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牌将马车团团围住,接连数次“咄咄”声响之后,从远处山坡后涌出大批黑衣人手持刀剑朝着马车席卷而来。
然而黑衣人在即将靠近马车时,对面山头响起破空之声,如蝗箭雨接踵而来,不过片刻那群黑衣人便被射成了筛子。
见状,魏枞不仅没有露出任何诧异之色,反而掀了车帘下了马车。
“有没有活口?”
卫延立即着人查验,片刻之后回道:“黑衣人尽数伏诛,未曾留下一个活口。”
魏枞面露不悦之色,他虽然知晓这些人是谁派来的,但留下活口总能问出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道:“算了。倒是陈南此次来得及时。”
上路之前他便知晓路上可能有危险,特意安排了两路人马护卫,一路在明一路在暗。
他话音甫落,便见身后一群士兵匆匆而来,为首之人正是校尉陈南。
陈南快步至魏枞跟前行礼道:“末将来迟,请将军责罚。”
魏枞却是一愣,看向对面山头道:“方才救我的不是你?”
陈南讪讪道:“末将刚刚赶到。”
他一路尾随,察觉异常就立即跟了上来哪知到了之后杀手都死绝了。
魏枞先是震惊,而后面露狂喜之色,口中喃喃道:“是她,一定是她。”
他当即便要上山察看,卫延怕他有危险拦着不肯让他去,道:“将军不可,末将去便是。”
不等魏枞开口,卫延便施展轻功翻上了山岭,不多时人便回来了,道:“人已经走了。”
魏枞捡起地上的箭矢,查看箭头上的标识,眼中掠过欣喜之色,道:“这是禁军所用之矢,一定是她,她还活着。”
自今日遇刺之事后,魏枞加快了行程,原本还怨声载道的礼部官员,也知晓路途凶险再不敢抱怨 ,恨不得肋下生翼,飞入京城。
接下来的路程尚算安稳,直到路过陈仓之时他们再次遇袭。
魏枞竟是不顾死活的下了马车,与刺客贴身缠斗。他重伤未愈,这般生死相搏必然有危险。
“主子,您快回去!”卫延挡在他身旁,身上已有多处挂了彩。
魏枞却似杀红了眼,身上的伤口崩裂,隐隐作痛,他却不顾性命地冲入包围圈中。
眼见着杀手的刀就要砍在主子的身上,卫延却被几名杀手缠着无法施救,急得红了眼,大喊道:“主子,危险!”
电光石火间,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杀手眉心。
见状,魏枞心口突突直跳,他望向羽箭射来的方向,黑暗中似乎有一袭红衣猎猎,如先前那般刺破黑暗,将他带离苦痛。
四周的杀手接连倒地,厮杀声渐渐消弭。
黑暗中,有人渐渐向他走来。
魏枞的眼睛死死盯着黑暗中的那抹月白色身影,直到那张脸越来越清晰。
“陈闲!”他眼中虽有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越过他的身影看向他的身后,发现那只是一群身穿甲胄的士兵后,又踉跄着奔到陈闲跟前,道:“苏枳呢,她在哪里?带我去见她!”
陈闲看他狼狈萧索的模样,眸中略有异色,但出口的话却是异常冰冷,“她死了。”
“你胡说!她没死!她在哪儿……是她让你来救我的,对不对?”魏枞上前一把揪住陈闲的衣襟,瞪大了双眸看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到说谎的痕迹。
然而陈闲却是反手一推便将魏枞推得踉跄后退,冷冷道:“就你现在这幅身子还想威胁我!若不是她死前叮嘱我保护你,我真恨不得一拳打死你这个薄情郎!”
魏枞捂着胸口,双目赤红,心口的痛铺天盖地将他淹没,他强撑着身子,声嘶力竭:“我不信!她怎么会死呢,我要见她!”
