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你不能下床了,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躺好!”
谢策玄蹙着眉一扯被子,将濯缨整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个粽子。
濯缨欲言又止:“这样我怎么查看水魂珠?”
“一样能看,”谢策玄一撩衣袍,在塌边随意坐下,一手把玩着那颗水魂珠,一手撑着头,“雨师瑶,有什么要说的,现在说吧。”
水魂珠内闪烁了一下,这才传来雨师瑶的声音。
“我是要同濯缨公主说,又不是要跟你说……算了。”
她嘟囔了几句,不欲与谢策玄多言:
“濯缨公主。”
濯缨调整了一下躺姿,嗓音很轻:
“嗯,你说。”
雨师瑶再次听到濯缨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想哭。
她磕磕绊绊地将路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从她见昭烨神君仙力受制,玄澜魔君即将脱身,决心要帮助昭烨神君,再到她投身水魂珠,吸走了玄澜魔君身上半数魔息。
最后,她亲眼看着玄澜魔君被两位武神合力诛杀,魔息烟消云散,他又变回了最初见到的那个瘦弱少年,缓缓阖上双目。
濯缨在见到水魂珠的时候便已经有所预料,但听到雨师瑶说,直到厉星澜身死时,她才停止吸取他魔息时,还是有几分意外。
雨师瑶杀他之意坚决,没有半分动摇。
“你做得很好。”
听到濯缨这一句温和的宽慰声,原本哽咽的雨师瑶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一点也不好,我做得一点也不好,他临死前看我的最后一眼,我还是会觉得心里难过……如果是濯缨公主的话,你一定会更冷静坚决,一定不会像我一样没出息……”
那个人可是亲手将她推出去杀过一次,她竟然还会有几分不忍。
濯缨被她哭得头疼,只能安慰:
“以你的性子来说,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我不会觉得你没出息。”
水魂珠里的哭声稍止。
“真的吗?”
“真的,”濯缨温声道,“你虽善心泛滥,但关键时刻也愿意舍身助人,你觉得我冷静坚决,可舍身助人这种事,我就不会做,这点来说,你比我强。”
雨师瑶愣了好一会儿。
经历了被厉星澜推出去抵命这件事之后,她其实想通了很多事。
她曾活得无忧无虑,自以为自己做了许多好事,但到头来害人害己,身为西海龙女,对西海,对她的师门,从未做过一件有价值的事情,身份再尊贵,也是百无一用。
直到今日,她从眼前少女的口中得到了这样的一句评价,她这段时日无比懊悔愧疚的心情,才像是终于得到了救赎。
“……才没有。”
水魂珠内伸出了一条小龙尾巴,卷住了濯缨的一缕乌发。
雨师瑶极认真地对濯缨道:
“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濯缨公主,你在我眼里就是最厉害的,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神仙。”
见她终于不哭了,濯缨这才松了口气。
她哭起来实在太吵了。
再看向旁边一直没出声的少年——
他的手倒还捧着水魂珠,然而撑着头的那只手却不何时放了下来。
少年趴在她床沿,睡着的模样看上去毫无戒备心,光影落在他浓长睫毛和高挺的鼻梁上,愈发显得轮廓深邃,英俊逼人。
居然就这么睡过去了吗……
但仔细想想,这一路他也确实没少出力,光是应付那一大群乌泱泱围困他的魔将,恐怕就消耗了不少仙力。
濯缨也渐渐有了几分困意。
雨师瑶却还在念叨:“……我都想好了,等知会过我母亲之后,我就留在上清,即便被魂魄沾染魔息对仙根有伤,但也不是完全不能修行,我可以给你当坐骑,然后向你学习,断情绝爱,好好修行……”
“谁说我要断情绝爱?”
