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哼一声,玩味地看向宁玉。
宁玉默然抽泣,在慕容怀恩再次抽刀时,凄声道:“我姓宋。”
说罢,她颓然倒地,掩面而泣。
慕容怀恩没有再逼她,反而大发慈悲留下枝儿伺候她。
只这一个‘宋’字,他便能查出很多,甚至比宁玉能够告诉他的还要多。
十月初二,吐谷浑再次围攻旬阳城,奈何旬阳城高垒深壁,坚甲利兵,尤其是大型弩箭和投石机让吐谷浑吃了不少苦头,最终只能退留城下,以逸待劳。
最令慕容怀恩吃瘪的是旬阳城下的蒺藜阵,战马有灵性但惧怕这些长刺的铁蒺藜,前排踟蹰不前,后怕跌倒大片,城上接二连三的放箭,死了好些战马。
前不久在与哥舒跶商议战马买卖之事时,因价钱问题未曾谈妥,他便故意晾着对方,料想他长途跋涉运送上千匹战马所耗资财不少,再耽搁下去必然受不住。
可如今形势急转,他军中本就战马稀缺,昨日又遭变故,这批战马他不得不留下。
慕容怀恩派人去请哥舒跶时,他正与朱丛在帐中商议此事,闻听二王子来请,顿时面露笑意,冲朱丛道:“我这就去会会他。”
朱丛入了大帐,慕容怀恩热情相迎,比之前几日的态度好了不少。
一番寒暄过后,慕容怀恩重提旧事,道:“前几日,我们未能就战马买卖事宜达成一致,盖因价钱问题,今日,我旧事重提,望哥舒大人能够考虑一下。”
哥舒跶心中冷笑,顺着慕容怀恩的意思往下说:“看来慕容王子是真心想要这批战马了?”
慕容怀恩面露尴尬,道:“昨日旬阳城下的铁蒺藜阵想必你已有耳闻,你的这批战马,显然是精选过的,我非常满意。但是价钱……你知道如今战事吃紧,我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不如我先付你三分之一的费用,待战事毕立即补齐。”
闻言,哥舒跶心中冷笑,果然与朱丛猜测的一样,慕容怀恩只想以三分之一的价钱拿下所有的战马,虽嘴上说着战事结束后补齐,但买卖这事儿一旦主动权落在对方手里,这钱八成是要不回来的。
哥舒跶心中算盘打得飞快,面上却笑得更深,道:“慕容王子,你我都是明白人,这买卖之事,毕竟还是以利益为先。你所说的战事,我也略知一二,只怕这战事一起来,你那三分之一的钱,就不知道何时才能补齐了。不过,我突厥部落众多,每一匹马都是我们的生计所在,我不能不为我的族人们着想,更何况,可汗对此次西域诸国与大梁的战事,很是在意。”
慕容怀恩听出了哥舒跶的威胁,心中恼怒,却不能发作。他深吸一口气,道:“哥舒大人,我明白你的担忧。我以我的名义,向你保证,你的马t z匹,无论何时,都会以全款买下。而且,我还会再加一份利息,以示我对此事的诚意。”
哥舒跶微微一笑,道:“据我所知两月前尧城陷落,诺钵吉派人将城内洗劫一空,那宝物据说拉了数十车……”
慕容怀恩神情微变,惊道:“你听谁说的?”
哥舒跶道:“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慕容王子真的有诚意购买我的战马吗?”
“我自然是诚心要买,只是……容我再与诺钵吉将军商议过后给你答复。”慕容怀恩一听,心中暗叫不妙,但面上仍旧装作风轻云淡,他就不信哥舒跶会将战马再长途跋涉地运回去。
回到帐内,哥舒跶一见到朱丛便上前抱了抱他,大笑道:“朱丛,你真是料事如神!慕容怀恩果真是想赊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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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丛一笑道:“那你答应了吗?”
