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画究竟是何人手笔,竟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以致几可乱真。
便t z是他自己一时也辨不清这画是真是假,好在大长公主并未细究此事,只淡淡夸了他几句,便让他退下了。
直到出了殿门,张行舟方才回过神,他来此并非为了鉴赏画作,可再要回去却是不适宜的,只能暗自气恼。
抬袖之际,忽然察觉到绣袍上的一团墨迹,心中不由惊疑,那幅画竟是新作?大长公主府竟有如此能人,画技不输当年的兰台公子。
他一时心中惴惴,当初他自恃才名不屑于作大长公主府的门客,如今被人暗中嘲笑以色事人,他虽心中难过,但更名不副实。
大长公主何曾真正垂怜过他,他倒真希望自己如传闻般能够般爬上凤鸾,得美人一顾。
恍惚之间,远远瞧见长廊尽头走来一人,身形疏阔,面容俊秀,完全不似内监做低伏小的奴才样儿,倒是比之世家公子更有气度。
想必也正是因为这般高华的气质,这位陈内监才能的大长公主如此信赖。
擦肩而过之时,张行舟脑中有一缕光闪电般划过,心中似乎明了什么,又似乎忘却了什么,快得让他抓不住头绪。
殿内,兰香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宫人押着,宝坠左右开弓狠狠扇了兰香十个嘴巴子。
陈至进来时,兰香已是脸颊肿胀,嘴角渗出鲜血,再无从前半分容色。
他一眼便猜出整件事的始末,却是一句求情的话都没有,因他知晓,只要他开口求一个字,兰香必死无疑。
大长公主看了陈至一眼,俯身挑起兰香的下巴,轻笑道:“是他帮你的对吗?”
兰香匆匆看了陈至一眼,黑而亮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欣喜之色。
长宁将兰香的神色尽收眼底,忽然笑道:“你喜不喜欢他,我将你赐于陈公公做对食可好?”
陈至霍然抬眸看向长宁,却在看到她眼底的冷意时骤然打了个寒颤,心亦跟着高高悬起。
兰香闻言,面露喜色,忙跪地叩头道:“奴婢愿意。”
长宁脸上的笑意倏地散了个干净,她抽出帕子,用力地擦拭了指尖,随手将帕子丢在了地上。
她冷冷望着陈至,红唇轻启:“那么,你愿意吗?”
她的声音冰冷,犹如冬夜里飘飞的细雪,落入人耳畔透心的凉。
窗外风枝露梢,吹动殿内帷幔飘荡,烛火明灭间,有人轻轻开口,“奴才不愿。”
兰香颓然倒地,目光中犹自不信,公主府的人都知道陈内侍是最温和良善的人,他为何不愿救自己。
长宁眼风一挑,唇角勾起妩媚的笑意,“将人拖出去,杖八十。”
兰香的哭泣声消失在大殿之外,宫人也被大长公主遣了出去,唯余他二人相对而立。
凄厉的叫喊声自殿外传来,陈至不由蹙起眉头。
“怎么,心疼了?”她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寒星般的眸子定定望着他,冷然道:“若比起狠心,你亦是不遑多让,你明知只要你答应留下她,她便不会有事。”
陈至默然不语,心中却道:不,她会死,而且会死的凄惨无比。
作者有话说:
①想必大家也都猜出来兰台公子是谁了。
大长公主是全书灵魂人物,也是全书我最喜欢的一个角色,正文里面其实着墨不多。
后面我会单独写大长公主与兰台公子的番外,有权有势疯披公主将高岭之花拉下神坛的故事。
②下一章男主就要挖坟了。
◎她生是我陈家人,死是我陈家鬼。◎
承平七年半夏, 梁帝命辅国公程戈为行军大总管,兵部尚书姚崇为副,车骑将军魏枞为通漠道行军总管, 兼程戈属下长史, 委以军事。再令宋训、徐维昌、毛仲等, 为诸道总管,均受程戈节度, 麾兵十余万北伐突厥。
圣旨颁下的当日, 举朝哗然。
同上次一般, 御史台果然拿前次的说辞就魏枞资历尚浅不足以担任通漠道行军总管,更不堪程大将军属下长史之职说事。
御史中丞来势汹汹, 却被吏部主事一封参朔方刺史的折子打得偃旗息鼓。
只因这朔方刺史大有来头, 此人原为程戈家奴, 后跟随程戈数次出征屡有战功,先帝顺德十三年擢升苏州司兵参军, 历任并州大都督府士曹参军、顺德十六年授洛州阙二字参军、制授朝散大夫顺德二十四年任朔方刺史。
此人一路擢升至此,离不开背后之人的扶持。
吏部主事参他“贪纵营私,征赂诸州县”, 罪名不小, 其矛头指向的谁, 朝中但凡有点眼力劲儿的都心知肚明。
而朔方刺史毛仲已不是头次被人弹劾,程戈原也不放在心上, 只是当毛仲数十罪名被一一宣读之后,程戈敏锐地察觉出背后的不寻常。
下朝之后便着人给御史中丞递了消息, 弹劾魏枞之事暂罢。既然上了战场, 他有的是机会让他有去无回。
毛仲不同于其他拥趸之臣, 说到底是他程家人, 对他的底细知之甚详,一旦落入大长公主手中,便会成为攻歼他的利器。
