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上的天后,净土洞府的昊天帝君,徘徊在人间界的上清仙人,荒海的百姓,以及此刻正在大雍宫城内的沉邺与荒海大司命——
每一个人,都在一瞬间陷入了一种如坠梦境的恍惚感中。
就好像……他们在透过一双陌生的眼睛,看到了另一个,让他们熟悉又陌生的世间。
“——星主!出事了!”
落日弓已拉满弓弦,蓄势待发,此刻濯缨芥子袋内的水镜却突然响起了九曜星宫罗睺神官的声音。
濯缨啧了一声。
他来得也太不巧了点。
“什么事?我现在正忙,你最好一口气说完。”
罗睺虽不知濯缨在忙什么,但也没多问,立刻答:
“功德殿这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功德簿翻倍了多出了一大笔我们从没见过的账本我们怀疑此方世界的秩序出了什么漏洞还请您尽快回九曜星宫一趟问问天道!就这些!”
听完濯缨顿了好一会儿才道:
“……我就一个问题。”
“什么?”
“我晚点回去天会塌吗?”
“您说什么呢?这怎么可能。”
“那就好,我忙着杀人,晚点再回,你们自己先看着办。”
罗睺:??
他转过头,看向身后其他三名神官。
“星主刚才说……她忙着干什么?”
濯缨并没有在开玩笑。
将水镜一收,她再度挽弓,朝着那几个想趁她走神偷袭她的荒海仙人利落地射去三箭。
落日弓箭矢灵光如虹,不过眨眼之间,便已贯穿对方头颅。
“你怎么样?”
濯缨回头看了眼衣袍已被染成血衣的少武神。
他身上的血有自己的,但大部分都是别人的。
见左臂里刺了一只箭,谢策玄提剑随手斩断箭尾,又对濯缨扬起一个笑脸:
“没事!快走吧,再磨蹭下去人都跑了!”
宫门已破,仙人交给仙人解决,其余就是该这些凡人们自己料理的事了。
副将见谢策玄与濯缨二人直入正殿,立刻派人去给城外候着的燕王部队传讯——
进宫!夺城!
重华殿内,九枝灯倾翻在地,烛泪在明灭火光下融融淌了一地。
沉邺痛苦地抚着额头,只觉得一阵不属于他的画面正涌入他的大脑。
怎么回事?
是什么术法?还是有人给他下了毒?
不只是他,就连一旁的大司命和其他几名荒海属官也察觉到脑内一阵刺痛,只是反应并无沉邺这么大。
还未等他们理清脑中纷乱的思绪,外面的动静已经传了进来。
大司命道:“少君!我们没有与上清仙人交锋的必要,快走吧!”
周围的九泽将士们早就想走了,沉邺推开了大司命,咬牙忍痛催动仙力,召来了一身玄衣的小柳儿。
“去……拦住赤水濯缨和谢策玄。”
单膝跪地的少女缓缓起身,失焦的双目落在殿外之人的身上。
隔着殿门,濯缨与小柳儿四目相对,心中对沉邺的恨意更添三分。
“快去追。”
身后的谢策玄推了濯缨一把,他凝眸望着小柳儿。
“一炷香的时间,我就能恢复仙身,身上还有炎君留给我的醉蛊香,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的小柳儿少半根头发。”
濯缨握住落日弓的手紧了紧。
以她对沉邺的了解,他肯定会带着她父亲一起离开,到时候再想要打入荒海,牵连甚广,这一次就是最佳时机。
“你……”
“况且,我还有话想跟你说呢,完事之后,爬也得爬去跟你说……你不想听都不行!”
他挠挠脸,神色还有几分难为情。
……这种时候,竟还有空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目光空洞的小柳儿已经开始擦剑了。
他们怎么还没说完。
濯缨见谢策玄这副模样,稍稍放心了一点。
“那我去追,你记得不要伤到小柳儿——一点小伤可以,你也得保护好自己。”
“嗯嗯。”
“不用爬,站着说坐着说都可以,你说多久我听多久。”
“嗯嗯嗯。”
最后看了一眼又安静又一身煞气的小柳儿,濯缨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相信谢策玄,绕开她朝后殿追去。
“人皇呢?人皇去哪儿了?”
