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她再添一把火——
“咳咳咳咳……”
蓦然间,濯缨又感到那股灼烧着自己的力量陡然增强,饶是她意志力再强,一心多用之下也很难扛住, 于是脚下一软, 重重跌于火焰之中。
停云看到鲜血从她唇齿间溢出, 尽管她竭力咬住齿关, 仍看得出她在微微发颤。
一滴滴血落入岩浆火海中,眨眼便被吞没。
他心头微动,颇有些感慨。
太可怕了……居然撑到现在才不得不露出破绽, 这样的意志力,若她得到了息壤之力,该会强大到何等地步?
若是旁的上清仙人, 他早就已经动手了。
可偏偏是赤水濯缨。
他眼中有男人对女人的怜惜, 以及与性别无关的钦佩, 还有几分隐隐的妒忌, 这些复杂的情绪混杂在一起, 令他的杀招迟迟未发。
真的……要杀她吗?
方才她的那段话反复在耳边回响,像一只无形中的手纠缠着,阻拦着他,在他的脑海中一遍遍的问——
你甘心吗?
“濯缨公主!濯缨!濯缨!”
一直跟着濯缨同样饱受不知火摧残折磨的雨师瑶,此刻完全顾不上别的了,她看着站在不远处一脸阴晴不定的停云,只觉得他随时都会杀过来。
“你撑住啊!怎么能这时候倒下,你这一倒我们可不就必死无疑了吗!”
银龙缠住濯缨的手腕,试图将她从地上拽起来。
然而濯缨此刻没有一丝气力,连呼吸都像是要用尽全力。
“你说得对,要是倒下,我们就危险了。”
濯缨轻声道:
“所以,就由你去打倒他。”
表情呆滞的雨师瑶:“啊?我?”
怎么就轮到她了?
还没等她回过神,就见唇角染血的少女从雪袖中伸出手来。
“原本……是为了与娲皇宫的螣蛇对抗才习得这一招的,没想到居然会先一步,用在区区一个停云身上……”
雨师瑶怒道:“什么区区一个停云!他现在一拳就能打死你好吗!”
濯缨望着她,很轻地弯了弯唇角:
“那就要靠你保护我了。”
“我连原身都被魔息污染了,我怎么可能能保护得了你啊!!”
停云试图打断她,又语带薄怒道:“不是要策反我吗!你这算哪门子策反!”
濯缨心静如水。
言语间的四两拨千斤固然重要,但若无绝对实力压制,又岂能让人心甘情愿的倒向他们这一方?
今日,他不反也得反,不反就去死!
指尖仙力凝聚,濯缨沉声吟诵: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
呼吸间,又有鲜血从口中涌出,奇经八脉中流转的仙力因剧痛而略有凝滞,但濯缨只顿了顿,便复又继续道:
“——请东方七宿,乾卦六龙,苍龙,召来!”
苍穹之上,群星明灭,天地间有龙吟声轰然响彻,就连此刻刚刚赶到不知火山外的谢策玄等人都不自觉抬头望去。
只见吞天烈焰中有疾风席卷,一条灵光流转的苍龙虚影刹那如惊雷劈下,竟穿过了不知火山的结界,与濯缨身旁的那条银龙瞬间融合!
伏曜心下骇然:“……方才什么东西窜进去了?”
“是召星术召来的星象苍龙。”谢策玄见此情形,压在心头的石头蓦然一松,“之前她说练得还不算熟,我就知道,是她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叶时韫偏头看他:“与濯缨有关?我在学宫与濯缨整日待在一起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伏曜第一反应也是同样。
肯定是在洞窟里的那位前辈教的,但这个什么星象苍龙,濯缨连他都没告诉,谢策玄怎么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谢策玄没空解答他们的疑惑。
站在不知火山的结界外,他用五雷术劈了半天,这结界竟纹丝不动,再看这结界外留下的斗法痕迹,不免剑眉紧拧。
“别躲躲藏藏了,滚出来!”
谢策玄眸光森冷,回眸紧盯着虚空的某一处,果不其然,空气中泛起无形的涟漪,灵瑟的身影浮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他紧盯着少女的身影,掌心贴着剑柄:
“是你将他们送进去的?”
灵瑟不欲与他们解释那些细节,只瞧着谢策玄:
“你想救她?”