圣旨很快便送入了武安侯府,魏枞实没料到会这般快就有结果。大长公主竟丝毫没有怀疑他的用心,委他以重任,不仅让他分掌一路大军,甚至兼程戈属下长史,那么程戈所有的军事行动他都有参与的权利。
在整个北伐行动中,他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许他魏家一雪前耻的机会到了,魏枞捧着圣旨跪在父亲的牌位前,眸底情绪翻涌,连日来的沉痛也被这股仇恨拉扯着,不断攀升,渐有翻云倒海之势。
出了家祠,魏枞便看到了廊下坐在轮椅上的兄长。
妻子林氏替魏骞掖了掖盖在膝上的毯子,抬眸冲魏枞笑了笑道:“你们兄弟二人说些体己话,我去张罗晚膳。”
魏枞的目光在兄长的双腿停驻了一瞬,抿了抿唇,默默行至他身后替他推动轮椅。
似是看出了魏枞眼中的愧疚,魏骞笑了笑道:“你不用担心,不过是前几日下了雨,老毛病又犯了。”
轮椅微微停顿,魏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若不是因为我,你的腿……”
魏枞年幼懵懂之时,曾在母亲的指使下做过一些错事,当中有一件令他悔恨终生。
他母亲入武安侯府时,魏骞已有四岁,作为嫡长子必然是未来的侯府继承人。作为继室,魏夫人诞下嫡次子自然是心有不甘,于是便生了别的心思,竟在魏枞少不知事时挑唆他与魏骞作对。
腊月里让魏枞将其引到提前被钻穿的冰湖之上,魏骞比弟弟虚长五岁,早已从弟弟闪烁的言辞间猜出了嫡母的用意,不肯上当,小小的魏枞说服不了兄长便与之扭打起来,仓促不慎间坠入了冰湖。
寒意在刹那间席卷全身,刺骨的绝望是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梦魇。
他在冰湖中死命挣扎,原本该一走了之的魏骞却毫不犹豫地跳入湖中,他拼了命将弟弟送上岸边,自己却因力竭再次沉入湖中。
闻讯而来的母亲匆匆让人将他裹入大氅中,却绝口不提救兄长之事。
他绝望哀求母亲,她却无动于衷,幼小的魏枞眼睁睁地看着兄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冰冷的湖水中。
昏死过去之前,魏枞隐约明白了一些事情,兄长并非母亲口中的恶人,而他
也自此坠入一个再也无法得到救赎的噩梦中。
好在兄长被路过的仆从救了上来,他在床榻上整整躺了一个春天,此后再也不能久站,每到阴雨天气双腿便疼痛难忍,时常夜不能寐。
可他的兄长从小跟着爹爹习武,在十二岁那年便已入军营历练,在二十招内便能制服军中第一猛将,他该是驰骋疆场的少年将军,而不是整日里捧着药罐子的庸碌小吏。
而他如今得到的一切战功原本该是兄长的。
“都过去了。”魏骞抬手拍了拍他放在轮椅上的手,笑道:“你年岁也不小了,早些年因在边关,婚事一直耽搁着。你嫂嫂为你相看了几户人家,过几日母亲从凉州回来,我与母亲一同将你婚事定下,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提起婚事,魏枞脑海中再次浮现苏枳那张宜喜宜嗔的娇容,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瞬时弥漫着整个胸腔。
他用力握了握轮椅的把手,低声道:“我暂无娶妻的心思,一切待突厥事了再做商议。”
魏骞虽不知他与姓苏的小娘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隐约觉出事有蹊跷,在真相未曾查出之前,他决意先不告知魏枞,以免他此次大战分心。
犹豫半晌,他方才叹息道:“既然如此,兄长便在家中待你凯旋而归。”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递给魏枞道:“这些名字你记住,万一军中有变,可为托付。”
魏枞的视线掠过纸上名字,在看到‘宋训’二字时大惊,宋训为此次北伐恒安道行军总管,军中担任要务,他记得这人分明是程戈的心腹下属。
魏骞眸中光芒微闪,压低声音道:“这份t z名单是父亲留下的。”
只一句话,魏枞便明了他未尽之言,父亲将这份名单交给长子,分明是留他自保所用,兴许也是担忧他日兄弟阋墙时,长子无所依仗。
知道父亲的用心良苦,魏枞丝毫不觉得难过,这些本该是兄长应得的,可他却将这些依仗毫无保留地给了自己。
他手中握着的这张纸忽觉力有千斤,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兄长待他恩重如山,他怕是一生都无法偿还。
眸中涌出一股热意,魏枞道:“你不怪我将整个侯府拖入泥沼?”