大司命赶到人皇的寝殿,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守门的宫人惶然跪地,大司命气得踹了他一脚,沉着脸道:
“派九泽的人去找吧,少君你还是跟我们回荒海,城门一破,恐怕那些上清仙人都会陆陆续续赶来,此处不安全,少司命她肯定不会放过……”
这个称呼一出,大司命与沉邺皆愣了愣。
他方才……怎么会脱口而出,将上清天宫的那位濯缨公主叫做少司命?
少司命怎么会是上清天宫的人,赤水濯缨本就是荒海的少司命啊。
……不对不对不对。
怎么回事,怎么脑子有点乱七八糟的?
大司命正处混乱之中,沉邺的思绪却被少司命这三个字逐渐理清。
玄武道,迎接质子的队伍。
他接回荒海的人……是濯缨。
是濯缨,劝他团结兄弟,上下一心,将荒海的势力一步一步扩大。
是濯缨,替他治理内政,让他每一次出征都无后顾之忧,让荒海不必再靠以战养战的办法饮鸩止渴。
也是濯缨,替他担下了改行新政的压力,她是他站在台前的刀,是荒海最负盛名也最负骂名的权臣,也是他眼中一座永远也无法逾越的山。
……然后呢?
然后,他做了什么?
陈旧的前世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如抽丝剥茧般一一清晰,在被巨大的震撼吞没的同时,万箭破空声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势迎面扑来。
几乎来不及躲闪,整个大殿都被灵箭在这一瞬间射成碎片与废墟。
而在光与飞灰之中——
立于巨大弓阵前的少女,以一种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姿态,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乌黑瞳仁里的情绪沉静而平缓。
仿佛在看一具已死的尸体。
作者有话说:
昨晚失眠没睡,今天就提前更新啦!本章二合一,睡觉去咯,明天见!
跨越两世的对视, 在这一瞬间漫长得仿佛永恒。
周遭朱墙金瓦在流矢下轰然碎裂坍塌,大司命与其他的属官不得不躲在沉邺张开的结界之后, 才能勉强得以喘息, 看清那个以恐怖的杀意笼罩住他们的女子。
“少、少司命……?”
躲在沉邺身后的大司命颤抖着念出这个称呼,无边的恐惧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濯缨眉梢微动。
视线逐一扫过在场众人的脸。
不远处那几个九泽仙族并无一样,但这边几位荒海属官, 都仿佛见了鬼似的看着她,神情里是显而易见的惊惧与惶恐。
他们当然害怕。
这里的每个属官,前世都是站在代表着荒海世家利益的那一派, 与濯缨朝堂对峙,在背后对她暗下杀手。
仗着她只是个无根无基的质子,而沉邺又有让他们两方制衡的意思,故而肆无忌惮地针对她。
一个病秧子而已,纵然有些权势, 可身份尴尬, 生杀予夺都在君上一念之间, 有何可惧?
但现在——
众人对视一眼, 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骤然多出一世记忆的错乱之感。
“你们是不是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不上这些了,先拦住少司命才是正事!”
摒弃杂念,大司命压下心中不安, 摆出了一副自认为和气友好的态度,对濯缨道:
“虽不知方才天地震颤是出了什么异样,不过, 少司命应该也同我们一样, 多了一份与今生不太一样的记忆吧?既如此, 身为荒海少司命, 怎可箭指少君, 少司命还是化干戈为玉帛,休战止……”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完,大司命便被一股巨大的冲力所击倒。
低头一看,他这才发现一只灵箭竟然冲破结界,直直地贯穿了他的大腿!
“啊啊啊啊啊啊——!!!”
方才还故作和善的大司命此刻腿上血如泉涌,剧痛令他毫无形象地在地上翻滚,简直恨不得能晕死过去。
位高权重的大司命何时受过这样的伤?
“……少君!杀了她!杀了赤水濯缨!!”
