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几日后我便命他去御膳房,好好教他们做这道菜,绝不藏私。”宋雨晴雀跃地对季凛云说:“妾身方才瞧皇上喜欢这道菜,后日不若来朗清宫品尝品尝?”
季凛云抿了抿唇,脑海中一直想着孟楚瑶温和不在意的态度。
宋雨晴说的是炙羊肉不好吃吗,那是想把他诱到朗清宫里,还是坤宁宫里,孟楚瑶的眼皮底下引诱!
她是半点不在乎他同样也是她夫,就连一丝丝嫉妒都没看见。
季凛云心里渐渐积压了一团暗火,烧得他头昏脑涨。
可这团火无处发泄,谁让“季凛云”这个身份昔日作恶多端,早已令孟楚瑶厌恶至极。
第3章 保护
季凛云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恢复清明,他亲自加了箸羊肉,放进嘴里嚼几下,咽进去:“不同的厨子技法不一样,烹出来的风味也不同,两边我都吃过,反倒更喜欢御膳房做的这道炙羊肉。”
宋雨晴笑容一滞,心口登时紧缩,她口中提及的厨子这个月才来,就连她自己都还未尝过他做的炙羊肉。
他还未来得及品尝,怎么会两边都吃过呢?
这顿膳用的果然精彩,孟楚瑶夹一箸素菜送进口中,去去炙羊肉的腻味。
她确定季凛云有反常,竟然不再宠爱宋雨晴,宋尚书没有利用价值了?他的心腹重臣换成了谁?
皇上摆明是偏袒皇后,宋雨晴不敢再造次,她转换手段,目光落在桌上的玉笋蕨菜。
“皇上,你尝尝青笋,厨子用鸡汤煨的,清脆爽口。”她夹一片青笋放在季凛云碟中。
季凛云敛目暼一眼饭上的青笋,只觉刺眼,长指微动利落地将青笋夹到玉碟上。
玉碟放的都是不吃的骨头。
一来一往没有半点犹豫掩饰,当宋雨晴夹着笋片放在米饭上,季凛云立即动筷扔进玉碟中。
宋雨晴收了脸上温柔近乎讨好的笑意,不可置信地看着季凛云,红了眼。
她是父亲的老来得女,自小被父亲母亲捧在掌心中呵护,珍视万分,日渐养成任性妄为的性子。
因爱上季凛云,欣喜入宫为妾,父母耳提立命皇后不是简单人物,需小心谨慎,于是初入宫比较安分。
呆久了,发现皇后根本不爱皇上,心中只有权势。
皇上亦不喜皇后,亲口说与她才是两情相悦。相处时偶尔耍些小性子,发现皇上有意纵容,收起的性子彻底放开,甚至愈加骄纵。
她不曾在皇上这受过冷遇,更没有被他责怪过。
将她亲自夹的菜当作毒物丢在玉碟中,简直是羞辱她,“皇上,你为何这样对妾身,难道是我筷子有毒吗?”
她此刻已经气得胸脯剧烈起伏,脑海中不断浮现季凛云弃之如敝履的嫌恶举动,失去了理智。
孟楚瑶吃了片鹅脯,不自觉被口中美味吸引,低头送口饭进去,仅仅没注意一瞬,桌上局势竟急转直下。
她顺着晴妃口中含义,看向季凛云的玉碟,心里泛起古怪的涟漪,暗道:“这是有多嫌弃晴妃啊。”
眼见晴妃越发失控,这顿膳是用不下去了,她放下手中的银箸,动作却引来宋雨晴红着眼眶的瞪视。
孟楚瑶无缘遭人怒看一眼,只觉莫名其妙,将她心中的怒火也带起来,不善地睨了眼罪魁祸首——季凛云。
“皇上不吃妾身夹的菜,是怕我下毒吗?”宋雨晴知道自己无理取闹,可这几日遭受的委屈一经爆发,便再难压制。
她看着自己送来的滋补汤,皇上、皇后巧合的都未动过,哽咽着委屈道:“皇后不喝滋补汤,也是怕妾身在里面下毒吗?”