魏骞笑了笑:“自十年前先帝驾崩的那夜,武安侯府便已在泥沼之中了。”望着院中葳蕤的花木,魏骞幽幽道:“曾几何时,魏家在军中的威望,便是如今的程戈也不能比拟。可惜啊,苁兰欲茂,风必摧之。”
闻言,魏枞心中微微一震,他没想到兄长心中竟一直有重振魏家的祈愿。
他停下脚步,转身行至兄长跟前,振袖深深稽首,沉声道:“弟弟必不负兄长所托。”
出征在即,但魏枞先时伤得太重,又心绪郁结,伤便一直没好利索。
自前日圣旨降下,武安侯府便门庭若市,上门恭贺之人络绎不绝,为了让弟弟好好养伤,一应应酬皆由魏骞自己揽下。
这日送走了最后一批访客,魏骞去看了看自家弟弟,见他坐在窗前看书,心中略感安慰,自觉弟弟已然大好,便放心回去歇息了。
时值夜半,魏枞叫醒卫延,二人从角门悄然出了侯府。
漆黑的夜幕下,隐约可见山峦起伏的剪影,远处的空谷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声,凄厉而绝望。
朦胧月色间竹林摇曳,老树似魔,影影绰绰间粼粼青萤,从荒冢莽丛中飞出。
卫延打了个寒颤,缩着脖子小心觑了一眼坐在墓碑前的人影。
自家主子不知发了什么疯,大半夜将他叫到坟地来,独自在坟头坐了许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瞄了一眼墓碑上的文字,卫延心中更是疑惑,陈蓉是谁啊?
身后的风声一会儿舒,一会儿急,有时似鬼哭狼啸,卫延实在有些发憷,上前低低唤了声主子,轻声道:“主子,咱们是不是忘记带香火纸钱了,要么明日再来?”
魏枞看了他一眼,眸中冷意吓得卫延一个哆嗦险些没跪下来。
半晌才听他道:“动手吧。”
动手?动什么手?卫延有些发懵,就见自家主子不知从哪儿拿来了两个铁锨,朝着坟头就是一铲。
“挖……坟?”卫延几乎以为自家主子被鬼怪夺舍了,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山上掘坟,这可是断子绝孙的勾当。
见魏枞又看了过来,他哆哆嗦嗦地拿起铁锨,心中不住祈求女鬼夜里别找上门。
坟茔四周并无树木遮挡,空旷的荒野中听不见一声虫鸣,只有主仆二人不断刨土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下起了小雨,身后魅影重叠的柏树林疯狂地摇晃着枝蔓,卫延感觉身后的枯树似是变成了狰狞的恶鬼向他一步步逼来。
他绷紧了神经,眼睛悄然望向身后,透过树影的罅隙,似乎看到了一道儿白影。
待要凝神细看却又不见了踪迹,卫延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回头却见自家主子已跳入深坑之中,他咬了咬牙也跟着跳了下去。
铁锨刚挥下去就听到一声闷响,手上动作微滞,抬眸看魏枞见他神情凝重,眸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卫延缩了缩脖子,沉声道:“主子,小的冒昧的问一句,这棺木里的人是谁?”
是谁?魏枞忽然就想起了那次他醉酒与她亲昵,她发了狠咬了他,隔着一层纱帐,幽幽问他,自己是他的什么人?
妻子?妾室?亦或是见不得人的外室?”
他是怎么回答的?