沉邺眸光复杂地看向上空的少女。
她还维持着方才挽弓射箭的姿势,弓弦上留有些微余震,她眼底似也漾开几分波澜,但却并没有同其他多出前世记忆的人一样,有震撼惶然之色。
沉邺瞬间明白——
她一直记得,前世的这些记忆,她从很早很早以前就有了。
所以,当初他派蚩随去救她,濯缨却在与他相见之时毫不犹豫地给他一箭。
他一直以为濯缨是在记恨他当初没有努力争取,将她选去荒海,但现在想来,只是因为这个,濯缨不会恨他至此。
他在她眼底看到的刻骨之仇,是前世日复一日积攒下的利用、猜忌、争执,是对他的最后一丝旧情耗尽后的失望与怨怼。
“少司命啊……真是个久违的称呼。”
濯缨轻念着这个许久没被人提起的称谓,即便她不知道缘由,但从他们的反应和只言片语也能判断出,大约是昭粹那边有了什么动作,才让他们全都有了前世的记忆。
就连她都忘了,昭粹虽然的确浅薄愚钝,但就是这样一个浅薄愚钝之人,却能让所有人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重来了一世。
难怪昭粹那么决绝,那么有恃无恐,原来真是有一条退路。
这就是命好的人。
无论做出什么愚蠢的选择,都有给她试错的机会,而命不好的人则如行独木,走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濯缨看向沉邺。
同样的深渊,她不会再跌进第二次了。
“你也应该全都想起来了吧?”乌黑的瞳仁里浸着幽深浓郁的情绪,濯缨缓声道,“既然如此,你也算是能死个明白了。”
语罢,上空的弓阵收束至她挽弓一箭之中,浑厚仙力伴随着烈烈杀意倏然而至,瞬间击碎了沉邺张开的结界!
箭矢擦过他的侧脸,刺目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无声滑落。
沉邺知道,她对他恨意难平,唯有迎战,方能消解她心底翻涌的怨憎。
此念生出的瞬间,沉邺足下风雪骤起,朝他飞驰而来的箭矢如汤沃雪,眨眼便消融在了他气场所及的范围之内。
濯缨眸光微沉。
“阿缨,你杀不了我。”
天水碧的衣袍在凄寒风雪中缥缈似寒烟,他凝视着濯缨的目光复杂沉痛,却又既残酷地说出事实。
“我既回忆起了前世种种,实力自然也不再是这一世的水平。”
哪怕仙力并未提升,但前世作为四海之主的沉邺也算是身经百战,道法的参悟,箭术的精纯,已经与濯缨同他交手时不再是一个等级。
濯缨握紧了手中的落日弓,并未作答,仍然蓄力连发。
“我无心与你为敌,前世,我是对你心存猜忌,可阿缨,你又何曾将你自己完完全全交付与我?如果你有得选,你敢说你会对我一直效忠?你觉得我是在利用你,但这世间,哪有不相互利用的关系!”
“你若不利用我,你如何能从一介质子成为执掌权柄的少司命!你若不利用我,你就只能被荒海那些贵女欺凌!我们本就是相互利用,生死相依的关系!赤水濯缨,你今日对我恨之入骨,但我说的这些话你敢否认吗!你能否认吗!”
冷若寒冰的箭矢与杀意沸然的灵箭在半空对撞,碎裂成点点光芒,耀如星辰,灿如火星。
勾弦的手指被割伤,鲜血浸没了落日弓的弓弦,顺着冷白如玉的手指一滴滴往下淌。
然而濯缨却似是感知不到痛觉,挽弓射向沉邺的箭矢一箭比一箭凌厉,一箭比一箭更狠。
水魂珠里的雨师瑶察觉到她身上仙力的剧烈波动,忍不住出声道:
“濯缨!濯缨!你冷静一点!你这样下去会伤到你自己的!你再等一等呀,等其他上清仙人赶到,有他们帮你——”
就连落日弓都察觉到濯缨此刻状态不太对劲,喊道:
【你的呼吸乱了,心也乱了,这样下去你是射不中他的!】
射不中吗?
濯缨看着从自己手中释出的箭矢,果然,不仅失了准头,还被玄霜弓全数挡了下来。
沉邺没有夸口,他的实力与之前那一晚相比,的确不可同日而语。
哪怕玄霜弓不如落日弓强大,但沉邺本就是个绝佳的弓手,他的经验更是远在濯缨之上。
“那就不用弓。”
落日弓还未来得及抗议,就被濯缨收了起来。
沉邺只见过她挽弓而射的模样,却不知濯缨还能近身作战。
一时的怔愣,濯缨的拳风已然尽在咫尺,下一刻,便带着在天王殿校场里练出的力道,将沉邺一拳击飞十数丈!