好似吃了一嘴的黄连,一直泛着苦。
孟楚瑶心里窝着火,看着女子眼中强忍的泪水,无声地默叹一口气。
何必为了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大动肝火。
季凛云紧皱着眉,从前蕴含着脉脉情意的丹凤眼,此刻眼尾敛起,藏着沉郁的冷。
宋雨晴都要忘了季凛云爱她时的样子,当时秋围受伤,她本想贴身照顾皇上。
哪知皇后霸着他身旁位置,严守营帐,除了太医为皇上疗伤,朝廷官员禀报急事外,她不允任何人踏进营帐半步。
皇上在这段独处的时间,移情别恋爱上了皇后。
她想起从前季凛云总对她发誓,他是一个忠情的人。
那时她耽于情爱,忘记他是皇帝,怎么可能三千只取一瓢。
更是忘了她是一个妾室,在她之前,皇上就已经有正室皇后。
宋雨晴怒烧的意识慢慢冷却,她清楚的想起从前因爱忽略的一些事实。
这两年虽大多时间宠爱她,她的妃位晋升速度一骑绝尘。可季凛云依然会传召其余女子,当她得知时,往往会发一通脾气,可第二日一听他的花言巧语哄骗,所有的不满全都烟消云散了。
那时他是如何说来着。
他说自己都是被皇后逼地,皇后警告他不能专宠,否则就要着手让他心爱的女子难堪。
他哄着她,说与她才是夫妻,旁的女人他只躺在榻上,盖着被子睡觉。
因多年无所出,所以宋雨晴没怀疑过。
可当这两月,季凛云没踏足后宫一步,她着急了,紧接着她发现别的宫也开始着急。
她派人去打听,才知道季凛云说的全是谎言。
即便如此,她还在自欺欺人,毕竟两年来季凛云更多时日是传召她晴妃,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无人能比。
事实却给她浇了盆冰水,狠狠打了她的脸。
怒火逝去后,是浓浓的失意,她苦笑几声,从头到尾自己出尽丑像,也不差最后一个了。
她站起身,看着皇后手边的银鎏凤纹高足碗,里面盛放的正是她带来的滋补汤。
自己胡说八道,定然吓坏了皇后,这汤也不敢再喝,她想说没有下毒,张了张口却觉得解释无用,不如以身试毒证明清白。
她探身去取皇后的汤碗,眼前一花,下意识抬眼一看究竟。
他在兄长附近看守,因耳力太好,总能听见这女子娇蛮的话语,又看她极怒后的冷静,误以为她陡然靠近,是要伤害孟楚瑶。
他自小生活在非人的环境中,对待旁人突袭,瞬间反应和以命相护早已刻骨入髓。
孟楚瑶双肩被人牢牢锁住,一切发生的始料未及,楞了半晌,才弄懂前一秒发生了什么。
根据晴妃保持着倾身,手端着汤碗僵持在半空中,应该是想以身验毒,澄清方才说下毒的言辞只是口不择言。
她轻咳一声,微微扭动,肩上的桎梏便松开。
哐当一声,汤碗从空中砸下,重重砸在华贵的器皿上,汤水蔓延而开,流出桌边哗啦啦淋湿地面。
“皇上,以为我要伤害皇后?”字字泣血地吐露,宋雨晴脑海中分明有一根弦崩断,巨大的震惊后,连‘妾身’的都懒得自称。
季凛云知道自己误会宋雨晴,走上前将凌乱躺在桌上的器皿扶好,一边看着她的眼,诚恳认错:“对不住,是我以小人......”
