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胥缓缓解释:
【因为这场妖异之象,民间谣言四起,都说是女子称帝才引起的天怒,只要将这位女帝赶下王座,就能让天神撤回这场天罚。】
自濯缨那日与穆君在皇宫中分别后,濯缨便再没有见过穆君。
扶立新人皇,是顺应天时,但新人皇继任之后,仙人便不可再继续干涉人间之事,因此濯缨只聆听过几次穆君的祈愿,得知她已顺利登基称帝,便没再过多关注。
即便有什么困难阻碍,那也是身为新人皇的她需要自己面对的事。
——只是,这些事中,并不包括神祇所带来的劫难。
“这一切难道不都是拜你所赐吗?”
濯缨沉声道:
“如果不是你与长生帝君联手,要取走息壤的力量,让不知火山从沉眠中苏醒,人间界又怎么会突生异象,降临寒潮?”
他们刚入东海时,海域已有异状,证明不知火山苏醒的过程中,会不断吸取热量。
海域温度骤降,人间界同样也会有所牵连。
灵胥冷然轻笑。
【你不觉得可笑吗?这位新人皇继位刚满两年,两年时间内,她数次亲自登门,将那些因她出身而不愿为她效命的古板大臣请回朝堂,又以铁血手腕,推行新法,提拔寒门子弟,降低赋税,推行节俭,重农抑商,使得无数百姓免于灾荒之苦——】
【但一场大雪,便可以掩埋她的所有功绩,让世人忘掉她的功勋,只记得她是个女子,甚至开始吹捧起那个昏庸无道的旧人皇,认为是她倒行逆施才给人间召至灾祸。】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道?这样的世道,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灵胥的声音与这些纷杂的画面交织在一起。
濯缨看到大雪下曝尸于野的枯骨,看到女帝召集群臣,昼夜不息的苦思对策,更看到诸多畏惧天灾的百姓,在有心人的煽动之下,将他们无法理解的天灾怪罪在那个执掌天下的女子身上。
群臣之中,有人提议杀一儆百,以绝这些动摇民心的风声。
然而穆君却阻止了他们。
“——天地共主,掌得了天下权势,也要受得住万民非议,人命可轻易夺取,但天下悠悠众口却难堵。”
“孤的名声并不重要,然天下遭劫,还望诸君能与孤同心协力,共赴这场国难。”
人间风饕雪虐,掩盖了这一场深宫中的对话,宫城外,有宣教者大肆鼓动,要冲进宫中将这个招来天罚的女帝从王位上拖下来烧死。
灵胥的声音再度响起:
【赤水濯缨,你的身体里流淌着我的血,与灵瑟一样,都是我的女儿,拥有继承娲皇宫的权利,只要你站在娲皇宫这边,从今以后,天上地下,没有哪一个男子能够欺压你,人间也再不会重复你母亲的惨剧,这是我所愿,亦是你心中所愿,不是吗?】
她听过仲衔青的故事。
也赤水濯缨与她身边那位龙女的渊源。
更亲眼见证了她扶持着穆君从一个差点被招降的女海盗,成为一国之君的过程。
灵胥虽然嘴上说着赤水濯缨像人皇帝阙,但她心里清楚,赤水濯缨与她的父亲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而那个本质,正是她心软的原因。
“呵。”
重归黑暗的空间中,响起了少女一声讥笑。
灵胥微微蹙眉。
“赤水濯缨,你要想清楚,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濯缨微微昂起头,看向虚无的某处,仿佛隔空注视着灵胥的双眼:
“敢问女君,你想如何清洗人间?重整乾坤?莫不是将所有凡人全都杀光,从头造人,这样就能建成一个你理想中的新人间了?”
灵胥默然片刻,道:
“世间分阴阳,应是阴在前,阳在后,这世间已然阴阳颠倒,无可救药,如不从头再来,你又能如何?”
“那你又怎么确定,是从头再来,不是重蹈覆撤呢?”
濯缨语速愈快,字字如刀:
“这世间之所以会阴阳颠倒,源于女子生而为需要繁衍后代的女子,男子生而体格健壮胜过女子,源于凡人要吃五谷杂粮,而体格更加健硕的男子能够承担更多的生产。”
“你若想重头再来,那就让男子繁衍生息,让女子健硕如牛,你能做到吗?”
