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枞心念微动,心知拜帖与明日之事有关,忙管家将人请至书房。
因此次北征突厥大获全胜,梁帝龙心大悦,罢朝三日,于麟德殿宴飨功臣。此次大战之功程戈居首,魏枞居次,将相等递次列座。
宫人手埲佳肴妙馔鱼贯而入,身着彩衣伶人翩翩起舞。
梁帝心中畅快与群臣对饮,目光扫过殿内,却见自己下首坐着程戈、姚崇等人,目光再次逡巡而过,仍旧不见魏枞的身影。
他不禁蹙眉问道:“魏枞人在何处?”
众人噤若寒蝉,侍奉在侧的内侍总管刘全,呵腰低声道:“魏将军人在殿外。”
梁帝李赟问道:“他为何不进来?”
不等内监回答,姚崇便上前答道:“启禀陛下,魏将军自知有罪,无颜面圣。”
李赟放下酒樽,漫不经心道:“他有何罪?”
御史中丞丁荃早就按奈不住,听梁帝问起此事,连忙上前奏道:“前有大谷一役,魏枞贪功冒进,至数千军士枉死,后又违逆圣命,趁迎降之际擅自出兵,陷陛下于不义。”
翰林学士王靖幽幽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便是骁勇如程大t z将军,也未尝没有败绩,更何况突厥本就是诈降。”
丁荃冷声诘道:“既是诈降为何不见他上书严明真相,以待圣裁。以臣之见,魏枞此人伐恩恃贵,狂悖乖谬,屡屡抗命,目中无君,实不堪为将。臣凑请陛下,褫夺魏枞之权。”
突厥甫灭,御史中丞便发难,这便要收回军权,卸磨杀驴了。
然而这还没完,御史大夫温博亦慨然上前,道:“臣听闻魏枞每有战事便纵军沿途掳掠,此次大败突厥,其珍物被掳掠俱尽。此举与强盗何异?魏枞御军无方,臣恳请陛下秉公执法,以儆效尤!”
温博此言一出,满朝哗然,但与文人不同,凡是带过兵的武将都知魏枞为何会纵容手下士兵掳掠突厥财物。
当初大长公主提拔魏枞做了通漠道行军总管,兼程戈属下长史,但他的勋阶并没有与北路军主帅相匹配,这便出现了尴尬一幕,他年岁轻,勋阶甚至比不得手下副将,因此许多将领表面恭敬,实则并未将他放在眼中。
所传军令也难以执行,尤其此次手下的这些将军也并非魏家军嫡系,用起来也不甚趁手,魏枞想要在短时间内俘获军心就必得用非常手段,纵容手下劫掠突厥财物,既可满足士兵私欲,又可激起全军士气,更重要的是这些士兵会认为只有跟着魏将军才有这般待遇,因而对他很是崇敬。
而大谷一役更是程戈为他事先备下的埋骨之地,他借机密军情为由,要魏枞率两千骑兵诱敌在前,只准败,不准胜。明面上是诱敌深入,而程戈自己则率主力军好去挑敌,然而待魏枞一路诱敌至大谷方才发觉,前后皆有突厥兵埋伏,此役两千骑兵尽数折损,若非临行前他暗自与宋训传了消息,宋训知他遇险,暗自派人前来营救,他怕是就此埋骨他乡。
当日程戈传达军令之时,帐中除了他俱是程戈的心腹,没有人会为他作证。而魏枞也因大谷之战成了贪功冒进,致使将士枉死的投机将军。
九死一生回到营地的魏枞却等来了程戈的军法处置,若非姚崇、徐维昌为他求情,他怕是当日便坐上囚车回了京城。
自那日后他便改变了作战策略,为了尽快振奋军心,他不再试图以魏将军的军纪要求手下,选择以傲慢冷漠的态度,狼性的手段激发军队的斗志,每与大胜便任由手下入城抢劫,士兵们的士气也一日日高涨,对他更是敬若神明。
魏枞也因此在极短时间内训练出一支虎狼之师。
梁帝听闻此事,虽是震惊,但与灭掉突厥的功业比起来,这些瑕疵反而成为让帝王放下戒心的优点。
但他面上仍是故作怒意,冷叱道:“将魏枞带上殿来,朕亲自问审。”
俄顷,内侍通传之声响彻大殿之外。
夕阳一抹余晖斜斜打在宫墙内苑的雕金红木漆柱上,逆着金光的青年跣足踏入汉白玉地砖之上,光影在他身上流转,一道道儿目光落在青年裸/露的肌肤之上。
青年健硕的肌肤上遍布疤痕,一道道儿新的、旧的,长的、短的伤痕,箭伤、枪伤、刀伤……宛如蜈蚣一般爬满整个身躯。
他沐浴着夕阳余晖,身侧是身着彩衣的美貌伶人,裸、露在彩衣之外的肌肤凝脂如玉,与那殿中的青年形成鲜明对比。
四周陷入诡异的静谧,不少人都被那狰狞的疤痕吓得偏过头去。
兵部尚书姚崇忍不住斥责道:“国宴之上,袒胸露臂,成何体统?”
