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阿玉奇转身离去,沈霓蹲下把散落一地的东西一一捡起。
丝线才放了一半,沈霓鼻子越发酸痛,刚要抬袖擦去蒙在眼前的薄雾,忽然有人温声细语地问:“是敏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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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团从手中滑走,沈霓顿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去。
面前的母亲穿着月白的褙子,看着她的眼睛也红得像一只兔子。
“阿娘!”沈霓立马扑向母亲将她紧紧抱住。
不知道多少个春秋起落,沈霓终于再次回到了母亲的怀中,感受她温柔细腻的关怀与爱护。
“阿娘,敏敏好想你。是敏敏不孝,不能伺候母亲……”说着,她挣开母亲的双臂,提起裙摆就要跪下。
“不要!”母亲连忙扶起她,“是母亲不好,没能好好护住咱们敏敏,这十年里受委屈了吧?”
沈霓拼命摇头,立刻搬来凳子让母亲坐下说话。
“见到母亲,什么委屈都烟消云散了。”
沈夫人用袖子揩了揩眼角的泪,嗔了女儿一眼:“嘴里还是没句正话,也不知道沈都督是怎么受得了你的。”
听母亲说起沈照渡,沈霓耳朵一烫,可想到阿玉奇说他从漠北赶回赵州的话,嘴角随着沉重的心一并坠下。
“是我连累了他。”甫一开口,沈霓便再也忍不住哽咽,隐忍的泪珠与情绪终于崩溃而下,“娘亲,我不想他受一丁点伤害。如果阿玉奇一定要杀一个人,那我宁愿死的是我。”
沈夫人一怔,没有呵斥女儿的冲动,反而前倾着身子将她搂进怀里:“能让我们敏敏以命相许,看来这位沈都督是位千金难得的如意郎君。”
说完,她往后退了退,看着一脸迷茫的沈霓,没有责怪她是否自轻,只温柔地替她拭去泪痕。
阿玉奇早就和她说了沈照渡的事,知道这个权倾天下的左都督为了女儿牺牲了多少。
若站在天下百姓的立场,她会恨沈照渡英雄气短,但她现在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她只有感动二字可言。
“如果你真的喜欢他,那就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做傻事让他分心伤心。”
沈霓不自觉摸向耳垂的手僵硬了片刻,立刻转身借关门之意让风吹走浮在脸上的红云:“谁、谁说喜欢他了。”
等她坐回原位,沈夫人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弹了弹女儿的额头:“娘亲才不信你,十年前你说喜欢先帝,结果却是为了你大伯牺牲自己大好年华。现在你说不喜欢,我可不信你的鬼话。”
瞧见竹篮里还摆着那个未编好的刀穗,沈霓脑子一热,慌忙拿起刀穗塞进袖子里,等回过神来时,母亲正掩嘴而笑。
“不是给他的!”沈霓懊恼,赌气地把刀穗扔回台面上,“我就是做来打发时间。”
“是吗?”
沈夫人拿起那个还算端正的编结,用修长的指尖抚过缠绕的丝线:“是戟结啊。”
戟结中的“戟”通“级”与“吉”寓意连升三级,官运亨通,平平安安。
给谁准备的一目了然。
谎言被看穿,沈霓干脆破罐破摔,把因由都无耻地赖在别人身上:“都怪阿爹总是炫耀你给他的刀穗,闹得他也来折腾我。”
看着母亲摇头笑笑,她又忍不住要钻进母亲怀里撒娇:“我是不是很厉害?您只在我面前编过一次我就记得一清二楚。”
沈霓自小聪慧,读书时能过目不忘,不然老国公也不会给她取个小字叫敏敏。
“我生的女儿怎么可能笨。”沈夫人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就是感情那一窍总是开不了。”
三番四次被揶揄调侃,沈霓羞得脸红耳赤地想去捂母亲的嘴巴.。
知道自家女儿脸皮子薄,沈夫人也没有再出言揶揄,手指又摩挲着刀穗上的纹样:“早知道有这日,在你爹去卫所前,我就该把他的盘长结换成戟结。”
提到父亲,沈霓脸上的温度与颜色才缓缓下去:“家里发生这么多事,阿爹一件都不知道吗?”