陈闲咬牙:“好啊,我带你去见她。”
一日后,二人出现在中书令府邸。
看到府门上的高悬的白色灯笼,魏枞心中便是一凉,他嘴唇颤抖,跟着陈闲踉踉跄跄入了府内,看到堂内漆黑的棺椁,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卫延搀扶着他走到堂内,望着堂内大大的‘奠’字,他红着眼圈道:“她是谁?”
陈闲眼中依稀有泪,哑着嗓子道:“她是我庶妹,因从小身子骨弱一直养在庄子里。她年少时见过你一面自此便害了相思病,后来更是向陛下立了军令状接近你拿回遗诏。”
魏枞的手拂在漆黑棺椁之上,颤抖的不能自已。
“但我知道她根本就不是为了遗诏,只因喜欢你才如飞蛾扑火般来到了灵州。”
陈闲深吸一口气,偏过头快速擦掉眼中的湿意。
“当初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唯有她坚信你没死,义无反顾地做你的未亡人。”
魏枞一直沉默着,眼底似有血泪翻涌,直到他压在棺盖上陡然用力。
“住手!”一只手压住了棺盖,陈闲瞪着他道:“你知道吗,她那么爱美的人,被我找到时已没了人样,她定然是不想让你看到这般不堪的模样,你还是不要看了。”
魏枞猛然握拳,手背上青筋凸起。
“除非我亲眼看到,否则我不信!”他大喝一声,骤然发力,棺盖飞了过去,露出棺内女子苍白消瘦的脸。
“枳枳……噗……”魏枞伸手想要碰她,张口的瞬间一口鲜血喷出,人也在极度悲恸之下昏死了过去。
皇宫, 夜。
夜风翦翦,漏永沉沉,一身浅绿色挑丝双窠云雁宫装的妙龄女子缓缓行至殿内, 行礼道:“臣妹见过陛下。”
“回来了。”年轻帝王在案牍中抬起头, 看到她微红的眼眶却是放下了朱批, 起身行至跟前,递了明黄的帕子给她。
“舍不得了?”天子李赟微微叹气道:“当初你瞒着朕偷偷去灵州时便该知晓, 你与他之间万无可能。”
苏枳拭了拭眼角的泪痕, 语音落寞, “我知晓姑姑是万不可能将我嫁给魏枞,但不试试我怎能甘心。”
当年先帝驾崩, 后继无人。大长公主临朝摄政, 她从众多皇室宗亲中挑选了晋王嫡子李赟为新帝。
新帝登基那日晋王便在金仙观做了居士, 并将自己的女儿李枳也一并交给了大长公主,自那之后晋王再未离开终南山。
“纵使离开, 也犯不着用这样的手段,于他却是残忍了些。”同样身为男子,李赟对魏枞的遭遇属实有些同情。
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为了救自己死于突厥人之手, 竟还是那般残忍而决绝的死亡方式。
苏枳纵使眼中有泪, 依然狠心道:“负疚比情爱更长久。只要他一日亏欠于我, 便会一日忠心于兄长。纵使我无法嫁给他,也要他一辈子记得我。”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负疚的力量, 她自己也正是因为对母亲的愧疚,夜夜难眠, 这么多年这份负疚不仅没有减少, 反而因为年龄愈长, 愧疚愈深。
每每有人提及母亲这样的字眼, 她都会痛彻心扉。
所以,她也要在魏枞的心里种下这么一颗愧疚的种子。
李赟为她言语所惊,诧异于妹妹竟有如此偏执的一面,心底着实对魏枞有些同情,偏偏招惹了如此狠心又有手段的女人。