魏枞跪地朝梁帝叩首道:“臣魏枞御军无方,堕纪紊纲,至两千军士枉死,臣罪孽深重,请陛下责罚。”
闻言,温博微微一愣,没想到魏枞入殿之后竟当场认了罪,甚至连一句辩解一辞都没有,倒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丁荃却不似温博那般顾虑,见魏枞已然认罪,立即上前奏道:“魏枞上负国恩,下乘舆望,他既已认罪,请则以重罚,以儆效尤。”
前朝哄闹如菜场一般,躲在内殿的苏枳却是心急如焚。
魏枞已然投入大长公主门下,可朝堂之上他被御史们攻歼至此,大长公主的党羽却无一人为他说情。
姑姑究竟是打得什么算盘,难不成当真是要过河拆桥,趁机褫夺魏枞手中的兵权吗?
她在殿内来回踱步,转头望向窗外渐渐西沉的日光,终是咬了咬牙,冷声道:“告诉裴度,一切照计划行事。”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男女主就见面啦~
◎好一个永嘉郡主!◎
梁帝的脸色铁青, 然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上前为魏枞说情,原本因大胜生出的喜悦此时也消弭殆尽,他放在膝上的拳头不由握紧, 难不成今日真要罢了魏枞的官职, 好不容易到手的军权又要拱手让人吗?
大殿内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梁帝的目光在一众臣子脸上逡巡,所过之处臣子纷纷垂下目光。
李赟心中一片死灰, 牵动嘴唇正要开口, 忽然有内侍匆匆来报, 丹凤门外跪了数千学子,口诵《征突厥碑》, 纷纷扬言‘愿以六尺之躯, 血染斧钺以代纵死。’
内侍总管刘全在梁帝授意之下, 将宫外之事扬声传于殿内。
宰相张泌蹙了蹙眉道:“今日之事必是有人怂恿,请准许微臣前往查探。”
梁帝当即便允准此事, 又看向翰林学士王靖,道:“这《征突厥碑》是何人所书?拿来予朕瞧瞧。”
王靖眉心一跳,上前道:“《征突厥碑》乃翰林待招裴度所作, 不过是哗众取宠。”
梁帝却似来了兴趣, 着人传了裴度进殿。
此时已有内侍奉上了《征突厥碑》文, 梁帝似是看入了迷,将殿下一干文武尽数忘了干净。
在读到大谷一役之时, 梁帝蹙眉道:“魏枞率两千骑兵诱敌在前,张、汤二将伏兵从暗处伏杀。这碑文中所言, 可是属实?你又是如何得知?”
裴度早已跪在了御座之下, 沉声道:“臣碑文中所书俱是事实, 连月来臣走访询问了突厥俘虏以及我方士兵, 据双方所言还原战场实情。大谷一役,魏将军本是诱敌在先,却不知缘何走漏了消息,突厥人早先一步埋伏在大谷,待魏将军将近,一齐杀出,这才致使我军惨败。”
大殿内霎时一派阒寂,丁荃原是状告魏枞贪功冒进,如今却被判为军中有敌方细作,丁荃自是不服,忍不住出声道:“裴翰林所言可有证据?”