每次回卫所当值,沈正荣都要待上半个月才会回来,所以在出发前都会把加强护卫,又怎么会让阿玉奇趁虚而入?
沈夫人有些沮丧:“上个月阿忠伯的儿子娶媳妇,和我告了一个月的假。我怕府里人手不够,便让牙婆找了几个人回来顶替一下,没想到那些竟都是那阿玉奇的人。你父亲一离开,他便挟持了我威胁全府上下,听他指令。”
沈霓算了一下时间,阿玉奇应该在确认沈照渡与她有关系时就出发到赵州布线,获取沈家信任。
此人果然心机深沉。
“所以说,我进城前收到的您的亲笔信,也是阿玉奇逼您写的?”
她的本意是投石问路,等确认家中无恙才安心进城,没想到投下的石头不是询问而是提醒阿玉奇猎物已经入网。
“不止是给你的信,还有寄到卫所给你阿爹的平安信,都是阿玉奇逼我写的。”沈夫人叹了口气,“会怪娘亲没有对你实话实话,让你置身如斯境地吗?”
“怎么会!”激动得直起身的沈霓又迅速蔫下去,伏在沈夫人膝头喃喃道,“我知道您的意思,沈照渡为了我从边关赶回来是心甘情愿,我不必愧疚到要以命相抵。”
看着竹篮里倾注她所有心思的刀穗,沈霓伸出手指在尾线上绕了一圈,又马上红着脸松开。
“死都不怕,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她朝母亲笑笑,“我答应您,再难也不会想着死。”
沈照渡还欠她一场流萤漫天和一只叫花鸡,在此之前,她舍不得去死。
高大的城门在沙尘滚滚中巍峨耸立,近在眼前。沈照渡眨了眨被风沙吹得通红的眼睛,再一次高举马鞭用力挥下。
跟随他征战多年的白蹄骍终于不堪连日赶路重负,受下这狠辣一鞭的瞬间,落地的前蹄一软,与背上的主人双双侧身摔倒,扑起铺天盖地的尘土。
官道旁边是草地,初夏时节,绿草不仅能没过马蹄,还能把他整个人淹没。
沈照渡躺在一片柔软中,冲着天上喊道:“从淇州到赵州这些路,你我也算个同伴,不出来拉我一把吗?”
四天的末路狂奔,他每到达一个地方,都有人在不同的人在跟踪他。
仿佛阴魂不散的鬼魅,四面八方冲他而来。
缓慢的马蹄声走进,一个阴影落在他微微眯起的眼睛上。
对上那人脸上的黑布,沈照渡嗤笑:“你们主公脸上也有‘贱奴’二字?”
蒙面人不悦地皱起眉头,正要开口,原本萎靡躺在地上的沈照渡劲腰猛然一挺,右手迅速抽刀,在起身时对着男人的脖子奋力一砍。
“啊——”
鲜血从断裂的脖子上喷洒而出,沈照渡在一众尖叫声中抖开从怀里掏出的束口袋,抬脚将头颅踢起。
惊慌逃窜的人扬起更大的尘风,那个恐怖的头颅准确落入他的布袋,被他反手打了个结背在肩上。
他没有时间躲避这些恼人的苍蝇,何不干脆利落地杀?