苏枳抬起红肿的双眼,眸中的偏执疯狂令人心惊胆寒。
窗外大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渐渐连成一幕幕水线。
那日她为了掩护魏枞的行踪她故意出现在突厥人面前,明明心里有十足的把握可以从突厥人手中脱身,却偏偏要做出视死如归的模样,叫魏枞背负一生的愧疚。
又故意让陈闲出现在魏枞面前,将天子搬出来,好让魏枞知晓,一直暗中助他的是天子。
她的死让魏枞不得不选择陛下。
即便不能嫁给他,她也不会让自己付出的感情付诸东流,她会将这份愧疚化作长久的忠诚,让他成为皇兄手中的一柄剑。
替他披荆斩棘,完成一统天下的皇图霸业。
此后余生,他都只能是天子手中最锋利的剑。
如此心机,如此狠心,便是男子亦难以企及。
李赟对妹妹心生钦佩,却又倍感无奈,若非为了保全他的帝位,妹妹何至于如此牺牲。
他心中酸楚,只得转移话题道t z:“魏枞来京途中屡遭刺杀怕是与黑水村之事有关,倘不是你将实情告知于朕,朕如今还蒙在鼓里。”
苏枳不解:“皇兄既然知晓了黑水村之事,为何又下令停止和谈。”
李赟冷笑:“国库并非掌握在朕的手中,以大长公主的脾性,岂会甘愿掏自家腰包以肥程氏,且让他们狗咬狗,朕只需坐山观虎斗。”
武安侯府。
溟濛的细雨斜风,打湿了窗椽。屋外春雨敲打窗柩,却敲不醒榻上之人沉疴的旧梦。
有人掀开了帘子,浓郁的药香辗转至塌下。
“阿弟,起来吃药吧。”一只苍白却骨节分明的手指端过青花瓷碗,拿起汤匙轻轻搅动。
床上的双目紧闭,却是一动不动。
“我知道你醒了。”顿了顿,他又道:“你若是不喝我就一直在这儿等着……咳咳……”
闻听咳嗽声起,榻上的魏枞睁开双目,望向他的眸中一片死寂。
魏骞心中心疼不已,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依旧是温声劝道:“再不吃药就凉了。”
他搅动汤匙,作势便要亲自喂他。
“我自己来。”他坐起身从自家兄长手中接过药碗,仰头一口灌下,将药碗往床榻旁的小几上一放,拉起被子便覆在身上,转过身背对着魏骞。
他拒绝的姿态让魏骞微微蹙眉,他在床榻边坐了一会儿,又细心地他掖好被角,无声叹了口气,在侍从搀扶下慢慢出了屋子,出去后立即就让人叫来了卫延。
魏骞道:“将你知道的都说与我听,事无巨细。”
主子与苏娘子的事儿卫延虽然看在眼里,但知道的也并不详细,他甚至都不知道苏娘子去了何处,只能将自己知晓的说予侯爷听。
听完卫延的所有叙述,魏骞默然片刻,让人给中书令府送了帖子,翌日便上门拜会了陈家六郎陈闲。
书房内明窗净几,竹榻茶垆,两人闲坐于窗前对弈。
魏骞落下一子,道:“听说令妹明日下葬,你……似乎看起来不太悲伤。”
这话问得十分冒昧,陈闲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眸看向魏骞,显然是没料到别人口中温和无争的武安侯世子这般敏锐,又咄咄逼人。
他眉眼微动,不咸不淡道:“八妹自幼在庄子长大,我与她不甚亲厚,况且人死不能复生,整日沉湎也并非益事。”
魏骞淡淡一笑,落下一子,“说起来令妹幼年时我曾见过一面。”
陈闲眸光微闪,放下手中的棋子,冷冷看着魏骞,“你想说什么?”