“自是有的。”裴度从袖中取出一沓纸道:“臣当初走访之时留了手稿,上面有证人画押,倘使丁御史不信,可一一走访审问。”
丁荃脸色铁青,下意识看向程戈的方向,后者同样握着酒盏面色相当难堪。
温博绷着一张脸,犹不死心道:“这也是魏枞失察在先,难道两千精骑就这般枉死了吗?”
“自是不能这般枉死。”一直沉默的魏枞忽然向着梁帝叩首道:“臣魏枞状告行军朔方刺史毛仲侵盗军饷,以病马私易官马,且私通突厥,致两千精骑枉死异域,更有甚者突利可汗遁逃亦与他脱不了干系。”
“咔——”一声轻响,程戈捏碎了手中的杯盏。
便是一向善于和稀泥的姚崇也有些坐不住了,沉声道:“魏枞,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魏枞再次叩首,道:“臣句句属实,请圣上明鉴。”
掩在旒冕下的眸子微闪,余光瞥向坐在龙座之下的大长公主,手指竟抑制不住的颤抖。
原来大长公主的人迟迟不动手等的就是这一刻。
终于,大长公主撕开了朝堂这么多年来伪装的平衡,在平静的湖面之下早已暗潮汹涌。
果然,魏枞话毕,便有侍御史、吏部主事再次弹劾毛仲,罪名比之上次只多不少,且条条有理有据。
大殿之上瞬间炸开了锅,议论之声喧如鼎沸,众人面面相觑,唯有中书令陈疏微微叹了口气,自先帝驾崩之后,维持了将近十年的平衡即将被打破。
内殿中的苏枳亦是眉头深锁,便是她也万万没想到,大长公主竟会挑选这样的时机向程戈开战,而处在漩涡正中的魏枞无疑是在刀尖上行走,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外面情形如何了?”
雪衣道:“陛下命人收监毛仲,命三司会审,魏将军坐待诏命,听候处置。”
她不语,垂眸望着自己的指尖出神,良久才道:“好好的一场庆功宴就这么毁了,让宫外的那群学子都回去吧。”
回程的马车上,魏骞默默瞧着自家弟弟披上衣衫,遮住满身丑陋的疤痕,一时心绪难平,几次不忍想要偏过头,攥着的手指紧了又紧,许久方才垂下眼眸,沉声道:“阿弟……这些年你受苦了。”
他自小便有爵位在身,先武安侯在他幼年时便奏请了世子之位,而魏枞却只能靠自己去打拼。
魏枞捏着腰封的手微滞,嘴角勾起一抹笑,复又慢t z条斯理的打理好衣衫。
“别人给的哪有自己亲手挣来的有意思。”他说着双腿肆意伸开,手掌撑着坐垫,整个身子后仰,以一种闲适的姿态望向自家兄长。
原本还有些歉然的魏骞,见他这般懒散的模样亦露出了释然的笑意。
“对了,今日宫外的那群学子是谁安排的?”魏骞手指了指东边。
魏枞摇了摇头,昨日夜里大长公主府门客与他商议之时,从未提起过有关《征突厥碑》的任何消息,甚至明确告诉他明日朝堂之上不会为他提供任何助力。
魏骞心中思忖片刻,迟疑道:“难道是陛下?”