昏昏欲睡之中,濯缨闭着眼回了一句。
雨师瑶卡了壳,不敢置信地反问:
“你不是吗?可你就长了一张断情绝爱的脸啊!而且我之前喜欢那个谁的时候,你明明看我的眼神都很嫌弃……”
“因为你善心泛滥,那点泛滥的好感的确分文不值。”
因为太困而失去耐心的濯缨恢复了平日的冷淡语气,言语间毫不留情。
雨师瑶:……一下子就哭不出来了呢。
濯缨在天医府修养了三日。
期间许多人都来看过她,天后更是带了一盒瑶池蟠桃园里桃树上凝的桃胶,有恢复仙力的效果,比那些苦哈哈的丹药要更有效。
“……瑶池宴的日子就定在十日后。”
天后将桃胶放在她床边,笑道:
“不必有什么负担,上清已经许久未大肆操办过宴席,即便是不为你,也该办一场宴席,遍邀仙界宾客,让上清的这些孩子们热闹一番了。”
濯缨知道这是天后为了让她不要想太多才这么说的。
上清一向不喜奢靡,连天后生辰都不办宴席,如今这样兴师动众,为她庆贺的目的至少占了七成,余下的才是别的一些目的。
七成就已经很足够了。
濯缨垂眸,真心实意道了声谢。
“对了,”天后又忽而问起,“听说那一日你继任九曜星宫时,遇见了娲皇宫的人?”
见濯缨颔首,天后的眉头忽而拢了起来。
“天后娘娘与娲皇宫的女君相识吗?”
天后回过神来,正对上一双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
那目光清明,绝不是能够轻易糊弄过去的样子。
四目相对,天后唇角微弯:
“初登天后之位时,人间有一场大地动,我与昊天帝君,以及这位女君,曾经合力平定过这场灾难,由此相识。”
“只不过,因为娲皇宫避世而居,所以短暂相识后就再无来往。”
濯缨又动了动唇。
只是,这一次她极谨慎,极迟疑,良久才出声:
“天后娘娘,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天后微笑:“你问。”
“当初人族战败,人皇送女为质,您为何钦点了我,要我来上清呢?”
这个问题压在濯缨心底许久。
从前她并不好奇,因为这个原因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但现在,在与娲皇宫的人打过照面之后,影影绰绰的怀疑涌上心头,濯缨觉得,这个答案变得至关重要起来。
天后望着少女幽深如月下深潭的眼眸,她知道,濯缨极有可能是从娲皇宫的态度猜测到了什么可能性。
她不急不慢,徐徐道来:
“因为当初文昌星君向我来报,人皇有两个孩子,一个受尽宠爱,一个却自幼被流放昆仑,文昌星君起初提议,应让人皇将她最宠爱的女儿送来,才会让他有所忌惮。”
说到此处,天后摇了摇头。
“人皇要是真有心再度开战,一个宠爱的女儿算得了什么?又怎么可能以此制衡得了他?”
“我便告诉文昌星君——就选那个不受宠的吧。”
人间界与仙界之间的矛盾,本不该落在一个孩子身上。
但若人间界一定要送来一个质子,好让他们自己放心,那么,就选那个不受宠爱的吧。
至少在上清天宫,她会与旁人得到同样的资源,同样的重视。
濯缨高高悬起的心,终于在天后的这番话之后落了下来。
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只是因为她是她。
她之前担心天后娘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才会对她好,是多余的担忧。
天后偏头瞧着她的神色,轻笑:
“怎么?终于放心了吗?”
濯缨抿了抿唇:“我……”
仿佛洞悉了濯缨心中所想,天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从前我曾经同你说过,你可以为自己而活,今日,我还有些句话要告诉你,上清天宫里的这些仙人,他们在人间有的是贩夫走卒,有的是帝王将相,但你如今看他们,都只有一个身份——即上清天宫的仙人。”
“阿缨,你想成为谁,就可以成为谁,没有人可以定义你。”
濯缨浓睫轻颤,乌黑眼眸里翻涌着难辨的心绪。
许久,她回握住天后的手指,缓缓地点了点头。
修养的第四日,濯缨的身体已然恢复如初,然而碍于她之前刚刚晋阶就耗空仙力的举动,炎君仍然叫她留在天医府,再修养两日才能离开。
濯缨表面上答应得十分乖巧,但转头就拜托文昌星君替她支走炎君,好让她和雨师瑶能够顺利下界。
——事不宜迟,海域的魔息还未彻底清除,还有一波功德值等着濯缨去收呢。
不过,如今的荒海却不再是之前的荒海了。
自从荒海少君吞并南海,引渡南海之水灌入荒海之后,遭受魔息侵蚀的仙族,变成了南海仙族。
南海各族试图抗争,奈何荒海少君仙力卓绝,一时势如破竹,招降无果后,便杀得南海一片血海。
即便沉邺在换水之后,将南海宝物杨枝净水瓶归还给了南海,又有什么用呢?