魏骞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表情有些古怪,淡然道:“我记得她这里有疾。”
“你究竟想说什么?”陈闲已经维持不了冷静,他费尽了心思哄骗魏枞,倘若被人拆穿,那人定是绕不过自己的。
魏骞依旧神情淡淡,望向窗外,院中一株柳树柳丝低垂不时有燕子剪风,倏忽来去。
“我不管那女人是谁,但我要我阿弟康健喜乐。她既然死了就请永远不要出现在阿弟的面前。”魏寨垂眸再次落下一字,淡淡道:“你输了。”
陈闲察觉到了他的威胁之意,心中不由冷笑,平日里倒是小看了这病秧子。
确实如他所言,陈家八娘天生痴傻,家人恐惹人非议,便借口身子骨弱送到庄子里休养,这一去便是十三载。
不久前因看护之人疏漏,八娘攀上树看鸟窝,不慎坠下来摔死了。
陈闲虽然心中哀伤,但这感情也并不深厚。也正如魏骞所言陈家八娘子并非阿猫阿狗,有心之人若想查,定是能查出一二的。
他与苏枳之所以这般大胆的李代桃僵无非是仗着魏枞心如死灰,无心细究,只要将人打发去西北边境,这事儿也便了了。
而她与魏枞兴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魏骞回到武安侯府,得知弟弟依旧不吃不喝心中不由一叹。
妻子林氏见他闷闷不乐,不由开解道:“阿弟年少,又久居军营,头次对女子动情伤心难过亦是常事,待他想开了也便好了。”
道理魏骞自己懂,但魏枞这人重情重义,他生怕他钻了牛角尖。
“早先我让你留意京中适龄的女子为阿弟选一门亲事,你可有相中的?”
林氏从侍女手中拿过毡毯盖在魏骞的膝上,柔声道:“我心中倒是有几个人选,眼下也不好说予阿弟听,你不妨替他看看。”
夫妻二人说着体己话,不知不觉已至掌灯时分。
魏骞命下人唤自家弟弟前来用饭,等了半晌果不见人来。
夫妻二人沉默地用过晚膳,魏骞到底是不放心自家弟弟,让人重新准备了饭菜,由自己亲自送去。
人尚未至宜照阁,门房匆匆来报说是宫里来人了。
魏骞微微蹙眉,眼下已是戌时一刻,何事这般紧要。
“人从大门来的?”
门房答道:“回侯爷,人是从西角门进来的。”
魏骞让侍从将人引至花厅,自己简单整理了仪容便往花厅走去。
甫入花厅便见到了一身黑色斗篷背对着自己的挺拔身影,魏骞心中正猜测来人身份,那人缓缓转过头来。
魏骞只瞧了一眼,便立即撩起袍摆,跪地行礼。
面前之人不过弱冠之年,面容清峻,纵使一袭无花无饰的玄色袍子也穿得清贵浓华,周身浑然天成的贵气让人望而生畏。
李赟淡淡道:“朕是为他而来。”
纵使李赟没有说是谁,魏骞心中亦是有数。
房门关上的刹那,魏骞的心亦被高高悬起。
夜幕下,院中的玉兰花郁郁葱葱,散发着淡淡幽香。室内灯火摇曳,映在门扉上的两个影子看起来竟有几分扭曲。
翌日清晨,魏骞见到在院中耍枪的魏枞吓了一跳,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心中嘀咕着不知陛下与自家弟弟说了什么,竟能让他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他在廊下看了一会儿,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正要走却被魏枞从身后叫住。
“兄长!”
魏骞顿住脚步,回头看向自家弟弟。
“这几日让兄长忧心了,我……没事。”魏枞立在阶下,脸色依旧苍白,但是神情却不似昨日颓然。
魏骞不由失笑,正要再快慰他几句,却听魏枞又道:“兄长对大长公主可了解?”