话一出口他又打消了念头,观今日陛下朝堂之上的反应分明不像是装的,他应是头次读《征突厥碑》,而且面对御史台的咄咄逼人,陛下显然是招架不住,已然松开要治魏枞的罪。
《征突厥碑》的出现峰回路转,让局面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而大长公主全然成竹在胸,仿佛是知道有人会帮他。
这碑文出现的蹊跷,风靡的突然,便是程戈怕是也没料到。
原本魏枞也做了打算,他已与宋训做了暗中筹划,由安插在毛仲身边的暗桩出面状告毛仲,但这么做无疑会暴露细作的身份。
如今《征突厥碑》的出现巧妙引出了毛仲贪腐案,细作也有了更大的用处,简直一举两得。
他实在想不出去是谁大费周章的为他筹谋,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
魏枞回到武安侯时已至深夜,但府上众人却无一人安歇。
见他与兄长安然回来,皆是松了一口气。嫂嫂林氏担忧二人在宫中用不好饭,早便命厨房候着,此刻见二人回来立即让人将饭菜温热之后端上来。
魏夫人见儿子安然无恙,心中亦是欢喜,不停地张罗着儿子用饭,将儿子爱吃的菜色尽数夹到他碗中。
魏枞微微蹙眉,不待开口,魏骞便笑吟吟道:“饿了一整日快些吃吧,我在宫宴上已用了一些,并不饿。”
魏夫人此时方觉出不妥,尴尬地笑了笑,不多会儿又想起另外一桩事儿来。
她身在闺阁对朝堂之事不太懂,但知晓儿子无恙便也放心了,不过自打从灵州回来她便一直忧心儿子的婚事,好不容易逮住机会,便笑道:“阿纵,我听说后日大长公主别院举办赏菊宴,请帖已送到府上,你到时带着你妹妹一同前去,如何?”
魏枞对这些文人墨客热衷的赏花宴并不感兴趣,况且他如今戴罪之身,并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场合。
他回来还有一桩更重要的事儿去做,那便是亲眼见到阿史那皎皎,向她求证苏枳的下落。
魏夫人见他蹙着眉,便知他不愿意去,再一看身侧的魏骞长子都五岁了,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悦道:“你年岁不小了,怎地还这般孩子气,京中如你这般年岁的世家子弟哪个还没成亲?”
魏枞眼眸微动,放下筷子,淡淡道:“母亲真要与我细数京中未婚世家子吗?”
林氏见这母子二人有掐架的趋势,立即笑道:“四郎,阿紫妹妹已到婚配年纪,她久居灵州此时回到京城,正是该多见见世面才是。明日我亦有事在身,只能拜托你带她一同入宴。”
魏骞亦是放下碗筷,温声相劝,“你上次不是向我打听永嘉郡主之事吗,我听说后日的赏菊宴她也会去。”
原本还要拒绝的魏枞,闻言不由挑了挑眉,眸中露出几分兴致盎然来,他道:“我会去的。”
得到满意的答复,魏夫人这才露出笑颜。
夜半忽而风起,院中芭蕉树影摇曳,吹动案前书册哗啦哗啦作响。
苏枳合上手札,心中隐隐透着一丝不安。据她手中的探子来报,侍御史刘汝庚半年前奉大长公主之命入朔州暗中探查毛仲的罪名,不久前才刚刚回到京城。
此次三司会审,刘汝庚必然会是重要的举证官员。
连她都能查到的消息,他不信程戈会不知,然而刘汝庚一路上顺风顺水,未曾有丝毫异常之处,这一点倒不像程戈的行事作风,她心中着实有些不安。
昨夜下过一场秋雨,雨洗暮空,凉风习习,吹散了夏日的最后一丝暑气。
大长公主的这处别院坐落于京郊,玉阶彤庭,珊瑚碧树,处处浮丹流翠,犹如琅嬛仙葩。
入了别院便有彩衣飘飘的婢子引路,赏花宴地点在凝碧楼,楼下便是揽月湖,湖畔垂柳,细长的木质长桥深入湖中,池中有莲藕,每至秋夏,花开鱼跃,美不胜收。
苏枳立在阁楼上,只见绿塘摇滟,碧天如水。柳堤之上,士女拖香肆艳,华服男子垂纶以钓,各个青春洋溢。
她鲜少出席这样的场合,京中女眷自有自己的圈子,与她并无相熟之人,但有不少人慑于她的身份地位愿意做低伏小围绕在她身旁。
“那人是谁?”苏枳团扇遥遥指向柳堤上一个穿得花枝招展的男子。
身旁的围绕的两个闺秀抻着脖子瞧,其中一人掩唇笑道:“他是侍御史刘大人家的三公子。”
苏枳挑眉,“刘汝庚刘大人?”
