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枞沉默地望着杯中茶盏,姚崇所言之事他岂会不懂,只是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此时若不一举拿下突厥,日后再兴师动众,岂非劳民伤财。
半晌之后,他放下手中茶盏,抬眸道:“圣命难违,却非不可违。”
他忽然站起身,朝着姚崇跪下道:“魏某此来确有事相求……”
姚崇眉心一跳,隐约猜到魏枞所言何事,连忙起身相扶,开口便要拒绝,却被魏枞打断,他道:“不必将军做什么,只假作不知,事成大家受福,事不成有我受祸,决t z不牵累公等。只是……将军若肯垂怜,程大将军那里请为我掩护,”
“你……唉!”姚崇面露忧色,在帐中来回走动,他是守成之将,一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偏偏遇到了魏枞这样截然相反的人。
军中诸将谁人不知此次正是一举歼灭突厥的好机会,但远在京城的各位主子却更在乎天朝上国的威仪。
魏枞见他神色明显有动容,于是又加了一把火。
他道:“你我身为边将对突厥人的脾性知之甚详,待春日草盛马肥百姓必将再次遭到掳掠,难道您就忍心看着边关的百姓流离失所吗?”
姚崇幽幽叹了口气,咬牙道:“你好自为之。”
魏枞微微松了口气,朝着姚崇的方向一拜,随即起身大步而出。
当日夜半,程戈在睡梦中被人叫醒,亲卫急匆匆禀道:“启禀大将军,魏枞夜率一万兵马朝着突厥军驻扎的方向去了。”
原本还睡意蒙眬的程戈,陡然惊醒,他心中惊道:“魏枞是想干嘛,造反不成?”
他略一思量,便知魏枞此举何意,忙遣人沿途打探。自己在帐中思忖片刻招来了毛仲。
程戈顾不得解释,压低声音道:“你即可带一支亲信前往突厥可汗牙帐,告诉突利可汗速速北逃。”
毛仲还想再问什么,程戈却是怒斥道:“还不快去,十万火急。”
承平十年四月初五,粱使赴突厥迎降,行军长史魏枞乘诏使到虏,发兵掩击,夜袭突厥大营,斩首万余级,俘获突利可敦及长子罗支,俘突厥男女部众十余万,获杂畜无数。
突利败退之后,突厥诸部请降,大将军程戈率军俘虏五万余口突厥部众。
消息传至京城,满朝震惊。
突厥使臣大闹鸿胪寺客馆,怒骂梁使,道:“大梁天子,既许我归附,复出兵袭击我突厥部众,口中说着礼仪之邦,所行却与匪徒无异。大梁天子,竟是这般言而无信之人!”
彼时驿馆之内住着吐蕃、回鹘使节,闻言皆露出惊疑之色。
苏枳初闻前方捷报,亦是被惊到,又听说驿馆之事后匆匆赶至,其时驿馆之外已聚集了不少百姓,馆内诸使节亦在旁观望。
陈闲被数十突厥使臣堵在中庭,已是满头大汗,自顾不暇。
“今日大梁之举,岂非天下耻笑,一国之主尚言而无信,何以教化百姓?”突厥使者哥舒滔滔不绝地指责大梁国主,一群平日里口诛笔伐的文臣却个个跟锯嘴葫芦般闷不吭声。
苏枳见状是气不打一处来,在婢女耳畔低声耳语几句。
未几,婢子不知从哪儿寻来一锣鼓。
“邦邦……”锣鼓声起,压住了所有喧嚣之声,所有人将目光投向声音来处。
敲锣鼓的是名年轻的秀丽女子,不过转瞬人们便将目光落在她身旁华服少女身上,少女有一张过分娇艳的脸,明眸皓齿,桃腮笼艳,是一片狼藉里最明艳动人的颜色。
那是一种让人难以忽视的美,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偏偏又气度高华,令人望而却步。
苏枳看了眼婢女,她立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微微一笑,朝着众人盈盈施了一礼,笑道:“昔日突厥强盛,控弦百万,与我朝兄弟相称,然而却趁着我朝新帝登基,多次寇边,烧杀百姓,抢掠牲畜无数,难道在你们突厥,兄弟之间便是这般照拂的吗?”
突厥本就不通教化,又何来信义之说,在场的西域诸国也饱受突厥侵袭,听了此话颇觉有理。
哥舒却是冷冷一笑:“如你所说,我突厥与大梁乃兄弟之邦,我突厥为兄大梁为弟,兄长家中缺少口粮,弟弟不该主动奉上,才算得上兄友弟恭?”