没等灵胥回答,濯缨又道:
“你若真能做到,不过是将女子变成了男子,男子变成了女子,到最后,你究竟是想要一个女子能够随心所欲的新人间,还是想让女子抛弃自己的身份,从里到外的变成一个男子?”
这番话回荡四周,传到了不知火肆虐的结界上方,也传到了远在娲皇宫的灵胥耳中。
她愕然怔愣几息,回过神来,冷笑着反问:
“那我便不再创造男子,女子与女子之间一样能够繁衍生息。”
伏曜等人听到这话,惊得说不出话。
这……这也可以?
濯缨顿了一下,又道:
“先不提女君能否做到,即便能做到,结果还是一样的,若这世间全为女子,也会有高低贵贱之分,强者欺压弱者,富贵者奴役贫穷者,世间仍然会有女子无法随心所欲的生活,这天下,不是与世无争的桃源,不是女君的娲皇宫,凡人也并不是女君的玩具,可以任由你摆弄。”
“……”
这一次,灵胥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结界上方,伏曜与叶时韫正抵挡着不知火的侵袭,谢策玄不断以五雷术劈向结界,要救濯缨出来。
咔嚓——
谢策玄与濯缨皆不敢置信地看向结界上的一条细微裂痕。
这结界应是娲皇以息壤封印不知火山时遗留下的结界,为的是阻拦非娲皇血脉之人触及息壤。
这封印,怎么会轻易生出裂痕?
还没等濯缨想明白,便又听灵胥幽幽开口:
“你既然反驳得头头是道,那么你说,该如何才能为这世间的女子讨回一个公道?”
听着她冰冷的嗓音,濯缨坦然回答:
“我不知道。”
灵胥没料到她会答得如此果断,怔了一下,才嗤笑道:
“你说了这么多,最后给我的回答,就是一个不知道吗?既然如此,你方才所言便全是些没有意义的空话,这人间就该从头再来……”
“我不知道,不代表这人间界的其他女子不知。”
濯缨飞身而上,欲重新回到上清众人身边,那道阴魂不散的黑影又纠缠而上。
灵胥嗤笑一声:
“赤水濯缨,你多智善谋,你都不知,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凡间女子,又怎么会知道?她们只会依附于男子,陷于勾心斗角之中,早已无可救药了。”
心脏泛起丝丝缕缕的刺痛,濯缨冷汗涔涔,御风至途中便又脱力,跌回了息壤上方。
是灵胥在操纵。
至少在不知火山内,这颗从她身上分出的心脏,因为与息壤共鸣,所以灵胥能够通过操纵息壤而控制她。
“……你别忘了,当初,正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凡间女子,救下了落难的高贵女君。”
攥住衣襟的手指微微发颤,额发被冷汗濡湿,贴在少女苍白的脸颊旁。
濯缨抬起头,望向那道居高临下俯瞰着她的黑影,一字一顿道:
“她救不了自己,但她生下的女儿,已摆脱了她当年的命运,我或许不知道该如何拯救这阴阳颠倒的世间,但我的后代,这世间女子的后代,子子孙孙,代代无穷己,终有一日,会寻到她们自己的救赎之道。”
“而你,生而为神,高高在上的女君,你无法带来真正的新生,你带来的,只是毫无意义的毁灭。”
咔嚓咔嚓。
结界的裂痕越来越大。
谢策玄眸光微动,很快意识到——
并非是他陡然生出神力,将这结界劈开,而是这个结界的主人,向他——准确地说,是向某个她所认同的人,敞开了大门。
作者有话说:
一些补充:
作者并不认为阶级矛盾大于性别矛盾,本章也没有这个意思。
作者本人认可远古时期男女体力相近,但不确定是否有相关文献支持。
◎剖心(二更)◎
就在息壤结界为他们敞开之时, 原本陷于深邃黑暗的火山口内,突兀响起了钟磐奏鸣的仙乐。
“……四极废, 九州裂, 天不兼覆,地不周载……”
层层叠叠的吟唱声带着上古之时的古朴音调,似是从云层后飘来, 缥缈婉转,空灵恢弘,每一个音调都蕴藏着神秘晦涩的力量, 令人闻之忘俗,恍惚不知深处何处。
趁着众人失神的片刻,谢策玄俯冲而下,并指掐诀,欲束缚住那抹黑影。
回过神来的黑影腾挪避闪, 在这恢弘仙音中冷声道:
【就是因为他吧。】
【堕于情爱这一点, 你倒是与你母亲一模一样。】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 灵胥的音调已是森冷至极, 带着浓郁杀意陡然朝谢策玄扑去。
杀了他,就能让赤水濯缨斩断情丝,心无挂碍。
方才谢策玄听她喋喋不休了许久, 早已忍无可忍,此刻见黑影的杀招扑面而来,他不仅没有半分畏惧, 反而流露出了几分按捺不住的兴奋。
剑气划破黑暗, 炽烈如火的仙元清气从他体内汹涌喷发, 化作一道道锐利无比的雷暴剑气朝黑影劈去。
“——不愧是那个灵瑟的母亲, 讨人厌的感觉简直一模一样!”