朱墙轰然坍塌,就连旁边抱着腿大喊的大司命都呆住了。
那个体弱得一场风寒就能十多日下不了床的少司命……竟然一拳就将少君击翻在地!
众人看着少女藏于宽袍之下的身躯。
与记忆中那副瘦削孱弱的模样似乎有了些许不同,尽管仍然清瘦修长,但众人再看她是,已记不得她迎风咳血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今日的这一拳,这一掌!
“你……”
就连沉邺都没有想到濯缨会使用这么野蛮又原始的打法。
他刚从废墟中站起,接二连三的攻击顷刻便又杀至他眼前。
宽大的袍袖在翻腾之间如风卷流云,乌发随风裹挟,擦过他面颊时是冰冷的,但她近在咫尺的眼眸更冷,落下的每一掌都浸着令他心尖震颤的力道。
“你错了,沉邺,这世间,就是有不掺杂任何算计与利用的感情。”
四目相对,近得足矣让沉邺看清她眼中清冽笃定的光。
“有人真心待我,将我求而不得的东西捧到我的面前,不求回报,只要我为自己而活。”
“有人心怀苍生,愿意散尽家财,割肉换婴,只为了救与自己无亲无故的百姓。”
“也有人,明明心悦于我,却全然不在意我是否会压过他一头,只想着助我完成我心头所愿。”
呼吸重归平稳,濯缨眸光紧盯着眼前之人,一瞬也不曾错开。
“沉邺,如果我对你真的全然只是利用,全然没有半点真心信任,你觉得以我的聪明,我真的不知道替你做那些事会有什么后果,会将我自己置身于怎样的险境吗!”
“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方才那些话,到底是你真心如此以为的,还是你在为你的多疑,你的自卑所找的借口!”
沉邺瞳孔微缩。
怒视着他的那双眼目光灼灼,不复平日的清冷平静。
若从没深信过,又怎会因他的背叛而憎恨至此?
若从没倾注心血付出过,又怎会两世都意难平?
她对他,从没动过男女之情,但却交付过远超于男女之情的生死信赖——他真的不知吗?
在他失神的片刻之间,濯缨欺身而上,从后方缠住他的腰身,随后一手抓住他的长发,用尽全身气力猛然朝地面重重砸去!
轰——!!
所有人都看呆了。
没人见过仙人这样打架,更何况这还是两个弓手,两个本来远距离斗法斗得绚烂撩目的弓手。
被按着头连砸了数下的沉邺也从没跟人这样打过架。
简直粗鲁、野蛮,丝毫不讲章法,简直就像——
他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个身影。
谢策玄。
这些都是那个人教她的。
脑海中顺势便联想到了两人站在一起的模样。
无论是前世今生,他都从没见过濯缨如此信任过谁,又在谁的面前那样放松过。
……他凭什么?
谢策玄与濯缨相识的时间加起来,连他的零头都没有,为何濯缨偏偏对他另眼相待,甚至言语之间,处处皆是他不如谢策玄真心——
他不信这世上真有男子能容忍自己的心上人胜过自己。
他不信谢策玄对她就真的没有半点忌惮与妒意。
人心是最不可久视之物。
他谢策玄又凭什么例外?
周围空气微微震荡,濯缨眸色微变,在沉邺周身灵流朝四周冲开的同时朝后退避数丈——
额头鲜血染红了眼睑,形容狼狈的沉邺缓缓起身,并指掐诀:
“牵机,万法全开,杀——”
另一头。
正与谢策玄僵持不下的小柳儿蓦然一僵。
单膝跪地,气喘不止的谢策玄也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握紧剑柄随时准备迎战的同时,只见小柳儿掌中短剑翻飞——
剑尖指向的却不是谢策玄,而是她自己。
血肉刺穿的瞬间,仿佛能燃尽生命的仙力骤然暴涨。
谢策玄瞳孔蓦然一缩。
作者有话说:
快饿晕了,吃个饭回来再给阿缨开挂!第二更大概八九点的样子!
朦朦胧胧之间, 牵机蛊发出的命令从阻拦改为了杀令。
【谢策玄……是那个,时常跟在濯缨公主身边的人吗?】
【为何要……杀他?】
因为只要有他在, 阿缨的心就不会偏向我们, 她会留在上清,会遗忘我们,她会有新的同伴, 再也记不得小柳儿是谁。
【……不行!】
是啊,这怎么行呢?