闻听此言,苏枳只觉恶心,如此厚颜无耻之辞竟也能说得这般大言不惭。
陈闲亦是冷笑:“不问自取视为偷盗,更何况这十数年来,我朝赠汝金帛无数。承平三年突利可汗自负盟约,引兵入寇,直逼京师,这兄弟盟约早便被可汗背弃,如今又何来兄友弟恭之说?”
哥舒道:“前事不究,便说此次大梁天子既许归降,为何又出尔反尔,难道不该给西域诸国一个交代吗?”
原本还有些动摇的诸国使臣,复又窃窃私语,将视线落在大梁官员身上。
苏枳冷眼旁观,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待哄闹的够了,方才开口道:“当初你入京之时曾言,突利可汗愿亲入我梁都归降。但三月过去,突利不仅没有率兵归降,反而派使者入吐谷浑搬救兵,你且说究竟是谁诈降,试图骗取我朝天子的信任?”
哥舒委实没有料到这般局面,心下惊慌过后,又镇定自若道:“你说这话可有证据?莫非是你梁朝为挽回颜面故意栽赃陷害?”
“是不是栽赃陷害你一问便知?”苏枳拍了拍手道:“将人带上来。”
话音甫落,院外便有数名侍卫押着一突厥人入了中庭,哥舒见到来人,大惊道:“罗支王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枳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罗支,眸中闪过一丝寒芒,回过身笑道:“罗支王子,你且告诉众人,你父汗是否派人入吐谷浑求救?”
罗支未及开口,哥舒便急道:“您是不是被他们要挟了?”
苏枳神色微变,他此番先声夺人,罗支无论怎么回答,都有被胁迫之嫌。
她转头睨着众人,日光下赤金累丝垂红宝石的步摇熠熠生辉,红唇微扬,轻笑道:“哥舒大人你便是如此不信任罗支王子吗?”
罗支随即开口道:“没有任何人威胁我,我父汗确实曾派人前往吐谷浑求救,而且他也从未有过归降的打算。”
他此言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突厥使节脸上,此前还疯狂叫喧的哥舒此刻面露悲愤之色,对着罗支大吼道:“你可对得起你父汗的养育之恩?对得起突厥的百姓?”
罗支静静看着他像个跳梁小丑般咆哮,待他吼完,方才漫不经心道:“突厥亡国不在于梁,而在于可汗,若非他重用粟特胡人,唯利是图,骄恣无道,又怎会大失民心,遭诸部背弃。 ”
哥舒闻言大怒,“究竟大梁许了你如何好处,让你背弃自己的家国?”
他说着便朝着苏枳的方向奔来,喊道:“是不是这个女人给你说了什么?”
察觉到危险的陈闲,快步阻拦,却被哥舒硬生生撞开,他脚步如风,出手如电,手指朝着苏枳的脖颈袭来。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男主就发现自己被骗了。
电光石火间, 斜刺里有人倾身而上,将苏枳扑倒在地。
他一击落空,侍卫们已反应过来, 快速上前将哥舒围拢, 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人捉住。
被揽在怀中的苏枳抬眼便对上了青年惊慌的眸子, 面前这是一张异常陌生的面孔,眉眼清秀, 却透着紧张担忧之色。
触及她的目光, 青年连忙撑起身子, 站起身慌忙解释道:“对不起,是臣僭越, 冒犯了郡主, 还望恕罪。”
苏枳在婢女的搀扶下站起身, 背着他简单整理了衣裙。
沐浴在夕阳余晖里的女子微微垂首,露出一段光洁修长的颈, 孤清好似水中梳理羽毛的鹤,透着端庄静美。
只偷偷瞧了一眼,青年便觉心神摇曳, 不能自已, 忙垂下目光看向它处。
苏枳转过身时已无方才的狼狈之色, 她微微一笑道:“方才多谢大人出手相护,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青年叉手行礼, 脸颊泛起薄红,沉声道:“微臣裴度, 是去岁二甲进士, 如今在翰林院供职。”