雷点噼啪声中, 乌发红袍的少武神迎面紧贴着那道杀意凛然的残影,眸色亮得惊人。
“就算全世界男人都死光了,赤水濯缨也只喜欢我!你死了这条心吧!!”
这一声与方才气氛全然不符的怒喝声响彻整片息壤,就连千里之外的娲皇宫内,也久久回荡着他这石破天惊的一一声。
伏曜等人:“……”
人家方才说了那么多,你最在意的就是这个啊!!
“等一下!”伏曜反应过来,指着谢策玄道,“他说谁喜欢他?他做梦呢吧!”
叶时韫更惊讶:“你不知道?他俩偷偷牵手都牵好久了,全扶桑学宫的人都知道了,你不知道?”
伏曜极为震撼的看向同样因震惊失语的濯缨。
濯缨:“……”
很丢人,别看了。
不过趁着谢策玄与灵胥缠斗的间隙,濯缨心脏处传来的刺痛倒是颇有缓解。
她望着那道放谢策玄等人入内的结界,若有所思。
肯定不是灵胥放他们进来的。
谢策玄也没有强到能够随便劈开娲皇设下的结界的地步。
那就是说,这结界只可能是自己打开的。
这片息壤之上,还有别的意识?
被叶时韫搀扶住的濯缨垂眸,看向脚下所踩的这片息壤封印。
质地细腻柔软的息壤宛如一片辽阔黑土,双脚踩在上面时,有极其柔软又踏实的包容之感。
濯缨俯身以掌心贴住地面,能感受到一点余温,那是息壤封印之下,真正能够掀起灭世之灾的不知火山。
思索片刻,濯缨微微阖目,将感知融于息壤之中。
停云不知她意图,只是眼神复杂地看向与谢策玄缠斗的黑影,片刻后道:
“要不……还是你归顺我们这边吧,娲皇宫给你开的条件难道还不够好吗?你有女君的一半心脏,再吸取息壤的力量,恐怕就连灵瑟也要输你一截。”
“待人间界与仙界都经过一番清洗,那时候,你身为娲皇宫女君之女,就是这天地间血脉最为尊贵的女仙之一,所到之处,无人不敬畏你,人人皆要臣服在你之下,你什么都不必做,女君自会替你操持好这一切,你真的没有半分心动吗?”
伏曜冷冷扫他一眼。
“我看是你更心动,要不是人家不要你,你怕是恨不得自己去给娲皇宫的女君当儿子吧。”
被伏曜拆穿的停云倒也并未挂脸,只微微笑道:
“趋利避害,不劳而获,乃人之本能。”
“那我们上清仙人怎么没这个本能呢?”伏曜嗤笑一声,“不过是自己废物而已,找什么借口呢。”
叶时韫附和着点头:“而且你们须弥不都是天生仙胎吗?哪来的人之本能啊?”
停云眸色染上了几分薄怒。
这能一样吗!
这群上清仙人都是万里挑一的怪胎,偏偏又擅长靠功德修行的办法,上有天后帝君庇护,下有人间百姓供奉,修一日便有一日的收获,他们自然不做他想。
另一头,激烈厮杀的一人一影也陷入了僵局。
谢策玄虽战意昂扬,然而对方却不过是一抹幻影,哪怕将其打散,不一会儿也会再度凝聚。
而灵胥虽有谢策玄之上的实力,奈何本体不在此处,无法将他就地诛杀。
【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仙力,要么功德盖世,要么天赋卓绝,离赤水濯缨远一点,我或可饶你一命。】
剑光寒气四溢,红袍与黑暗中如一团忽明忽灭的火。
他嗤笑一声:
“要我离她远点?那你还是杀了我吧。”
【……别不知好歹。】
他懒洋洋道:
“谁不知道好歹了,我说真的呢。”
【你区区一凡仙,你以为自己配得上她吗?】
谢策玄翻了个白眼:
“用你管?你算老几?”