两人视线于半空中交汇,俱是对彼此的不信任,灵瑟不信谢策玄敢进不知火山,而谢策玄也不信这人怀着好心。
“我可以送你们进去——但问题是,你们敢进吗?”
伏曜:“少废话!有什么不敢的!你能帮就帮,不能帮就起开,别磨磨叽叽耽误我们时间!”
叶时韫不会骂人,只能肃然点头以示她的怒意。
灵瑟有些怀疑地瞧着他们。
不是她不帮,这群人虽然烦人,但毕竟是上清天宫的人,要不是看着这层身份,他们刚才就已经跟着东海的人一起消失了。
那个谢策玄……要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
想到上次濯缨轻描淡写的警告,灵瑟就有些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这可是你们自己要进的,要是死了,那也是你们自找的。”
语落,红衣少女十指掐诀,与地上三人建立连结。
将他们送入不知火山的时候,三人之中那个不认识的女仙回眸看了灵瑟一眼,对她道:
“谢谢你啦,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将濯缨平安带回来的!”
灵瑟:“……”
居然跟她说谢谢,简直傻得出奇,不知火山那种鬼地方,进去了就自求多福吧!
尤其是谢策玄!最好进去就别出来了!
谢策玄并不知灵瑟对他的恶毒诅咒,进入不知火山内的他们和濯缨一样,一瞬间就联想到了熟悉的东西——
上清琉璃境。
而且还是加强版的。
伏曜和叶时韫两人在学宫的琉璃境考核时,勉强也算是名列前茅,因此要撑住倒也不算困难。
至于谢策玄就更不用提了,进去之后他们就没见他吭一声,缓了一会儿就便开始在熊熊燃烧的不知火海中四处找人。
很快,他便在骸骨堆中见到了与停云缠斗,并且略占上风的银龙,以及地上正向雨师瑶源源不断提供仙力的濯缨。
作为宿体的雨师瑶与召来的星象苍龙合二为一,让雨师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磅礴仙力,能够与停云相抗。
只是她骤然拥有了这股力量,用起来却磕磕绊绊,几度被停云逃脱。
雨师瑶:“……我不行!濯缨公主你能不能让这个苍龙附在你自己身上啊!我真的不行!”
“你必须行。”
濯缨不容她分说,冷静指挥:
“莫要分心,按照平日我与你切磋时那样做。”
完整的召星术可召来强大的星象苍龙,但濯缨仙力不够,能让苍龙附身在雨师瑶身上,已经几乎掏空了她的全部仙力。
“雨师瑶,你是西海龙女,附身在你身上的上古星宿天之四灵中的苍龙,你没有理由输,你可以。”
听了濯缨的话,雨师瑶刚想咬牙还击,就见比她更凶狠的停云迎面扑来,吓得她肝胆俱颤。
和想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停云相比,她输的不是实力,而是所向披靡的决心。
“救命!我做不来!真的!你还有没有别的对策啊!”
“没有对策,你就是我的对策。”
“我不信!”
“你爱信不信。”
停云听着这两人的对话,差点都要咬碎一口白牙。
都这种时候了!她居然还敢拿他给她的坐骑当试刀石!
简直全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她就这么游刃有余吗!
事实上,恰恰相反,濯缨是真的感觉自己快撑到临界点了。
方才与停云说了太久的话,被不知火灼烧的元神似乎已经完成了淬炼,开始不断吸取周遭逸散的灵力——
息壤,恐怕要开始改造她的身体了。
“阿缨!”
濯缨还以为是自己生出了幻觉,待到谢策玄将侧倒在地的她扶起,神色紧张地查看她的伤势时,濯缨才发现并不是她的幻觉。
宽厚滚烫的掌心拂过她侧脸,替她擦拭掉面上未干的鲜血。
她感觉到他指尖的轻颤,与眉宇间隐忍的怒意。
“我没事。”
她轻呼出一口气,没有说别的多余的话,只是问:
“你们怎么进来的?”
谢策玄简单提了提灵瑟,又道:“你这边又是什么情况。”
濯缨捡着重要的内容同他说了一遍,谢策玄眉间紧蹙。
“也就是说,我们如果待得太久,也会吸收息壤的力量,间接导致不知火山爆发?”
