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不说话,兀自伸手扒他的外衫。
魏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抓紧了衣襟,却被永嘉望来的一眼,惊得松开了手。
她的眼中有湿意,轻掠过他明晰的轮廓,好似一只沾满了墨汁的笔,明明是想将他的眉眼尽数刻画,可落笔之时却因包含了太多的情感,浓稠的一塌糊涂,只余那一点默默无声的水渍。
永嘉轻轻揭开他的衣衫,见包扎伤口的纱布上已有鲜血渗出,不由红了眼眶。
一点点拆下纱布,仔细为他清理伤口。
魏枞的目光则落在她生了冻疮的红肿双手之上,心底又是心疼又是心酸,是他没有照顾好她,她从前那样娇气,却为他受了这般大的委屈。
她的动作也比以往娴熟了许多,伤口处理完后又妥帖地为他披上外衫。
魏枞无声而又执着地望着她,待她收回手时陡然握住她红肿的手指,颤声问道:“疼不疼啊?”
永嘉红着眼圈望着他,连日来的害怕此刻悉数化为委屈。
“疼,真的好疼啊,魏枞,你怎么来得这般迟……”泪水滑过脸庞,她闭上双眼,放任自己落入温暖的怀抱,仿佛是陷入了一场松软得像是云朵一般的梦。
他的大拇指蹭过她的额头停在鬓边,一只手揽着她的腰,温热的唇蜻蜓点水般蹭过她的额角,略带沙哑的声音擦过耳迹,“对不起,是我的错……”
突然,一滴滚烫的泪珠砸落在她的手背。
接着被人紧紧拥入怀中,接二连三的泪珠滚入后颈,烫得她不知所措,却原来他比她还要难过与害怕。
他差点就失去了她。
◎他是不是也知道了?◎
外面日头落了大半, 粟特商人与哥舒跶早已商定了买卖,哥舒跶也不打算在军中逗留,他遣人告知慕容怀恩之后, 便打算与这些商贾一道儿离开。
带来的两百匹战场也要带走, 只是一行人将将动手, 未及离开营地便被慕容怀恩的人拦住了去路。
哥舒跶看到骑兵中姗姗来迟的慕容怀恩,忍不住问道:“二王子, 这是什么意思?”
慕容怀恩冷笑一声道:“我军中出现了大梁的细作, 你们此时恰好离开, 照例我是不是应该搜上一搜?”
哥舒跶听后眉头紧锁,他看着慕容怀恩道:“二王子, 我们此次前来, 只是为了做些买卖, 并不参与战事。更何况我们与大梁间并无任何关系。”
慕容怀恩显然不信,他淡淡地看了哥舒跶一眼, 道:“有没有关系,得搜过才知道。”
哥舒跶虽然心中不服气,但毕竟是在吐谷浑地盘上, 只能任对方作为。
随着慕容怀恩的命令, 士兵们开始对哥舒跶等人进行搜查。粟特商人们个个长着胡人模样, 即便如此还是被士兵们按着肩膀一阵摸索。
哥舒跶带来的二三十护卫也都是身材壮硕的成年男子,根本无法伪装。
慕容怀恩一一将人看过去, 确定这些都不是他要找的那名身材瘦小的女奴,
也示意手下打开马匹的驮鞍, 让士兵们查验。
搜查进行了半个时辰, 虽然士兵们翻遍了每一个角落, 但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物。哥舒跶看着慕容怀恩, 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慕容怀恩不得不放他们离开,只是队伍刚刚动身又被他叫住,他纵马行至运送草料的马车,厉声道:“搜——”
远远站在人群外的魏枞不由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士兵纷纷抽出佩刀,狠狠插入草料堆中。
“回禀殿下,什么也没有。”
整整t z二十车草料什么都没有搜到,难不成那女奴仍然留在军营中,他下意识回头朝着朱丛所在的营帐望了一眼,恰好与他四目相对。
魏枞笑了笑,甚至冲他远远行了一礼。
慕容怀恩收回目光,冷冷道:“放人!”
直到马队离开几里外,趁着众人不备,马群中一匹马腹下悄悄爬出一纤瘦的身影,接应马队的人也适时赶来。
卫延将永嘉带入自己的队伍中,一直到了客栈二人才说上话。
“公主,您受委屈了。”卫延急忙为永嘉倒了杯热乎的茶水,让人去准备饭菜。
永嘉藏在马腹下的一路并不好受,倘使卫延再来得及迟些,她怕是不暴露在哥舒跶面前,也要被马群践踏而死。
可是当她嘴唇刚刚挨上杯盏,蓦然惊醒,“你叫我什么?”