哦,他什么都没说。
那时他既想要她的温柔缱绻,又不想去承担欢情的后果,明知她会心伤,却依旧视而不见。
将所有的温情爱意都当作是别有用心,仿佛是执了这般把柄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将她无名无分地留在身畔,所有的付出也都成了理所当然。
雨水落在脸上,打湿了他鬓边发丝,亦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望着脚下漆黑的棺椁,哑声道:“她是……我的妻子……”
“妻子?”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诈尸啦!卫延吓得一个哆嗦丢了手中的铁锨。
又是一声冷哼,一道儿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十丈之外。
“魏枞,你真是好笑!当初所有人都道你死了,她宁愿结冥婚成为你的妻子。可你呢,你是活着回来了,最终府上却没有一个人肯承认她的身份。”
陈闲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继续道:“如今她为你死了,你又说她是你的妻子!可是,凭什么啊?!”
魏枞阖上眼帘,唇齿间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闻言,陈闲忍不住笑出声:“魏枞!迟来的深情比草还贱!你如今又来做什么,她便是死了你也不放过她吗?”
魏枞咬了咬牙,手掌忽然按在漆黑的棺木上。
她既然嫁给他了便是他魏家人,合该入他魏家祖坟,他要带她走,无论是生还是死。
陈闲眉心一跳,纵身跃了下来,手压在棺盖上,好在有‘棺钉’在,魏枞一时未能掀起。
“你真想看她死前的模样吗?”陈闲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用近乎残忍的语气说道:“她生得那般貌美,落在一群畜生不如的突厥人手中,你知道是什么下场吗?那日我寻到她时,她浑身是血……衣不蔽体……”
“不要再说了……”魏枞双眸猩红,身子崩成了一条线,不住的颤抖。
陈闲却说得愈发起劲儿,他继续道:“她那时已奄奄一息,却握紧我的手要我救你,婢女为她收拾遗容时,说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儿完好的肌肤……她明明那般爱美……”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魏枞一拳打在陈闲的脸上,心像是被人捅了成千上万个口子,他疼得无法呼吸。
“够了,不要再说了!”他近乎祈求地望着陈闲,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你现在后悔了,晚了!”陈闲抹掉嘴角的血迹,笑得愈发残酷,他上前抓住魏枞的衣襟,对着他的胸口就是狠狠一拳头,狰狞地咒骂道:“挖啊,你怎么不挖了?我看你有何面目见她!”
魏枞任由陈闲一拳拳落在自己身上,只死死抱着棺木,鲜血混着泥浆在漆黑的棺木上蔓延出诡异的纹路,
直到打得累了,陈闲瘫倒在泥沼中,他发泄般的喊道:“魏枞,你记着!她生是我陈家人,死是我陈家鬼,她与你没有半分干系。”
作者有话说:
担心很多读者觉得权谋部分枯燥,我简单说下故事的主线,其实就是以大长公主、梁少帝、程戈这三方势力的角逐为主线的,女主是少帝这边的。男主与程戈有仇,所以是梁少帝和大长公主的争夺对象。
如果觉得实在不好理解,也可以带入唐隆政变后,皇帝李旦、太平公主、李隆基三方势力争夺,这样会更好理解。
凄风苦雨中,依稀又回到了那夜。
光影沉沉,满园的桂花细雨, 人影憧憧。他推开房门, 喜房中的美人掀起了喜帕, 幽幽光影里看不清面容,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 静静地看着他。
明明那时候满世界都是晦暗的风雨, 他却清楚地记得, 她朝他展颜一笑,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却带着纯白的暖意。
那时候……明明就心动了。
却要拿诸般理由来欺骗自己, 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今年的雨似乎格外的多, 直至天亮依旧下个没停,被沾了雨水的春衫也带了几分郁郁之气。
早朝过后, 舅舅程戈带着秦孟元入延英殿面圣,陛下瞧见他异乎寻常的左眼不由多问了几句。
秦孟元被戳中痛处,本想将实情脱口而出, 却瞥见了舅舅的眼色, 便恭敬道:“是臣下打马球时不慎误伤了眼睛, 如今虽不能视物,但已无碍。”
梁帝不过随口一问, 随后又与程戈说起了此次北伐的军务,秦孟元在此多有不便于是退出殿外等候。
此次他回京述职, 向陛下上奏突厥突袭黑水村之事, 原本因魏枞回京他心中发憷, 只怕事情已然败露。但日前陛下竟下诏北伐突厥, 他心中的那份惶恐也就放下了不少,尤其身旁还有舅舅在,他便更加有恃无恐了。
既然陛下下诏北伐,就说明黑水村之事尚未暴露,而且据他探听的消息,陛下并未召见魏枞。
宫中侍从如往常般见到他甥舅二人态度异常恭敬,便是殿前大总管对他亦是客客气气,这让他心中生出几分傲然来,出了外殿便旁若无人地在园中闲逛。
远远见到廊下行来一女子,她裹了一袭t z流云裳,撑着一柄素色的油纸伞,袅袅婷婷朝这边走来。
倏忽风起,衣带当风,飞雪盈袖,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好似泥沼中生出的妖灼白花,无端让他喉头发紧。
似乎是觉察到灼热的视线,她将伞沿轻轻上抬,露出一张欺霜赛雪的娇颜,
美丽的眸子里隐隐透着一丝疲态,却在望见秦孟元的瞬间神情紧绷。
秦孟元惊得呆住,愣神的工夫见那女子已在宫娥的簇拥下转了方向,与他渐行渐远。
他加快脚步跃过宫娥,一把抓住女子的衣袖,果然就见到了那张魂牵梦绕的脸,他惊喜道:“苏娘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身侧的女官愤然上前拉扯他的臂膀,怒喝道:“大胆奴才,还不放手!”