濯缨颔首,看向不远处朝她而来的伏曜与叶时韫:
“你们进来时间不长,应该还好,但我恐怕……扶我一下,我需散去元神外的息壤之力。”
谢策玄愣了一下。
元神经过不知火的淬炼,犹如铸造了一层坚硬外壳,她现在却要亲手击碎这层外壳,该会有多痛?
然而与濯缨视线对上的一刻,他便知道,不必劝阻,因为她决心已定。
谢策玄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有谢策玄在旁护法,濯缨才算放心几分,她盘膝坐定,只需专注于自己的元神。
停云见她动作,不敢置信道:
“你要散去息壤之力?你蠢吗!这可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的!”
没有人不渴望力量。
就连停云那样的天资,如今也能与苍龙附身的雨师瑶打得有来有回,濯缨自认自己的意志绝不输给停云,若是能接受息壤的力量,获得新仙体,修行必将一日千里。
可她不服。
吸收息壤之力,意味着要唤醒休眠的不知火山,吞没整个海域,引起人间洪水,背负无数生灵的罪孽。
但即便不靠这个什么息壤,她也是修行两年就能迈入中三品仙阶的天才。
她根本不需要走这种捷径,一样能够胜过停云这样的人。
若能堂堂正正的变强,她为何要像须弥仙人那样走这种歪门邪道!
一气周流,元神颤动。
一股力量自元神核心凝聚,似要冲破外面这层不属于她的躯壳,而无形之气冲撞元神的同时,有形之体也遭受着如同经骨俱碎的痛楚。
碎裂声渐响。
而同时,濯缨骤然感觉道一阵钻心剧痛在她心口蔓延。
这痛楚过于强烈,她呼吸霎时急促,抬手紧攥住心口处的衣襟——
血肉铸成的心脏,沉而急地跳动着。
濯缨死死攥住身旁少年的手臂,竭力令自己的神智清醒几分,于冷汗涔涔中感知着自己的心脏。
她的心脏——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心底深处,有什么声音涌出。
叶时韫抬起头:“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伏曜已经痛得不想说话,半晌才勉强道:
“是……从底下……”
下面,便是真正涌动着无数岩浆的火山口,是息壤封印的所在。
怎么会有声音从那里传出?
【……沧浪之水……濯缨……是个好名字……以后……就叫这个吧……】
心脏传来的声音,仿佛与息壤共振,传来了同样的声音。
濯缨望着火山口的方向,张了张嘴,然而还没等她说出些什么,便眼前一黑——
正在缠斗的停云与雨师瑶。
慌了神的谢策玄。
还有痛得神思模糊的伏曜与叶时韫。
周遭天地忽变,化为一片漆黑,待众人再度看清周遭景象时,短暂晕过去的濯缨也眼睫轻颤,缓缓睁开双眸。
身体内的痛楚归于平静,映在濯缨视线中的谢策玄神色也逐渐冷静下来。
但这里,已经不再是不知火山内烈火吞天的景象。
山野空茫,鸟鸣花香,阡陌交错间,有许多农舍错落而建,扛着锄头的村民踏着破晓晨光走向田野,孩童与黄狗在空地上追逐玩耍,嬉笑声层层叠叠飘得很远。
“……这是怎么回事?”与雨师瑶休战的停云愕然环顾周遭,“怎么会突然……是幻境?哪儿来的幻境?”
回想起方才隐约听到的那几句只言片语,停云的视线落在濯缨身上。
不知火消失,濯缨这边的所有人也都得以喘息。
她缓缓起身,并未回答停云的问题。
周遭景象虽然真实得有如亲临,然而却有清晰与模糊之分。
说明在这幻境之中,是以某个人的主视角所展开,才会因她的记忆呈现出这样的区别。
他们一定不是无缘无故被拉入幻境之中,应该是因为某个人,或者某种行为,某个契机,触发了什么。
只要找到源头……
观察了一会儿,濯缨的视线寻到了周遭景象中最为清晰的所在。
是一个人。
待濯缨看清对方的样貌后,她眸光定住,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对方,其余人见她模样,也朝那个方向看去——
停云等人的瞳孔骤然一缩。
那个农女。
竟然生了一张与之前见过的娲皇宫女君,一模一样的脸。
“呀。”
上山采药的少女拨开草丛,于丛深处发现了一只色泽似乎不同寻常的小蛇。
受了伤的小蛇蜷缩在好不容易寻到的一处清气充盈之地,却不料被一个少女发现,小蛇警惕地打量着出现在她眼前的人族少女。
“你受伤了吗?”