宋雨晴退后两步,此刻她不想听见他说任何话,她恨极他。双耳早已被怒火堵塞,什么也听不进。
她快速看一眼孟楚瑶,狼狈地丢下一句话后,转身匆忙离去,“汤无毒,对不住,毁了娘娘的晚膳。”
只留下两人窘迫的站着,孟楚瑶微侧头,看向桃月的方向,淡声吩咐:“将桌上的水迹拭干,遭殃及的菜肴撤去,命小厨房重做。”
她细看了桌案,只是临近汤碗的蒸鲜鱼淋了些水,此道菜做法不久,很快便能做出。
桃月领着小宫女利索拾掇完,重新摆上碗筷。
期间两人一言不发,本就宽敞的殿内充斥了无法自如喘气的威压。
“晴妃只是行为急切莽撞了点,没存恶心,还望皇上谅解。”季凛云双眸看进她的眼中,无法探知他心中到底想些什么。
他迟疑一会,“明日,我会去安抚她。”
言过,两人沉默地吃完这顿饭,孟楚瑶让这出纷争一搅,食欲褪去大半,囫囵填个半饱。
宫女拾掇残羹冷炙时,她主动提出二人去御花园赏景消食。
两人走在最前方,身后缀着乌泱泱的跟随。
孟楚瑶思索着一会要问的话,不急着开口,身边的人默默走在身边,两人间隔的距离,还能容纳一人并排。
一行人走在御花园的小道上,没有一人吭声,只有规律有秩序的脚步声,衣料摩擦的细微声。
除衣裳鲜艳外,仿佛是蝗虫呼啸而过,孟楚瑶为脑海中的想象,微微抿唇一笑。
冬至临近,大雪却提早下了一场,如今还未消融,御花园内的奇葩异卉掩在白雪之下,属实没看头。
两人皆外罩着灵狐裘衣,颈项由细软蓬松的狐毛围着,雍容华贵,手捧汤婆子取暖。
走在雪中,到是不觉得冷,只是周围冷冷清清,氛围也不轻松。
孟楚瑶懒得再逛下去,试探完好分道扬镳,他去书房处理奏折,她回宫里悠哉独处,到入寝时分,吹灯各自睡去。
“我听闻皇上两月未踏足后宫,皇上是何思量?”孟楚瑶与他从来是以我自称,她回神问询才发现,两人行走缓慢,他在依从她的步调。
好一会才听到答复,“身体还未恢复。”
她轻蹙眉,秋围已经是两月前的事,当时太医看过他的伤处后,只说右肩肩骨错位和浑身多处断肢划伤肌肤外,并没有旁的伤处。
太医复位右肩肩骨,说是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便能恢复如常。
而肌肤破损有天下最珍贵的药膏涂抹,即便暂时无法恢复白皙光滑,可破开的伤口也早已长出新肉。
这些都不影响同房,前一个月还在疗养,那第二月呢,为什么不传召侍寝。
孟楚瑶狐疑,绞尽脑汁想了一通,恍然想起一个可能。
季凛云得以被救,是因为崖壁上生长的灌木树杈,救上来时黄袍被划破的褴褛.
万一在掉落的过程中,不妨□□被捅伤,这一致命伤害,纵然过了两月,伤口虽痊愈,却再也无法使用......