卫延抿了抿唇,沉声道:“公主。”
她被册封为陈国公主的诏书是随着赐婚诏书一起颁下的,他既知自己是公主,那么赐婚之事,魏枞……是不是也知道了。
永嘉闭了闭眼,仿佛一瞬间跌落深渊。
卫延察觉到永嘉的情绪,赶紧又补充道:“主子并不知晓您、您与大将军的婚事,侯爷命我等不许将此事告知主子。”
永嘉狼狈地睁开眼,苦笑一声:“能瞒一时是一时。”
卫延心中同样不好受,他知道公主殿下有难处,可自家主子伤情至此,上次知晓公主死讯时,将自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封闭了自己整整三年,好不容易走出来,缘何二人又是这般结局。
倘若主子知晓了真相,他要怎么活下去?
永嘉稍稍平稳了心绪,轻声问道:“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魏枞什么时候离开吐谷浑大营?”
离开之前她劝他许久,他却不肯走,
永嘉知晓他有自己的使命要完成,自己留下来只会拖累他,可他身上旧伤未愈,又单枪匹马,一旦身份泄露必死无疑。
“主子有自己的打算,您放心他不会有事的。”卫延又看了看外面,低声道:“属下也有任务在身,这几日只能委屈公主扮作下人,待事了之后属下便送您回京。”
“什么任务,是关于那匹战马吗?”永嘉不是傻子,既然粟特商人是魏枞的人,那这批战马必然不能错过。
卫延点了点,并未详说。
永嘉也并未再追问下去,只是话锋一转,又问道:“旬阳城情况如何了?”
“不太好,城中已断粮一月有余。”
在这句话出口的转瞬间,永嘉脑海中浮现出诸多不好的画面,她想起自己这颠沛流离的一个多月,没有冬衣没有吃食,每日里都饿着肚子,但好歹她活下来了。
可城中有十万官兵和数万百姓,这么多人要靠什么活下去。
少时在书中看到的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的画面在脑中久久不去,袭上心头的是无穷无尽的悲哀与无力。
可是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想了想,她让人拿来纸笔,写了一封信嘱托卫延送回京城。
只望皇兄看到这封信,能及时调兵解除旬阳城的困局,但她心底隐隐知晓三面作战,朝廷怕是已无可调之兵。
也许魏枞正是看到了这样的困局,才不得不铤而走险留在了吐谷浑军中。
哥舒跶离开的当日,慕容怀恩便借机搜查了魏枞的帐子,甚至还借着吃茶功夫将水泼在了魏枞身上,借此查袖箭之事,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待魏枞重新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出来,慕容怀恩再次致歉,声称自己方才是无意之举。
一同而来的朱光灿道:“二王子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丛儿亦非气量狭小之人。”
接着便拿起酒碗招呼二人饮酒,慕容怀恩有伤在身,便以茶待之。
饮罢,朱光灿顺势提起了这次来的主要目的,他奉突利可汗之命来吐谷浑的确有要事相商。
“当初西域联军定下盟约,突厥从北面进攻,吐谷浑势吐蕃则从西面与南面展开进攻。原本这都是约定好的,只是突厥在北面牵制了大梁主力,致使西南面兵力薄弱,贵军一路势如破竹接连攻下大梁城池,可汗对贵军大加赞赏……”
朱光灿此话一出,慕容怀恩面上便生出几分不悦,以他此言之意,好似吐谷浑的胜绩全仰仗他突厥协助,若没有他在北面牵制大梁主力,吐谷浑便不可□□一般。
慕容怀恩冷笑一声:“可汗谬赞了。”
朱光灿知他心中不爽快,但话不能不说,他看了慕容怀恩一眼,斟酌用词道:“可汗希望贵军能分出部分兵力攻入玉门关……”
他话未说完便被慕容怀恩打断,“笑话,打仗岂有不进反退的道理。更何况,旬阳城不日便可破,待我军拿下旬阳城便以此为据点,渡渭水、过潼关,大梁国都指日可破。而且梁都陷入危局,围攻在北面的大梁主军难道不挥师南下救援,突厥之困自然可解。”
朱光灿岂不知慕容怀恩说的有道理,但突利可汗就是不想让吐谷浑与吐蕃率先攻入梁都,这才让朱光灿来当说客。
“呵呵,二王子说得甚是有理,只是我听说潼关有十万大梁精锐,又有天堑据守,而且守城之人正是二十年前曾大败吐谷浑的晋王,你如何就能确定可以攻入梁都?”