所以,去杀了他吧, 小柳儿。
小柳儿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她好像被困在了一个黑漆漆的小屋子里,有人在对她说话,似乎是少君的声音,但她却看不到对方的身影。
少君说……濯缨公主要被抢走了。
她心中发急,想要阻拦。
为什么要走呢?就留在荒海不好吗?就像从前那样, 像她第一次见到濯缨公主和少君时那样——
“你就是柳引璋?”
荒海十年一次的试澜会上, 她偷偷吃下隐藏女子身份的丹药, 上台斗法, 力压无数荒海男子,却在最后一刻丹药失效,暴露了女子身份, 被撤销了试澜会魁首之名。
下台时,她却被一个雪衣少女叫住。
那少女身披狐裘,如芍药般的容貌血色极淡, 对她轻笑道:
“这名字不好, 你本就是如玉如璋之才, 又何须再引?柳姑娘, 若有一日我能改了这荒海女子不得从军的规矩, 你可愿来我麾下,为我和我的师兄效力?”
少女说这话时,似有一层朦胧神光穿过幽深海底,笼罩在她的身上。
少女没有食言,她牵着她,走出了从没将她放在眼中的柳氏家族。
从此,她成了荒海皇子的亲卫,后来,皇子成了少君,她也成了鳞甲卫的统领。
曾经踩在她头上的哥哥弟弟,都需仰她鼻息,恭维着她办事。
她的年纪远远比当时只有十六岁的濯缨要大,然而在濯缨面前,她却是那个被包容,被宠溺的那一个。
每当她的修为又有进阶时,她总会第一个告诉濯缨,练一遍给她看。
这时候,少女总是会用专注又柔软的目光凝望着她,就好像在看一个自己永远无法实现的美梦。
要是时间能永远停在那一年就好了。
为什么要改变呢?
为什么……要丢下她和荒海呢?
小柳儿握紧手中短剑,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自己。
作为荒海最善战的家族之一,柳氏家族有自己的独门心法。
以心血为祭,血不止,战不止。
不死不休,出鞘不回。
谢策玄拧眉看着心血如无数血红色的蛛网而出,紧紧缠绕着小柳儿持剑的双手。
他已恢复了仙身,然而眼前情况却并没有因此好转。
杀不得,伤不得。
这还是个实力与他在伯仲之间的修炼奇才,光是与他交手的几个回合之间,谢策玄就感觉这少女不仅没有挫败,还在不断进步。
啧,难怪能被赤水濯缨瞧上呢。
“你叫什么来着……小柳?算了,就叫小柳吧,我们商量商量,你能不能自己克服一下那个牵机蛊,上次你捅我那一剑到现在都还没好,你们家濯缨公主可心疼了。”
听到濯缨的名字,小柳儿涣散的目光有一瞬的停滞,她抿了抿唇。
“不许……带走濯缨公主。”
说话了?
谢策玄有些意外。
之前在营帐碰面的时候,这少女完全就跟个没感情没知觉的木头一样,这一次竟然有反应了?
避开她直刺面门的一剑,谢策玄一脚踹在她肩上,与她拉开距离。
说的是不伤她一根头发丝。
但没说不能踹。
谢策玄看着踉跄几下的少女,扯了扯嘴角:
“凭什么不能带走?她是你们少君养的童养媳吗?她爱去哪儿去哪儿,管你什么事?”
站稳了的小柳儿并不知痛,替自己将脱臼的肩膀重新正位之后,左手又多出一只短剑。
双手剑,这才是她的法器。
她身似柳叶,轻而利落地掠过谢策玄的视野,双手剑与谢策玄的长剑相碰时,有火星映在两人眼底。
“小柳儿……要和濯缨公主,和少君,永远在一起……你,不能……”
谢策玄眸光微沉,这次再反击时,比方才要更凌厉几分:
“我不能?我是不能,你就能了?你想与她在一起,你有问过赤水濯缨的意思吗?她想跟你那什么少君在一起吗?”
被牵机蛊操纵的神智并不能正常思考,她仅凭着一丝执念行动。
心底又传来少君的声音,小柳儿僵硬地点点头,机械地重复:
“她想到……他们本就该……永远在一起……”
“说的什么狗屁话!”
