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一侧身,灵力灌注双腿,一脚踹在就近那人的足踝上,护体灵力霎时被破掉,骨骼碎裂之声顿时响起。
众人震惊地拔剑,然而还没等他们捏起剑诀,苏蓁已经跳起来。
她迅速后退,利刃从四面八方袭来,却被地上升起的藤蔓卷住,那些人的四肢也被禁锢,悉数动弹不得。
苏蓁眼神冷漠,看着树藤渐渐围拢,将他们身上的骨头挤碎。
哀嚎声不绝于耳,藤蔓囚牢的缝隙里溢出鲜血,汩汩流淌如红河。
眼前的画面渐渐变得模糊,她也不再有任何感觉,从亲身经历变成了置身事外,如同观众般看着闪现的一幕幕。
皆是那记忆的原主经历。
……她一次次被这些世家子弟殴打欺凌,他们阻止她向门派里的前辈讨教,夺走她的月例灵石,抢走她在外面辛苦除魔得到的报酬,还时常打扰她修炼。
徽山派里被欺负的不止她一个,但那些人都屈服了,都心甘情愿低头,对这些出身世家的修士摇尾乞怜。
唯有她依旧如故,从不去他们面前讨好,也从不为他们做事,得闲了就自己修炼,被打一顿养好伤继续修炼。
他们越发厌恶她。
他们觉得她刻苦修炼是惺惺作态,是弱者无谓的挣扎。
他们觉得她出身卑微、资质平庸,就该心甘情愿做个下贱之人,而不是试图向上爬,妄想改变这一切。
“我不是为了……”
她试图辩解,然而没人听她的。
因为曾与记忆主人共识,故此苏蓁很清晰地知道,此人确实不为名声地位,不为权势财富,只是单纯喜欢修炼。
多年过去,她无数次被打得遍体鳞伤,修为却是一点点增加,开始能够还手了。
从偶尔还击一两招,到和他们打得旗鼓相当,甚至隐隐占了上风,她开始喜欢上战斗的感觉。
那些人憎恨她,也开始畏惧她,又商量着除掉她。
在某次出门历练时,徽山派修士聚在一处魔窟中。
山间恶瘴弥漫,黑雾翻腾,魔物源源不断涌出,他们被围困在山洞里,先是吵了几句,接着开始动手了。
她将他们悉数重创,在打斗中杀心渐起。
瘴气涌入山洞里,她伫立在黑紫雾海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欢愉中。
她爱上了鲜血泼溅的色泽、骨骼破裂的声响,她开始喜欢看他们痛苦挣扎、绝望嚎叫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她恨他们,或许是因为她变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她并不想去探究。
她折断他们的四肢,剖开他们的胸腹,碾碎他们的脑袋,毁去他们的肉身,将所有人全部杀死。
死者大多数都出身世家,皆有背景,族中还有高手,很快就循着踪迹找来,要杀死她报仇。
她看着那些寻仇者。
他们满眼憎恶,满脸痛苦,他们想将她撕碎,想让她偿还血债——
但他们做不到了。
她将他们一个接一个杀死,看着他们不甘而怨愤的眼神,看着那些惊恐和痛苦而死不瞑目的脸,忽然感到无比的喜悦。
她站在满地血泊中,缓缓擦拭着手上的血迹,脚边横七竖八铺满了尸体,头颅破损,肢体扭曲断裂。
她从血中捞起一柄利剑。
剑刃白亮如镜,倒映出一张陌生的青年面孔,眉目娟秀,眼含戾气。
血液在脸上流淌凝涸,宛如巧合一般,绘出一副诡谲奇异的图案。
鲜血染就,绘成人骨。
——那是血祭之魔神的契印。
所有的画面轰然破碎。
那一瞬间,苏蓁也有所感应,知道自己通过了第一道试炼,
她从水里跳了出来,元神的金光一闪,没入倒地的肉身之中。
苏蓁迅速睁开眼站起身,低头看着熟悉的躯体,又抬头看向水潭上方。
那里聚簇着一团温润明亮的光芒,光芒中静静悬浮着三滴水露,澄澈剔透,散发着七彩的光晕。