“是啊,这刘三公子近日也不知去了哪里,回来之后阔绰了许多,方才我在下面见他给好几个女眷都送了珠宝玉石,说是他从老家带的土仪……”
苏枳眼波流转,漫不经心道:“怕是些未经雕琢的原石。”
“郡主猜错了,那些珠宝玉石俱是珍品,我亲眼所见。”
刘汝庚不过是个从六品的侍御史,暂且不说俸禄,便是家底殷实也经不得这般挥霍。
苏枳团扇微抬,掩唇打了个呵欠,杏眸中泛起水意,似海棠春睡,娇雍的姿态令身旁的闺秀看得心旌摇曳,有些羞赧的垂下眸子。
“昨日睡得有些迟,我有些困乏,就不扰二位妹妹游玩的雅兴了。”
两位闺秀朝她施了一礼,其中一人望着永嘉郡主渐行渐远的身姿不由叹道:“她怎生得这般好看,我方才瞧她时险些痴了去。”
另一女子见她这般痴汉模样不由笑出了声。
此时,刘家三郎正与众女眷聊得开怀,忽见一绿衣婢子盈盈一礼道:“我家郡主有请。”
刘正羡心念微动,便知来人是谁,遂跟着婢女穿过曲水长桥,远远见渡口正浮着一艘小小画舫,轻慢随风摇曳,隐约瞧见一美人云髻峨峨,窄衣细腰,甚是窈窕。
他在婢子引领下上了画舫,接着便是欸乃一声,水波荡漾,小船朝着湖心荡去。
拂开轻纱帷幔,刘正羡步入坊内,斜阳漫上船坊,暗影浮动间,女子扬眉望了过来,鬓边珠钗摇曳一时晃了眼。
他揉了揉眼睛,看清女子妖姿艳丽,蓊若春花的一张俏脸,顿时三魂七魄尽数丢了干净。
“郎君请坐。”苏枳抬袖相请。
刘正羡眼睛都看直了,木呆呆地走到苏枳的对面预备坐下,谁知不小心踢到了小几,跌坐在了蒲团上,引得苏枳一声轻笑。
自觉丢人的刘正羡连忙垂下头,整理衣衫,朝着苏枳行了一礼,红着脸讪讪道:“让郡主见笑了。”
苏枳轻笑一声,目光落在他腰间玉佩之上,像是发现了新奇的物事,好奇道:“咦,你这玉佩瞧着好生别致,可否取下来让我瞧瞧。”
“自然可以。”刘正羡诚惶诚恐,手忙脚乱的解腰间玉佩,却是因太过着急怎么也取不下来,急得额头出了一层汗。
正在他焦头烂额之际,忽然一只素白的手指递上一杯泛着悠悠茶香的香汤,笑道:“刘公子不如先吃口茶缓缓。”
刘正羡接过茶碗,轻啜一口,抬眼却见苏枳已起身出了画舫,站在甲板上欣赏湖光山色。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心中暗骂自己愚笨,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将玉佩从腰间取下,欢喜的跑到甲板上拿与苏枳瞧。
那不过是一枚碧玉滕花玉佩,但玉质极佳,且构思奇巧,玉雕精湛,怎么看都是上上之品。
“这玉佩真真是好看,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师之手?”