“自是没有, 我才没那么傻!”哥舒跶心中暗自权衡着利弊,虽说不能应下,但确实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
朱丛看出他的担忧, 故作高深地笑了笑。
“你有什么主意吗, 快告诉我!”哥舒跶将人引入座内, 亲自为朱丛倒了酒。
朱丛含笑接过酒碗,道:“哥舒大人放心就是, 我必不会让你白来一趟。”
有了这话, 哥舒跶放心了不少, 来吐谷浑的一路上,他便与朱丛交好, 发现此人不仅勇猛果敢, 且足智多谋, 他有意将人招揽至西突厥,遂对其异常亲厚。
直至月上柳梢, 朱丛才从哥舒跶帐中离开。
他看了看天色,冷笑一声径自去了慕容怀恩的大帐。
“听说你有要事禀告本王?”慕容怀恩只着了寝衣,坐在靠北侧的一处方桌旁, 桌上摆放着羊肉和奶疙瘩。
这处帐子很大, 但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 光线并不太好,朱丛进来时只隐约觉察到角落里还有个女人, 他的心头“怦怦”直跳,在慕容怀恩察觉到异样之前快速收回了目光。
“是的, 在下有件关于哥舒大人的要事禀报殿下。”
慕容怀恩见他迟迟不肯说明来意, 心中便有了思量, 抬眸看了他一眼道:“你有何要求尽管提。”
“殿下您误会了。”朱丛想了想, 咬牙道:“在下并非图谋什么,只是想在殿下手下谋得一席之位,我父亲虽是处月酋长但并不希望沙陀卷入此次战争,可男子汉不为建功立业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说得好!”慕容怀恩紧走几步,将朱丛扶起道:“英雄志士,本王最欣赏你这种有志之人。你既有此心,本王自然求之不得,只是你口中关于哥舒跶之事是什么?”
朱丛神情严肃,迟疑道:“哥舒跶的战马在运送途中感染了疾病,据在下观察可能得了‘族蠡’症。”
慕容怀恩心中一惊,这可不是小事,他赶紧问道:“此事当真?”
朱丛道:“千真万确,我已经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
族蠡症,慕容怀恩是听过的,此症在马群中传播极快,引起马匹皮肤炎症和脱发,丧失战斗力,甚至造成大面积死亡。
他越想越是心惊,倘若朱丛说得都是真的,这些伤病的战场一旦与自己军营中的马匹接触,必然会导致大面积感染,后果将不堪设想。
慕容怀恩正着急上火,回头瞧见一脸肃然的朱丛,转念一想,既然战马得了病,哥舒跶为何不尽快将战马处理给自己,反倒还想以此赚一笔。
除非朱丛在说谎,又或者哥舒跶并不知晓战马得了病。
思及此,他决定明日带上兽医一并去探探虚实。
“你放心,我会说服你父亲,让你留下来成为我吐谷浑的勇士。”
朱丛面露喜色,拜谢过慕容怀恩后便欲告退。
站起身时,他忽然暴起,脚弓猛地一弹朝着大帐的角落抓去,与此同时口中喊道:“有刺客!”
慕容怀恩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朱丛抓着的人时,方才松了口气。
“你误会了,她不是刺客,她是本王的奴隶。”
朱丛抓住女子肩膀之时便觉察到自己认错人了,她不是永嘉。
火光跳跃着,映得女子的脸明明灭灭,漆黑的瞳仁里是死一般的绝望。
朱丛呆了片刻,在慕容怀恩到来之时松开了她的肩膀,跪地告罪道:“是在下鲁莽,以为帐中潜伏了刺客,望殿下恕罪。”
“无妨。”慕容怀恩不仅没有怪罪,反倒夸赞他机敏,适合做他的斥候。
出了帐子,朱丛一颗期许的心也渐渐凉透。
那日他追出城,只寻到了蒋凡和裴度,沿途的尸体尽数翻过并无永嘉,他必然是被吐谷浑抓走了,可她究竟去了哪里?
难不成真的被当作了女奴转卖给敦煌、回鹘、突厥的贵族了?
他不敢再往下想,每一个念头出来都是钻心的疼。
枳枳,你究竟去了哪里?
翌日,慕容怀恩特意邀请了几人一道儿狩猎,哥舒跶特意牵了一匹千里良驹,此马蹄飞腾如白雪,毛发无杂色,腰短背平,头至尾长一丈,蹄至顶高八尺,高视睨步,神采飞扬。
这马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慕容怀恩甚至都忘了今日邀请众人的目的,欣喜地绕着马儿上上下下打量,渴求之意溢于言表。
哥舒跶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不无得意地笑道:“此马乃我偶然所得,但桀骜难驯,至今未曾降服,在场众人如有降服者,尽可得之。”
慕容怀恩大喜过望,“你此言可真?”