【她的命是我所赐,我算她半个母亲,我若是不允许,取尔性命,如探囊取物。】
“……”
这话让谢策玄霎时哑口无言。
倒不是被她的威胁吓到,主要是她一说自己算是濯缨的母亲,让谢策玄一时噎住。
就算不是母亲,那也是濯缨亲生母亲的好友。
哎呀,好像的确不好太放肆。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谢策玄顿时将方才那副睥睨桀骜的神色收敛几分。
“方才多有造次,伯母见谅。”
他的态度顿时天翻地覆,虽然手上砍那黑影的动作没有半分凝滞,但嘴上十分客气。
“初次……第二次见面,晚辈名谢策玄,生前乃景国二品镇北将军,尸解成仙后入上清天宫,如今任职于天王殿,执掌雷霆都司,月俸……”
【……说这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
伏曜等人此刻与这位娲皇宫女君竟有同样的心声。
这什么场合!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怎么是没用的东西呢?”
谢策玄以剑诀挡住黑影的冲击,后撤数步站定,扬唇笑了笑:
“你于公虽是敌人,于私却也算得上濯缨的长辈,从前濯缨着急杀她父亲,没来得及走个流程,今日既然有此机会,也该与长辈见礼——”
立于原地的少年眨眼便消失在视野之中,剑光如流星闪逝,逼近黑影身前的同时,他道:
“我谢策玄倾慕赤水濯缨,虽九死亦不悔,能让我死心之人,唯赤水濯缨一人而已,除她以外,不管是谁欲要阻拦我,我见一次杀一次——听明白了吗?”
【……】
众人:“……”
你这话听上去到底哪里像要跟长辈见礼啊!!
与此同时,神识已探入息壤深处的濯缨如坠云海之间。
传说中,息壤中蕴含着长息无尽的生命力,而此刻被这股力量包裹的濯缨,正体会着这种如大地之母滋养万物生灵的力量。
被不知火灼烧的元神被快速修复。
疲惫倦怠的神识也被一点点抚平。
置身其中,如归于生命的缘起之处,平和安详,与世隔绝。
濯缨的神识在即将沉睡过去的一刻勉强挣扎醒来。
她探寻至此,可不是来睡觉的。
环顾四周,濯缨感受着其中运转的力量,想了想,试探着凝聚仙力,在自己的神识上留下一道伤痕。
——果然,这道伤痕消失了。
息壤拥有能够治愈伤痕的力量。
濯缨心念微动。
如果息壤真的有孕育万物的能力,那么她是否能将属于灵胥的半颗心归还于她,再利用息壤,为自己造一颗普通的凡人之心……
【汝确定吗?】
濯缨置于息壤内的神识轻颤一瞬。
“——谁!?”
顿了顿,她又问:
“是息壤?还是……娲皇?”
【汝想换一颗凡人之心,汝确定吗?】
这道声音有种奇异的浑厚之感,雌雄莫辩,带着一种上古之韵,悠悠回响。
濯缨不去追问对方的身份,只道:
“我确定。”
【失去息壤之心,从今以后,汝之伤势便会失去快速愈合之效,元神也将无息壤庇护。】
“或是炼体,或是修心,以肉体凡胎,修仙家术法,一样能够得金刚不破之体。”
【汝亦不愿得息壤所造之仙体?】
“若要以毁天灭地为代价,我不愿。”
【那汝是否有守护这方天地之愿?】
濯缨听到这一句,顿了一下,似在心中揣摩了半晌,才答:
“并无。”
那声音也默然片刻,复而开口:【为何?】
“我失息壤之心,仙力微薄,以何守护天地?仙界八百万仙族,各有其职,我人力微弱,只愿承担我应有的职责,若要我一一己之力护天地苍生,我不愿,也无力为之。”
隐隐约约之间,濯缨仿佛听到些许不真切的笑声。
但那笑声极微弱,让她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吾知晓了。】
语罢,还没等濯缨再多说几句,将自己话里暗示挑明几分,神识就被丢出了息壤之外。
“……”
濯缨难得露出几分诧异神色。
就这么结束了?