苏蓁慢慢伸手。
指尖触碰到其中一滴玉露。
那似水非水、彩辉朦胧的液体,霎时融化在手上。
一股磅礴灵力席卷而来,她的肉身立刻粉碎,如同飓风骇浪中摧折的孤帆,元神也在风暴中摇摇欲坠。
那种恐怖力量吞噬了理智。
苏蓁的意识变得微弱,随波逐流沉沉浮浮,很多次近乎泯灭。
她不断去回忆那些糟糕或美好的事,甚至回忆刚刚那个徽山派的修士,关于那人的身份她有一个很离谱的猜想。
但无论如何,比起那人,或者无数那样的人,自己总是幸运的。
就算是各种遇人不淑,最后被人坑死了——
死得不明不白的修士又何止一个两个?比她师门里那些更恶毒卑劣的也大有人在。
而且她还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一次或许能如愿以偿,探寻天道破碎虚空,纵是力有不逮而身陨,总归也经历了一遭,还遇到了那家伙。
苏蓁混乱地想着这些,渐渐又开始清醒了,元神也开始缓慢变化,仿佛上辈子的力量悉数回来了。
四面八方涌来的灵力,不断锤炼着元神。
这感觉并不好受,但很是熟悉。
在痛苦渐渐消失之际,她又触碰了第二滴玉露,于是那浪潮再次汹涌而来,将她淹没。
这过程重复了三回,她就彻底进入了金仙境,不仅达到了前世的境界,还隐隐更胜一筹。
苏蓁其实还有心继续闯一闯第二关,又琢磨着反正地方还能进来,就干脆先出去了。
一望无际的荒漠上,天穹暗沉,雷云动荡,风沙漫卷着淹没残骸,有道身影坐在山坡上发呆。
她遥遥出现在高空中,恰巧在那人视线落点。
苏蓁:“……”
苏蓁闪身到他面前,“前辈不会就一直这样盯着我吧?”
萧郁仍然坐在地上,眼神发直地注视着她,好像生怕面前的人是一道幻影,随时会在风中破碎散去。
苏蓁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忽然就猜到他在想什么了。
“在我进去的这段时间里,你是不是已经想过我的各种死状了?”
“嗯?”
萧郁终于从泥塑木雕的状态里渐渐复活,“我不是瞧不起你,我只是习惯遇事往最糟糕的……”
正常来说,她可能会有点生气。
毕竟那是柳云遥都闯过去的第一关,这家伙还吓成这样子。
但是,苏蓁发现自己完全没有不高兴,只是无奈和无语,因为哪怕对方不解释,她也知道他并非小觑自己。
“……而且万一有什么意外呢,毕竟那是主角,轮到咱们指不定出什么事。”
萧郁长长松了口气,向后仰倒在沙地上,“我都想好各种殉情的姿势了。”
苏蓁心里同时涌起揍他骂他和吻他的冲动,几个念头来来回回轮换了半天,干脆慢慢走到他身边。
她低头瞧着躺在地上的男人,“你打算一直这样和我说话么?”
萧郁眨了眨眼,看着上方满脸无奈的少女,随口道:“要亲亲抱抱才能起来。”
苏蓁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萧郁正准备起身,旁边的人忽然俯身,一手抄住他的腿弯,一手扶在他的腰后,直接将他横抱了起来。
“……”
重量自然无所谓,对他们来说千斤万斤都不算什么。
只是以两人的身高体型差,这动作完成得十分别扭,原本应该撑在背上的胳膊,也往下挪了许多。
苏蓁低头瞧着怀里的人,“既然我答应过……我猜你是更想要我用人形抱你吧?”
萧郁震惊地看着她,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猛地吸了口气,直接歪头靠在了她的肩上。
苏蓁:“你他……”
还真晕啊!
说好的下咒也不能晕呢!
苏蓁险些破口大骂,闭了闭眼,“算了,既然如此,亲亲就没了。”
然后医学奇迹发生了。
萧郁迅速醒来,“什么?我听到还有人要亲我?”