秦孟元毕竟是武将出身,寻常内侍怎能奈何得了他。
苏枳大怒,对着秦孟元冷叱道:“你是谁?怎敢对本郡主如此无礼!”
说着宫人便唤来了殿外的侍卫统领,来人见状立即将秦孟元围了起来。
秦孟元不得不放开苏枳的衣袖,宫人立即将苏枳护在身后,女官冲着侍卫统领劈头盖脸一阵怒斥,“你们是怎么当差的,什么都敢放进来,万一冲撞了郡主你们能担当得起吗?”
苏枳不愿在此逗留,沉声道:“算了,人交给安统领便是,我们走吧。”
秦孟元见美人柳眉发红,玉容含怒,一时更是看痴了,直到人走远了,方才扯着安统领的衣袖问道:“她是谁?”
安统领冷冷瞥了他一眼,道:“这是晋王之女,当今陛下的胞妹——永嘉郡主!”
世上当真有生得这般相像的人吗?
秦孟元心头怦怦直跳,口中喃喃着‘永嘉郡主’几个字,眼中却冒出如火的欲望。
回头见到自家舅舅已从殿内出来,他不由分说上前道:“舅舅,此番北伐倘若我立下战功,您可否答应我一件事儿?”
程戈道:“何事?”
秦孟元望着远处消失的身影,咽了口唾沫道:“自然是喜事。”
大军开拔那日,苏枳躲在人群中遥遥望着马上的年轻将军,银色铁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纤长羽睫不住颤动,心中酸涩鼓胀,她知他这一去二人此生怕是再难有重遇之时,但想要突破二人之间山海般的鸿沟,却又是力不从心。
不管是身份还是立场都决定了二人再无相伴的可能,既如此长痛不如短痛,她狠下决心做了那恶人,却要让他背负一生的愧疚。
她终究只能泯灭在人群中,在心中遥遥一句:祝君好。
马蹄牵动之时,魏枞察觉到一道儿灼热的视线,他猝然回眸朝着人群中望去,熙熙攘攘间只见幡戟招摇,人潮汹涌,而那道视线却杳无踪迹。
停驻了半晌,青年转过身去,颀长的背影透着不易察觉的黯然,像是被乌云遮住的月亮,光芒尽散。
被拖入一旁茶楼雅间的苏枳,黯然收回视线,任由陈闲将她劈头盖脸一阵数落。
“你既是放不下又如何让我说出那般狠心绝情的话,倘使魏枞知晓那些话都是骗他的,我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命活到娶妻生子……”
说到此处,苏枳也有些背脊发凉,她之所以将事情做得这般决绝,便是断了自己所有念想,也将魏枞逼上了绝路。
苏枳咬了咬牙,“不,不会有那一天,我与他再见亦是陌路。”
陈闲虽是气恼,也知她心中苦楚,无奈道:“你知道就好。”
承平八年季秋,北征捷报传入京城,魏枞率骁骑三千,自马邑进兵,袭破定襄,突利可汗仓促遁去。
承平九年冬月,突利于碛石营垒自固,程戈率军击之,突利遣兵防御白道,又为程戈所破,魏枞则率骁骑穷追不舍,二月六日,魏枞与突利战于阴山,突利又败,遂弃碛石复窜入铁山。
承平十年莺时,突厥遣使入京谢罪,情愿举国内附。
突厥使臣至京都那日,梁帝遣鸿胪卿陈闲、将军唐修,同往抚慰,又诏令程戈率兵往迎。
在迎接突厥使者入京的队伍中,陈闲身则有一异域女子相陪,容貌昳丽,使臣见之惊呼:“皎月公主。”
阿史那皎皎执汉人礼,笑道:“哥舒大人,别来无恙。”
夜里,皎皎回到宫中,苏枳早已在内殿等候。
见到皎皎,不由一笑,遣退了侍从,道:“今日你辛苦了。”
皎皎径自拿起桌上的一盏茶,仰头一口灌下,舔了舔嘴唇道:“你们中原人礼节真多,这一日可把我忙坏了。”
苏枳笑着为她添了杯茶,嗔怪道:“再多的礼节,也架不住某人春心萌动。”
“咳咳——”正在饮茶的皎皎顿时呛住,红着脸道:“你在瞎说什么?”
