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下乱臣—— by诗梳风
诗梳风  发于:2024年0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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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无数次跪在这尊佛像前打瞌睡。
想起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动作,沈照渡急忙收紧五指,却抓了个空。
“沈霓!”
他不顾眩晕猛地起身,眼前再次天旋地转,他紧闭双眼胡乱瞎摸,刚抬臂就被一双柔软温暖的手拢盛住。
“我在这里。”沈霓将他的手掌按在自己脸颊上,“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适应过那阵难受的眩晕,沈照渡睁开眼睛,沈霓穿着僧袍蹲在他面前,背着烛光的她身上萦绕着一圈淡淡的剔透的光,恍惚间回到了十年前他们初见的那个夜晚。
沈霓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唇:“现在醒了吗?”
如蜻蜓点水般的吻却像是在他心湖里投入一块巨石,震荡的水花扑面而来,将他的眩晕凝滞冲刷一空。
他紧张地拉过沈霓的双手看:“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我能有什么事。”沈霓任他打量,等他亲自确认无虞后才收回手弹他额头,“倒是你,就不怕我给的是真毒药?”
这一下弹得极其用力,沈照渡却毫无反应,一手将沈霓搂进怀里抱紧:“只要是你给的,我什么都吃。”
只要是沈霓给的,明知是鸩毒,他也甘之若饴。
四周静得连虫鸣都没有,沈照渡环视大殿一周,也不见有任何外人。
他记得很清楚,晕过去的时候,慧觉就站在大殿门口看着他笑。
“我晕过去多久了?”想到慧觉那张似是而非的笑脸,沈照渡脸色又沉下去,“那光头滚去哪了?”
他还记着慧觉那天见死不救的恨。
“他是你师父,说话放尊点。”沈霓转过身拧他耳朵,“要不是慧觉大师,萧鸾早发现我装死了。”
哪怕吐纳和脉搏皆停止,沈照渡依旧不愿松开握住她的手,倒地时还把她往前一带,痛得她差点叫出声来,控制平稳的气息也瞬间乱了。
萧鸾步步走近,想要分开她与沈照渡的手,慧觉就在这时跨进了宝殿,念了句佛号打断了萧鸾的动作。
他走到沈霓身边用袈裟挡住她,然后给萧鸾合十行礼:“照度是贫僧的徒弟,他堕落为叛国叛君的千古罪人,贫僧难辞其咎,如今他已伏诛,陛下……”
萧鸾抬起颤抖的手打断慧觉的话:“朕从未想过要他的命。”
除却沈照渡是他最锋利的刀,他们还是最默契的君臣、朋友、知己。
他永远记得在漠北的沙山上,沈照渡和他并排而坐,望着艳阳似火烧,大口大口地喝着呛喉的烧刀子。
那时他还是靖王,自称还是本王,不是朕,更不是孤,不是寡。
“打完这一仗,我们也是时候回京师了。”
沈照渡紧抿的嘴唇终于扬起,仰头喝了一口烈酒,倒影着刺眼阳光的眼睛里有迷茫也有希冀。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陪你在此处喝酒。”
萧鸾拍拍他的肩膀:“有你在,御驾亲征到六十岁也不是件什么难事。”
说完,沈照渡转头与他对视,严肃的表情顿时松缓,畅快和他碰壶:“希望我能活到你六十岁那年。”
那时不过是笑谈,现在回想竟句句成谶。
“传朕旨意。”萧鸾背过身仰头看大殿外的苍穹无垠,“左都督孤身一人剿灭北夷首领,身受重伤,不幸薨殁,朕念其功绩赫然,追封梁国公,谥号……”
他停顿了一瞬,再开口已哽咽:“武忠。”
这是武官等级最高的谥号,却给了一个叛国叛君,临阵逃脱的将军。
沈照渡看着破洞的瓦顶,明亮的眼睛黯然失色。
“你好像不高兴。”沈霓抚上他失神的脸,半真半假地逗他,“还是说相比于和我粗茶淡饭,你还是更想当权倾天下的国公?”
沈照渡神色一正:“谁说是粗茶淡饭了?”
他在衣襟和袖子里左掏右掏,找出一堆叠得大小不一的纸片放在沈霓的衣摆上兜着:“过去半年里我命人到各个州城购置宅第,出征前更是让影卫秘密将昭武侯府的库房里的金银财宝挪到我京郊的一处院落,现在应该搬出三四成了。”
就算只有三四成,也足够他们富足过完一生了。
沈霓呆滞了片刻,手忙脚乱地摊开他那些纸片,其中一两张是五百或一千的银票,其余全是地契房契。
“你带着这些东西去打仗?”