难道对方没有听出她话里暗示她给点额外力量她就愿意守护苍生的意思?
待濯缨神识回笼,恰好赶上了谢策玄对灵胥的那番见礼的陈词,他声音又亮又清,回响在濯缨耳边。
几息之后,热意从耳尖烧到了她的脖颈。
……一定要当着这么多人说吗?
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呵。】
回过神来的灵胥冷声道:
【无知小儿,口无遮拦,别说是你,你以为,你们上清天宫还能撑得了多久?】
伏曜蹙眉:“难道女君以为,须弥仙人只凭所谓的什么新仙体,就能胜过我们上清仙人吗?”
灵胥意味不明地道:
【不,对付你们上清仙人,有更简单的办法……】
还未等她说完,只见众人脚下一阵剧烈地动,漆黑泥土如水波沸腾翻滚,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地底破土而出——
“濯缨!”
地动山摇之下,濯缨顿时与其他人冲散,一时不察将要摔倒时,一道金光破土而出,劈开无尽黑暗。
娲皇宫内,感应到什么的灵胥蓦然一惊。
她霍然起身。
那是——
触及到那道金光的一瞬间,濯缨便明白,息壤内的那道声音果然听懂了自己的暗示。
她赐予濯缨的,是一个盒子。
一个能将逸散在外的息壤之力,全数收归的宝盒。
濯缨在地动山摇中站定,对谢策玄伸出一只素白纤细的手。
“给我一把短剑。”
谢策玄一怔,问:“你要做什么?”
透过那道虚幻的黑影,濯缨注视着她,似穿越千山万水,注视着那个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高贵女君。
她扯了扯嘴角,一字一顿道:
“剖心,还母。”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出不知火山!杀杀杀!
城外风饕雪虐,天地萧索, 刚刚抢收后的田野里覆满积雪, 一片冻土。
眼看着今年天生异象,误了农时,还不知道明年是个什么光景, 百姓们皆是人心惶惶。
好在,朝廷颁布了数道赈灾旨意,命霍大将军亲自带兵押送炭火等等御寒物资, 送往沿海附近几个最冷的州府。
而且去年朝廷的船队从海上运回了一种叫木棉的东西,一位女官发现木棉可经过纺织制成御寒衣物,女皇便下令在偏远边疆试种。
如今正是用此物之时,女皇临时成立了织造司,召集大量绣娘织女, 加班加点赶制, 以应对大越朝的异样寒潮。
灵瑟坐在芜州城墙上发呆时, 织造司派来的一位女官站在集市高台上, 对着底下排队的百姓们重复:
“……诸位按序列队,莫要推搡,持民户户籍、役籍、市籍……皆可低价购得棉衣棉被, 若家中有善女红的女子,可到芜州城北织造司参加考校,若得聘用, 可在月给之外领棉衣一件……”
城中百姓们闻言议论纷纷。
有人动了歪心思, 想让自家妻子女儿去织造司, 领回的棉衣就能给家里男丁穿, 能省下不少钱。
城墙上寒风呼啸, 灵瑟晃荡着双腿,身上只穿了一套薄薄的裙裳,然而那裙裳是以玄蚕丝织成的法衣,不仅寒暑不侵,还在阳光下泛着华彩流离的光。
相较之下,底下那群人哄抢的棉衣既臃肿,又难看,灵瑟瞧了半天,只觉得那棉衣送她她都不会碰一下。
“神女。”
有须弥仙人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侧,对她道:
“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能肃清芜州城。”
灵瑟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托着腮,视线落在下方围着高台的几个女子的身影上。
是她们。
之前守芜州城时遇见的那几个妇兵。
“……要是能聘上,织造司包不包吃住啊?”
女官微笑道:“地方有些挤,虽有炭火,不过我们织造司的司主说了,要住在织造司,棉衣就得压在司内,只能自己穿,不能送人。”
打听的女子愣了一下,旋即笑着点头:“不送人!就是不想给人才来的!”
如今天下太平,大多数妇兵都放归了,之前还能在家种地,现在连地都被冻了,要是再不给自己攒点身家,恐怕只有被夫婿冻死的下场。
“诶?”