少女温声询问,那双眸光清浅的眼瞳泛着柔和的光,衬得她玉容清丽,有着惊人的美貌。
小蛇并未露出凶相,大约是因为它也觉得,这个并不怕蛇的少女,看上去是会将她捡回家中去照顾的善良人族。
濯缨却看着那条蛇陷入沉思。
这不是寻常小蛇。
传说娲皇后人人首蛇身,这小蛇,该不会是……
“真可怜啊。”
与娲皇宫女君生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将蛇小心翼翼地放入了背篓中,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个貌美心善人族少女救下蛇妖或是蛇仙的故事时,少女温然一笑,神色间有上清众人莫名熟悉的意味。
“就这样孤零零死在外面,实在太可惜了,不如用来给我泡酒吧。”
“……”
众人转头看向濯缨。
这个神态,这个微微笑着要人命的样子,和赤水濯缨完全一样!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尽力了,明天继续!
三岁孩童的记忆太过久远, 濯缨其实早已记不得母亲的模样。
只不过不知是否是冥冥中的血缘感应,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幻境中见到这个女子的第一时间, 濯缨就有种直觉——
这个与娲皇宫女君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极有可能是她真正的母亲。
其他人看上去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谢策玄有些半信半疑,“这个人看上去,气质和那位娲皇宫女君完全不同, 难不成是双胞胎?还是娲皇宫的女君借用了她的容貌?”
前者倒还有几分可能,但后者就多少有些离奇了。
以那位女君的身份境界,自然不可能会觊觎凡人女子的容貌, 如果她当真以旁人的面目现世,一定会有个特别的缘由。
但更重要的问题的是——
娲皇宫女君与濯缨的母亲,到底有什么样的渊源?
停云对这个幻境并没有什么兴趣,不过他也找不到离开的办法,只好暂时休战, 跟随他们一道看下去。
背着背篓里的灵蛇, 布衣荆钗难掩秀丽之姿的少女拎着药锄, 步伐矫健地穿行于山野间。
林间薄雾缭绕, 草木繁盛,她时不时拈花摘叶,熟练地辨认着各种草本, 很快便将背上的竹篓装满,踏着午间灿然日光朝着山下而去。
随着她的脚步,幻境中的景物也在变化。
她的身后逐渐归于空白, 而前方景色却又逐一清晰起来, 显而易见, 这幻境的存在与她必定息息相关。
停云这才忽而想起一个极关键的问题, 他看向濯缨道:
“……只有拥有娲皇血脉之人才能进入被息壤封印的不知火山, 我是由灵瑟送进来的,那你呢?灵瑟不可能会送你进来,你是怎么进来的?”
伏曜心头也生出疑虑。
灵瑟让他们进来救人,也印证了停云的话,并不是灵瑟主动将濯缨送进来的。
那她……
濯缨自己都不明白,又怎么能解释清楚。
只能用东海龙王做借口糊弄了过去。
“三娘子回来啦!”
“三娘子,你上次开的那副膏药真好用,前天下雨,我这膝盖好多了!”
“刚下的枣子,三娘子来抓一把尝尝。”
被村里众人唤作三娘子的少女一一微笑回应,她似乎是个行医救人的医女,在这村子里显然颇有些名气。
众人跟随着她回到了她所住的地方。
让濯缨有些意外的是,在这种族群而居的村落内,她的家中却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偌大屋子显得有些空荡寂寥,唯有在她将采来的一束野花放进竹筒做的花瓶里时,才显得有些许生气。
而后,她摘下背篓,打了盆水,将里面淡金色的小蛇在水盆里清洗了一番。
洗净泥土,那灵蛇瞧着更有几分特别了,淡金色的鳞片在水中如工匠雕琢的金器,没有寻常蛇蟒的恐怖黏腻,更像是一条金色藤蔓,就连卷曲的弧度都带着修长优雅的意味。
这么漂亮的一条灵蛇,这个三娘子都给它清洗伤口了,她看上去又并不怕蛇,应该不会——
众人正想着,就见三娘子拎着洗干净的小蛇,动作干脆利落地丢进了酒桶之中。
她浅笑着拍拍酒桶,道:
“杨大娘的风湿可就靠你了。”
一想到那条蛇有可能是受伤了的娲皇宫女君,濯缨欲言又止。
叶时韫嘟囔了一句:“酒有什么好喝的,我听人说,烤蛇肉才好吃呢……”
与蛇种属相近的雨师瑶默默往濯缨身旁挪了挪。
以后要离这个人远一点……万一下次她想吃龙肝凤髓呢!
