那个梦又回来了。
一步步靠近,黑色的影子狰狞地爬上台阶。血色仿佛泼墨,从一个点渲染,扩张成大片大片的模糊,铺满了眼前,连那人影也变红了,扭曲着想要从地面钻出来。
地面隆起,房屋倒塌,天旋地转,像一脚踩空,昭昧猛然惊醒。
她翻身坐起,喘息着,想起自己早已经离开皇宫,正在逃难的路上,肚子空荡荡地泛着饿意,可她没有食欲,捕捉到脑中闪过的记忆,胃里翻腾着想要呕吐。
什么也没吐出来。
她想起树丛中的那口锅、那两个人和他们的谈话,却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走回来、怎么睡着的。
隔壁的男人已经回来了,正沉浸在睡梦中打着呼噜,旁边的娘子却醒着,抱着男孩,轻轻抚摸着,小声抽泣。
昭昧张嘴时嗓子有些干哑,问:“你哭什么?”
娘子摇头不语,只是控制不住地流泪,紧紧抱着男孩,仿佛攥住救命的稻草。
昭昧记得她的哭声。在发现那口锅之前,她正因为虚弱而入睡,睡梦中听见哭声,现在想来,大概是隔壁娘子已经知道男人要做什么,既然没有阻拦,那就只能哭了,一直哭到现在,哭到什么都结束了。
昭昧又问:“你哭什么?”
娘子哽咽着,仍旧不说话。
她想回避,可昭昧偏要问:“你哭什么——”
“别问了!”娘子大叫一声,崩溃地嚎啕起来。
男子的呼噜声断了断,忽然翻了个身,娘子的哭声立刻又弱下去,惊恐地盯着男人,确定他没有醒,擦掉眼泪,压着声音道:“这是我家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昭昧笑起来,像见到她崩溃便得偿所愿似的,说:“没有关系。”
娘子见到她的笑,腮帮子用力,似在咬牙,可到底只是别过身子不再看她。
昭昧轻声说:“你女儿哪里去了?”
娘子身子一僵,没有回头。
昭昧道:“我看到——”
“扔掉了!”娘子打断她,回头斩钉截铁地说:“被我扔掉了。”
昭昧对着她的眼神,重复:“扔掉了?”
“是。”娘子每个字都说得用力,刚止住的泪水又要落下来,声音也颤抖着:“养不活,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昭昧又重复:“养不活?”
“是。”泪水又涌出来,娘子控制不住地说:“根本吃不饱,又能怎么样?不管我做什么……我养不活这么多人!难道我想要这样吗?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想要活下去啊……”
娘子心头打开豁口,激烈的情绪倾涌而出,颠三倒四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昭昧静静地看着她,问:“他呢,他能养活吗?”
娘子下意识抱紧男孩,喃喃地说:“我只有他了……”
昭昧失去了和她交流的兴致,问:“我姊姊去哪儿了?”
娘子发泄了一通,情绪又稳定下来,抽抽鼻子,说:“你姊姊……你姊姊跟宋大娘走了。”
“宋大娘是谁,”昭昧皱眉:“跟她去做什么?”
“你不知道?”娘子微讶,试探着说:“宋大娘就是之前来找我的人,你应该见过。”
“她来找我姊姊——”
“不是啊。”娘子更惊讶了:“是你姊姊主动找到宋大娘,说你生病了,想要换点药来——咱们根本搞不到药,但宋大娘那儿什么都有,就是……不能拿钱买。”
昭昧没听懂,娘子跟她解释一番,她明白过来,攥住刀柄。刚起身,娘子拉住她:“你去做什么?”
昭昧道:“去找她。”
“没有用的,”娘子道:“就算去了又能怎么样,你能阻止吗?”
“不然呢,”昭昧甩开她的手,睨她道:“哭吗?”
娘子哑然。
夜里天黑,四周寂静,只有虫鸣声响起。昭昧照着娘子说的方向走,一个人也没遇见,偶尔风吹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牵动着地上的影子也婆娑摇晃,投在她眼里,像张牙舞爪的恶鬼。
却不及她的噩梦可怖。
醒来后昭昧就不愿多想那梦境了,伴随着梦境一同沉在她脑海深处的,还有皇宫中那空白的一夜。素节姊姊和她说,既然没有想起,那就是不愿意想起,现在她也这么觉得了,觉得那些记忆还是永远消失的好,连同那扭曲的噩梦。她要把它们压得死死的,再也浮不出来。
像阴风、像鬼影,都不能令她恐慌。她只怕去得晚了,真的什么也做不到。
昭昧有时提着刀,有时撑着刀,沿着这个方向走了很远,开始怀疑娘子是不是指错了路线。忽然,在风声树声虫鸣声之外,她听到了男人的声音,模模糊糊,像恶鬼有了形象。
李素节在和一个男人说话,有来有往,讨价还价。可她手中并没有筹码,连她要买的东西,也除了此处再没有别的市场。
她需要药材和三天的干粮。男人有,可他嬉笑着,坐地起价。
李素节答应了。
或者说,从主动找到宋大娘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做好了答应的准备。
男人取出作为筹码的药材和干粮,李素节也将要亮出自己的筹码。
昭昧仰头看天,天色居然发亮,透过树荫照下来,依然能照见李素节的模样。
昭昧攥紧了刀,积攒的力量从刀柄蔓延到刀身。刀有些重,她只有一次举刀的机会。她盯紧那个男人,计划着怎样能够出其不意,在掏空力气前用出最强悍的一击。
昭昧沉缓地呼吸,一次、两次、三次,逼迫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
记得那个男人,忘记他在做什么。
到足够冷静时,她眼神凝练,全神贯注中,对上了李素节惊愕的视线。
风起。树叶沙沙。树影婆娑。
昭昧似离弦之箭,乍然刺破黑夜。
只有一刀!