谢策玄怒火中烧,将手中剑压得越来越低,低得几乎要触及小柳儿的眼眸。
“什么在一起,你们只不过是她的累赘而已!将她绑在身边,满足的只有你们自己!你们从来没有想过她想要什么,你见过她爬着去追炎君,只因为炎君说能治好她的模样吗?你见过她为了解蛊祛毒而忍下常人不能忍耐之苦的模样吗?”
脱口而出这番话的时候,谢策玄才发现,原来有关于她的一点一滴,自己竟都记得那么清晰。
他记得玄武道初见时她被冷落在一角的场景。
记得她初到上清天宫时的隐忍与倔强,记得她第一次拥有仙力时,她站在扶桑学宫的金顶之上,映着日照金山落泪时的侧脸。
他那时想:
不该是这样的。
他想象中的赤水濯缨,那个让他吃瘪,让他摔了个大跟头丢了脸的赤水濯缨,不该落魄,不该颓唐。
她应该就如那一日的日照金山,站在云海翻涌中,似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鹤。
“不管是你,还是那个狗屁少君——我不允许你们任何人,阻了她的路。”
牵机蛊,子母相连。
另一头的沉邺听着谢策玄的话,先是怔了怔,随即心中嫉恨愈发翻涌不息。
呵,只不过是一些无用的漂亮话而已。
爱若不占有,又何谈爱。
沉邺再度催动牵机蛊,这一次,小柳儿的杀招愈发不计代价,之前还会躲避谢策玄的攻击,然而这一次,她几乎是迎着谢策玄的剑锋而来。
在最后将要被刺穿头颅的一刻,小柳儿抓住谢策玄不得不收招的一瞬,如迅雷般挥剑逼近。
仓皇之间,谢策玄只能急避她右手剑锋,但左手的短剑却不可避免地在胸前划得皮开肉绽,温热的鲜血溅了小柳儿一脸。
“啧。”
谢策玄垂眸扫了一眼,眉头紧蹙,腮侧动了动,似是忍痛的模样,很轻地说了一句:
“都说了……你家濯缨公主……会心疼的……”
“谢策玄!”
远处传来了濯缨的一声大喝。
小柳儿的长睫颤了颤。
在这火光电石的一刹那,他看见有一滴眼泪从她眼中落下。
谢策玄意外地微微睁大眼。
随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短暂一瞬双目清明的小柳儿右手逆转剑柄,手起剑落——
竟生生斩落了自己的左手!
在上方看着这一幕的濯缨蓦然大脑一空。
她看着斩落左手的小柳儿血如泉涌,她捂着断手轰然跪地,在这短暂清醒的间隙遥遥朝濯缨望来一眼——
对不起。
濯缨如遭雷击,心中恨意在这一瞬间攀升到了极致!
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怎么会是她!
她看着小柳儿的手,那是一只握剑的手,能使出精妙无双的剑法。
她曾心中羡艳的看着少女舞剑的身姿,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她希望小柳儿能够翱翔于天,做一只能飞出荒海的鹰。
她怎么能斩断自己的手!
就连沉邺见此情形,眼中也有显而易见的惊愕。
小柳儿对濯缨而言重要,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左膀右臂的存在?
“沉——邺——”
濯缨咀嚼着他的名字,仿佛是在撕咬他的血肉。
“我从前以为你只是帝王多疑,却没想到,你竟然残忍到这种地步!小柳儿是我们一手栽培的下属,也曾无数次陪你出生入死!你怎能将她逼到自断一臂的地步!你是没有一丝真心的怪物吗!”
一声声的诘问如泣血般凄厉尖锐,沉邺神思恍惚,只怔怔看着濯缨的进攻愈发猛烈。
在她的眼底,他看不到半分昔日温情。
那样无解的恨意,深得如同不见底的漩涡,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殆尽。
他喉结微动,欲要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辩解。
他没有想过真要小柳儿的性命,也从不想与濯缨走到这样不死不休的地步,他只想,他只想——
最初的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眼前浮现出昆仑山的大雪,和荒海少君的加冕礼。
鹅毛大雪之中,至微圣人门下最聪明的女弟子,会偷偷在树后看他射箭。
不记得是第几次,他叫住了她,问她要不要来试试,两人至此有了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