孟楚瑶沉默一会,直截了当问当事人:“皇帝在秋围变故中受伤,虽愈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帝后虽在前方几步之外,娘娘声音轻柔,桃月自小习武,耳目灵敏,二人的交谈她听得一清二楚。
桃月暗吃一惊,止不住好奇心抬眼,瞥了眼两人摆动的衣袍,也就她家娘娘这么直言不讳男子不行。
同时直直竖起耳朵,准备一个不落得听皇帝如何答复。
第4章 嫌弃
“没错,朕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将是此种状态。”几乎是听完孟楚瑶问询后一息的功夫,季凛云淡然地承认。
言辞中听不出丝毫难堪,仿佛只是稀松平常地谈起冬日水凝成冰。
如此坦然自若的态度,倒是打得孟楚瑶个措手不及,一时不知如何答复。
她与季凛云成亲初一年时,偶有不尽如人意的肌肤之亲,却没有怀身子,心中疑惑却未声张,以免打草惊蛇,悄悄命大夫查看他身体情况,得知他是个银样镴枪头,中干不中用。
没多久又发现他在外乱来,心里彻底觉得他没用,与他从此分房而睡。
直到登基后,由于皇家礼制,除规定日子同居分被而眠外,两人早已形同陌路。
后又听太医提起,皇帝身体日渐亏损,时常提前服丸提兴,他还命不许记载册中。
她以为季凛云如此在意自己身体不如意,怎么会轻易承认,何况他在她面前最爱装样子。
她回神,出言安慰:“许是身体还未恢复完全,再找御医重新开药好好调理。”
话锋一转,“纵然身体欠妥,可也需要去后宫中待一待,雨露均沾。”停顿一会,孟楚瑶说:“虽无力可施,但与妃子聊聊家常也不错啊。”
孟楚瑶一个劲戳他痛处,试探他到底想些什么,她敏锐地察觉到他有变化,却不知导致原因,迫切地想理出点头绪。
季凛云看着雪景,嘴角却不知不觉往下撇了撇,心中忿忿不平,“明明是我们的时间,为何总感觉有很多人插足其中。”
恹恹道:“朕现下不仅力不足,连心也没点余韵。”低头看见她略带惊愕的眼眸,心好似有羽毛拂过,酥酥痒痒,忍着痒意喑哑地问她:“皇后是否嫌弃我。”
孟楚瑶无言,眼瞳被他吓得缩小一圈,腹诽:“你死去都与我无关,萎算什么。”
面上却滴水不露,“晴妃今日是心急说错了话,她惦记我亲自为我送上滋补汤,本性不坏。”
“如今皇上伤了晴妃的心,作为后宫之主,本宫也应当以身作则,不能霸着皇上,不如明日去看望晴妃,好生安慰她,她是真心实意爱戴皇上。”她说。
孟楚瑶明目张胆赶人走,最后一句话更是直接道出她不爱他。
季凛云偏头,凝视只到他下巴的女人,她淡定自如,目空一切如一尊冰冷无私的玉面观音。
胸口压了一座巨山,令他动弹不得,他每月只能待在她身边两日。
而第一日只有晚膳时间才来,他吝啬地认为这算不得完整的一日。
可就连这不完整的时光也因旁人的出现,毁了。
不仅连剩下的时间都在交谈他人外,还将两日中仅有完整的一日浪费掉。
季凛云心中积攒的憋闷,破压得他眼前发黑,许久才缓过劲,“皇后,可真是大度。”
孟楚瑶恍惚听见咬牙切齿的声音,待她反应过来时,只听见袖袍大甩的声音,目送季凛云大步离开的背影。
她迟疑片刻,意识到季凛云在生气。
走了也好,连今夜也不必对着他的脸。
从前帝后同寝之日,两人都默契地轮流称病推脱,几月半年才难得聚在一榻之上,遥遥恪守两边。
回程的路上,孟楚瑶脚步都轻盈许多。
她命人呈上皇帝起居注,秋围后关于皇帝传召后宫记录只有一条,便是上月留宿坤宁宫的记载。
前几个月应该会有所不同,她往前翻了翻,晴妃所在清朗宫出现的频率非常多,在仔细一分辨,隔三五日会出现一条其他宫。
与后面的空白页形成天壤之别,不得不令她心生奇怪。
殿外传话御医陈守鹤前来,八卦之心暂且搁置一旁,陈守鹤是皇帝的专属御医,每日都要为皇帝把脉照料身体。
陈守鹤微躬着身,理理衣袍拜见皇后,得到皇后起身的答复后,恭敬站立一旁,等待问话。
“你每日为皇上把脉,这两月可有异,比如男子能力还如常吗?”
陈守鹤回:“皇上这两月身体康健,男子能力比从前好了许多,从前脉象虚浮,如今到是平厚有力很多。”不知皇后为何这么问,在心中谨慎选词后才敢答:“这两月也不曾服用男子壮体之药。”
“不曾服用,是因为皇上他这两月未踏足后宫。”孟楚瑶指出他不服药的原因,“单是断两月床事便能将身体亏损补足?”