许多南海仙族在这期间,已经被魔息污染,重伤垂死。
沉邺当然也知道这是亡羊补牢,于事无补,但他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荒海受魔息侵蚀已有尽半年时间,在这期间,东西南北四海皆袖手旁观,若不是他娶了南海锦鲤族的赤荼郡主缓了燃眉之急,恐怕整个荒海都不存在了。
既然他们不仁在先,也就不能怪他不义在后。
门外响起脚步声,推门而入的是小柳儿,她垂眸道:
“少君,赤荼郡主仍然什么也不吃。”
沉邺俯首案前,头也不抬:
“她是仙族,吃不吃都无妨,派人防着她,不能让她自杀。”
小柳儿:“是。”
如今荒海虽然打下了南海,但却因为之前倒灌魔息之事,尽失人心,想要笼络南海一族,让他们融入荒海仙族,恐怕是个极大的难题。
沉邺按了按额角,眉宇之间尽是疲乏。
“夫人呢?”
小柳儿:“夫人也十日未进食了。”
“让人强喂她几颗辟谷丹,她是人族,不吃饭就死了。”
小柳儿:“喂了,差点连手指头都咬断才塞进去半颗,属下觉得,还得是少君亲自去才有用。”
“……”
没有一个让他省心。
沉邺握笔的手悬在半空,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出一滴墨痕,不知是在想什么。
小柳儿瞥了他一眼,突然道:
“若是濯缨公主在,必不会有这样的乱……”
在她开口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之前无论她说什么都没抬头的沉邺霍然抬头看向她。
小柳儿点到为止,见他周身气息变化,适时的停下口风,装作无事发生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鞋尖。
她并不担心沉邺因此而怀疑她的忠心。
因为小柳儿知道,不只是她,沉邺身边那几个认识濯缨的谋士,或多或少都说过类似的话。
要是濯缨公主还在就好了。
如果濯缨公主在,荒海的危机一定能够迎刃而解。
沉邺知道他们在背后里的议论,但他也清楚,那些人之所以对濯缨心存幻想,是因为如今荒海掌事的人是他,而不是濯缨。
只要做事,就会犯错,就会有人不满。
但不做事,人们就会对其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要是换了另一个人,事情定然是另一番局面。
沉邺重新垂下头:
“你以为这么简单吗?阿缨仙力微薄,身体羸弱,即便是她在,荒海的困局,她也一样束手无……”
“少君!”
门外匆忙传来下属禀报的脚步声,来者跪在殿上,拱手道:
“南海、南海的魔息被上清天宫来的仙人净化了!那些南海的仙族,全都在那儿跪地叩拜,要给那位仙人立碑修观!歌功颂德呢!”
沉邺霍然起身,
南海仙族的魔息被净化了?
若他们的危机解除,接下去,荒海想要融合南海仙族的困难便大大增加,甚至会生出对荒海的反叛之心,他所费力筹谋的一切,都成了无用之功。
沉邺眉头紧皱,嗓音已染上几分压抑不住的薄怒:
“是谁?上清天宫,是谁有这个能耐?”
下属道:“据说,那位仙人叫神女沧浪,生得……生得与昭粹夫人,有几分相似呢。”
作者有话说:
虽然不能剧透,但是可以回答一些大家担心的问题:
濯缨和娲皇宫有关系吗?有
但濯缨的母亲是凡人之身,女主也不会靠血缘得到什么碾压性的能力
我想写的故事是一个精神上弑父杀母、斩断血缘、与不公命运抗争的女主,不是靠血脉吊打的天龙人,从落日弓到天道到九曜星宫,濯缨能得到认可靠的都不是血缘,其实人族公主本身也是个天龙人身份,但应该没有人在看的时候觉得女主从这个身份得到了很多好处吧?
评论区是大家的,愿意看下去或者有什么意见,又或者不想看了都可以说,唯一一个就是,不要把自己推测的剧情当成已经写了的剧情,作者不知道怎么解释,还挺焦虑的
其他就没什么啦,还是祝大家看得开心吧!本章写晚了,掉落五十个小红包么么!