苏蓁斜睨着他,“没有这个人,而且以现状来看,我得把脖子变长几倍才能碰到你,我是不介意,但那个画面可能不太美好……”
萧郁忍俊不禁,抬起一臂放在她肩上,手掌撑在她的颈后,起身凑近过来,吻住了她。
“……那我亲你就好了,都一样。”
他们就着这奇怪的姿势, 从浅尝辄止的轻吻开始,再到缱绻缠绵的深吻结束。
荒漠里风声呼啸,暗云中鸣雷烁烁, 整个位面都在动荡摇晃,却没能影响到亲密相拥的两人。
发丝纠缠,睫羽相触, 牙齿划过唇瓣,舌尖扫舐龈间, 又抵入咽喉,侵吞着对方的吐息。
沙暴咆哮而来,被护体灵力隔绝在外,周遭一片天昏地暗。
他们依然在亲吻彼此,不曾分神给外界。
苏蓁能感受到其中传来的诸多情绪,从爱意到珍稀再到忧虑, 仿佛恐惧着没有下次——
她知道他必然还在担心着别的什么事, 之前碍于规则无法说出口的一些话, 她都记得。
纵然有所猜测,她也无法确定,所以也无法给出承诺。
有一瞬间,她觉得对方畏惧自己的糟糕结局,甚至比自己更甚。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两人慢慢分开。
萧郁仍然保持着窝在她怀里的姿势,尽管他只能勉勉强强靠着她的肩膀, 大半个身体还在外面。
他伸手擦去她唇角的水迹, 然后另一手依然扣着她的后颈,仰头在她眉心处烙下一吻。
“我还没来得及问……里头的情形惊险么?”
“不算。”
苏蓁默默将人放下, “或许第一关确实简单些?对了,你知道徽山派吗?”
萧郁愣了一下, “第一个字怎么写?我知道好几个同样读音的门派。”
苏蓁回想着沉入的记忆,用手在空中大致写了写。
萧郁思索片刻,微微摇头,“我从来没听说过。”
苏蓁点头,“那估计早就灭门了,我再问问别人。”
说完掏出玉简,翻了翻上面的名单,发现一个人的名字还赫然亮着。
……周子恒。
苏蓁想了想,这东西多半是在姚晚手里,应当他灭门周家时顺便捡走了。
伸手点了一下,琢磨着如何写开场白时,手指无意间勾出几段凌乱线条,她干脆顺势画了个乌龟。
她没再写别的字,就将这乌龟图案发了过去。
对方很快回复了。
玉简上显示出熟悉的狂草字迹。
“你的自画像?”
苏蓁:“……”
她果然还是想将姚晚这家伙杀了。
周子恒的玉简,能联络到许多正道修士,被保留着倒也不奇怪。
不过姚晚竟亲自拿着,还能这么快回复?
她本来以为他多半交给哪个徒弟下属,刚刚也只是试探一下。
“他回得好快。”
萧郁在旁边看着,神情也变得微妙,“你俩还是这么……”
苏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萧郁面色肃然,“仇深似海,势不两立,水火难容,不共戴天。”
苏蓁被逗笑了,低头端详着玉简上的字迹。
姚晚的父亲是被逐出世族的落魄少爷,母亲是孤儿,小时候家境贫寒,只勉强读了几本书,字写得乱七八糟。
据他说还是入教之后,有时间才抽空练了练,只勉强搭了个架子。
他一开始还偶尔写个文书,那时在教中职位低,一笔一划正经写字,后来境界高了,成了祭司大人,便胡乱划拉几笔了事。
她写了徽山派三个字,询问姚晚,有没有哪位同僚是出自这个门派。
姚晚没多说废话,只回了一句:“五千年前就灭门了。”
苏蓁并不惊讶。
噬魂教魔修反手将师门灭了这种事——虽然数量不多,但绝非个例,而且是这么久远的事,萧郁不知道就说得过去了。
那会儿他师父可能都没出生呢。
五千年?
魔神们并非天地开辟之初就存在,祂们的年龄或者说现世时长也各不相同,虽然与真正的生灵不同,但魔神确实也有生有死。
噬魂教创立至今,也还不到五千年。
血祭之魔神出现的时间,也就是堪堪五千年罢了。
玉简忽然又变得滚烫。
一条新消息发来。
姚晚问她:“从哪看到的这个门派?”
苏蓁反问道:“你呢?”
姚晚回得很干脆:“我年少时曾整理教中卷宗。”
上辈子苏蓁听见这句话时,第一反应是怼他,因为噬魂教的作派,让人很难想象他们竟还有书卷贮存,而不是一切杀干净悉数献祭就了事。
苏蓁:“所以上面有没有记载过,究竟是谁将徽山派灭门?灭门目的是什么?”
姚晚回得很快:“奇怪,我还以为仙君多少会嘲讽几句,或是不相信我教内亦存有典籍的。”
苏蓁:“……”
苏蓁理直气壮:“血神信徒最喜欢用刻板印象推测旁人。”
姚晚问她这个词什么意思,得到解释后反问:“仙君这句话本身就是一种刻板印象吧?”