他脑子到底在想什么?
沈霓的反应过于激烈,沈照渡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脸侧道:“我想第一时间给你看到。”
看到他的决心,他的能力,让沈霓知道,他已经长大成能肩负起她一生的男人。
沈霓看着手上的票契,明明轻如鸿毛,她却觉得自己捧着是一块块肥沃的地,一间间阔绰的宅院。
沉甸甸的,是沈照渡对她的所有决心。
她抬眸,眼前的沈照渡越靠越近,是她在走向他。
“我很好养活的。”
沈照渡抚摸她随意用发簪扎起的长发:“养活不行,得养胖,白白胖胖的。”
说完,他也觉得这并非件易事,眼中的星芒蒙上一层黯淡:“京城是回不了了,也不能留在赵州连累你爹娘,只能委屈我们暂时做对浪迹天涯的神仙眷侣了。”
这是他早已料到的。
就算没有阿玉奇从中作梗,萧鸾也不会轻易放他解甲归田,他一样要选择假死,才能与沈霓云游四方。
久久听不见应答,沈照渡不禁生出些忐忑:“你不愿意?”
都是他在说,从未问过沈霓的意思。
沈霓与他这个小乞儿不同,没有过过东奔西走的流离日子,凭什么要和他一同逃亡,在兵荒马乱中颠沛?
“谁说我不愿意了?”沈霓用两根手指提了提他下垂的唇角,“我只是想,第一站该去哪里。”
烛光摇摆,似是逐渐雀跃的心跳。
沈霓依偎在那个温暖的怀里:“不如先去淇州?那是你出生的地方,衣锦还乡。还是去沂州?爷爷曾经在那儿任职,说真真美景如画,民风淳朴……”
“沈霓。”见她越说越兴奋,沈照渡伸手将已经站起来的她拉回怀中,“你和沈指挥使说过这些事了吗?”
被打断的沈霓噘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妈了?当初抢我回侯府的不是嚣张得六亲不认吗?”
沈照渡被驳得哑口无言。
那时他有大好的未来,重兵在握,位高权重,哪怕同归于尽也要将沈霓紧紧抱在怀中。
而如今,他只想让沈霓一世平安喜乐,哪怕要他的性命作为交换。
“萧鸾离开后,我爹娘也来了,现在他们就在寮房里歇息。”沈霓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细语,“但他们还不知道我要跟你私奔。”
沈照渡讶然低头,对上沈霓狡黠的眉眼。
“要是他们知道了,肯定要打断你的腿。”
已无尊贵身份加持,还要干坏事,沈正荣不把他三条腿打折才怪。
想象自己被追着打的狼狈模样,沈照渡也笑了,弯腰在沈霓上扬的唇角落在一吻:“那我要连夜把你拐跑。”
说完,他单手抱起沈霓走出大雄宝殿。
夜色恢恢,月色流光,沈照渡像走上殿时一样背着沈霓走下百步梯。
山门前,白蹄骍站在树下嚼着干草,旁边还有一架简朴的马车。
沈照渡停下脚步,在虫鸣声中温柔询问:“要去寮房看看吗?”
沈霓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摇头:“不用了。”
她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也不想让父母担心,早在沈照渡昏迷的时候,她就和沈正荣说过这件事。
沈正荣自然是不肯,她就跪在二老面前,倔强地从黄昏跪到了月上中天,跪到沈夫人也心疼地要跪下求沈正荣松口。
但即便如此,沈正荣还是没有妥协,大袖一挥起身离去。
可面前这驾看似简朴却做工结实的马车,一看就是沈正荣准备的。
如此明显的爱护,沈照渡不可能认不出来。
“沈霓。”
沈霓应了一声,却没有抬头看他。
“等来年三月杏花开,我们就回来赏花吃鹿肉,好吗?”
沈霓偷偷擦掉想要垂下的眼泪,重重点头:“好。”
一声马鞭响,车轮轱辘往东行,黝黑的群山有晨光破晓,为他们而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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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几章就正文完结了

第49章 四十九
仲冬的苍州依旧有艳阳高照,若遇上个万里无云的日子,晌午时单穿一件袄裙也不会觉得寒冷。
腊月初五,沈霓坐在庭院的摇椅上剥花生,赶在腊八节那天给学堂里的孩子做腊八粥。
影壁后突然一阵热烈喧嚣响起,其中还夹着一把响亮的哭声。
“沈寻之,你又欺负小孩子!”