“自然是真。”
慕容怀恩当即便动了驯马的心思,他几次试图接近马儿,但都被对方躲开,甚至对试图拉扯马缰之人乱踢、乱咬。
他想了想对手下道:“去将拖雷叫来。”
这两日永嘉胆战心惊,夜里也睡不踏实,原本她与辛大娘商量好了,趁夜将拖雷的尸首转移,谁知昨日忽然来了几个兽医,不仅巡视了马场,还住了下来。
夜里睡不好,白日还有繁重的活儿要干,永嘉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从前她总寄希望于魏枞、蒋凡等人来救,现在她不得不自己谋划了。
深吸了口气,她拖起沉重的背篓正欲走,忽然听到身后一阵马蹄声,她下意识地瑟缩着脑袋躲避,谁知马蹄声在身旁停下。
骑在马上的吐谷浑士兵扬声问道:“拖雷在哪里,将人给我叫来。”
永嘉心头一惊,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停用中原话含含糊糊说着‘不知道’。
骑兵见她不懂吐谷浑语,暗自咒骂了几句,又向着马场深处行去。
永嘉有些不放心,悄悄跟在了后面,她赶回去时,辛大娘已被士兵抽了好几鞭子。
“我真的没见过拖雷,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永嘉看着辛大娘血肉模糊的背,心里如同被针扎了一般,她知道,这样下去,辛大娘迟早会扛不住的。她必须得想办法,把拖雷的尸首尽快处理掉。
只是从为首的骑兵服饰来看应是慕容怀恩的亲卫,这些人找一个马倌做什么?
看架势似是找不到人誓不罢休,永嘉心中很着急,怕辛大娘扛不住将拖雷的尸体暴露,又怕辛大娘被这些人打死。
毕竟在这些人眼中,打死一个奴隶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迟迟等不到拖雷的慕容怀恩终是好胜心起,在几名士兵的协助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纵身上马,初时马儿看着很是温顺,只是走了十几步后,突然马头向旁边摆动,身形猛地一蹿,如撒疯一般向前奔去,将牵引的三个士兵尽数甩倒在地。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旁边的几人,哥舒跶亦没料到如此情形,立即让人去追。
骑在马背上的慕容怀恩心中虽然害怕,但依旧死死夹住马腹,勒紧缰绳,试图驯服它,然而几个回合下来烈马不但没有被驯服,反而被激怒了,更加疯狂地扬蹄疯跑,数次将慕容怀恩抛起。
哥舒跶彻底吓坏了,万一慕容怀恩因他送来的马死于非命,他怕是也活不成了。
正在此时,忽然身旁的朱丛拉过一匹马翻身而上,如离弦之箭一般向着慕容怀恩奔去。
两匹马并辔而行时,慕容怀恩□□白马数次改变方向试图甩开朱丛,多次施救无果的朱丛,不得不放弃原本的想法。
他用力甩了马鞭,在追上白马之时,奋力一跃跳上了白马,朱丛抢过缰绳,在马儿奔向一处斜坡时,他对慕容怀恩道:“找机会跳下去。”
慕容怀恩在朱丛控马之时,瞅准时机滚入草甸中。
被死死控制住马头的马儿报复似的狠狠扬蹄,将朱丛抛t z向半空,他只能死抓着缰绳,身子滚在了地上,被癫狂的马在拖行了数十丈远。
远远追赶的朱光灿等人惊叫连连,骑兵们拉了绊马索,但每次都被这狡猾的烈马躲过,被拖行了许久的朱丛瞅准机会再次翻上马背,他一手死死攥住缰绳,一手握拳蓄力重重击向马首。
马儿吃痛后大声嘶鸣,疯狂甩动身体,试图将朱丛甩出去。
朱丛抱紧了马颈,在它停歇之时再次蓄力重击马首,这一次马儿依旧发疯,他摸出藏于腰间的匕首,前两次他没用刀不过是生了怜惜之情,倘若这次它依旧不肯就范,那就不能怪他了。
刀锋折射出马儿明亮的大眼睛,在朱丛扬刀欲刺之时,马儿忽然一声哀鸣,竟是渐渐缓下了速度。
待朱丛纵马缓缓停在众人面前时,几人皆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尤其哥舒跶,他可是亲眼看到这匹骄傲的烈马是如何将人活活摔死的。
慕容怀恩被摔得几乎无法动弹,被亲兵扶起,此时亦是惊魂未定,好在并未受重伤,不过全身的骨头都似是要散架了一般。
见到被朱丛驯服的烈马颇有些不是滋味,但好歹方才是朱丛救了自己一命。
“你没事吧?”朱丛紧张地问道。
慕容怀恩勉强睁开眼睛,摇了摇头,“没事,多亏了你。”
此时哥舒跶也赶到了他们身边,看到慕容怀恩完好无损,心中一阵庆幸。
他拍了拍朱丛的肩膀,大笑道:“这马中之王归你了。”