这样他还能以追击内鬼的理由为自己脱罪。
官道上洒满暗红的血,沈照渡抽走尸体上的水囊,走回躺在地上不愿动弹的白蹄骍旁边,将水倒在马头上替它解暑。
“起来,不然我连你也砍了。”
从城外到沈府的路沈照渡走过无数次,熟悉得就算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他腰上挂着昭武侯的腰牌,哪怕刚才杀了人也无人上前阻拦,反而路过的人都被一身鲜血的他吓得张皇躲避。
不同于平时,沈府的西角门半掩着。
沈照渡把马栓在和合二仙桩上,推门走进鸦雀无声的深深宅院中。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沈霓的家,虽不及昭武侯府大气,但曲径通幽,用椭圆石块铺就的小径蜿蜒而入,两旁嶙峋山石林立,误入山林。
要入正院,必先穿过竹青轩,沈照渡正要抄近路越过游廊的阑干,轩里忽然有人声响起。
“沈都督一身杀气不敛,不怕破坏了此处的清幽?”
沈照渡跨进游廊,抬头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前,胡服胡帽,却生得一张清秀的中原人脸庞。
他将手搭在刀柄上:“哪来的三姓家奴,竟敢教本侯做事?”
大败贺洪后,耶城里一直没有趁胜追击,大肆进攻,反而只鬼鬼祟祟地搞偷袭,唯一的可能就是率领他们打仗的首领并不在城内。
若无阿玉奇带领,那些北蛮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贺洪这种庸才打他们也绰绰有余,怎敢贸然出动?
背后飘来的血腥味渐浓,沈照渡蹙了蹙眉头,随手将装有人头的布袋扔到阿玉奇怀里:“你的人还你了,我的人你准备什么时候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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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漠北忍辱偷生二十余年,阿玉奇早把这个忍字参得无比透彻。
韬光养晦这四个字被他用最钝敝的刻刀刻在骨头上,没人能比他践行得更深刻,更长远。
他把布袋交给旁边的手下,与剑拔弩张的沈照渡对视:“我还是那句,都督不敛杀气,我绝不放行。”
沈照渡的刀上那一层若有似无的红影是用漠北人的血染就的,阿玉奇最敬重的那位兄长的血也在上面。
只有让沈照渡把刀卸了,他埋在心底那些懦弱的忌惮才会减退。
沈照渡倨傲地勾起唇角:“阿玉奇,信不信本侯赤手空拳也能杀掉你所有人?”
见他卸下金刀,阿玉奇脸上才有了点松缓的表情,示意手下去接:“除非沈都督能刀剑不入吧。”
穿过竹青轩,阿玉奇的人光明正大占领了这方苍翠庭院。
“能召集这么多被流放的犯人,你倒是有几分本事。”沈照渡定在正厅门前的人,“但也是些歪瓜裂枣,不成气候。”
三番四次被羞辱,阿玉奇也不见半点傀怍,反而停下来回身与沈照渡说:“谢家世代崇文,从不认为那些锋利无比的兵器是最伤人的。”
正厅的门被阿玉奇缓缓推开,沈照渡从愈发宽敞的缝隙间看到沈正荣夫妇被五花大绑在太师椅上,松弛垂下的双手立刻握成拳头。
“古人有云,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看到他被激怒的模样,阿玉奇脸上才显露几分得意:“沈照渡,如果我说你不在我面前自刎,我就杀了他们,你会怎么做?”
沈照渡怒视着他:“我会杀了你垫尸底。”
阿玉奇放声大笑,可笑意不达眼底,便被蔑视所覆盖:“不仅弃国不顾,如今为了自己的性命连心上人的父亲也可杀害。沈照渡,你就是个弃国弃家下流小人!”
“真想让沈贵妃听听你这番无耻之言,看清你那些肮脏的心!”
一听到沈霓二字,沈照渡像被定身咒缚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攻心为上,沈霓就在他的心上,是他的软肋,是他的死穴。
要让沈霓看到他丑陋的真面目,还不如在他身上千刀万剐。
正当阿玉奇洋洋得意之际,门口突然有人开口:“一个叛国叛家的无耻之徒怎么有脸说别人弃国弃家?”