他抬眸悄然望了她一眼, 又道:“两年前在麓山书院微臣曾见过郡主一面。”
苏枳微怔, 仔细回想许久也未曾想起自己在何时见过他。这两年来她为了替皇兄笼络天下寒士之心,拿自己的食禄筹办书院设置学田、膏火,聘请名儒。身体力行,延师课艺,振兴人才。
不仅如此,她为了请隐居在终南山的当世大儒出山授课,接连一月冒着纷飞大雪,日日上山求学,最终打动了当世第一鸿儒何了翁出山授课讲学。
短短两年时间,永嘉郡主之美名已遍布天下,尤其天下寒士对其推崇备至。
当初麓山书院重修院规,曾有不少院内学子、名士参与,由她主导的学规条教十二章在各大书院推行,并受到了众学子一致认可。
那日条规公布之时裴度也在其中。
裴度见永嘉郡主面露茫然之色,便知对方未曾将仅一面之缘的自己记起,心中略感失望,但能够再次见到她,他亦是感激不已,尤其想到刚刚二人的亲昵之举,他心跳蓦地快了几分。
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有些紧张地开口道:“我还记得郡主那时说‘则欲思造士而冀其有成,非求之书院不可’,郡主心系天下才俊,教化士民,令我等对郡主钦佩不已,没想到在下还t z能再见到郡主……”
裴度实在太过激动,说到后面竟有些语无伦次。
苏枳面上始终带着浅笑,但目光却一直落在突厥使臣一行身上。
“你没事吧。”脱身的陈闲急忙来到苏枳身边,将她上下打量确认她没事这才将目光移向身旁的年轻人。
裴度红着脸向他见礼,复又道:“郡主有事在身,在下这便告辞。”
望着青年离去的背影,陈闲不由打趣道:“这两年你倒是笼络了不少书呆子,这些人各个将你视作师长,将你之言奉作圭臬。”
苏枳有些惋惜:“可惜这些寒门子弟想要在朝中崭露头角难之有难。”
便是仕途顺遂也需十年二十年方会成为朝廷的中流砥柱,但对她来说这已是女子能做的极致了,更何况前有把持朝政十年之久的长宁大长公主,她想要插手朝堂之事实非易事。
不过无论是十年还是二十年,这些人总有执掌朝堂的那一天,不管多久她与兄长都等得起。
驿馆之事很快平息,回去的路上,陈闲好奇道:“你怎么说动突厥王子倒戈相向的?”
说到此苏枳不免神伤,她原是想多探听些魏枞的事儿,这几日见了罗支数次,从他的言语间发现此人对突厥可汗颇有怨言,细查之下发现罗支的母亲竟是汉人女子,尤其在审问过罗支的近侍之后得知他在突厥王庭过得并不好。
她原是好奇之下的打探,却在知晓驿馆出事之后,立即想到了罗支,命人将他带来,一路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终说动了罗支。
苏枳笑道:“没什么,我只是许以高官厚禄,并答应事成之后将突厥可敦交予他处置。”
“可敦?那不是他的继母吗?”陈闲看向苏枳,发现她眉眼间带着几分古怪的笑,不由回想起那位可敦的样貌了,依稀记得是位面容妖娆的异域美人,年纪似乎与罗支相仿。
他挑了挑眉道:“难不成那位可敦得罪了罗支?”
苏枳敛眉,神色更加古怪,幽幽道:“我听说在突厥,父死妻后母。”
陈闲惊道:“逆理乱/伦,实在荒唐!”
突厥的王子竟然思慕自己的继母,也真是荒唐可笑!
大漠的天气总是变幻无常,不久前还晴朗无风的好天气转瞬便狂风大作,沙尘如同黄色的瀑布从高天滚滚而下,又如厚厚的黄色粉墙在千里戈壁上游走。
卫延将一串捆绑着的突厥士兵牵到魏枞的营帐前,低声道:“这是最后一批驻扎在黑水河附近的突厥士兵。”
闻言,魏枞看向这行人,薄唇紧抿,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卫延知自家主子心中担忧什么,便率先开口询问道:“三年前的四月初九,在黑兰古城你们有没有抓走一个汉人女子?”