与魏枞不同,魏骞因身子骨弱,从未上过战场,他甚至从未离开过京城。
尽管如此,对于大长公主的脾性他依旧无法做出准确判定,只给魏枞留了八个字——任事率性,好恶无定。
魏枞吃了一盏手边的清茶,淡淡的苦涩之意弥漫在口腔。
他已在大长公主府的水榭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却迟迟不见大长公主的踪影,无聊之际拿起栏杆上放着的鱼食,有一下没一下地喂食池中的锦鲤。
倏忽,身后隐约有跫音次第近来。
魏枞转过身,果然就见到了在侍从簇拥下姗姗来迟的大长公主。
一袭银线绣梅花桃红宫装衬得她黛眉远岫,绿鬓春烟,宛似浮波菡萏。
大长公主的脚步在他身边顿住,将人一阵打量过后,淡淡笑道:“起来吧。”
魏枞站起身时,大长公主已由侍女搀扶着依靠在软榻之上,侍女在身旁打扇,长宁大长公主抬手轻轻打了个哈欠,笑道:“多年不见,你倒是愈发像你父亲,方才初见你时,本宫一时竟有种今夕何夕的恍惚之感。”
“父亲威武驰声,佩豭申勇,非我能比。”提起自己的父亲,魏枞心中升起一股悲凉之意。
他的父亲并非死于战场,而是败于党争,大长公主与大将军程戈争夺军权,却害得他父亲死于非命。
“那倒未必。”长公主微微一笑,“有一点你父亲不及你。”
魏枞抬眸望向大长公主,眸中写满了疑问。
大长公主掩唇轻笑:“你父亲可不及你这般俊俏。”
魏枞垂眸,眼底掠过一丝冷意,淡淡道:“谢殿下谬赞。”
“你求见本宫,所谓何事?”见他如此不谦虚,大长公主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
魏枞叉手行礼,恭敬道:“臣下不才,愿为殿下手中剑,替殿下驱除敌寇,靖烽绥边,扫六合,平天下。”
闻言,大长公主忍不住笑出声:“呵呵,原是来送投名状的。”
她站起身,缓缓行至魏枞跟前,贴在他耳畔轻笑道:“怕是你昨夜对本宫那皇帝侄儿也是这般说的,可对?”
魏枞心头微微一惊,没料到大长公主耳目之多,竟对陛下的行踪了如指掌,仅仅一瞬,他便笑道:“陛下昨日来臣府中确有招揽之意,只是以陛下的权势怕是对抗不了大将军。”
他撩起袍摆跪地,掷地有声:“当今执天下牛耳者,非殿下莫属。在臣的心中,唯殿下才是主子。”
大长公主冷笑:“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魏枞道:“臣敢以列祖列宗的名义起誓,若有二心,叫我魏氏子孙不得善终。”
大长公主黑沉的眸子紧盯他半晌,忽而曼声笑道:“比起你的忠心,我倒更喜欢你……”t z
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佻地拂过魏枞的鬓角,几番流连之后停在他的下颌处,贴着他耳畔吐气如兰道:“本宫的门客里正缺了你这样英武的美男子。”
◎将她赐予你做对食可好?◎
魏枞眸中掠过晦暗之色, 面上却不为所动,淡淡一笑道:“臣下早先在战场伤了根本,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大长公主微微一愣, 随即忍不住大笑道:“真有意思。”
她倒是很好奇他那皇帝侄儿是如何收服了这性情桀骜的青年, 竟不惜自毁名节来接近她。
转身之际, 她随手抽走了魏枞束发的玉簪,似笑非笑道:“你的投名状本宫收下了。”
魏枞走后不久, 水榭假山后走出一人, 一袭青绿的袍裾, 袍摆绣着银丝鹤纹,缓步行至水榭, 朝着大长公主施了一礼。
“行舟啊, 这魏枞也并非如你所言那般……面目可憎。”大长公主手中把玩着那支玉簪, 瞧着张行舟的目光有些漫不经心。
张行舟的目光在那玉簪上停留了一瞬,复又垂下头, 沉声道:“您万不可轻信魏枞之言,他倘使真心投靠与您,何不献出那封遗诏?”
大长公主不由嗤笑:“以本宫如今的权势, 区区一纸遗诏又奈我何?更何况你怎就确定遗诏在魏枞手中?”