“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听到晋王的名字,慕容怀恩的确愣了愣,此前他调查过晋王,听说他自王妃死后便出家做了道士,怎么又突然出现在了潼关。
朱光灿瞧见了慕容怀恩眼底的惊慌,面上带了几分笑意,淡淡道:“哪儿来的消息也别管,但消息的确属实。”
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魏枞,听到晋王的名字同样愣了愣,因为这晋王不是旁人正是永嘉的生身父亲,当今陛下的亲爹,不过从他记事以来这人都一直生活在道观里,不管是在朝堂还是京城都很少听到他的消息。
慕容怀恩很快又冷静了下来,“你自己也都说是二十年前的旧事,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兵法有云,水无常势,如今的晋王不过是个修仙问道的神棍罢了,我有何惧? ”
朱光灿早料到慕容怀恩不会轻易就范,他起身为慕容怀恩倒了杯茶,不疾不徐道:“可汗听说你父王身子日渐不佳,大王子侍奉前后,老汗王已有立储之心,倘若二王子不愿与我们可汗合作,那我只能去问问大王子的意思了。”
他说罢就站起身,对魏枞道:“我们走。”
魏枞刚刚起身,就听慕容怀恩道:“慢着,此事容我想一想。”
“王子还需尽早给在下答复,只怕我等得你,你的父汗等不起。”朱光灿说罢便与魏枞一道儿离开了。
待走到人烟稀少之处,魏枞忍不住问道:“吐谷浑乌俾墨可汗的身子不行了吗?”
朱光灿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之后方才叹息道:“魏将军,我沙陀已还了您当初的救命之恩,将您带入吐谷浑营地已是冒了天大的风险,接下来的事儿希望您不要插手。”
当初东突厥灭国之时,沙陀被要被全族诛灭,是魏枞出手救了他们,沙陀酋长对他感激不尽,因而才有了沙陀酋长义子朱丛这个人。
朱光灿此次带来的都是亲信之人,且无人识得魏枞,但魏枞的身份实在过于敏感,一旦泄露必定会有沙陀招来灭族之祸。
魏枞知晓他的难处,也并未再继续为难他。
只是他从两人的对话中觉出了旬阳城的生机,只要吐谷浑分兵出去,旬阳城也并非无药可救。
慕容怀恩招来心腹幕僚商议此事,被独自留下的宋宁玉趁着枝儿进来伺候她的功夫,用含糊的声音将消息传给她,要她想办法离开这里,将消息传给梁军。
尽管二人都知晓此事千难万难,但枝儿并未开口拒绝。
离开大帐后,枝儿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她去了从前最深恶痛疾的红帐,方才走近便有士兵发现了她,那人搓着手坏笑着将她拉入怀抱,用古怪的中原话与她调笑。
枝儿忍着恶心,甜甜笑着,“度吕将军别急嘛——”
度吕哪儿能不急,他早前便喜爱这细皮嫩肉的汉人女子,甚至动了要将其讨要为妾的想法,不巧的是这人竟被二王子夺去了,他失落了好一阵儿。
今日见到了可不得好好折腾一番,度吕说着话就将手伸入了枝儿的裙摆下,
男人身上的臭味让她胃中泛起一阵阵恶心之感,面上却又言笑晏晏,眉目间尽是风情。
度吕看得眼睛发直,从前他与她亲热时,她如死鱼一般任他如何折腾都不吭声,今日竟主动来找他,甚至还对他笑了。
“你真是太美了!”他喘着粗气将人拦路抱起,随手掀开了一间帐子,恶狠狠将里面纠缠的男女赶了出去。
一把将枝儿丢在毡子上,饿狼一般扑了上去,对着枝儿的脖颈便是一阵啃。
◎在你死前,你会知道我的t z名字。◎
枝儿死死抓着身下的毛毡, 眸中掠过一丝恨意,但很快她就收敛了情绪,笑吟吟道:“将军早前不是说要讨了我, 还要带我回伏俟城给你生孩子嘛, 怎么迟迟不见你向王子开口呀?”
度吕此刻哪儿有心情谈论这个, 不多会儿的功夫他已将自己衣衫脱了干净,上手便要扯枝儿的衣裙, 却被枝儿死死拉住, 水汪汪的眸子瞪了他一眼, 娇嗔道:“将军是忘了吗?”