为了避人耳目,她给沈照渡取了个表字,在外头只叫他的字。
他踏遍山河万里,只为寻找她。
沈霓放下箩筐,拍了拍身上的花生衣,绕过影壁走到前院,果然看到沈照渡坐在门口玩不知道从哪个小孩手里抢来的陀螺。
半年前,沈霓想不到究竟要去淇州还是沂州,沈照渡被她摇摆得头昏脑涨,干脆放开缰绳随白蹄骍做决定。
结果两个地方都没有选,它选择了和沈照渡初遇的地方——西南。
西南一役于沈照渡意义极深,若无这场恶仗,他没有机会进京面圣,也就不可能与沈霓重逢。
到达苍州后,沈霓用萧翎留下的户籍纸换了个假身份。
沈照渡心里一万个不乐意,但沈霓亲他哄他两下,他看不见的尾巴便左右摇晃起来,不情不愿地拿着假身份买了一座宅院。
宅院不大,胜在依山傍水,从他们二层的房间往外看,是碧蓝的湖天一色和洁白的雪山。
政局未定,沈霓也没有想要到四处奔波的念头,但湖光山色总有看腻的一天,她便让沈照渡把旁边的别院也买下来,改作学堂收留在流浪街头的孤儿乞丐。
她教文,沈照渡负责武。
平日授课的时候,她总能听到沈照渡气急败坏的吵骂。
“你手是瘸了伸不直吗?全部给我站直了!”
“现在是没给你吃饭吗?没打碎木板的今晚别吃饭了,反正吃了也白吃!”
“瞪什么瞪!就是说你白痴!扎马步都扎不稳,我一脚就能把你踢瘸。”
都是些半大的孩子,颠沛的生活让他们更崇尚武力,所以都跑去和沈照渡学武,沈霓念书的小厅里只有零星几个瘦弱的孩子。
可过没几天,情况完全反了过来,一些从沈照渡那边过来的孩子宁愿站着听讲也要留在沈霓这边。
沈照渡当天晚上气得饭都吃不下,躺在床上抱着沈霓愤然控诉:“我堂堂武官之首左都督,还是武忠梁国公,慧觉的关门弟子。我的马蹄踏遍大裕江山,是令外敌闻风丧胆的大将军,他们些毛都没长齐的小乞丐凭什么嫌弃我!”
他不是个与人交际的好手,愿意慷慨教授陌生人已是极限。
沈霓很想笑,但看得出他是真的灰心气恼,只能憋着笑意安抚他:“大将军跟小孩子计较什么,不是说好今晚要我松松筋骨吗?”
暖阁里还放着炭盆,沈霓只穿着一件薄纱大袖,藕粉色的肚兜与她被热气蒸得泛红的皮肤相差无几。
“我也被气得腰酸背痛,不如姐姐在上面帮我松松?”
沈霓被掐着腰抱起,刚张嘴想惊呼,就被沈照渡仰头吻住。
那天晚上,苍州下了第一场秋夜凉雨,淅淅沥沥地响了一晚,暖阁里的莺啼燕啭,听得沈照渡浑身潮红,到最后翻身将无力的沈霓压在床上。
沈霓□□懒洋洋趴在沈照渡身上:“现在消气了?”
“怎么不气?明天谁敢不来我这儿,都赶出去!”
沈霓又气又好笑,起身捏他鼻尖:“你这牛脾气,就不能把他们当成你的亲生孩儿对待吗?”
沈照渡用力哼了一声:“我们才不会生出这样顽劣的孩儿!”
到了第二天,沈霓把学堂座位挪到庭院,沈照渡的脾气立即大幅消退,不再动不动就骂人。再气急,只要沈霓眼神横过去,他立马闭嘴,耐心教导。
时间一久,孩子们又回到了他身边学武。
沈照渡高兴得连续几晚都要在上面给沈霓松筋骨。
中秋那天,沈霓没有设课,一早和沈照渡到外面的饼铺买了刚烤好的月饼分发给孩子们,给他们过了个快乐轻松的节日。
发完月饼后,沈霓回到家里,看到沈照渡蹲在门口举着个月饼,左看看右看看。
沈霓和他并肩而坐,听到他喃喃自语般开口:“这还是我第一次吃月饼。”
酸涩从心底涌上,沈霓挽着他的手臂靠在他肩膀上:“元宵的汤圆,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腊八的粥,以后都陪你一起吃。”
沈照渡垂眸,沈霓也在看他,眼里一汪柔情似水倒映着他的笑脸。
他把月饼递到她嘴边:“你先吃。”
沈霓不同他客气,张嘴咬了一大口,再凑上前去去他缠吻。
月饼过后,便是腊八粥,过了腊八就是年。
沈霓还在想应该安定留在苍州过年,还是偷偷逃窜回赵州见爹娘时,沈照渡给她带来了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
沈婳死了。
在御驾亲征凯旋的萧鸾面前,从宫门城楼上一跃而下。
消息是侯府的影卫传回来的,潦草地写在一张纸上。
纸张粗糙,笔迹潦草,她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才确认一遍都没有看错。
她起身钻进沈照渡的怀里,他默契地将她搂进安慰。
“为什么?”