有个妇人不经意抬头一看,恰好瞧见了在城墙上的灵瑟。
“那个不是……不是之前见过的那个贵人吗?”
灵瑟身旁的仙人又问了一遍:“神女,要下令让他们动手吗?”
“等等。”
灵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等回过神来时,已落在了她们面前。
几个妇人被灵瑟这翩然身姿惊住,不自觉露出了又是惊艳,又是担忧的神色。
“仙子你……不冷吗?”
“瞎说什么,”其中一个体胖的妇人嗔道,“人家仙子是修仙法的,人家哪像我们一样怕冷?”
对方半信半疑,她年岁不小,家里有个十岁的女儿,见灵瑟在这冰天雪地里只穿了几层薄薄的布,纵然知道灵瑟不是寻常凡人,可她瞧着也眉头紧皱。
“这穿得实在太少了……这胳膊,这脖子,这腿……真冻不坏啊?”
“你懂什么!”
另一个妇人满眼热切地望着灵瑟:
“仙子一定是来解决这场寒潮的吧?我就知道,这天上的神仙都瞧着人间呢……老天保佑,看来这鬼天气不会持续太久了,春种还来得及,我刚同夫家和离,若这天再不暖和起来,明年我和爹娘可就都得饿死了。”
“我看织造司比种地更能挣钱!这棉衣多稀罕啊,就算没有这寒潮,今后大家有钱了,冬天谁不穿棉衣?”
“我家囡囡最怕冷了,要是我能进织造司,挣了钱,也给我家囡囡买一身棉衣,买一筐炭,以后年年冬天都不怕冻了……”
灵瑟听着这些妇人的对话,看着她们脸上满溢出的希冀,一时竟不知该以怎样的面目面对她们。
母亲与父亲即将毁灭这方天地,铸造一个新桃源。
在那个新桃源里,没有人会受冻挨饿,女子也更不用害怕男子同她们争夺物资,因为这人间界的权柄和资源都会掌握在她们手中。
只是,她们看不到了。
母亲说,这世上的女子已被男子污染,内里腐朽不堪,如若将她们也带去新人间,只会重蹈覆辙。
必须将她们一起埋葬在这个旧时代,才能迎来一个真正全新的人间界。
“既然这样,这棉衣还是给仙子吧。”
那个担心灵瑟冻着的妇人将棉衣塞给了灵瑟。
还没等灵瑟开口,那妇人已经不由分说地用棉衣将少女裹得严严实实,之前还轻盈俏丽的少女,此刻裹在臃肿的棉衣里,只露出一双灵动漂亮的眸子,那妇人乐呵呵笑道:
“仙子是来拯救我们的,可不能冻着,反正有仙子在,这寒冬也要结束了,等今年赚了钱,明年我再给自己买就行。”
明明一个念头就能将身上那件丑得要命的棉衣丢开,但灵瑟愣了许久,都没有动作。
恰在此时。
【灵瑟。】
脑海中响起母亲的传音,灵瑟如被一盆冷水泼醒般打了个哆嗦。
“娘亲……”
【立刻返回不知火山。】
灵瑟松了一口气。
她还以为母亲是催她加快速度肃清人间城池呢。
“神女?”
城墙上的须弥仙人见她飞身离开,忙叫住她:“神女这是要去哪里?芜州城这边若不加紧些,万一被上清仙人察觉……”
“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许动!”
下完这个命令,压在灵瑟心口的那块石头似乎轻了几分。
灵瑟又问母亲:
“我立刻去,不过为什么突然叫我去不知火山?出什么事了吗?”
那一头的灵胥沉默片刻,语调森冷道:
【阻止赤水濯缨……她想剖心。】
剖……剖什么?
就在灵瑟朝不知火山全速赶来的同时,此刻的谢策玄也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不行。”
他将已经要递出去的短刀蓦然收回,拧眉紧盯着濯缨。
“开什么玩笑!不准剖!”
叶时韫更是满脸紧张:“是啊!濯缨你什么时候这么……这么……”
虽然她同濯缨关系好,但她还是想说,濯缨平日可不是这么迂腐,这么讲究骨气而不管自己死活的人啊!
“就算这半颗心是她给你的又如何,而且,她也不是给你的,是你母亲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你活下来才给你的,濯缨,你岂可辜负你母亲的用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