“没忘,我怎么会把你忘了, 只是你现在是二王子的人, 我哪里敢要。”度吕说着又欺身压了过来。
枝儿立即不乐意了, 站起身便要走,又被度吕拉住手腕大力扯入了怀抱。
“你们吐谷浑人便是这般言而无信, 亏我还惦记着你,你还说要带我去军营外的那处温泉泡澡,看来都是哄我的……”枝儿说着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泫然欲泣的模样看得度吕身子一阵阵发紧, 连忙讨饶道:“这个简单, 我明日便带你去, 绝不食言。”
枝儿横了他一眼,委屈道:“你可要说话算话。”
度吕再也忍不住, 连连答应,身子却狠狠压了过来。
一个时辰后, 枝儿推开了鼾声雷动的度吕, 默默穿好了衣衫, 望向度吕的目光中满是恨意与厌恶。
出了红帐, 一阵寒风袭来,她狠狠打了个寒颤,偏头之时发现身后跟着一道儿长长的影子。
“谁?”枝儿警觉地拉紧了衣衫,回过头瞧见站在黑暗中的人影,隐约觉着眼熟。
“枝儿姑娘还记得我吗?”魏枞自黑暗中渐渐显出身影。
枝儿大惊,低声道:“你是那日来我帐子的汉人,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魏枞点了点头,“找到了。”
“真好。”枝儿垂眸看着自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影子,乱世之中有人惦记着真好,可惜她再没有机会了。
魏枞已观察了枝儿几日,他其实心中也并不能确定枝儿是否是可靠之人,但时间来不及了,旬阳城的百姓也等不下去了,他必须要冒一次险。
朝前走了几步,魏枞看向枝儿,眸中满是真诚,他道:“慕容怀恩帐中的那个故事是不是宋训的妹妹,赵王的未婚妻宋宁玉。”
他用的是笃定的语气,枝儿闻言吓得瞪大了眼睛,急声道:“你是谁?”
几日前永嘉离开时,曾向他透露慕容怀恩帐中有个女人,似乎是赵王的未婚妻,他当时便猜到了宋宁玉的身份。
只因几年前他曾特别查过宋训的底细,自然也就知道他有个妹妹与赵王有婚约。
“能救你们的人。”为安全起见,魏枞并未透露自己的身份。
然而此刻的枝儿哪里顾得上试探魏枞的身份,她心中涌起莫大的欢喜,顾不上其他,快速抹掉脸上的泪水,她颤声道:“我家主子有重要情报需传回大梁,你能做到吗?”
“可以。”
得到了对方的肯定,枝儿忙道:“主子刚刚从慕容怀恩那里探听到消息,吐谷浑乌俾墨可汗已于三日前病亡,大王子秘而不发,甚至矫诏更换吐谷浑东征的主帅。”
这么快,魏枞同样惊讶不已,毕竟他前日才得知乌俾墨可汗病重,没料到他竟然已经死了。
如此说来不管是吐谷浑的朝中,还是军中都将迎来一场大的变动,这对他来说无异于天大的喜事。
他心中大动,眸中的喜色却毫不遮掩,脑中更是转过千般计谋,口中笑道:“旬阳城有救了。”
枝儿也被他的喜色感染,道:“此事便托付于你了。”
魏枞重重点了点头,临行前给了她一枚信号烟,并嘱托道:“一定要保护好你主子,我会救你们出去。”
重新被点燃了希望的枝儿不禁落下泪来,她一定会护着主子离开这人间地狱,一定会完完整整地将她交到家主的手中。
二月廿二,吐谷浑可汗的诏书送至军营,乌俾墨可汗病重,急诏二王子慕容怀恩、主帅诺钵吉回王城商议要事。
“此时正是攻坚战的关键,诺钵吉不能离开军营。”慕容怀恩依旧跪伏在地,不肯接旨。
来的使臣正是大王子的亲信赫连勃,同样是武将出身,他早料到会是这般情形,冷声道:“你放心,可汗已命我暂代主帅之职,度吕担任副职,军中一切照旧,不会影响大局。”
赫连勃弯下身,望向慕容怀恩,嘲讽道:“二王子是要抗旨吗?”