苏蓁懒得和他辩论,“我得到了某个徽山派修士的遗物。”
记忆也算是吧。
姚晚果然不问那东西究竟是何物,“你如今什么境界了?”
苏蓁不想回答这么直白的问题,“多谢祭司大人解惑,旁的事下次见面你就知道了。”
说完赶紧将玉简装起来,扭头指着萧郁,“不许说我俩很……别说关于姚晚的任何话。”
后者默默在嘴边一划,比了个拉上拉链般的手势。
苏蓁陷入了沉思。
柳云遥在记忆里饱受折磨的时间更久,前前后后写了好几章。
因为那是魔界里面的经历,故此她挨打的过程更为血腥,骨断筋裂不说,部分肢体都被撕了下来。
最终她清醒了,是因为她打输了,在战斗中被人杀死了。
和自己正好相反。
苏蓁琢磨着,自己在记忆里醒悟了身份,爆发出属于自己的力量,打赢了那些人。
所以,是否能推断出,只要试炼者做出了某些与记忆里相悖的事,改变记忆主人应有的遭遇,就能醒来?就能通关?
无论是哪一种改变。
当然,能做到这一点,首先要将自己与记忆的主人区分,否则也无法影响记忆里事情的发展。
仔细想想书里的描述——
柳云遥之所以打输,也是因为她的“自我”觉醒了。
她没能完全与记忆同化,她在激战中感到痛苦感到绝望,也觉得自己会输。
或许记忆的主人并没有这么想,记忆的主人比她更能忍受这些,不将伤痛当回事,也不畏惧死亡的威胁。
柳云遥却是相反。
这种分歧导致两人撕裂开。
苏蓁眨了眨眼,“我要再进去一次,有些想法要再验证一下,前辈还能等得了吗,不会下回我出来发现你在外头痛哭流涕吧?”
萧郁摊开手,“所以为我考虑,你就快点通关,省得我哭瞎了眼。”
苏蓁:“……”
这个人真的是!
苏蓁摸出长弓又进去了。
再站到水潭旁边时,她并没有任何不详的预感,也无法想象柳云遥究竟感觉到什么才直接逃跑。
苏蓁实在好奇水潭里还埋藏了什么记忆。
上一个是五千年前的人,下一个呢?
而且上一个人——
她压下心中的猜测,元神坠入深潭中。
黑暗散去时,她腰酸背疼地醒来,一时间头痛欲裂,脖颈酸涩,浑身都像是被巨石碾压过。
“自己”置身于一间破败的卧房里,放眼望去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桌子柜子皆是破木条拼凑起来,桌上放着一些零七碎八的工具,竹梭、木片、藤草、捆绕成一团的麻绳,支窗半敞着,咸湿海风吹面而来。
她艰难地坐起身,掀开被子,低头看着完整瘦削的左腿,以及皮肉干瘪、肤色灰黑的右腿,细得像是一条枯枝,几乎不能受力。
苏蓁一瘸一拐地走到窗边,看着远方人来人往的码头。
“自己”住在沿岸,一座破船改成的房屋内,每天要么编渔网要么出海打鱼,也时不时去海湾上,在沙滩和岩礁间打捞各种虾蟹贝类。
虽然收获很少,但也能维持生计,渐渐也存了一点钱。
苏蓁无端感到烦躁,只觉得事情仿佛不应该这样。
……究竟哪里不对?
她记得自己的腿也不是这样。
苏蓁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抓起渔网和叉子,准备出去捞鱼。
外面停泊着一艘破破烂烂的小船,她用鱼叉当拐棍,将自己挪到了船上,升完帆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但“自己”从小身体孱弱,合该如此。
或许是因为父母皆体虚多病,哥哥姐姐都没活过三岁,自己已经算是幸运的。
如今父母皆已亡故,亲戚们早早抢走了他们的积蓄,只剩了那废船改成的房屋和一艘小渔船。
但“自己”对此从未有怨言,甚至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苏蓁坐在船上探出身,看到海面上倒映出一张苍白面孔。
他五官秀美,皮肤粗糙,脸颊瘦得凹陷,唇色浅淡缺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是亮如星子,闪耀着活力与希望。
折腾了两个时辰,只捞了几条瘦小的鲻鱼,苏蓁已经疲惫不堪,只觉得手臂已经废掉,浑身都在疼,还忍不住咳嗽起来。
咳着咳着又吐了血。
苏蓁长叹一声。
自己身子虚弱,又有顽疾,若是托生在富贵人家也罢了,如今莫要说富贵,若是两天不干活就可能会饿死。
她隐隐有预感,自己可能活不了几年。
然而“自己”对此从无怨言,每天仍然高兴过活,喝着野菜煮的鱼汤,闲暇时分就在海湾停船,仰望黄昏暮色,观赏旭日东升,亦或是远眺暴风骤雨,镇上也有人见自己天生残疾就欺负他,自己也闷声受着,而附近邻里但凡有事,自己还竭尽所能去帮助他们,因此总是很难存下钱。
……不对。
这是我吗?