陈守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一头热汗,眼瞳不安地左右晃动,吞咽一口唾沫,“皇上还在壮年,身体恢复能力好。”迟疑一会,“不过皇上让太医署开了许多祛疤嫩肤的药方。”
“有多少?”孟楚瑶见过他被断枝划烂的伤口,肌肤破开露出深深的口子。
“皇上特意让太医署配置药效强劲的药材,说是要泡药浴。”
所以两月不踏足后宫,是因为身上伤疤自行惭愧?
孟楚瑶为这荒唐的想法感到可笑,指尖一下一下敲击在书脊上,咯哒咯哒声在偌大安静的宫殿之内响起。
“陈御医,你看皇上如今的身体,有可能繁衍子息吗?”孟楚瑶问。
陈守鹤一惊,霎时抬头看向孟楚瑶,她的双目黑不见底,不知凝着什么深意,意识到失态,立即低头谨慎道:“依臣看,皇上能繁衍子孙。”
孟楚瑶扶着额头陷入杂绪中,挥手让陈太医退下。
身旁杏月瞧皇后头痛不适,体贴地为她轻柔按揉额间太阳穴。
秋围一事,她都做好季凛云会在这场意外摔死的准备,连下一任登基的人选已找好,就是先帝的第十六子——年仅六岁的端王。
当年夺权之争中,端王尚在肚腹中,母亲又是无权无势的小官之女。
哪知他命大的从崖底爬了上来,连难以根治的精寒症亦痊愈。
孟楚瑶闭眼,由着杏月按揉额穴一盏茶的时间,头部胀痛得到缓解,有些事情也调理好,懒懒道:“明日派人贴身守在皇上身边,事无大小详细记录,当夜汇集成册呈给我。”
杏月应承下。
夜色渐浓,孟楚瑶悠悠浴洗完,浑身暖和地掀开绛紫金绣莲瓣纹被衾。
困意袭来,意识浮浮沉沉之时,忽闻殿外杏月惊呼,“皇上!”
孟楚瑶猛然清醒,坐起来。
殿门已经打开,杏月已恢复镇定,“皇后已睡下多时,皇上这......”
她以为季凛云被气走,今夜不会回来,甚至明日也不会来。
“杏月,我已醒了,既然皇上前来,便伺候更衣吧。”孟楚瑶刚醒,语调慵懒随性。
“是。”杏月顿首,正欲唤桃月一起为皇上更衣。
“不必,你们退下吧。”季凛云退后两步,凤眸低垂,无形的威压使人不敢声言反抗。
杏月低低应声,眼皮都不敢抬下,退下了,心里不知为何闪过一个念头,皇上比从前冷硬肃杀许多。
孟楚瑶坐起身,靠在着床位,眸中古井无波,不遮掩地看着他。
季凛云等人彻底阖上门后,方转身,对上孟楚瑶大喇喇的目光。
“皇上不让杏月更衣,莫非是等着我?”孟楚瑶姿态悠闲地靠着,口吻微凉,没有丝毫为人之妻的温柔妥帖,相反快入梦被人吵醒,神情不耐。
鹅黄的烛光充斥整间坤宁宫,白日里孟楚瑶高高在上,宛若冷玉雕琢的神明,此刻似披上层薄纱般光辉,柔软而生机。
当然,季凛云清楚她被打搅了好眠,正气恼呢。
孟楚瑶墨发垂于脸侧,脸上未施粉黛,明眸嫣唇,如画中蹙眉的仙子。
“批奏折没留意时间,以后不会了。”季凛云温声安抚。
“以后入夜,晚了,无需再来坤宁宫。”孟楚瑶心里有气,说话带着刺儿。
季凛云自如应下,“好。”
他手法熟练地褪去衣裳,整齐挂在紫檀木凤纹木施上,随后端起一盏烛台,吹灭其余烛火,缓缓朝床榻走来。
身量修长,简单朴素的月白绸缎里衣,量身剪裁修饰出一副宽肩长腿的好身材,走动时,勾勒出衣下蓬勃的肌肉。
“还请梓童移至榻内。”季凛云走至榻边的矮桌,将手中烛台放在桌上,只等位置空出来后,便能熄灭。
孟楚瑶目光随着他一步一步走近,一簇烛光映照在她墨黑的瞳孔里,意味深明。
两人僵持一会,孟楚瑶缄默无言地移到里边。
季凛云抬头,下意识指向烛台,忽地意识孟楚瑶在身边,隔空灭灯的动作一滞,挪动着步子走近,吹灭灼灼燃烧的火苗。
殿内顿时陷入浓稠的黑中,呼吸可闻。