当年之事皆是传闻, 包括那封遗诏是否真的存在也是众说纷纭, 自始至终也未曾有人真正见过这封遗诏。
是以即便朝臣心照不宣地认为遗诏在魏枞手中,他也拿不出证据来的。
张行舟嗫嚅半晌方才道:“微臣与魏枞相识多年, 以臣之见魏枞并非真心归顺殿下,他必然居心叵测, 是陛下的耳目无疑。”
“那又如何?”
他还待滔滔不绝叙说魏枞往昔种种, 却被大长公主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呛的满脸涨红, 只觉得心中万般委屈, 不免有些愤慨,“说句僭越的话,魏枞显是将殿下当成了过墙梯,如今他在突厥之战中将将崭露头角,大将军动了杀他之心,若非依附于您,他在军中难以立足。”
大长公主以手支颐笑吟吟地望着他,淡淡道:“天下无不可用之材,唯在于使用之人。”
张行舟见大长公主不恼,他神情愈发激越,“可是当初您初掌权柄,武安侯府便横加阻挠,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但魏家却是狼子野心,不可轻信。”
二人所在水榭临水而建,榭后绿树掩映,瀑布奔流直下,飞琼溅雪,水气形成天然的屏障,好似仙雾缭绕。
耳畔是张行舟愤愤的激越之言,她的目光却穿过荡漾的流云轻纱,落在远处连廊上那抹修长的身影上。
岸边垂柳轻轻摇曳,身穿内侍服的男子正低声宽慰哭泣的小宫女。
“陈内侍,这幅画是殿下心爱之物……呜呜,殿下若是知晓画被我弄坏了,必然轻饶不了,您可一定要救救我……”
小宫女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生的玉雪可爱,尤其一双眼睛乌溜溜似黑玛瑙般,此刻哭得梨花带雨,让人心生不忍。
陈至叹息道:“你先回去,画交给我来处理。”
小宫女抹着眼泪,抽抽噎噎的走远了。
大长公主收回目光,捏着团扇的手指微微用力,眸底有暴风骤雨般的情绪难以纾解,却在低眉婉转间变了模样,望着张行舟勾唇潋滟一笑:“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咳咳……”张行舟陡然被呛住,脸霎时红透,小声嗫嚅道:“没……有。”
她站起身,繁复的裙裾在脚下生出旖旎的春情,白皙柔荑落在他胸前,微微用力扯乱他的衣襟,踮起脚尖,娇嫩红唇轻轻擦过他耳际,近乎呓语道:“今晚在殿内等我”。
张行舟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早已将先前魏枞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入夜,疏风缱绻,漏夜沉沉。
焚香沐浴过后的张行舟手握一卷书坐于案前,目光却落在窗外,听到殿外有脚步声起,呼吸为之一滞,垂眸理了理袍角,复又翻起了书卷。
内侍刚至殿外,张行舟便听出了异样,放下书卷,起身问道:“殿下怎么没来?”