少女并不知道被自己拿来泡酒的蛇是什么来头,收拾好采来的药草后,她俯身在桌案前提笔记录今日采得的药材。
她并没有回头去数,提笔便准确而流畅地将百余种药材的种类与数量一一写了下来。
看到这个,谢策玄回头笃定对濯缨道:
“她绝对是你娘。”
这种过目不忘的能力,满人间界也找不出几个了。
濯缨没有说话,眼神有些复杂难辨。
夜幕四合,待到村落笼罩在月色中时,酒桶终于有了动静。
一缕神魂无声无息地飘了出来,穿过紧闭的房门与纱帷,无声地注视着床上沉睡的少女,她并没有迟疑太久,两息之后,那缕神魂倏然没入了少女额间。
众人微惊。
少女蓦然睁开双眼,一下子摸到藏在枕头下的匕首,从床上弹了起来。
“什么声音?谁在说话?”
空荡荡的房间内,只有她一人的声音回响。
——不必找了,我在你的身体里。
声音自脑海中传来,三娘子长到十六岁,只在乡野间口口相传的鬼怪故事里见过这种事,一时愣在了当场。
房间里沉默许久,但在她的脑海中,那个女子的声音正将自己的来历身份徐徐道来。
“……你说,你是被我抓回来泡酒的蛇妖,你被一只雕咬伤,所以,想借我的身体修养?”
三娘子花了一小会儿理解她的话,又问:
“借我的身体是什么意思?你会操控我吗?我会死吗?”
——不是蛇妖是蛇仙,我没有那个精力操控你,我要睡觉,你不会死,只是因为你是阴时阴日出生,所以与我修行术法契合而已。
自称蛇仙的女子嗓音淡而冷,答得简洁。
——所以你愿意吗?
三娘子想了想:“听上去,这对我虽然没坏处,但也没好处……”
——有钱。
三娘子咦了一声:“你一只蛇妖,为何会有钱?唔……你有多少钱?”
——活得久,自然就有钱,总之,足够你从这个小村子离开,去帝都买个阔气宅子,请七八个仆役使唤。
少女缓慢地眨了眨眼,眼底对妖怪的最后一点畏惧也被这句话冲淡了。
点了油灯,翻身下床的三娘子将酒桶里的灵蛇捞了出来,还用麦秸给它筑了个巢。
“今后你的本体就留在这里休息吧……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屋内静默片刻,随后响起少女自问自答的声音:
“万物之灵的灵,华胥一梦的胥……灵胥,你真是有个让人羡慕的好名字啊。”
听到此处,纵然作为旁观者的他们听不懂识海中的声音,但也能从三娘子的自言自语中窥得一点真相。
伏曜似有所悟地开口:
“我母后曾言,千年前娲皇宫女君曾与她和父君共同平定一场大地动,地动之后,女君灵胥神魂受损,需入人间历劫十世,方可提升仙力,修复神魂……这个蛇仙,莫不是女君灵胥入世历劫的其中一世吧?”
见伏曜用征询的目光望着她,濯缨点点头。
她也是如此猜测的。
难得聪明一次的伏曜露出一个略有些自得的笑意,但笑到一半,又突然顿住。
等一下。
那现在那个女君顶着与濯缨母亲一模一样的脸,她该不会最后夺舍了这个身体然后入宫与人皇帝阙生下了濯缨吧?