◎敬仰(一更)◎
当沉邺赶到南海与荒海交界处时, 这个原本海色最浑浊、令所有海域仙族都避之不及的地带,已经聚集了成千上百的海域仙族。
头顶的水魂珠, 笼罩着肉眼可及的整片海水。
黑气在消失, 折磨着海域仙族的魔息尽数涌入那少女身前的水魂珠中,海水重新变得蔚蓝清澈,甚至于那些已经被魔息侵蚀的百姓, 也感觉浑身一轻。
恢复了……真的恢复了!
整个海域,终于又恢复如常了!!
无论是南海百姓,还是荒海百姓, 神情里都是劫后余生的欢欣感慨。
自从魔息污染海域以来,他们海域仙族死伤无数,各海域也是混战连连。
他们寻常百姓看不懂上面是为了什么才打起来,为了野心还是战略也好,他们不懂, 他们只想平平安安地活着。
谁赐予他们这份平安, 他们就感激谁!
“多谢仙子救苦救难——”
“仙子大慈大悲, 功德无量——”
“不知仙子尊名是什么?日后我们南海百姓必将虔诚供奉!”
“我们荒海也供!”
说这话的声音有些熟悉, 濯缨垂眸细细一瞧,一见果然是个有些印象的面孔。
之前昭粹在荒海为她修了宫观,命荒海仙族时时供奉, 这位将领还在她的宫观内说过她的坏话。
然而此刻,他激动得红光满面,见濯缨似乎在瞧着她, 他愣了一下, 更是干脆利落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神女沧浪言而有信, 待来日沧浪观修成, 我们荒海仙族必将诚心供奉还愿!”
话音刚落下, 便听人群中有愤懑之声响起:
“——荒海?你们也配!”
这一声挑破了在场各族之间难得的和缓氛围,聚集在此的仙族有的来自西海,有的来自东海,但更多的,还是荒海与南海仙族。
如今这两方海域一统,地域上是不分彼此了,然而两方百姓却水火不容。
南海百姓恨恨瞧着那些荒海百姓:
“荒海少君为了荒海之利,杀了我南海龙王,倒灌被魔息污染的海水入我南海,害死了我南海无数无辜百姓,就该让这位上清来的仙子替我们主持公道!还南海一个公道!”
“对!我们南海死了多少百姓,就该也杀荒海多少百姓,以人为祭,才能平我南海冤屈!”
“以血还血!”
“南海与荒海势不两立!”
南海百姓皆义愤填膺,荒海百姓也不甘示弱:
“公道!你们四海才该还我们荒海一个公道!”
“我们荒海百姓死于魔息污染时,你们都在做什么!你们东南西北都设了结界,想要让我们荒海替你们挡住这波魔息!你们又是什么好东西!”
“你们才死了几个人?若非荒海少君竭力挽救局面,我们荒海就要灭族了!”
两方都各有冤屈,两方都不肯退让,场面一触即发。
沉邺俯瞰着即将混战起来的百姓们,心中瞬间便有了决断。
“小柳儿。”
还在冲濯缨眨眼的女统领收回视线,垂眸应声。
“带鳞甲卫镇压。”
短短五个字,小柳儿已经从中品出了几分血腥气。
小柳儿迟疑片刻:“少君,人太多了,死伤难以控制。”
“那就只控制我们这边的,”沉邺盯着底下那些南海百姓,“这些时日,我们已处处退让,甚至没有着急让荒海迁都南海,只为了缓和两方的关系,但恐怕,终归是得见血,他们才会安分。”
“可……”
小柳儿还要说什么,便见沉邺无声递来一个眼神。
那是一个警告的眼神。
小柳儿无法,只能听命,回身对着身后的百名鳞甲卫精锐挥了挥手。
金甲齐齐相撞,森冷的声响令混战中的百姓们声量稍小,然而众人情绪已然失控,仗着人多,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鳞甲卫。
嗖——!
一只弩箭倏然朝着人群中飞驰而去,正中一名骑在荒海百姓身上连落数拳的南海百姓。
这一箭洞穿头颅,当场毙命,鳞甲卫的实力顿时震慑住了众人。
人群中的这些南海百姓有短暂的畏惧,但海域仙族从来不是温驯胆小的族群,嗅到海水里血腥味,他们的情绪愈发暴涨。
区区一个荒海,竟然欺辱他们到如此地步!