刘正羡摸了摸后脑勺,有些羞赧道:“不瞒郡主,这玉佩是友人所赠,我也不知其出处,倘使郡主喜欢,小人愿赠予郡主。”
“我怎好夺人所爱。”她目光打量着刘正羡,见他面红颈赤,浑不在意的样子,心中确信此子不过是胸无城府的纨绔子弟。
刘正羡生怕她不接受,连连摆手道:“此物并非我所爱……”说完又怕苏枳嫌弃这玉佩,又慌忙补充道:“这玉十分精巧,能得郡主喜欢就是它的荣幸。我此次回乡探亲认识了许多朋友,得了不少好物,改日送予郡主赏玩。”
苏枳眸色深深,若有所思道:“看来刘公子的朋友俱是豪富之人。”
刘正羡似乎未觉出其中深意,还以为苏枳夸他会交朋友,心中更是欢喜。
水心榭周围莲叶田田,岸边垂柳摇曳,拂过少男少女的鬓角眉梢。
魏枞对这样的场合t z实在无甚兴趣,独自坐在一株垂柳下抱臂假寐,眼角余光不时瞥向远处与几个闺秀相谈甚欢的魏紫。
不时有妙龄女子从他身旁路过,衣袂蹁跹擦过他的衣摆,有芬芳绢帕缓缓垂落坠入他怀中。
然而下一瞬那帕子便被他拾起来垫在屁股底下,惹得美娇娘瞠目结舌,一旁刘崇安忍不住笑道:“少蕴你真是煞风景,如你这般怕是要打一辈子打光棍。”
魏枞挑了挑眉,不置可否,起身之时忽而瞧见湖心画舫上站着一窈窕身影,心口猛然一紧,他连忙紧走几步到了岸边,死死盯着站在船头的那抹身影。
“怎么了?”刘崇安见他陡然冲至岸边,还以为他要跳湖连忙跟了上去。
察觉到身后的刘崇安,他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双眸微红毫无风度地咬牙道:“那船头的女子谁?”
“你说她呀。”刘崇安见他神色紧张,卖起了关子,笑道:“这位在京中鼎鼎大名,除了大长公主,再没人比她名头更甚。”
“告诉我她是谁?”魏枞喉咙发紧,声音也带了一丝喑哑。
刘崇安这才察觉到异样,忙道:“她是当今陛下的胞妹——永嘉郡主。”
似有惊雷碾过,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诸般思绪,过往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被这根线串联了起来。
永嘉郡主,好一个永嘉郡主!
◎很好!她又骗了他!◎
他口中喃喃, 诸般不可明说的心思俱是有了缘由,从头至尾她都在骗他,所有一切不过是为了她那位囿于皇位的兄长。
为了遗诏, 为了兵权!她难道就不曾有过真心吗?
三年了, 整整三年了, 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为她发疯,却连一丝自己的消息都不肯透露给他。
日光西照, 亭台金碧, 与湖光山水倒映, 如金镜初开,火珠孕世。
原本正与友人在湖边谈笑风生的陈闲, 不经意瞥见岸边的魏枞先是一愣, 抬眼又瞧见远处画舫上立着的婀娜身影, 忽觉雷击,恍神之间立即躲到了远处的阁楼之后。
魏枞显然是认出了画舫上的女子, 怎么会这般巧,他心急如焚,狠狠敲了下脑门, 他竟然忘记事先打听魏枞的行踪。
眼下他得赶紧告诉永嘉, 免得二人正面相撞, 到时魏枞万一发了疯,他便是十张嘴巴也说不清。
他快速快速到了岸边, 命人举旗在岸边奋力摇晃。
早已将消息打探的七七八八的苏枳正欲回去,就瞧见岸上不断挥舞的旗帜, 她有些疑惑, 但还是让艄公将画舫朝着对岸开去。
苏枳刚下船就瞧见陈闲满脸焦急, 未及细说便被他拉着往竹林深入跑。
“怎么了?”