慕容怀恩不由看向马儿,沐浴在日光下的白马,浑身浴雪,头颈秀美,眼大眸明,皮毛更是呈现出晶莹剔透的水银色,闲适的姿态过于优美,竟不由得看怔住了。
恰在此时,寻找拖雷的亲卫赶了回来,他跪地道:“殿下,拖雷失踪了,属下寻遍马场也未将人找到,不过有人见过拖雷进了女奴的帐子。”
说话间,士兵押着永嘉和辛大娘跪在了慕容怀恩身前。
原本就因失去良驹而心情不虞的慕容怀恩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扫了二人一眼,冷笑道:“今日我邀请诸位来狩猎,正好见识下各位的箭术。”
说罢他看了亲卫一眼,后者立即会意,不多时士兵便拖来了十几名奴隶,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慕容怀恩看了永嘉与辛大娘一眼道:“将她们二人也带去。”
永嘉知道死亡再次笼罩在头顶,而她却无能为力,当被人拖拽着前行时,她脚下一软踉跄着跪倒在一双玄色长靴前。
抬眸的那一刻,残阳如血,浩瀚天空似被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而他就那样站在一片血色里,眸中的震惊似利箭当胸。
他下意识伸出手却在抬起的瞬间又极力收回,胸口剧烈地撞击着。
“啪——”鞭子落下,士兵怒喝道:“快走!”
永嘉踉跄着从地上爬起,眼睫不停地颤动,心头的委屈铺天盖地,希望的种子遇水便疯狂地生长。
终于,终于……等到了他。
◎疼不疼啊?◎
慕容怀恩睨了朱丛一眼, 笑道:“你骑术如此高超,想必箭术也不会差,不如咱俩比上一比, 如何?”
“在下却之不恭。”朱丛收敛了神色, 纵身上马。
随着一声锣鼓响动, 奴隶们疯了一般到处逃窜,慕容怀恩拈弓搭箭, 纵马急追。
朱丛的目光始终落在永嘉身上, 见她狼狈地四处逃窜, 心中痛楚,却也只得强压下心中的担忧, 他要等一个时机。
慕容怀恩箭术绝伦, 不过转瞬间已有两名奴隶命丧他手, 他于马上回头频频挑衅朱丛。
而朱丛此时的注意力完全落在了永嘉身上,他看着永嘉摔倒在他面前, 看着她如小兽般被骑兵们追逐,胸口如被巨石压着,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慕容怀恩也看到了这一幕, 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随即冷笑一声, 取出一支箭,搭在弓上, 瞄准了永嘉。
朱丛看到这一幕,心中大惊, 拍马飞奔的同时, 他取出了自己的弓箭, 面上却是笑道:“殿下, 这是我的猎物!”。
“嗖——”箭矢破空,两支箭同时朝着永嘉身上射去。
狼狈逃窜的永嘉如惊恐的乳鸽,不安地躲藏,但却无处可逃,她赤/裸/裸地暴露在箭矢之下。
生命的尽头,她豁然回眸,只来得及看清他眼底的猩红。
“当——”的一声响,两支箭在空中相撞,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随后双双落地。
慕容怀恩心中不免惊讶,他一向自诩臂力惊人,他的箭矢难有人当下,这朱丛不仅箭术精湛,力道亦是不俗。
被挑起战意的慕容怀恩,再次拈弓搭箭朝着永嘉射去。
朱丛暗道不好,快速搭箭,与前次一般,两箭相撞,箭矢双双落地。
他此举势必会让慕容怀恩产生误会,以为他铆足劲儿给他对着干,但永嘉又不能不救。
果然如他猜想的那般,慕容怀恩面露怒意,永嘉在他眼中已成了势在必得的猎物,他再次拈弓搭箭,而他身旁的亲卫竟也跟着搭箭射向永嘉。
朱丛顾不得搭箭纵马朝着永嘉奔去,已然做好了暴露的准备。
“嗖嗖——”鸣镝声响,破空之声接连在脑后响起,永嘉闭上了眼睛,等待接下来的死亡。
“噗——”她被人扑倒在地,奔腾的马蹄在眼前晃动,而她的眼睛里只看到溅在黄土上的血。
汩汩鲜血顺着辛大娘的唇角流淌,而她却死死抱着永嘉,嘴角勾出一抹笑,“我……我有一个女儿……她的眉间也……也有一颗小痣……如果……如果她还活着也如你……这般大了……”
永嘉双唇颤得厉害:“大娘,大娘——”
辛大娘伏在她背上,再次呛出一口血,却依旧挤出笑容,喃喃道:“活下去……”
变故来得太突然,即便是慕容怀恩也未曾料到奴隶中竟有人愿意代死,一时竟也忘了再次搭箭。
趁此混乱之际,魏枞悄然抬起胳膊。
猎猎西风中,慕容怀恩豁然回眸,只见一枚细小的短箭朝胸前射来,千钧一发之际他用力扭转身形,但箭矢又快又猛,已然躲避不及,只听一声惨叫,慕容怀恩从马上摔落下来。
狩猎场乱成一团,众人再无心狩猎,纷纷大呼着:“有刺客!”