几人面面相觑,这么多年来他们驻扎在突厥边境,掳掠的汉人女子不知凡几,又怎么可能各个都记得,更何况是三年前的事情,又能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有人能说出此女子的下落,我家将军可免其一死。”卫延小心看了眼自家主子的神色,沉声道:“那女子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异常貌美。”
俘虏中忽然有人嗤笑一声。
魏枞抬起眼帘望去,见这男子较之其他人更显高大,神情异常凶悍,瞅了一眼魏枞,冷笑道:“见过啊,我不仅见过,我还玩过。啧啧……那女人生的细皮嫩肉,肌肤似牛乳般细白,被我压在身下时叫声像猫儿一样,腰肢如柳树一般柔韧……噗……”
他结结实实一脚踢在那突厥大汉的胸口,将人掀翻在地。不等那人爬起来,又上前狠狠打了几拳,若不是卫延上前拦着,人当场就被打死了。
卫延急声询问道:“那个女人在哪儿,你把她怎么样了?”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一张嘴便吐出一口鲜血,血落在地上,其中还混着两颗血淋淋的牙齿,那人眯了眯眼,扬起脸,挑衅地瞪着魏枞,大笑道:“自然是赏给兄弟们一起品尝,那女人躺在草地上,雪白的身子像奶糕一般,任人抚弄……兄弟们都很喜欢她的味道,啧啧……”
他伸出沾染鲜血的舌头,似在回味一般,轻轻舔了舔嘴唇,眉眼间尽是淫/靡之色。
“我杀了你!”魏枞双眸充血,神情疯癫,若非有亲卫抱着,此刻便要将人碎尸万段。
卫延道:“将军息怒,这人是突厥部族族长,不能随便杀。”
闻言那人笑得更加放肆,甚至手中做出抚弄女子时的不堪动作,魏枞眸中泣血,大吼一声撞飞了压制着他的两名亲卫,随手抽出亲卫腰间的佩刀,一刀刺在那人胸膛,鲜血顿时四溅。
魏枞尤是怒气不消,发了疯一般疯狂在那人身上砍刺,鲜血溅了满身,在旁众人却是吓得不敢动作。
直到“哇”地一声大叫,突厥俘虏中有人哭喊着道:“我招,我全都招。我见过你说的那个女人……”
魏枞拔出刀指着那人的鼻子,厉声道:“说!”
鲜血顺着刀尖落在那人膝盖上,他吓得瑟瑟发抖,尤其眼角余光瞥见早已被砍得血肉模糊的酋长,口中泛起一股恶心之感,忍了又忍方才哆嗦着道:“那天我记得是夜里我们小队收到消息说是魏枞孤身入了境内,我等奉命追杀,寻了一天,就在当日夜里在黑兰城附近发现一汉人女子,她、她很美,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兄弟们都、都想将人掳走,但那女人说有重大军情告知,且需要亲口告诉首领……”
突厥士兵吞了口唾沫,面带犹豫之色。
“快说!”魏枞将刀架在那人脖子上,咬牙道:“继续说!”
“我说我说……”突厥士兵打了个颤,裆下一股湿意顺着裤腿流了出来,顾不得害怕,缩着脖子道:“当时队长看上了那女人,想要占为己有,但那女人说她知道魏将军的下落,必须要即刻见到族长。她那时神情严肃,头儿也被说动了,但是在我们动身回营地的半路上又遇到了另外一队人马,他们劫走了那名女子。”
“后来呢,劫走他的人是谁?”
突厥士兵摇了摇头,跪地道:“我不知道,求将军饶我一命。”
魏枞神色狰狞,冷笑道:“你在说谎,既是突厥人,你怎么会不知道是谁?”
他扬起刀便朝那人颈子上砍来,那突厥士兵指着另外一人,连声叫道:“我没有说谎,当时他也在的。”
被叫住的那人连忙磕头道:“他说的是真的,那队人马似乎是皎月公主的人,我隐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那个汉人女子似乎与皎月公主认识。”
魏枞怔了怔,突厥人口中的皎月公主,不就是一年前他在去凉州路上救下的突厥女子,如果……如果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苏枳根本就没有死。
他一颗心突突直跳,不知是害怕还是气恼,握着刀柄的手死死攥紧,呼吸一时重一时缓,心中翻涌过千般思绪。
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他将这些人一一审问过后,终于确定先前那突厥族长口中所言是假的,而苏枳很可能根本就没有死。
陈闲骗了他。
这一刻,他不知是喜是悲,站起身的刹那眼中忽然有滚烫的泪水自眼眶滑落,身子忽然一个踉跄,卫延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臂膀。
耳畔听到他喃喃低语,口中含糊,双眸腥红,如魔怔一般不断地重复一个词,卫延下意识贴近了,那声音压抑,似是被攥住的肺腑拼尽全力吐出的字眼——骗子。
他一把推开卫延,踉跄着走出帐子,抬眸望向炙热的阳光,神情恍惚了一瞬,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
◎这位永嘉郡主,你从前是见过的……◎
接连审讯了数日, 他情绪大悲大喜,又逢旧伤复发,身子早已是强弩之末。
卫延连忙将人抬入帐中, 又招来军医诊治。
旁人不知他为何执意要抗旨追剿突利可汗, 卫延却是清清楚楚, 除了作战时机,还有一桩重要原因, 便是突利身旁大将便是早先驻扎在黑兰城附近的将军。
他对三年前的旧事生了执念, 发了疯, 这三年来甚少露出笑容,整日里废寝忘食研究作战计划, 上了战场人亦是疯癫入魔, 不顾自身生死, 时常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这些年卫延伴在身则, 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主子不想活了的错觉。
尤其看到他杀突厥人时的癫狂之态,他真怕主子哪天疯掉。
只是如今却得知苏娘子没死,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魏枞醒来后没多久, 就有士兵来报:“程大将军有请”。
卫延担忧道:“将军刚醒, 不如属下向大将军告病, 待您好些了再去。”
“无妨。”魏枞掀被起身,由着卫延为他整理衣衫, 临到门口却又改了主意,回身在卫延耳畔低语了几句。
走到大将军营帐之外, 魏枞敏锐地察觉出今t z日帐外巡视的士兵多了不少。
掀开帐帘, 他抬眼便瞧见了端坐案后的程大将军, 他垂眸叉手行礼, 眼角余光瞥见帐帘后奔出数名壮汉,尽数朝他逼来。
魏枞嘴角冷笑,却也不躲不闪,沉声道:“不知大将军此举何意?”