她印象中的堂姐比谁都要强,为达目的可六亲不认,不择手段,怎么可能会自杀?
沈照渡把袖子借给她擦眼泪:“萧鸾要收拢兵权,为求自保,沈正平选择逼宫。”
自他假死后,萧鸾手下已无镇得住三军的大将,漠北一役只能由他御驾亲征。
怕武官趁机谋反,在出征前他吩咐文官弹劾打压手中握有兵权的重臣,手握重兵成国公自然是首当其冲的那位。
眼看要锒铛入狱,家破人亡,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沈婳。
利用沈婳压制萧鸾。
沈霓太了解成国公府的人了,堂姐和大伯都是野心勃勃又极为自私人,只有利益,没有亲情,会狠厉破釜沉舟并不离奇。
“萧鸾不接受威胁,所以逼死了堂姐?”
沈照渡摇头:“萧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倒是沈婳跳下城楼前说了一句。”
“三郎,我从前欠你良多,但从今以后,我便不欠你了。”
沈霓再次将脸埋进沈照渡怀里,将他紧紧抱住,如同劫后余生。
沈照渡亲亲她的发顶柔声劝慰:“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趁萧鸾心死如灰还没缓过来之前,我们必须赶回赵州保护沈府上下。”
他隐瞒了沈霓一些没有写在纸上的捕风捉影,例如影卫说的,沈婳怀有六个月的身孕,而萧鸾御驾亲征也是六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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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五十(正文完)
沈照渡带着沈霓风餐露宿赶到京城与赵州边境时,萧鸾发下第一次旨意——沈婳将以皇后之礼下葬永陵。
但在建的永陵到底是先帝的陵墓,还是当今圣上的,无人知晓。
第二道旨意紧随其后,褫夺沈正平爵位,处以凌迟极刑,锉尸枭首,抄其家,阖府上下同收入诏狱,待秋后处斩。
至于其他同党,大多已不堪诏狱酷刑,死于审问之中的摧残。
沈照渡拿着从库房里找出来的丹书铁券看了很久,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终只剩一句叹息。
萧鸾是守信的。
沈霓也记得沈照渡求萧鸾放过她一家的事,听到这道旨意也不免唏嘘。
“难怪皇帝会称孤道寡。”
兄长驾崩,知己离去,鸾凤分飞。
萧鸾前半生不断在抢夺,又不断在失去,走到最高处只剩自己的孤影陪伴。
一只大掌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回过神,面前的沈照渡正一脸不悦地盯着她:“你在我面前想别的男人。”
沈霓恨恨地揪他的脸:“又乱吃飞醋。”
在苍州时,别院里的小男孩想和她一起玩,他都要龇牙咧嘴,被沈霓拧了几下耳朵还振振有词。
“你对他们,比对小时候的我还要好。”
沈霓更气:“也不知道是谁老往树上爬,还一不高兴就消失几天。”
要不是他动不动玩失踪,他们也不至于空白十年之久。
无需征战沙场的沈照渡白了不止一个度,脸蛋被掐红一块仍不服气,自言自语地嘀咕:“就不应该告诉你这件事,他们是死是活与我们何干。”
沈霓故意凑前去看他的眼睛,沈照渡果然立刻别过脸。
“你在害怕?”