梭梭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天边的夕阳也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
永嘉抬起通红的双眸,朝着魏枞的方向望来。
那一眼隔着生与死,隔着整个人世间。
慕容怀恩当日夜里便醒了,他躲得及时,箭未伤及肺腑,只是贯穿了左肩,看起来吓人了些。
医师退出帐子后,诺钵吉坐下,蹙眉道:“猎场的人都查过了,没有找到出手的人。”
慕容怀恩早已料到如此,只是心中疑惑,何人要杀自己。
是太子的人,还是敌方的细作?
诺钵吉拿起那枚带血的短箭仔细观摩后,道:“此乃袖箭,中原人中不乏佩戴袖箭者。”
“确定今日狩猎场的所有人都查了吗?包括哥舒跶、朱光灿、朱丛?”慕容怀恩回想起下晌在猎场的一幕,为何朱丛处处与自己作对。
诺钵吉不明所以,答道:“所有人都查过了,没有袖箭。”
“那会是谁?”慕容怀恩陷入了沉思,忽然间他脑中闪过一缕思绪,回眸看向账内一直被锁在角落里的宁玉。
“你想到了什么?”
慕容怀恩收回目光,笑了笑道:“没什么,多谢大将军关心。”
诺钵吉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锁在帐帘后的身影,意有所指道:“女人不过是玩物,你莫要因小失大。”
他说罢便摇了摇头,出了帐子。
慕容怀恩来不及休息,招来了自己的亲卫,沉声道:“今日我追的那个女奴把她带过来。”
他也是方才突然想起那女奴为何有些眼熟,不就是一月前他在旬阳城外抓回来的,正是与宁玉一起逃走的汉人女子,他隐约记得那女子虽然肤色黑了些,但样貌生得并不差,后来只是发了高热脸上长满了疹子,这才被他丢弃在马场。
为何今日朱丛处处回护那女奴,难不成她另有来历。
说起来自己派去追查宁玉身份的探子也该回来了,果然说曹操曹操到,探子竟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他入帐行礼后,伏在慕容怀恩耳畔低语了几句。
宁玉听不出二人在谈论什么,但注意到慕容怀恩是不是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眸中神色更是由怒转喜。
待探子出去之后,慕容怀恩撑起身子,朝宁玉走去,边走边笑。
尽管脸色苍白,但他眼底的狂喜为脸上渡了一丝血气,他缓缓蹲下身子,低低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了,宋家六小姐,宋训的嫡亲妹妹,赵王李敦的未婚妻——宋宁玉。”
她蓦地抬起眼睛,满眼的绝望,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然而慕容怀恩并不打算放过她,他忽然抬手捏住宁玉的下巴,柔声道:“告诉我,那t z日与你一同被抓来的汉人女子是谁?”
“不知道。”宁玉目光冷漠又不屑,看向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一条疯狗。
慕容怀恩被这样的目光刺激到失去理智,抬手狠狠给了宁玉一个巴掌,恶狠狠道:“你以为你不说我便查不出来了。”
宁玉脸上落下一个巴掌印,嘴角溢出一丝血色,她闭了闭眼,低低笑了起来,“查出来又如何,你能困得住我的身体,还能管得了我的生死吗?”