“何意?”程戈挑眉,冷冷瞥向魏枞,“你先是违抗圣明,昨日又擅杀俘虏,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魏枞并没有辩驳,蹙眉道:“我究竟有没有罪自有陛下圣裁。”
程戈目光沉沉,扔掉手中擦拭刀刃的帕子,霍然起身拔刀指向魏枞的眉心,冷嗤道:“怕是你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动手!”程戈厉声道:“本将军乃此次行军大总管,有先斩后奏之权。魏枞违抗圣明,此罪当诛!”
他一声令下,帐外涌入大批身穿甲胄的士兵,纷纷朝着魏枞逼来。
“慢着!”魏枞一声冷喝,那些身着甲胄的士兵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
他不慌不忙从袖中拿出一封明黄的折子,看向程戈道:“我有没有违抗圣明,陛下手谕上写的清清楚楚,你要看看吗?”
程戈目光愈发阴沉,他朝手下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从魏枞手中接过折子拿给他看。
打开折子一眼便看到了属于当朝天子的印鉴,程戈心中气结,一字一句看过,心中已翻起滔天巨浪。
这是什么时候的密旨,他竟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未曾发觉,怪不得魏枞有恃无恐。
他捏着密旨的手渐渐收紧,心中闪过诸般心思,既是密旨旁人自不知晓其内容,许是连副总管姚崇这老匹夫都不知晓密旨的存在。
更何况天子早已下诏许降,若是密旨公之于众,岂非出尔反尔,便是皇帝亦难服众。他猜测即便他今日砍了魏枞,这哑巴亏皇帝也会认下的。
况且他特意选了姚崇外出巡视的机会动手,倘失去先机再难有杀魏枞的机会。
想到此,他冷冷道:“这旨意是假的,假传天子旨意,你真是胆大包天,动手!”
说着帐内甲士便要一拥而上,帐外忽然一声高喝:“谁敢动我们将军!”
卫延一声高喝,帐外数千军士齐声附和,声震九天。
惊得程戈一个哆嗦,他深吸口气掀开帐帘,见帐外两军对垒,兵戈相交。
“魏枞你是想谋反吗?”
他笑得坦然,“大将军说笑了,我们魏家人胆子小得很,从来只做忠君之事,谋逆这样的罪名属实不敢乱扣。”
程戈原本想不动声色除掉魏枞,但两人方才动静闹得实在太大,此刻怕是已惊动了军中上下。
闻讯而来的徐维昌见此阵仗,立时便猜出了七七八八,他信步走到两军之间,忽然大笑道:“大将军今日好雅兴竟亲自操练两军,我凉州军也久闻大将军行军布阵之能,不如也请将军一并指点指点。”
徐维昌面上带笑,但言辞间竟有几分威胁之意,程戈心中愤懑,但也知此时不是发作的时候,遂笑道:“徐将军说笑了,今日不过是临时起意操练操练手下,指点实在说不上,谁不知道魏小将军的骑兵阵天下无敌,你不妨请教请教他。”
说罢,程戈朝自己的副将使了个眼色,挥袖入了账内。
原本一场兵变,被徐维昌三言两语化解,他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见程戈入了账内,方才舒了口气,走到魏枞跟前,压低声音道:“今日之事程戈不会善罢甘休,你需早做打算。”
魏枞向徐维昌道了谢,心底却丝毫没有因为程戈的阵前发难而生出恐惧,他从来就不是怯弱之人,与程戈之间的争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从来没有第二种可能,而胆怯只会影响他拔刀的速度。
承平十年正秋,征北大军班师回朝,满城百姓夹道相迎。
苏枳立在临街的一处阁楼之上,透过窗子望向长街,只见旌旗烈烈,甲胄熠熠,唯独不见她心中的少年郎。
她心中略感失落,收回目光,重又关上了窗子。
婢女雪衣见她面有哀色,心有不忍,上前柔声劝道:“郡主既是放不下魏将军,何不据实告知?”