今日就算舍了这条命又如何!
他们南海仙族,必须让荒海仙族付出代价!
小柳儿握着剑柄的手微微发汗。
“小柳儿,荒海百姓危在旦夕,你还在犹豫什么?”
沉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分明是淡然和缓的嗓音,但落在小柳儿的耳中,却如海蛇绕身,无形中的压迫感令她浑身紧绷。
她自然担心荒海的百姓,但同时,南海百姓就罪大恶极吗?
他们就该死吗?
悬起的手迟迟未落下去,沉邺眸色微沉,正欲亲自发令时——
笼罩在上方的光芒骤然大亮。
“别动。”
这两个字,濯缨是对着底下的沉邺说的。
顺着光亮的来源,沉邺与其他人一样抬起了头,这一看,他的瞳孔微微缩紧。
蔚蓝海水中,在少女的身后陡然出现了一张巨大的幽蓝色法阵。
法阵上符文轮转,灵光大盛,无数支仙力凝成的箭矢蓄势待发,直直指向了他和他的鳞甲卫。
小柳儿长长松了口气。
“还有你们,”濯缨对那些大打出手的百姓道,“不管你们有什么旧怨,今日,此时,在此地,谁若是敢伤一人,吾之弓阵都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语落,冰蓝色的箭矢倏然在海水中划过一道道轨迹,落在了两方混战百姓的中间。
混战骤止。
百姓们昂着头,看向她的目光愈发崇敬几分。
沉邺冷峻如凉月的眉眼,也难得浮现出几分难以置信的眸色。
……她手里的那把弓,是落日弓。
他的本命法器玄霜弓已是世间罕有的神武,然而落日弓,却是曾经在人族之手射下过九只金乌。
金乌乃先天仙胎。
落日弓却能连射九只,该是何等夺天地造化的神物,这世间的一切弓弩,恐怕都比不过落日弓的神威。
沉邺只在少年时听过这把落日弓的威名,他修行箭术,也曾想过要夺这把神武。
但听闻落日弓器灵脾性非同一般,不愿与仙族为伍,他虽遗憾,但后来机缘巧合得到了玄霜弓,与他颇为契合,那点淡淡的遗憾早就消散了。
——直到此刻。
他望着落日弓弓阵的巨大压迫感,骨子里对强大的向往又再度涌了上来。
阿缨她,竟然得到了落日弓的认可吗?
视线尽头的那道身影仍然是一身不变的雪衣,淡而雍容,似一朵漂浮在湛蓝海水中的白芍。
但她却不是记忆中那朵能够被人轻易采摘,轻易捻出淤痕的花了。
沉邺感受着心口旧伤传递来的隐痛,眸色愈发幽深难辨。
而另一头,水魂珠里的雨师瑶悄悄跟濯缨嘀咕:
“才刚刚好就发动弓阵,要是炎君知道,肯定又要骂你了……”
炎君耗费无数心思才将人养得健健康康地走出天医府,没过两天,又破破烂烂地回来了。
这搁谁身上谁不气?
濯缨假装没听到。
见混战稍缓,小柳儿立刻见缝插针地召集鳞甲卫,让他们赶紧上前将两边的百姓隔开。
即便被拉开,他们有的嘴里还在骂着对方,骂着沉邺。
但不管是哪一方,看待濯缨都是同样的眼神。
——敬仰。
“……瑶儿?”
迟迟赶来的西海龙母愕然望着濯缨手里的水魂珠,怔怔问:
“这是怎么回事?瑶儿怎么会变成这样?”
沉邺也无声看向那枚水魂珠。
难怪濯缨虽非海域仙族,却能净化水中魔息,原来那珠子里,竟是西海的龙女。
见了母亲,巴掌大的银龙顿时从水魂珠里钻了出来,直往西海龙母的怀里拱。
濯缨将来龙去脉同西海龙母说了一遍,雨师瑶生怕母亲责怪濯缨,还特意强调,不管是助上清武神诛杀魔君,还是净化海域,都是她自己的主意,跟濯缨无关。
西海龙母在听的过程中几度差点晕过去,等缓过劲来,她第一句便是——
“当然跟人家没关系,都是我错,我当初就该同你父王多生几个孩子——我聪明一世,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女儿啊!”
雨师瑶:……?