慕容怀恩匆匆看了诺钵吉一眼,对方朝他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他咬了咬牙起身接旨,看向赫连勃的目光中有一闪而过的杀意。
赫连勃毫不在意地挑衅道:“临行前可汗特意叮嘱,要您接旨之后即刻出发回王城,可汗对您甚是想念呢。”
慕容怀恩明知可汗已然病逝,但依旧装作悲伤模样,哑声询问可汗的身体状况。
二人一来二往地相互试探了一番,而帐中的所有官员皆是面色凝重。
赫连勃的到来似乎印证了枝儿的话,当他敏锐觉察到军中防卫变更,便知机会来了。
是夜,冥昭瞢暗,无星亦无月。
枝儿仓皇奔出帐子,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着急,数次跌倒在地,她的神情太过于惊慌,引得不少士兵侧目。
她却顾不得许多,拼了命地朝着度吕的帐子奔去,却在近前被人拦在了外面。
“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禀报度吕将军,再晚就来不及了……”枝儿神情慌张,面露惊恐之色,但她不懂吐谷浑语,无论如何解释,士兵也不肯放他过去。
甚至有人用吐谷浑语调侃她,对她动手动脚,毕竟她曾是红帐里的营妓,不少士兵都见过她,此番她送上门来自是不肯轻易放她离开。
枝儿已有了哭腔,在被士兵拖走之前,她对着度吕的帐子大喊道:“度吕!度吕!我有要事禀告——”
正与赫连勃喝酒喝得正欢的度吕猛然听到女子的叫声,对赫连勃挑唇一笑,晕晕乎乎道:“有好酒没有美人怎么行?”
他撩开帐子,大着舌头道:“放她进来。”
枝儿松了口气,推开士兵,快速走向度吕,尚未走近便被度吕一把拦腰抱起,混合着酒味的浓烈气息喷洒在枝儿面颊,他大着舌头向枝儿介绍道:“这位是赫连将军,我是吐谷浑的……”
他话未说完,枝儿已从他怀中跳了出来,她跪在地上,急切道:“将军出事儿了,我刚刚偷听到二王子与大将军的谈话,他们要在今晚发动兵变,要杀了你…… ”
度吕酒意瞬间散了,赫连勃亦是惊坐而起,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是奴婢亲耳听见。”。
赫连勃已顾不得消息的真假,立即派出自己的亲卫去探查此事。
度吕则要枝儿将听到的详细细节尽数告知他,听罢他后脊阵阵发凉,难不成二王子已经知晓可汗病逝之事,大王子秘而不发,招他二人轻车简装回王城便是想来个瓮中捉鳖,一举毁掉二王子的势力。
“我还听他们提到可汗病逝……”
枝儿此言一出,度吕与赫连勃立即打消了怀疑,一个奴隶怎么可能会知道可汗已经病逝的消息,看来慕容怀恩的确要对他们对手了。
赫连勃立即拔刀而起,咬牙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马上召集人手,先发制人。”
而此时的慕容怀恩正在诺钵吉帐中商议回王城之事。
“以我之见,倒不如直接杀了赫连勃、度吕二人,顺道拿下旬阳城,并以此为据点,回朝勤王。”慕容怀恩与大王兄嫌隙日久,就算不反早晚也会死在对方手中。
诺钵吉却有更深的忧虑,他幽幽道:“倘若可汗并未死呢?”
慕容怀恩陷入沉默,他的消息来源也并非十分可靠,一时竟有些拿不定主意。
但选择回王城必然是一条艰难的路,他沉声道:“一旦离开这里,我们的胜算就少了很多。”
二人正犹豫不决之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喊道:“有叛军,走水了……”
诺钵吉刚掀开帐子,便有一名浑身是血的亲卫倒在了他的脚下,“赫连将军和度吕将军反了……”
此时几十里外的旬阳城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宋训站在城墙之上,遥遥望着远方。
城中已断粮一月有余,饿死的百姓已有百人,更可怕的是昨日他发现城中出现了菜市,一些人甚至沦为了菜人,他看到了菜市上悬挂的大腿,只觉毛骨悚然,甚至不敢询问,这些肉是死人的还是活人的。
他很害怕,也很彷徨,朝廷是放弃了他们吗?
为何援兵迟迟不至?
他曾数次派出猛将突围向周围的城池求援,可是那些出去的人再未回来,更不曾带回一兵一卒。
宋训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望着漆黑的天幕口中喃喃道:“二十二三,月出半夜天……”
忽然,漆黑的天幕中亮起一道刺目的白光,那道光如流星一般划破长空,在t z最高点时绽放出更加灼目的光。
宋训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目,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他忽然回转身大声喊道:“旬阳城有救了!全军听令,突围——”
此时的吐谷浑大营正陷入一场惨烈的厮杀之中,慕容怀恩与诺钵吉被先发制人的赫连勃包围,而亲兵尚不知出了何种状况,甚至以为大梁夜袭。
就在双方陷入焦灼之时,忽然有士兵急声大喊道:“粮仓着火了——”
慕容怀恩一刀砍死一名偷袭的士兵,冲着度吕怒喝道:“你疯了吗?连自家粮仓都烧?”