塌边微微一沉,有人坐在塌边,随后膝上被衾微扯,传来窸窸窣窣之声。片刻,彻底没了动静。
“梓童,夜了,睡吧。”清润的声音应刻意压低,多了层喑哑的质感。
此刻孟楚瑶哪睡得着,所有动作分割成无数个画面,她搜寻着画面每一处怪异,心如战场上急促的鼓响,都快要跳出来。
清醒的内在大叫着:“不对劲,不对劲。”
殿内炭火充足,纵然室外寒风萧瑟,室内也如晚春一般温暖。
可孟楚瑶体内正经历狂风肆虐,四肢发僵,毛骨悚然的寒意直袭胸口。
枕边人并不是她成亲五年的夫君。
真正的季凛云乃先皇第八子,封号庄王,在先皇一众孩子中,虽不是最受宠的,身后背景也薄弱。
可毕竟母亲也曾风光过,衣食用度华贵讲究。季凛云出生在先皇盛宠其母婉嫔,产下他后,先皇擢升婉嫔为婉妃。
季凛云自小有太监宫女贴身伺候,养尊处优。即便是再晚,也不会挥退宫女,亲自更衣吹烛。
一国之君在卧榻安眠,几千年的礼制规定了君主睡在榻上里侧。
一是,刺客闯入,睡在内侧的帝王有逃生的时间;二是,帝王夜里饮水或起夜,睡在外侧的妃子方便服侍。
孟楚瑶睡外侧不过是尊礼制,但是季凛云要起夜喝水,她只会翻个身继续睡。
先前她还在生气,身子困乏懒得动,想着晾扰人清梦的季凛云一会,再下床方便他睡进里侧。
不料,季凛云让她睡里侧。
她迟钝地反应过来不对劲,下意识回想起上月同寝,她睡的是外侧。
立即想起他与秋围前李凌云的不同之处,不准宫女服侍更衣的异常行动,此种情况从何时开始。
上月他身体还未恢复好,是她主动去的飞霜殿,到时李凌云已经身穿藤黄里衣,闭目睡在里侧。
原不是他不爱宋雨晴,而是季凛云早就被调换。
“梓潼,坐着在想什么,要将火烛点起来吗?”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清润,因躺在语调中夹着淡淡懒意。
就连声线都与季凛云如出一辙。
“不必。”孟楚瑶回神,出口的声音喑哑局促,她轻咳两声后,缓缓躺回榻上。
为了镇定,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适应浓黑的环境。
她不能打草惊蛇。
尽管极力冷静,但幽静摸不清彼此距离的空间,她清楚地听见自己慌乱的心跳声。
太大声了。
孟楚瑶无声叹息,不明人物躺在伸手就能触碰的身边,而这个人至少已经安稳藏匿两月之久,这让她如何冷静自若。
没多久,她发现心跳声变得杂乱,仿佛多一重。仔细听,发现多出的一重心跳来自身旁的季凛云。
孟楚瑶微讶,他也没睡着。
两人心跳声错位的交叠在一起,彼此都默契地没出声。
如此反倒令孟楚瑶奇异地冷静下来,她偏头看向季凛云的方向。
除了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不知为何却冒出一个惊悚的念头。
当她凝视黑暗时,对面是否也在凝视她。
念头清晰的萦绕心头,心底滋生出无法言说的微妙刺激感。
以卧榻分为两头,两人各自为营,敌不动我不动僵持着,伺机着咬断对方喉咙的最佳时机,生吞其滚烫的血。
她抽出精力,思考起身边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容貌与季凛云一模一样,身量一样,体型亦一样。
体型似乎有点分别,眼下的人要比季凛云壮些,当时她还只当季凛云伤后吃胖了。
今晚他穿着单薄的里衣,不难想象衣裳下有副精壮结实的酮体。
外部条件无限接近季凛云,那他是带了人.皮面具,才骗过所有人耳目?