他猛地回头,只见沈霓红妆覆面,头戴桃形金累丝镶宝石簪,一袭玄色织金锦飞鸟团花大袖罗裳,衬得她夭桃秾李,气势无双。
“你父亲尚在人世,却认了马哈木为义父,攻打养育你谢家百年的土地。”沈霓笑意一敛,看阿玉奇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堆臭气熏天的垃圾,“你一个认贼作父的禽兽,有什么脸面谈清流下流,忠孝仁义!”
“好!”
被绑在太师椅上的沈正荣大喝一声,阿玉奇的脸色更是难看,却一句也反驳不了。
沈霓回头看,时隔半个月,终于又见到了那张曾多次进她梦里骚扰的脸。
沈照渡身上的佩刀被卸下,下巴与眼圈都青黑一片,高高束起的头发散乱,唯独一双看着她不肯移开的眼睛依旧明亮,哪怕再狼狈也挺拔萧肃。
她正要走向沈照渡,身后押她进正厅的男人按下刀柄,抬高刀身拦住了她。
“娘娘,”阿玉奇阴沉着脸,皮笑肉不笑,“我叫你来,可不是让你唱龙凤戏的。”
他抬手弯了两下手指,一旁的手下拿起放在小几上的托盘走到沈霓面前。
“沈家于我有恩,我不愿血溅这座宅第,也不想只留一条绝路给娘娘。”阿玉奇对着托盘上唯一一只就被做出请的动作,“给你父亲,还是给沈照渡,由娘娘定夺。”
“无耻!”沈霓听完,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让我父亲去死,这就是你还给沈家的恩吗!”
阿玉奇大马金刀坐在正席上,摇着折扇嘲讽:“我可没有这样说,也没有觉得你会选沈老爷。”
说完,折扇唰的一声合上,大厅里站着的侍卫整齐划一拔出长刀。
“我要看的是沈照渡这个杀人如麻的恶魔惨死在心上人手中!”
天空乌云密布,却没有掀起任何一丝丝风,时常在庭院里啼叫的鸟儿此刻也歇了声,只剩杀气波谲云诡。
“娘娘,你已无忠君的美名,别连挚亲也丢弃了。”
沈霓没有理睬,挥开挡在身前的长刀,径直走向落拓的沈照渡。
不知经历了多少日晒雨淋,他身上脸上沾满尘土血污,看她走来时满眼的欢欣期待,像极了在泥淖里打滚后还要讨赏的调皮小狗。
“初次到我家你就这副打扮?进门前也不知道收拾收拾。”她拿出丝帕替他擦去脸上还算新鲜的血迹,“脏兮兮的,教人怎么亲得下去。”
沈照渡弯下腰闭上眼睛任她擦:“那你擦干净点,这辈子最后一个吻可不能随便。”
沈霓这个时候走向他,答案一切都清晰明了。
他不恨沈霓选择了他,因为这也是他的选择。
哪怕死,他也不会让沈霓落得一个弃父弃家的骂名。
“你就没有想过不回来吗?”沈照渡的笑容越灿烂,沈霓的心就越难过,咬唇强忍泪水,“你不回来,我也未必会死。”
百密有一疏,沈正荣迟早有一天会察觉家书的不妥,沈照渡也可以秘密送信给萧鸾,让他出兵捉拿阿玉奇。
但他自投罗网般来到这里,是必死无疑。
谁亏欠谁已经算不清了,或者说他们二人间到底存不存在亏欠也无法争辩。
“没有。”他回答得毫不犹豫,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不忍错过一秒,“我不想给你怨恨的机会,也舍不得你我之间再有芥蒂。”
他的人就要由他来保护,哪怕代价是死亡。
白瓷杯里的酒在震荡,沈照渡上前一步捧起她的脸吻上去。
没有情欲,只有不易察觉的眷恋。
“喂我喝吧。”他抵住沈霓的额头,再一次吻住她颤抖的嘴唇,急切地想要留住什么,“就算没有这杯毒酒,萧鸾也不会放过我,还不如由你来送我最后一程。”
咸涩的味道在唇齿间散开,沈照渡吞咽下那些温热的泪珠,用粗糙的手抹去她不断涌出的泪水,最后一次安抚地吮吸她的唇珠。
“死在你的手上,才是我这辈子最崇高的志向。”
他松开轻咬在沈霓唇上的牙齿,退后一步,拉开亲密无间的距离。
视死如归。
被擦干的泪痕又淌了一脸,沈霓迟迟不肯动,不肯拿起托盘上的酒杯。
被绑着的沈正荣突然站起身奋力反抗起来:“敏敏,让阿爹喝吧!阿爹老了,没几年可活了,你们不一样,不要……”
“沈霓!”沈照渡沉声打断沈正荣的叫喊,然后继续看向沈霓,“是需要我弯腰吗?”