苏蓁有些茫然地想着,她总觉得自己不是这种性格的人,她从来不会受气,也只偶尔会帮助别人,但也全看心情,绝非有求必应。
不过那些人纵然欺负自己,也不过是言语讽刺,推搡几把,打坏自己的背篓,并不会像那些徽山派修士一样,动辄将人按在地上揍。
……等等,徽山派是什么东西?她为何要做出这样的比较?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直至某个狂风大作的雨夜,门外响起重物坠地声。
她打开门,发现浅滩上躺着一个人。
那人身上穿着绫罗锦衣,胸前血迹斑斑,背后有一对伤痕累累的金绿色羽翼。
苏蓁跑过去,试图唤醒那人,谁知那人猛地睁开眼,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眸中精光一闪,“……好,你是好人。”
说完就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和一把碎银金锭。
“这些钱给你,帮我养活他们,只要、只要两三年时间,他们就能飞了,届时将他们送去界门,让他们回到妖界,是生是死就看他们造化,那界门就在此去向东一百里的汨露山南侧,你只要告诉他们,他们自己能找到。”
说完当场气绝身亡。
苏蓁茫然地看着她,尚未来得及说话,那妖族的衣袖里探出几个小小的脑袋。
那是三只毛茸茸的灰绿色幼鸟,有鲜红的尖喙和脚爪,似乎出生没多久,走路都走不稳当,一摇三晃,在沙滩上没几步就摔倒了,羽毛也被雨水打湿。
他们靠在母亲身边,似乎想叫醒死去的人,然而终究白费功夫。
小鸟们发出无助的啾鸣声。
苏蓁将他们抱到屋里,又将尸体拖走埋了起来,做完这些已经累得半死,靠在坟头不断咳嗽。
“……这位大仙你放心,咳,咳,我定然养活他们,你的钱我都留着,等他们要走的时候,让他们带走便是。”
她在坟前低声发誓,弯腰鞠了一躬,一瘸一拐地穿过风雨,回到了家中。
苏蓁给三只幼鸟做了一个简陋的窝,然后将它放在床头,试着用作鱼饵的泥鳅喂他们,然而大约是因为思念母亲,三只小鸟很是萎靡,每天闷闷不乐,也没心情吃东西,她又去外面买了二两猪油,给他们炸了各色蚯蚓蚂蚱,他们终于有了一点精神,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偶尔还会扑扇翅膀,用鲜妍的红喙给彼此梳理羽毛。
他们非常聪明,几乎能听懂每句话,没几天就学会了点头摇头,成长得也很快,羽毛逐渐变得丰满闪亮,像是三只圆滚滚的毛团。
每天她回家推开门,毛团们就挤在一起啾啾地叫着,她将食物递给他们,看着他们欢快地吃虫子,发出稚嫩的啾鸣声,很快,幼鸟们渐渐开始喜欢从彼此口中抢虫子吃,有时候会打成一片,羽毛乱飞,打完又亲亲热热靠在一处,重新变回乖巧的毛团们。
过了一年,毛团们已经能口吐人言,只是勉强说几个字,能喊她的名字。
……那不是我的名字。
苏蓁模模糊糊地想着。
但她并没有过多挣扎。
她的身体越发虚弱,浑身疼痛,白天经常犯困,好几次都掉进了海里,险些没淹死。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她心中没有丝毫的恐惧悲伤。
她每天最快乐的事,就是教小鸟们说话,听着他们吐出的声音从鸣叫变成稚嫩的人言,看他们的羽毛越发靓丽,喙与脚爪越发尖锐。
苏蓁晕晕乎乎地低下头,看到海面上的倒影。
少年的面色惨白,整个人瘦得形销骨立,然而那双眼睛却依然明亮,充满了希望。
第二年过去,小鸟们开始尝试飞翔,他们站在她的肩上,扑腾着翅膀冲向天空,又摔倒在沙滩上。
她坐在房前看着他们,忽然发现他们已经长大了很多,最初是双手能拢住三只的幼崽,如今一只就能完全塞满自己的怀抱了。
“您就像我们的父亲一样。”
三只小鸟中的老大这样说道,她的声音温柔清亮,“他也是人族,不过他是修士。”
苏蓁问他们父亲在何处,他们说父亲已经亡故,因为有人想要杀死他们的母亲,父亲以命相护,给了她逃跑的机会,只是最终仍然丧命于恶咒。
“……为何要杀她?只因为她是妖族?”