想到这个可能,伏曜毛骨悚然。
濯缨并不知他的思维会发散到这等地步,还觉得自己从前小瞧了伏曜,今后不能对他有太多偏见了。
幻境中画面变换,时间无声流淌。
与蛇仙共居一体的三娘子生活一如往常,每日往返于山野和草庐。
草庐既是三娘子的家,也是村里的一处小医馆,大毛病村民不敢让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治,不过有什么小毛小病,村里人都会拎着东西来向小医女求一副药。
方山望仙村有个貌美医女的事越传越广,有许多人慕名而来,有人为求药,有人却为求娶。
“……一群痴心妄想的臭男人。”
蛇仙如此点评。
在三娘子的识海中修养了半年,灵胥从最开始没兴趣同三娘子说半句话。
但到后来,因为见她每日一边行医,一边攒钱买医书学习,还有很多字不认识,她没忍住教了几次,从那以后,两人交流多了起来。
蛇仙灵胥其实并不太瞧得上,这个大字不识几个还敢出来行医的农女。
但养伤的时间漫长,她只当打发时间,偶尔附和几句。
春风和煦,三娘子在窗棂边安静看新买的医书。
伤势好了许多之后,蛇仙偶尔会出来透风,在三娘子桌旁晒太阳的灵胥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
“你这么认真地钻研医术,外面那些人却只看得到你漂亮,还觉得你漂亮就治不好病,你不生气吗?”
三娘子头也不抬,翻了一页:
“我的医术确实还不够好啊。”
“村口那个假道医都治坏七八个人了,这十里八乡还叫他活神仙,生了病都找他治,难道他医术好?不就因为他是男子,大家天然就信他三分吗?可笑。”
三娘子只是笑,正要又翻一页时,才发现这本医书已经看完了。
她露出意犹未尽的神色:“这么贵的书,怎么一下子就翻完了?”
假寐的蛇仙瞥她一眼。
“才一两银而已……等我伤好,带你去帝都,全天下的医书都在那里,你想看多少都有。”
“好啊,”三娘子翻到第一页,准备从头再看一遍,“听说,帝都还有全天下最好喝的酒,什么罗浮春,屠苏酒,苏合香酒……真想尝尝呀……”
濯缨仿佛又闻到了儿时那股淡淡的苏合香酒的味道。
那是她母亲最喜欢的酒。
然而,在濯缨的印象中,她母亲喝得并不开心。
有关于大雍帝都的话题时常出现在两人的对话中。
出身于帝都的蛇仙心情好的时候,会给望仙村土生土长的土包子描绘帝都风物,三娘子听得很专注,并且会真心实意地想象要怎么花蛇仙答应给她的这笔钱。
买很多很多的医书。
拜帝都有名的杏林圣手为师。
或许有一日,她能开自己的医馆,然后在医馆旁,置办一个不大不小的房子,存上各种各样的酒,邀请相识的好友共饮。
“……等我老了,还可以收一些女弟子,到时候我教她们医术,灵胥就教她们识字……”
蛇仙愣了一下。
“你傻吗?”灵胥白了她一眼,“等我伤好,我就要走了,我可是要修炼成仙的人,你以为我会一直待在这里吗?”
三娘子从想象中回过神来,眉眼间的笑意倏然凝冻。
良久,她轻声道:
“这样啊……”
轻叹声化在了幻境内飞逝而过的画面中,又停在了某个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一日。
这是灵胥与三娘子第一次分开,伤势已经痊愈大半的蛇仙需要一味灵芝,因为地势险峻,她没有叫上三娘子。
在采得灵芝回去的路上,她听到了马蹄声与几个男子的声音。
“……前面就是望仙村了……”
“望仙村……名字倒是挺有意思的。”
“我听人说,望仙村有个绝世美人,今日你我兄弟几人恰好途径此地,不如去瞧瞧,这穷乡僻壤是否真有什么美人?”
“不去,差事办完,得回去向父皇复命。”
“太子殿下的觉悟果然与你我不同……”
原来是人皇之子啊……
蛇仙看着这群人离她越来越近,为首的少年身上有隐隐约约的人皇之气。
看来人皇寿数将近,下一任人皇,就是这个……
“小心!”
灵胥看得太专心,竟没注意到三娘子是何时窜出来的。
她似乎以为蛇仙要被马蹄所踏,于是情急之下竟冲上前来,将那条金色灵蛇护在怀中。
马背上的少年瞳孔骤然一缩。
凌乱的马蹄声,勒马的嘶鸣声,以及几个皇子的惊呼声混在一起,场面极其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