孟楚瑶见过人带人.皮面具,的确能骗过一时,若仔细看还是能发现不少破绽。
回忆白日见过的面貌,浓黑的剑眉,淡然若水的凤眸,高挺的鼻梁,菱角分明的双唇。
与她印象中的季凛云相貌没有差别,其实她也不确定,单从相貌差异就能察觉怪异,因为距离她仔细打量季凛云,已经近五年。
当时她正在挑选人,一个保孟族在这场夺位之战中安然无恙的合作伙伴。
后来她看见了季凛云,眉目温润无害,据观察为人宽厚,当然后来发现他只是擅于伪装。
选定好后,她就再没仔细大量过季凛云的长相,从来都是随意一撇,她忙着夺权。
不过倒还是让她察觉出一丝不同,如今的这个冒牌货的目光要比真季凛云沉静许多。
从前的季凛云自从温润端方的假象败露后,便彻底放弃伪装,看着她时目光闪烁,虚伪讨好。
登基后坐稳皇位,蠢蠢欲动时,目光是不加掩饰的小人得意,在她眼中则是溢出来的愚蠢。
显然能瞒过孟楚瑶两月之久的冒牌货更聪明,他低调安静,不引起她的注意。
若不是晴妃大闹,她或许会更晚发现。
而两人相处时,他一直垂眸,目光晦暗,看不清眼中想法。
如果是披人.皮面具,那这张面具可谓是具有鬼斧神工之效,要知道季凛云的长相可是万里挑一的清隽。
嗯,就连身材也能无限贴近原主,甚至还更优秀。
这张人.皮面具一定要细细观察,才能到蛛丝马迹的破绽。
孟楚瑶苦恼她该怎么找出来呢?
即便是宫女服侍,也不能抬头看皇帝的脸,那可是死罪。
她舍不得让杏月桃月去冒险。
苦恼找不出方法时,她蓦然想起自己是皇帝的妻,她有足够的资格,近距离接触季凛云。
之所以苦恼许久才想起,是因为孟楚瑶从来没服侍过别人,即便季凛云是他的夫,她也没有妻在夫之下的观念。
从未照料过他的衣食住行,皇帝晨起时,妃嫔需要随着起身,服侍皇帝穿衣。
可孟楚瑶不是,她与季凛云同时晨起,由各自贴身侍从服侍穿衣。
三年如一日,就连新帝登基也不曾破例。
不过明日可以破例一下,她要借着穿衣的机会,找出人.皮假面的边缘。
只要是假面,就一定有贴合的缝隙。
有了找出应对之策后,孟楚瑶放松了些。
可没轻松片刻,她恍然想起一个骇人的念头!
若是把他脸部边缘,脖子下方都搓破皮,也没找到蜷曲的假皮该怎么办。
难道?难道世上有借尸还魂?
念头一起,孟楚瑶心里油然生怒。
她盼了许久枕边人意外去世,结果天意弄人,季凛云死了,但上天重派一魂体附于未死之躯。
她过去所做的努力,需得重头再来。
片刻心烦后,孟楚瑶决定不必自己吓自己。
她从来不信天子是由上天所定,权力由天所授。
季凛云是她选的,权力是她夺来的,怎么可能是天神属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