血色天光。
从月色、阴影中,冲出第三道雪亮锋芒。
一线深红飞溅。
昭昧的视线有片刻模糊,全力酝酿的力道有着走空的轻飘。她几乎止不住势头冲过去,与男人擦肩而过。
他躲开了要害!
昭昧心头一紧,手中刀身晃动。两个人、两只手同时握住刀柄。她的手指痉挛般颤动,试图重新控刀,可刀却一寸一寸向男人手中倾去。
昭昧咬牙,见刀锋调转,在角力之时突然撒手。
男人力道走空,踉跄一下,昭昧趁机上前,手中多出一根簪子,向他最要害处扎去。
她的动作很快。可是,还不够快。
男人眨眼间稳住身形,刀在手中,向昭昧挥去。
刀长簪短,昭昧要么放弃进攻,要么受此一刀。
但还有第三种可能。
她不是一个人!
“啊!”一声发力鼓气的呐喊。
昭昧的簪子刺进胸膛,男人的刀脱落一旁。他僵硬的身体缓缓倒下,露出身后呆怔的李素节。
呐喊声是李素节的,她手中有枚簪子,正扎在他颈项,喷出的血泵起很高很远,溅了她满脸。
慢慢的,血不流了。李素节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簪子脱手,她跌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狼狈至极。
昭昧倒得比她更快,坐在血泊里,除了大口喘气,什么也顾不上。
过了一会儿,李素节爬起来,捡起旁边放着的干粮,向昭昧递过去。
昭昧接过来往嘴里塞,李素节也往嘴里塞。她们太饿了。
吃了几口,肚子里有了东西,昭昧才撑着刀起身,慢慢走到男人身前。
他已经死了。
昭昧盯着他看了很久,抬起手,落下刀,在他身上砍了一道。
再砍一道。
又砍一道。
昭昧没什么表情,只是不停地抬起刀、落下刀,一刀一刀下去,开始时像剁骨头,每一刀都带着狠劲儿,到后来像剁肉馅,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发疯似的挥舞着,把他砍得稀烂,表情也狠厉起来。
砍够了。昭昧用衣袖抹脸,提着挂满肉碎的刀,慢吞吞地往回走。
男人身上的几块碎银和一块印章飞出来,落在一旁,李素节捡起来,一言不发地跟在昭昧身后。
昭昧没看她。
走出一段路,李素节小声喊:“阿昭。”
昭昧好像没听见。
又走出一段,李素节语气有些小心:“阿昭,你还发烧吗?”
昭昧走得更快了,眼看就要走远。李素节抓着她手臂,昭昧瞬间弹开,怒道:“别碰我!”
李素节为她神情一惊, 怔在原地。
昭昧被她?的退缩更激起怒火,咄咄逼人道:“怎么不说话了?既然能做出那样的事,现在怎么?反而说不出口了!”
李素节张了张嘴, 却没有开口。
“想说什么??”昭昧上前一步,揪住她?的衣领,咬牙切齿:“想说为了我吗?为了我就可以这?么?做吗?你的自尊呢?你说过?……只做想做之事、没人能够勉强的自尊呢!”
李素节眼眸低垂, 轻声说:“在活着面前,自尊算什么?。礼义廉耻, 那是活下去之后才能考虑的事情啊。”
“是吗,你是这?么?想的?那好啊,你扔下我吧!”昭昧狠狠推开她?,大喊:“扔下我,你一定能活下去的。为什么?不扔下我?”
李素节像木头一样杵在那里。
“扔下我啊!你扔啊!”昭昧用力推搡她?,不知不觉眼圈泛红:“为什么?不扔?总不能是为了什么?礼义廉耻吧, 在活着面前, 那算什么?——你不是这?么?说的吗!”
“阿昭……”李素节抓住昭昧的手。
昭昧甩掉她?, 冰冷刺耳地说:“不愿意抛弃我,却把?自己抛弃了吗?”
“……没有。”李素节突然说。
“什么??”昭昧哂笑。
“自尊……并?不是这?样就能泯灭的。”李素节抬眼,认真地说:“没有勉强自己、也没有抛弃自己,总有些事情比另外?一些事情更重要,我只是做了选择而已——”
“谁要你的选择!”昭昧怒道?:“活下去最重要——为了自己活下去,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
“阿昭。”李素节深吸一口气, 说:“总有些事情比生命更重要。作为行尸走肉, 是不能称作是人的。”
昭昧反驳:“连命都没有了,那就什么?也没有了。”
李素节抿唇, 轻声说:“我不会死。可是不那么?做,你会死。”
昭昧被什么?击中, 退开一步,可很快又?站住了。
“但是有更好的办法。”她?带着鼻音,却气势汹汹:“总会有更好的办法。你想要像人一样活下去吗?那就去偷去抢啊!我宁愿你去偷去抢——可出卖自己算什么??”
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昭昧扭过?身擦掉,又?往前走,脚步飞快。
分明是刚刚从噩梦中醒来,脸颊还带着发烧的薄红,可一股气顶在胸口,熊熊燃烧着,竟支撑着她?一路走回去。
天空透出熹微晨光,清冷的风吹过?脸颊,她?打了个哆嗦,身上的热似乎散去,但心?头的火仍旧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