陈闲气不打一处来, 气吼吼道:“我瞧见魏枞了,他此时八成在往这边赶,你赶快离开这里。”
“什么?”她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仓皇回到张望。
“别看了,快走。”陈闲拉着她预备抄小道藏入阁楼中,她也顾不得其他,跟着陈闲踉踉跄跄的跑走。
同色的鹅卵石小径,通入幽篁深处,三转五转,早已失了方向。
未免惹人非议,陈闲将她藏好之后便从另一方向离开,试图吸引魏枞的注意力。
苏枳心跳如鼓,藏于怪石后,树起耳朵聆听周围的声音,但因太过紧张,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倏忽,有极轻的脚步声向此处寻来。
她不由缩了缩身子,让自己整个人嵌入两块怪石相依的狭小空间内。
苏枳屏住呼吸,生怕泄露一丝一毫声息被他发现。
脚步声渐渐缓了下来,近乎于静止,四周陷入诡异的寂静中,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在耳畔不断放大。
蓦地,一阵剧烈的檐铃叮咚声响打破了寂静,受到惊吓的苏枳一口气息泄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心突突地跳,她死死抓住凸起的一起岩石。
脚步声停在了离她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她整个心都被提了起来,她不能被魏枞发现,如果他知道自己骗了他,还不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儿。
“将军!魏将军您原来在这儿。”
忽然一道儿男子的声音响起,那人快步走到魏枞身旁,急声道:“魏小娘子落水了,您快去看看……”
一瞬的静滞后,魏枞道:“带我去瞧瞧。”
伴随着说话声渐行渐远,苏枳方才虚脱般瘫坐在地。
当初设计自己以那般凄惨的方式死在他面前便是做了日后再不想见的打算,况且这三年来魏枞找她已找得发了魔怔。
便是她自己都害怕魏枞发现真相会不会亲手掐死她,尤其这两日她几乎夜夜梦见魏枞掐着她脖子,质问她为何欺骗他。
除了害怕,更多的是难以面对。年少时她用了莫大的勇气生出孤注一掷的决绝,远赴灵州去奔赴一场看不到希望的相遇,如今重新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伴随着所有名誉与权力的回归,更大的牵绊与责任将她牢牢束缚,她再也没有与他重逢的勇气。
檐牙下檐铃迎风叮当作响,她勉强撑起身子,直起腰的瞬间生出剧烈的疼痛,她偏过头才发觉后面衣衫不知何时被划破,嶙峋的怪石擦伤了她的腰背,此时只觉疼痛难忍。
陈闲寻来时,见她面色苍白,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
“是谁落水了?”她扶着腰轻声道。
“魏家三娘子,人已经救起来了,你不必担忧。”
苏枳松了口气,在婢女的搀扶下就近入了飞仙阁休憩。
被救上岸的魏紫浑身湿漉漉的躺在岸边草地上,魏枞立即脱下自己外衫盖在妹妹身上,俯身将人打横抱起径直朝府外行去。
大长公主身边的女使紧随在旁,急声道:“将军不妨将小娘子送入暖香阁,奴婢这就让人准备香汤为小娘子沐浴。”
魏枞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她冷冷道:“不必了。”
“现下已入秋,小娘子身着湿衣,万一受了寒该如何是好?”
闻言,魏枞有些迟疑,不由慢下了脚步,垂眸看向怀中的魏紫。
少女一张脸惨白,湿漉漉的黑发垂在鬓边,她咬着唇抽泣道:“阿兄,我想回家。”
她说着眼泪扑簌簌落下,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
魏枞便不再搭理女使,抱着自家妹妹快步向马车走去。
路上魏枞向婢子询问缘由,婢子瞧了一眼马车,压低了声音道:“礼部尚书家的小娘子嘲笑咱们娘子行止粗鄙,三娘子气不过便与她吵了起来,不知怎么就动了手,不甚摔入湖中。”
怒意涌上眉梢,魏枞冷笑一声,真是仗着他魏家好欺负么?
一路护送魏紫回到家中,他又纵马朝着皇宫方向行去。行到半路,卫延匆匆跟上,道:“永嘉郡主的马车已至朱雀街。”
魏枞看了眼熙熙攘攘的人群,掉转马头朝着偏僻的窄巷行去。
风呼啸着擦过耳迹,灯火渐次亮起。一辆朱红锦帷,络带飘飘的翟车驶过朱雀大街,魏枞压低身子纵马追上挡在了马车前。
“吁——”接着便是一阵刺耳的马儿嘶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