“殿下有要事处理,张公子不必再等了。”
张行舟眸光一暗,心中涌起羞愤之感,掩在袖中的拳头不由握紧,好半晌才道:“你下去吧。”
檐下竹帘被风扣得沙沙作响,殿内轻幔鼓胀,隐约可见人影绰绰。
倏地,黑夜里响起女子的抽泣之声。
“殿下饶命!求殿下饶命……”
大长公主却似没听到一般,静静望着窗外出神。
掌事宫人宝坠狠狠扇了小宫女一巴掌,怒斥道:“你可知道那幅画是兰台公子遗作,公主费了好大工夫才寻到的,若是损了画,你便是十个脑袋也是不够砍的。”
小宫女名兰香,平日里负责看管万卷阁。昨日日头好,大长公主命人晒书,因所曝晒内容繁多,涉及图画、古器、琴砚等物。
兰香捧着兰台公子的《山居图》曝晒,倏忽不知从哪儿蹿出一只猫儿撞翻了晒书台,书画落了一地,待她拾起《山居图》却发现画上多了几处猫爪印记,自知犯下大错的兰香慌忙收起了画,惶惶不可终日。
前日听公主提起这幅画,心中惶恐不安私下寻了陈公公求救,却不知这一幕恰好被水榭中的大长公主看了个正着。
再说起这位兰台公子,世家出身,天资英特,年六岁便能属文诗赋,及成年才名冠绝天下。先帝称他“才兼藻翰,思入机神”,太傅言其“聪明识达,王佐材也”。
然多才非福禄,薄命是聪明。
兰台公子病逝那年尚不过二十二岁,无妻亦无子,唯留一些书卷,被收录于《兰台集》。其生前所留的几幅画作,亦被权贵争相购藏。
而所有藏品中,最负盛名的便是这幅《山居图》。
这幅画自四年前落入大长公主手中,她却从未看过一眼,众人以为她不喜,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大长公主每年的曝书日都会特意叮嘱宫人将《山居图》拿出来晾晒。
很快便有宫人捧着画轴来到殿内,宝坠接过画轴铺陈在桌上,行礼道:“殿下,画已送到。”
仙鹤腾云灵芝蟠花烛台映出女子娇丽容颜,她绕过书案,止步于画前,手指轻轻拂过画上景致,怪石、古木、溪流、山峦……茅屋。
倏地,她手指微顿,抬起指尖,觑见手指间一团黑色,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身后站着的宝坠惊道:“这画上怎会有未干的墨迹?”
她的目光在画上一阵寻索,并未察觉到其他异常之处,可先前审问兰香时,她口口声声说画上有猫爪印记,如今却是没有,难不成这画是假的?
“大胆兰香,你竟敢偷梁换柱!”宝坠指着兰香厉叱,“快说,真迹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兰香连连摇头,跪地叩首道:“没有,奴婢没有偷梁换柱,画还是原来的画啊……”
宝坠只道她是狡辩,见大长公主满脸怒意,当即便要让人掌嘴刑讯。
这时门外宫人禀报,张行舟张公子求见。
远在殿外张行舟便听到了里面宫女的抽噎之声,他微微蹙眉心知此时求见并非好时机,但目光落在重重帷幔后的那道窈窕身影时,又抑制不住的想要见到她。
银烛垂泪,沿着灵芝花纹流到浅浅的青铜盏里。
张行舟进殿时飘逸的袍袖带来了殿外的风,吹得烛火摇曳晃动。
在外等候时他已听门外的内监说了事情的经过,见长宁殿下立在案前赏画,便自告奋勇道:“微臣略懂书画,多年前也曾见过这幅《山居图》,若公主不嫌,微臣可否一观真伪?”
长宁侧目,眸光在他身上转了一转,方才道:“本宫听说外头人常将你与兰台公子作比,说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微臣樗栎之才,岂能与皓月争辉。”张行舟口中虽是自谦之言,但眼中不无得意之色,以至于他竟未察觉到长宁公主眼中渐渐浮起的冷意。
长宁玩味地笑了笑:“哦,那你可要好好瞧瞧这画,究竟是真是伪?”
张行舟行至画前,俯身细细看过,半晌过后方才赞道:“此画墨色清新似春雨,松柏秀丽中透着浩然之气,笔法痩劲与其书法承自一体,只是……”
“只是什么?”
张行舟手指向隐在山峦间的茅舍道:“这茅舍笔法较之它处,笔墨多了几分沉着圆润,气息更是蕴藉柔和,但似乎又与它处浑然天成,应是出自一人之手。”
长宁微微一怔,她未曾料到张行舟此前所言并非夸大之词,他当真于书画一道颇为精通。
然而张行舟却是百思不得其解,这茅舍明显是新作不久,可兰台公子十年前便已病逝,而且笔法比十年前更加沉稳柔和,有种光滑内敛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