“不是我。”度吕立即看向赫连勃,赫连勃同样的一脸茫然,显然并非二人所为。
此时的慕容怀恩顿时回过神来,怒喝道:“糟了,中计了!”
几乎话音甫落,便有斥候来报:“报——前方十里发现大梁军队!”
慕容怀恩与赫连勃尚且来不及握手言和,又有探子来报,后方出现了一小股梁军。
“赫连勃咱们的账容后再算,先放我离开。”慕容怀恩的语气又惊又怒。
而赫连勃实在不想放弃此次除掉慕容怀恩的机会,有大梁军的加入,恰好可以将慕容怀恩和诺钵吉的死推到他们头上。
想到此,他咬了咬牙道:“杀——”
慕容怀恩顿觉眼前一阵黑暗,诺钵吉挡在了慕容怀恩身前,将他推上马背道:“这里我来顶着,你快走!”
他虽然心有不甘,但却不得不走,深深看了诺钵吉一眼,狠狠拍打马腹,在亲兵的掩护下杀出了一条血路。
四处放火的魏枞已被一伙士兵盯上,他手持长枪穿梭于乱军之中,纵使万夫莫当也有疲累的时候,更何况他伤势未愈。
好巧不巧地与正好赶来的度吕撞了个正着,他举着长戈劈面砍来,魏枞惊险躲过,度吕左劈右砍,前刺后击,随从也跟着冲杀过来,魏枞不防被刺破胳膊,重重跌倒在地,腰腹处传来一阵剧痛,一口鲜血顿时喷了出来。
度吕冷笑道:“原来军中的细作竟是你!你究竟是谁?”
单凭方才与他过的那几十招,他便知对方不是寻常人,竟然能在身有重伤的情况下与他打了个半斤八两,倘不是有亲随在旁协助,他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将人击落马背。
他自信在吐谷浑军中无人能胜他,这人定也不是宵小之辈。
魏枞扶着长枪缓缓站起,他擦掉嘴角的血迹,冷笑道:“在你死前,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哪儿有姑娘家上来就扒人衣服的?◎
他将食指放于唇边吹了个呼哨, 暗夜之中只见一匹如雪的神驹闪电般冲破包围圈,魏枞伸手抓过马鞍跃上马背,举起长枪便朝着度吕刺去。
这一枪势如万钧, 度吕竟不敢硬接, 下意识地闪躲后退, 再回过身,那匹白马已如流星般越过了重重包围。
他方知对方是虚晃一枪, 只为逃命。
“给我追!”度吕岂会轻易放过他, 拍马追出了百步远, 却突然被一队人马围住。
为首之人正是卫延,他冲不远处的魏枞道:“主子放心去吧, 这里有我!”
魏枞也未曾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按照计划卫延此时已经杀了哥舒跶, 夺得一千匹战马,并护送永嘉回京。
此时不是询问的时机, 魏枞看了他一眼,便带着几十名护卫朝着主帐奔去。
“主子,咱们快离开这里, 外面已经乱了, 慕容怀恩一时顾不上您, 咱们快走。”枝儿用捡来的刀不停地砍锁在宋宁玉脖子上的铁链。
“铮——”一声声落下,宋宁玉吃痛地攥紧了手指, 可无论枝儿如何砍铁链都没有一丝松动的迹象。
“钥匙呢,钥匙在哪里?”枝儿四处翻找柜子。
宋宁玉忽然用力抱住她, 抽泣道:“你快走, 不用管我了……”
枝儿哪里肯走, 她的命是宋将军救的, 宋将军要她保护好小姐,她一定要做到。
“一定有办法的……”枝儿拎着刀在屋中打转,她看了看那根支撑整个牙帐的木柱,铁链就拴在这个上面,只要砍断了木柱,一样可以带走小姐。
她举起刀,咬紧牙关死命地砍着木柱,不料身后忽然有人一刀击来。
“不——”宋宁玉惊恐地大叫出声。
枝儿从前习过武,反应尚算机敏,刀只划破了肩膀,她尚不及回身便被人一脚踢飞了出去。
慕容怀恩拿出钥匙,解开了锁链,掐着宋宁玉的脖子将她拽了出去。
“是不是你给大梁通的消息?你是如何传出去的?”他走出帐子,看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枝儿,怒声道:“是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