西海龙母一想到若不是濯缨高抬贵手,她这个蠢蛋女儿差点要给那个魔头挡箭而死,她连多看雨师瑶一眼,都觉得自己要少活几百岁。
濯缨道:“您也不必太担心,虽说雨师瑶魂魄被魔息污染,但她除魔卫道,拯救海域百姓于为难之中,回去之后我会命九曜星宫仔细评判她的功德,有功德在身,她若有心修行,应该也无碍。”
西海龙母闻言松了一口气,又突然意识到什么,抓住濯缨的手道:
“你?命九曜星宫?”
濯缨颔首笑道:“我已继任九曜星宫。”
短短八个字,对西海龙母的伤害极大。
她看着眼前这个修行几年,便得了落日弓和九曜星宫的人族公主,再看着毫无出息只知道贴着她撒娇的女儿,简直痛不欲生。
一句“我觉得你有可能是我失散多年的女儿”这句话已经到了嗓子眼,西海龙母也只能遗憾地咽了下去,拍了拍她的手背。
“……既然瑶儿自己愿意,那就让她留在你身边修行吧,我如今兼管西海和北海,事务繁多,也顾不上管她。”
雨师瑶大喜:“谢谢娘……”
“别叫我娘亲,我没你这么蠢的女儿。”
“……”
濯缨唇角弯了弯,又忽而想起什么,取了一张请柬给西海龙母:
“天后娘娘几日后要举办一场瑶池宴,也算是庆贺我继任九曜星宫,龙母大人若无事,还请赏脸。”
“这都数百年未举行过瑶池宴了,即便有事,也不能错过啊。”
濯缨颔首,又看向一旁不远处的沉邺,她笑意淡了几分,偏头问:
“那荒海少君呢?近日的少君,看上去的确有些手忙脚乱,不知是否有空,来参加我的庆功宴?”
庆功宴三个字被她轻轻咬在齿尖。
一贯清冷淡然的嗓音里,夹杂了几分似有若无的讥讽,如根根钢刺,直刺在沉邺的心头。
作者有话说:
目前的更新是每日双更,大致在中午十二点和六点左右,但因为作者拖延症,不一定能准时,大家不用太踩点啦!
说是一个梦或许不太准确, 因为那些梦断断续续,破碎残缺, 并不完整。
在梦中, 濯缨并不在上清天宫,而在荒海。
荒海官职与别处不同,朝堂之上, 以大司命和少司命唯尊,梦里的那些人称她为少司命,她行走在海域各处, 小柳儿是她的贴身侍卫。
他一直喜欢看她伏案提笔沉思的模样,也喜欢她无论遇到何事也能保持冷静理智的镇定。
但在那些混乱破碎的梦里,他能感觉到,自己看她的眼神的是冷的。
伏案熬夜批阅文书时,他想, 她提笔落下的每一个字, 都有人因她这一个字或生, 或死。
上至身为君上的他, 下至民间茶馆的百姓,每一个人都在揣测她的喜恶,琢磨她的一言一行, 因为担心她的刀有一日落在自己头上而惶惶不安。
这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权力,也带来常人无法想象的诱惑。
她会被这些蛊惑吗?
如果她想要的不只是一个少司命的位置,她的野心无限膨胀, 正如他的野心也在一路壮大那样——
那么, 她有一日会成为他的敌人吗?
现实中的沉邺旁观着梦中的自己, 他无法理解, 因为他与濯缨一同长大, 濯缨的品性,他再清楚不过。
她看似冷心冷情,但很多时候只是一个很寂寞,又很固执的小姑娘而已。
会因为他用亲手猎来的狐白裘给她做披风而开心,会因为自己无法拉开重弓而沮丧失落,也会在发高烧时迷迷糊糊抓住他的手,问他,她要是死了,父亲会不会有一点点难过。
她就像一块色彩琳琅的琉璃,夺目生辉,又脆弱得惹人怜惜。
可是——
他真的无法理解吗?
当沉邺听到九曜星宫四个字时,他无言地望着眼前变得陌生的少女。
如果是几年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九曜星宫和落日弓与她联系在一起。
在他心中,赤水濯缨一直都是那个迎风咳血,需要他悉心照料的柔弱师妹,而不该是眼前这个人。
静若寒潭的眼眸注视了她许久,才漾开几分不入眼底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