他立刻干硬反驳:“没有。”
沈霓噗嗤笑了:“我还没说害怕什么呢。”
他们与萧鸾沈婳太像,难免会代入自己胡思乱想。
沈照渡看着沈霓的笑靥,绷紧的下颌也在刹那间松缓,替她戴上一支红宝石金凤步摇:“他们走的是死局,但我们不是。”
沈婳想脱离成国公府独善其身,但沈正平不可能放弃这根救命稻草,而萧鸾虽有无上的权力,可肩上的江山不允许他有半点不义之举。
他不知道沈正平用了什么理由能威胁沈婳走上城楼,也不知道怀有龙种的沈婳为何要自我毁灭,更不知道萧鸾站在城楼下想的是什么。
不过这些都和他没有关系。
他想要的只有沈霓一个,面前的路只有一条,一路走到黑就是。
与沈婳和萧鸾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皇帝不好当啊。”他感慨过后,又斜睨向沈霓,“不过上一个皇帝幸运得很,死了半年还有人记挂着。”
沈霓装傻:“啊?谁这么长情啊?”
沈照渡眉毛瞪高,她笑着掐他的瘦削的脸颊:“酸溜溜的。来,吃口糖甜一下。”
被轻轻拢起的五指穿过他的指间,沈霓仰着脸轻轻咬他的嘴唇。
不仅京城在戒严,远在赵州的沈府也在镇抚司的严密监察下如履薄冰。
萧鸾一天不撤走那些人,沈霓一天不敢离开。
丹书铁券和龟息丸都准备好了,萧鸾一旦反悔要杀沈正荣,他们便立刻现身,冒欺君之罪保全沈府上下。
沈霓站在城内最高望江月楼远眺沈府后院那棵高耸出墙的杏树,赵州的冬风粗粝而刺骨,她将脑袋裹得严严实实的还不够,只有窝进沈照渡的披风里才感觉到暖和。
许是要下雪了,天空压得很低,群山立在混沌中,仿佛有恣睢的山灵在兴风作浪。
她低落叹气:“不知道明年的杏花会不会如今年一般绚烂繁盛。”
“一定会。”
沈霓来了兴趣,从斗篷里探出脑袋:“为什么?是雨水少?还是因为太冷?”
“都不是。”沈照渡紧抿的嘴唇微微上扬,明亮的眼睛直视前方,“因为明年你要嫁与我,它们不绚烂也得给我绚烂起来。”
沈霓向窗外摊开手掌,一片片雪花飘落在她掌心。
“下雪了!”
沈照渡不满地眯起眼睛,可对上沈霓弯弯的眉眼,还有被风吹得通红的脸,也跟着她一起抬头看天空。
雪花越落越大,天宫刮起清风,吹落无数柳絮,在人间纷纷扬扬落下纯洁的白,在一片灰蒙蒙中如缓慢下坠的流星,然后被寒风卷向远方。
“雪这么大,明天早上就能看到千树万树杏花开了。”
冻僵的手被一双粗糙温暖的大掌合拢,沈照渡低头哈气:“想打雪仗了?”
“幼稚的榆木脑袋。”沈霓用额头去撞他,“我说,明天杏花就能开绚烂了。”
虚拢的手猛地合紧,打开半扇的花窗缓缓闭上。
光影斑驳的窗下,沈照渡跪在床上,抬起那双雪白的玉足低头虔诚亲吻。
他从地狱中来,历尽千锤百炼,造就一副铮铮铁骨,不跪天地,不拜神佛,唯向沈霓一人俯首称臣。
暖阁里,粉融香汗流山枕,玉峰拨云,冰雪消融,谁说冬日无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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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父在妓院后巷的垃圾堆捡到他。
那时候他身上还连着脐带,只用一张桃粉色的薄被裹住,皱巴巴的身体上一块红一块白。
一出生就被遗弃。
他不止一次怀疑过,义父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不然以这跛脚大汉的自私暴躁性子,怎么可能慈悲到收养一个弃婴。
但很快他就推翻了这个猜测,因为这个老不死把他拉扯到可以走路之后,就把他扔到外面乞食。
哪管外头狂风暴雨,流金铄石,都要找到足够的钱财食物才能回来,否则等待他的就是一顿毒打。
“一整天就乞了个馒头?滚到门外去,老子看到你就烦。”
破屋外风雨凄凄,他蜷缩着瘦弱的身躯,依旧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半夜就发起了高烧。
头痛,喉也痛,他听着屋里比雷声还响的鼻鼾,头一次觉得万物无情,而他所处的泥潭更是残酷且暗无天日。
高烧他扛过来了,第二天义父看着他死气沉沉的模样,难得生出点善意,背着他到外面求吃求药。
大夫看到他毫无血色的脸和瘦到能看到骨头的四肢,立马给他们父子俩送了饭菜还开了药。
义父是不可能给他煮药的。
他蹲在一角,看着义父把肉吃完后将碗一摔,立刻爬过去把剩下的米饭抓进吃完。
等到晚上义父睡着后,他摸黑从外面的垃圾堆里翻出个没破底的陶罐,将药材都倒进去,加水煮沸,等到黝黑的药汁渐渐收干后将火堆踢开,静静等药汤放凉。
他太饿了,不仅把苦涩的药喝完,甚至把药渣也一起吃下去,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吃饱。
寒冷的夜突然灼热起来,沈照渡回头看,他家的茅草屋已经被烧掉东北角——他刚刚踢开的火堆点燃了那些干燥的茅草。
“义父——”
他踢开门,摇醒呼呼大睡的义父:“快起来,起火了!”