沈霓用指腹擦干脸上的泪痕摇头,带着一层湿意拿起那只小小的酒杯:“你们都不用喝。”
她看向“载阳凝瑞”牌匾下的阿玉奇,对上他微微眯起的眼睛,红唇弯弯,嫣然一笑:“我来喝。”
说完,在一片脸色俱变之中,沈霓将杯子放到唇边,抬袖挡在面前,头往后一仰。
“沈霓——”
“敏敏!”
在两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下,沈霓平静垂下大袖,捏着杯子的手朝阿玉奇一掷,白瓷应声而碎,却无一滴酒液撒出。
她眼中闪烁着狂妄的光,睥睨着座上的人:“阿玉奇,你只能做沈照渡的手下败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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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四十三
药效上来得很快,沈霓放完狠话,呼吸顿时变得急促起来,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用二指圈住她细窄的咽喉——三指,四指,直到整只手将她的脖子掐住。
“唔——”
这种窒息感排山倒海而来,根本不给她任何反应和准备。
那只凶狠的手似乎有无限大,不仅能扼断她的咽喉,还能用力挤压她的肺脏,在她的胸口压上一座看不见顶峰的巨峰,要她立刻断气窒息。
“沈霓!”
沈照渡慌乱地抱住猛地往前跌倒的她。
在浓烈的胭脂也掩盖不了她此刻的苍白,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呼吸急促而用力。
用力吸气,用力抵抗着药效的折磨。
“我立刻带你出去,去找大夫,你忍耐一下!”他大吼着,手忙脚乱地将沈霓打横抱起,不顾刀光剑影相向,抬腿发狠地踹向握刀拦路的人,“滚开!”
长刀铿锵落地,男人被一脚踹飞,连续撞到后面好几个手足。
沈照渡目眦尽裂,看着挡在四周的人,像穷途末路的野兽,随时准备将捕猎者咬断撕碎。
“放、放下我……”
被抱起后,沈霓呼吸更加困难,不止是那只无形的手,连沈照渡极尽温柔抱起她的双臂在此时也变成了一种负累。
“你、你抱着我,我更难,呼吸了……”
沈照渡连忙跪下将她放到地上,凶狠回头瞪向那个罪魁祸首:“阿玉奇,你到底给她喂了什么药!”
酒本来是给沈照渡准备的,阿玉奇当然是有多猛的药就下多猛。
这药是他命人从西南带回来的,其毒性之烈能让人五脏六腑痛如爆裂,经脉尽毁,等毒素流遍全身,便会七孔流血,暴毙而亡。
但这也是听说而已,他还没有丧心病狂到拿活人做试验观摩。
现在看到沈霓脸色青紫,一双杏眼瞪大,憋得通红,嘴巴张大着拼命吸气,却不能缓解她半分窒息。
“解药,解药呢!”震怒之下,沈正荣怒喝一声扯断缚在手上的麻绳,扑向阿玉奇紧紧掐住他的脖子,让他也尝尝沈霓痛苦的滋味。
“快把解药交出来,不然我就让你陪葬!”