苏枳觑见她泛红的双颊不由打趣道:“你们突厥女子不是敢爱敢恨,情爱之事从不遮遮掩掩吗?为何你至今还不对陈闲表白情/事?”
皎皎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还说我,你既然这么关心魏枞,为何又不肯说明自己的身份。”
苏枳脸上浮现落寞之色,皎皎自知说错了话,忙抱住苏枳的胳膊道:“好啦好啦,不说他了。今日虽只是接待使臣,但从哥舒大人的态度来看,我觉得突利可汗只是缓兵之计,突利虽接连败退,但其部众尚盛,加之天气日暖,牛马恢复了生机,以突厥军队的悍勇未必就会败。以我对摄政王的了解,他必然存着这般心思。”
“你的意思,他并非是真心降服。”苏枳目露忧色,此次北征已有两年之久,所耗军资不知凡几,国库已然无法支撑如此庞大的开支。
今日在朝中已有不少大臣上奏招降,便是皇兄也有了退兵的打算。
可如今这般好的局势,倘使不一鼓作气灭了突厥,待他卷土重来岂非前功尽弃。
“要是能议和就好了。”皎皎在突厥长大,虽然父亲死于突利可汗之手,但突厥百姓何其无辜,她同样不想见到双方兵戎相见。
二人立场不同,所思所想亦是不同。苏枳明白皎皎的心思,但于她来说,速战速决才是最好的结果。
突厥使者入京,一来一去相隔数月,天气日渐和暖,待到四五月份,草青马肥,突厥人恢复了生机,必然会逃往漠北,只需休养生息,他日必能卷土重来。
梁帝并非没有这样的顾虑,但是突厥使者声称,突利可汗愿意亲身入朝称臣,他便有些动摇,于是派程戈迎接突厥部众归降。
圣旨传到边关,随行的安抚使唐修将军将圣旨交到程戈手中,便与其商议迎降之事。
帐内唐修大赞大将军程戈的领军之能,称他之军功——千载之下,无人出其右。
行军副总管姚崇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下首的魏枞,真要说起来此次北征,功劳最大者非魏枞莫属,若非他袭破定襄,给突利打了个措手不及,后面突利也不会这般狼狈逃窜。
唐修将帐中诸人都夸了一遍,却对魏枞视若无睹,旁人也都瞧出端倪,却无一人为魏枞开口。
迎降之事商议的七七八八,翌日唐修便亲自带了数百人马前往突利可汗的大营招降。
唐修前脚方走,魏枞后脚便去了行军副总管姚崇的私帐。
姚崇以为他是因唐修之事闹得不痛快,便宽慰道:“你放心,你的功劳我早已呈报陛下,唐修这人狂妄不羁,便是长宁大长公主亦多次被其弹劾,你不要放在心上。”
魏枞本不是为此而来,但经他这么一说,魏枞便觉出了他言下之意,恐怕是知晓他这行军长史之职出自大长公主手笔,昨日故意当着众人面儿给他难堪。
他无奈的笑了笑,对姚崇道:“将军,末将此次前来是为了招降一事儿。”他看了姚崇一眼,道:“将军觉得突厥是否真心降服我大梁?”
“这……”姚崇摸了摸胡须笑道:“诏书已然许降,即便突厥非真心,你我也是无可奈何。”
魏枞蹙眉,继续道:“倘使突厥恢复元气再起反意,你我此次北征又有何意义?”
闻言,姚崇放下了手中的军务,为魏枞斟了杯茶,亲自送入到他手中,沉声道:“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我知道少年人嫉恶如仇,眼中容不得沙子,可圣命难违,人心不可测,你我只需做好眼前之事便已是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