义父被吓了一跳,拉着他赶紧跑出门。
房子不是他们的,烧了就再找一个破庙就是。
但义父想不通自己到底得罪了谁,问他,他只面无表情地撒谎:“那个没了根手指的三癞子前几天跟你吵过架。”
义父咒骂了一句,杵着拐杖快步向三癞子家走去。
上阵父子兵,他们将无辜的三癞子狠狠打了一顿,还搜刮走他刚乞来的大肉包。
义父把包子五五分开,递了一块给他:“你小子还不错,还知道救我护我,以后老子就不打你了。”
后来他渐渐长大,贪官污吏也越来越猖獗,富贵人家不再对他们慷慨,他们的坊里越来越多人饿死。
不知道是哪一日,坊里的一角飘出阵阵烤肉香,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尸首越来越少,但坊里的乞丐却一日日减少。
他知道原因,义父还曾把那些肉带回来与他分享,而他都拒绝了。
就算饿死,他也不能沦落堕落到这种地步。
义父骂他脑子有毛病,可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印证了他的做法是对的。
义父被砍死后,他听说天子脚下的乞丐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要过得滋润,便一路北上,结果在赵州时因为饿得四肢发软,一脚踩空摔下山崖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看不到东西,只感觉到底下柔软的被褥,身上暖和的被子,还有口中淡甜的米香。
他蹑手蹑脚坐起来,自以为悄无声息,其实一直被深深注视着。
“肚子还饿吗?桌上还有米粥热着,你自己去吃。”
孤灯下,少女侧身而坐,红色织金的裙摆逶迤曳地,温声细语似涓涓细流,杏眼倒映着摇摆的烛光,像月光倒影的湖面,碧波荡漾,含情脉脉。
他一时看愣,少女让他去喝粥就喝,也没想过里面有没有投毒。
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虽然少女笑他粗鲁,让侍卫抓他,还把他头剃了,但他还是不计前嫌,给她抓死兔子。
真可惜,没吓到她。
但偷偷做好事还能被知道的感觉还不错。
他没有名字,义父叫他讨债的,坊里乞丐叫他死瘦狗,外面的人叫他臭要饭的,唯独她温柔地叫他无名。
那就给她送一只狐狸——狐狸比兔子难抓多了。
果然,他踩到了捕兽夹,要不是收脚的速度够快,只夹到小腿肚上的肉,他肯定和义父一样被人叫二瘸子。
沈霓的名字这么好听,他的也不能差。
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满身是血的狼狈相,偷偷放下歪脖子狐狸后立刻想跑,结果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他慌乱要跑,直直摔倒下台阶。
终于,他把沈霓吓哭了。
她哭起来好吵,还说自己疼。
是心疼。
他被她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很软,像饱满的蜜桃,轻轻一戳就会烂。
他敛起身上的刺——不能把她戳烂了。
她说:“无名,留在我身边吧。”
他有一刹那的动摇,但很快否决了。
在和尚庙只能吃素,他最讨厌吃素了。
而且留在她身边,就不能偷偷躲在她屋顶横梁上保护她了,不然会被人骂臭流氓。
他以为沈霓是个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但他的腿刚好,她就邀他一起进山,说想看看他是如何打猎的。
他很紧张,紧张得连夜做了三个弹叉,最后挑了一个最好看的去见沈霓。
义父说他是副又臭又硬的贱骨头,什么病痛在他身上活不过一晚,他也这样认为。
结果他兔子还没打到一只,瞄准时绷直的小腿突然一抽,顿时脱力摔进胁迫下的烂泥中。
沈霓想下来拉他,可他看着自己褴褛的衣服沾满湿泥,立刻阻止:“你在上面待……”
话还没说完,穿着枣红色骑装的沈霓已经滑下来,背过身蹲在他面前:“你上来,我背你上去。”
这太没面子了,他不肯,刚要挣扎着爬起来,不想又陷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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