沈正荣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饶是阿玉奇想将他扯开,根本无济于事。
“没,没有解药……”他憋得满脸通红,嘶哑着嗓子咬牙用力说,“解药在漠北,不,不在我身上。”
悬在半空名曰绝望的巨石轰然坠下,碎裂的飞石与尘土冲进眼睛里,痛得发酸,只能靠眼泪稀释。
沈正荣被四个手下扯开,按回太师椅上,嘴上还不停大喊:“找大夫,快去找大夫过来!”
阿玉奇重重咳了两声才把气顺回来,连忙给离门最近的手下示意,让他出去找大夫。
他的目标不是沈霓,而且沈霓死了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疯狗的反扑,不是人能承受的后果。
有风拂过,沈霓的窒息感终于有所缓解,她颤巍巍地抬起手:“沈照渡……”
“我在。”沈照渡立刻抓住她冷如冰霜的手,放到唇边急躁地呵了几口暖气,“大夫快到了,你不要说话好不好?”
其实,他更想说——求求你。
求求你坚持下去,求求你,不要抛下我。
“怎么,临终遗言也不想听了?”沈霓轻轻捶了捶他的嘴角,“那换个人来听,不要你了。”
“不准不要我!”沈照渡大喊一声,想张开双臂将她抱紧,又怕伤到了她,只能巴巴地伏在她身边一句一句地哀求,“沈霓,你不会死的对不对,你是在骗我的,是骗人的!”
剧烈起伏的胸膛缓缓平复下来,剧烈的喘息声一点点消失不见,沈照渡一愣,以为她在好转的时候,沈霓那双明亮的眼睛却慢慢黯淡下来。
“扶我坐起来。”
沈照渡立刻小心翼翼将她扶起,然后侧过身让她倚靠在自己怀里,仿佛在捧着一只布满裂痕的瓷器。
“这样可以吗?”
沈霓气若游丝地强撑着眼皮,努力要看清沈照渡的脸:“听着,这是我最后留给你的话,你敢不听,我定然要你后悔。”
说完这长长一串,沈霓忍不住轻咳起来,刚平复的呼吸再度急促起来。
“你、你听清楚了吗。”没听到沈照渡的回应,沈霓掐他的手臂,“回答我。”
从前她就掐不痛他,现在更是虚弱得像一阵风,吹过就消逝,抓不了,留不住。
他强忍着哽咽嗯了一声,鼻音浓浓。
沈霓才松了口气,那种强压感又开始挤压着她的胸腔,仿佛沉入了深海之中,碧天还高的海水压在单薄的她身上,势要将她压成一张花笺。
“大夫来了也救不了我。你要记住,我死了以后,你可以报仇,可以崩溃消沉,但你不能死,一定一定不能死,听、听到了吗!”
她用尽全力,咬着牙挤出一个一个字:“你杀了阿玉奇,朝野上下便不会追究你,你依旧是权倾天下的都督。如果你敢殉情,敢自杀,我,我……”
咽喉似乎被异物堵住,沈霓倏地瞪大灰白的眼睛,如枯枝般的手像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沈照渡的手,连青筋都在颤抖。
“我不死,我听你的话,不会死!”
眼看沈霓的喘息越来越短促,沈照渡急切又卑微地哀求:“沈霓,我找了你十年,你不能就这样抛下我,不能!”
这十年他尝过穷困潦倒,受过刀锯斧钺的剐剁,从千军万马杀出尸山血海,越过刀山,蹚过火海,每一天都像在无间地狱中受苦受难,只为得见他的功德圆满,他的沈霓。
为什么上天总是不肯宽待他,总要将他在意的东西夺走。
明明他要求的不过一个沈霓!
他这具身躯受过太多苦痛与伤害,有皮开肉绽,也有刻骨钻心,但每一下都没有让他流过一滴眼泪。
正厅里静悄悄的,只有水滴落下的声音。
温热的泪不断滴在沈霓的手心,她五指收拢,用额头顶了顶沈照渡低头的脑袋。
“活下去,把我爹娘当成亲生的来照顾,好吗?”