“因为她是凤神后裔,身上皮毛骨血皆价值连城。”
三只小鸟中的老二这样说道,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这些事刻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一直知道。”
渔村少年不知道妖神血脉意味着什么,不知道妖界里具有这血统的鸟妖众多,却依然有无数修士窥伺他们身上的每一样东西。
闻言只是虚弱地微笑,伸手抚摸他的脑袋,“你们一定会好好的。”
老三不喜欢说话,只是扑腾着翅膀飞过来,埋进父亲的怀抱里。
不久之后,镇上的财主来到海边的破屋里,趾高气扬地说要买那三只鸟,孱弱的房主被推倒在地,打手们冲了上来。
三只鸟愤怒地尖啸着,双翼上燃起火焰,振翅扑向那些人,将他们逼退了。
……这是苏蓁昏厥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等到她再次苏醒,发现自己置身荒郊野外。
夜间山林黝黑,前方有一堆篝火,火旁边坐着一群青年人,皆锦衣华服,腰悬长剑,此时正笑着说话。
苏蓁颤抖着爬了起来,眼中模糊的世界渐渐清晰。
前方空地上,堆叠着一大把羽毛,每根皆是渐变的金绿色,映着火光折射出水波般的亮彩。
她非常非常熟悉这颜色。
数百个夜晚,在明灭的烛光里,在窗外呼啸的风声中,在黯淡破旧的卧房内,三只挤在一起的毛团,身上就流淌着这样的色泽。
那羽毛在他们身上的时候,还要更为明亮瑰丽,如同朝霞映在春日新叶间,充满了勃勃生机。
一个青年攥着几根羽毛,啧啧称奇:“这碧羽天鹎当真是美丽……”
他一边说一边扭过头,看着那坐倒在地的少年渔夫,又看向火堆旁边散落的尸体,“……只可惜性子太桀骜了些。”
苏蓁转过脸去,看到三具被扒光羽毛、剖开胸腹的尸体,僵硬地躺倒在草地上,脚爪被砍去,眼珠被剜走,只剩下恐怖的空洞。
旁边是血肉模糊的脏器,土地上晕染了大片的红。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浑身冰冷,血流仿佛都停止了。
另一个人捡起其中一具尸体,用一根长长的铁签将其贯穿,“烤来吃了应该味道不错。”
苏蓁尖叫着扑了过去。
寒光一闪,利刃毫不留情地斩断了她的手脚。
“……留你一命只为了让你找出那大妖的尸身。”
那人冷笑着看向血泊里惨叫的少年,“我们可不是那些装模作样的正道修士,如今便是将你削成人棍,也照样能得到答案。”
难以想象的痛苦。
哪怕是用这病弱身躯苟活了那么久,苏蓁仍然无法形容这种痛苦。
肉身和精神的悲恸交叠在一起——
她看向那些寒光熠熠的利刃,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双眼睛里映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却是一片晦暗绝望,曾经的光芒完全熄灭,变成了无尽空洞的深渊。
“别废话了。”
有人一边说一边将尸体架在火上,“赶紧找出来。”
两个修士走过来,袖中涌出滚滚黑紫雾气,他们手背上浮现出魔神契印,同时恶瘴弥漫了方圆数十丈,将所有人都包围在内。
苏蓁痛苦地颤抖着,恶瘴不断贯入鼻腔口中,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开始腐烂。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唯有这一个念头不断回荡着,强烈的杀意在胸中燃起,如同野火般烧灼全身。
她忘了所有诡异的违和感,也忘了可怜的渔村少年和三只小鸟。
她只记得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