说罢,她忽然狠狠用力咬上自己的舌根。
慕容怀恩察觉到异常,出手如电,捏紧她的双颊迫使她张开,而宁玉却死死咬着,鲜血顺着唇角溢出,殷红的血染红了唇瓣。
“你若敢死,我便让整个旬阳城替你陪葬,不仅你兄长宋训会死,我还要屠城一月……”
连死都不能吗?疼痛似乎要将肺腑撕裂,绝望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挣扎着仰起头,张开了满是鲜血的唇舌,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终于在这一刻明了什么是求生不能求死无门。
这个可怜又可悲的宋家姑娘,低垂着头,喃喃道:“要是被抓的那日就死了该多好。”
可她哪里甘心啊,她还想见一见那个说要爱护她一辈子的少年郎啊……
鲜血顺着舌尖汩汩流淌,慕容怀恩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只能惊恐地大叫着:“大夫——”
变故一重加上一重,待医师看过,并为宁玉的舌头上了药之后,慕容怀恩方才松了口气。
待亲卫从奴隶营回来时,慕容怀恩已疲惫地昏睡了过去。
直到天明方才听到了亲卫的回禀。
“你说什么?那女奴不见了?怎么不见的,还不赶紧给我找,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慕容怀恩有预感,这女子身份不简单,不然又怎能让宋训的妹妹如此维护。
他立即意识到朱丛昨日的行为异常,可具体要说哪里不合理,又没有具体的证据,毕竟昨日是他挑衅在前,若不是他执意要与朱丛比箭术,他也不会屡屡与自己作对。
倘若朱丛只是好胜心作祟,那便一切都好解释,毕竟昨日他也曾救了自己。
难道这一切仅仅只是巧合?
慕容怀恩相信自己的直觉,他当即让人跟踪朱丛,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想到几日前朱丛告诉他的消息,他心中仍有些踟蹰,摸不清楚朱丛的路数,一切还是等兽医回来之后再作决断。
当日,兽医来报,先送入马场的一百匹突厥马中的确出现了‘族蠡’症,虽不严重但已有蔓延的趋势。
看来,朱丛所言都是真的。
经历了昨日之事后,哥舒跶便隐隐察觉出不安,他想快些将这批良马脱手,以免夜长梦多,随即便以探病为由,打探慕容怀恩的口风。
谁知慕容怀恩当场就拒绝了当初的购买协定,甚至暗讽他以病马充良马,居心叵测。
气急败坏的哥舒跶当场翻了脸,回到自己营帐后又追悔莫及,将朱丛叫来一番诉苦。
“我千里迢迢将这批战马运来,耗资颇巨,若是一无所获地运回去,咱不说这路上的花费,便是可汗也会要了我的命,这可怎么办呐?”
“这有何难?”朱丛走到哥舒跶对面坐下,道:“早在几日前我便瞧出慕容王子心有不诚,那时我便为你想好了对策。”
哥舒跶凑过来,诚恳求教道:“什么对策?”
朱丛不紧不慢道:“我打听到尧城有一支粟特商队,是西域最大的商户,他们每年都有大批货物辗转至诸国间。”
“那又如何?”在突厥也有许多的粟特商人,甚至有不少还得到了可汗的青睐。
朱丛笑了笑,继续道:“昨日我已让人在尧城内外张贴了榜文,声称哥舒大人组建了一支马队,可低价运送货物往来诸国,就在一个时辰前已有粟特商人找来了。”
哥舒跶初时还不解其意,垂下头微一思量便知晓了意思,他惊喜道:“如此我将马匹运回西突厥便不费一分一毫,甚至还能赚一笔运送费。”
朱丛摇了摇头。
哥舒跶疑惑道:“难道不是吗?”
朱丛无奈道:“除了吐谷浑难道就没有别的买家了吗?吐蕃此时正从南面攻入大梁,且对西突厥的战场渴慕已久,你可借着运送物资之际,将战马尽数售予吐蕃。”
“对,对对!”哥舒跶高兴地跳了起来,他用力拍了下朱丛的肩膀,大笑道:“哎呀,你可真是太聪明了。”
朱丛微微笑了笑,缩了缩肩膀,后退了一步,垂眸时眸中掠过一丝痛苦之色。
他将与粟特商人交涉之事交给了哥舒跶,并嘱托他尽快离开吐谷浑的营地,以免生出变故。
回到营帐后,魏枞便扶着肩膀,虚弱地走向角落里放着的药箱。
他本就没有好利索,昨日又因为救慕容怀恩旧伤复发,此刻肩膀与腰腹伤口都已溃烂,倘不是他意志坚定怕是早就昏倒在半途中。
勉力翻出药箱,却因为手臂无力,药箱掉在了地上,各种药瓶滚了一地。
魏枞弯腰去捡,却又扯动了腰间的旧伤,双眼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斜刺里伸出一只红肿的小手,快速替他捡拾起地上的药瓶,收拾齐整后放在了桌案上。
“你怎么在这里?朱光灿怎么放你过来了?你知不知道这里很危险……”他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紧张、担忧无法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