如何告知?她的婚事从来便不是自己作主,更何况以魏枞如今在军中的威望,姑姑又怎会同意她嫁过去,平白滋长皇兄的权势?
既是无望又何必再见。
她本就心绪不佳,此刻也不知是因着暑气未消,还是方才雪衣的话影响,只觉心中烦闷异常,捏着杯盏的玲珑骨节微微泛白,许久之后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垂下眼帘,低声道:“前日大长公主府送来的帖子你替我回了,便说我会如约而至。”
雪衣微微讶异,这三年里郡主甚少参与闺阁之宴,尤其大长公主送来的这些帖子,每每宴会必会邀请京城世家才俊,素来便有为士族子弟牵红线的意思,郡主应下了,是否就意味着她已放下了魏将军。
窗外的夕阳渐渐淡了,一只白羽胜雪的鸬鹚,掠过湖面,在八角飞檐、琉璃圆瓦中消失无踪。
坐在窗前的年轻男子信手翻着手中的书卷,蹙眉念道:“……魏少蕴威灵振古,术略超时,播千载之英风,当六雄之敌……”
他嘴角勾起玩味的笑,挑了挑眉,望向自家兄长,“这是你找人写的?”
魏枞心下好笑,这碑文也不知是谁人所写,将他此次大败突厥的功绩吹得天花乱坠,便是他本人的领军之能也被吹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便是他本人看了也十分汗颜。
武安侯魏骞轻咳一声,摇了摇头,“我脸皮没那么厚。”
即便是忧心弟弟的安危,他也不会找人这般吹嘘自家弟弟。
魏枞微微诧异,这《征突厥碑》骈文铺排,辞藻华丽,力透纸背的功底应不是寂寂无名之辈,更何况此人能将战况写得详之又祥,好似亲眼所见一般,能知晓内情的除了领军的将领,便只有看过战报之人。
谁又会大费周章的为他歌功颂德,魏枞率先便想到了自家兄长,在被否认过后,他又再次联想到大长公主,随即又很快排除。
大长公主虽重用他,但也忌惮他手中权势过重,应是不会为他这般筹谋。
魏骞道:“撰写碑文的是翰林待诏裴度,这人你从前可认识?”
魏枞摇了摇头,“我从未听闻过此人。”
说到此魏骞不由想起前段日子,突厥使节大闹驿馆之事,遂将事情经过一一说予魏枞听。
“当日一干礼部官员虽据理力争,但突厥乃未开化的蛮夷,哪里会听你讲道理,死咬着你抗命之事不放,给天子难堪,况且四夷馆内还有他国使臣,倘不是永嘉郡主带来了突厥王子拆穿了突厥诈降的阴谋,你怕是尚未入京便已被收监入狱。”说起这位永嘉郡主,魏骞神色间不免露出几分钦佩之意。
“我怎么从前未曾听过此人。”魏枞仔细回想了片刻,记忆中似乎未有这号人物。
魏骞不由笑道:“她是晋王之女,当今陛下的胞妹。说起来你们以前见过的,你不记得了吗?”
魏枞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何时见过这位郡主,摇了摇头道:“不记得了。”
见他丝毫不记得,魏骞便也未曾再提起,只笑道:“此番你尚欠她一个人情,改日由你嫂嫂出面登门拜谢。”
魏枞“嗯”了一声,对此事并不太上心,他心中还记挂着另外一桩事。
反倒是魏骞忧心忡忡,“明日朝堂之上你准备如何应对?”
陛下手谕之事自是不能公之于众,但有罗支王子作证突厥诈降之实,魏枞只要咬死这点,朝臣也拿他没办法。
唯恐程戈从中作梗,魏枞此番论功行赏怕是又要大打折扣。
二人闲话之时,忽然家仆来报,言称有人执大长公主府拜帖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