力气流失得很快,因为缺氧,沈霓视野里一切都开始摇晃崩塌,连沈照渡近在眼前的脸都在不断变换。
她终于看清了无名黑瘦的脸,两颊可怜地凹陷着,衬得明亮的眼睛大大的,稚嫩的狠厉已经浮现,唯独在看着她时多了一分羞怯。
还有十七岁的镇北将军,阴沉乖戾,当她的目光没有落在他身上时,就会眼巴巴地看着高台上的她,难掩落寞与不忿。
后来他终于长大,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都督,在她身上用力沉醉,一次又一次将她护在怀中身后。
最后,是眼前现在的沈照渡。
不是锋芒初露的小狼,也不是傲睨万物昭武候,只是红尘中渺渺一粟。
他用十年时间造就一个金刚不坏之身,将她从深渊中救出,现在,她愿用眼睛为他塑上金身
“看着我。”
沈照渡听话抬头,眼睛通红,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一眨眼又慌然落在沈霓的衣角上。
朦胧的视野突然一暗,他眼睛微微睁大,含住他唇珠的两片嘴唇柔软而冰冷,血腥弥漫。
沈霓已经奄奄一息,说一句话也要分开好几次才能说完:“沈照渡,我喜欢你的,所以,别哭了……”
相依的唇齿一松,濡在他唇上的最后一点鼻息随风而散,怀中被他抱得固若金汤的城池顷刻沙泥俱下,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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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四十四
沈照渡的眼泪在沈霓气绝的那一刹那消失殆尽,五感都随她失去的心跳和气息终止。
他旁若无人地托起瘫软在自己怀里的沈霓,听不见沈夫人崩溃的痛哭,看不到冲到他面前跪下捶地的沈正荣,只将自己的明珠小心捧着。
他搂着沈霓的肩膀,让她可以舒服地靠在自己身上。
她的脸色苍白,还呈现着一种死灰色,偏偏她面容恬静,姿态安详,仿佛只是睡着而已。
不管是归元寺里,含章宫中,还是在他昭武候府,她睡着时都是这个样子的。
她现在只是睡着了而已。
沈照渡伸手拨开垂在沈霓额头上的碎发,替她擦去唇边的血迹,然后才抬头看对面的沈正荣。
“沈大人。”
沈正荣闻声抬头,沈照渡抱着沈霓从地上站了起来,巍然屹立,犹如远古的崇山,稳固而冷峭。
“这些天她撑得太累了,现在难得睡着,就让她休息一下,别吵醒她了。”
沈正荣起身接过他臂弯中的女儿,抬头,沈照渡面上的冰霜暂时融化成一汪清泉,但转眼又恍如看错。
他还是那个杀气凛然,嗜血成性的沈都督,杀人如麻,悍戾狞恶,从炼狱中来,向世间索命。
沈照渡转过身,一双淬毒的眼睛凶狠盯着牌匾下阿玉奇的脸。
阿玉奇仓皇后退,已无方才运筹帷幄的镇定,大喊着指挥手下一拥而上:“杀了他,快杀了他!”
寒刀从身侧砍下,沈照渡抬臂空手挡下白刃,拳头握紧往下一折,坚硬的刀锋铿然断裂。
他扔掉断刀,握紧血流如注的手掌,坑洼的指甲扎进血肉里,却察觉不了一丝疼痛。
他只是凡胎□□,有感觉,有情绪,有七情六欲,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沈霓。
沈霓是他的支柱,而阿玉奇亲手折断了他的支柱,砍断了牵住他的绳索。
这一刻,他只是被杀戮支配的野兽。
他怒喝一声,侧身避过刺来的长剑,握住那人的手腕狠狠一折,断骨入肉的声音先惨叫一步响起。
杀心已起,沈照渡每一下都是死手,在长剑掉落的瞬间,他搂着男人的脖子利落一扭,转身弯腰,直直将人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