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连经数事,人瞧着苍老几岁,他摆了摆手,“汤药备下,我想法子让他喝。”
皇帝重重一拍赵知光的肩膀,声如洪钟,威严十足,诘问道:“赵知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哀毁过礼,你是要你阿娘死后都不得安心吗!”
原本双眼猩红的赵知光,听见皇帝提起阿娘,人陡然清醒几分,喃喃道:“阿娘……
不,我不敢。”
人人都有软肋,看似最混不吝,性子又狠毒的赵知光心底最柔软的一块地方便是留给窦皇后的。
皇帝见有成效,大手从托盘上拿起药碗,厉声道:“若想要你阿娘安心,便把它?喝下。”
赵知光毫不犹豫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褐色药汁沾在白皙的面庞,他无知无觉,只是怔怔问道:“这样阿娘便能安心了吗?”
而他却?没等来?皇帝的回答,身子晃悠几下,又倒了下去。
早有准备的内侍垫在他身下,不叫赵知光受丁点皮肉之苦,宫里的人,这点眼色还是要有的。昏倒的赵知光被抬了下去,任凭他身份多高,平日?行事多么狠厉,人事不知时还不是任人施为。
捣乱的被竖着抬出?去,崔舒若又恢复了神?智,皇帝也终于得以安顿窦皇后的事宜。
他招来?礼部尚书,吩咐起皇后丧仪该如何操办。赵巍衡跟赵平娘还没有赶回来?,不过横竖他们是见不到窦皇后最后一面了,好在国?母丧仪繁琐,至少能叫他们在盖棺前看上一眼。
因此出?殡前妥善保存窦皇后的尸体也很重要。
一连串的事情吩咐下去,皇帝自己也累了。
他与?窦皇后毕竟是多年夫妻,少年起便互相扶持,一路历经风雨,好不容易他称帝,赵巍衡又把天下都打下来?了,余下的日?子明明可以享福,她却?撒手人寰。
天意弄人吧!
他累得闭上眼睛,很快就有人劝谏皇帝,请他先去休憩。劝慰皇帝,除了让他珍重身子,还有为了天下等等大帽子压下来?,皇帝本就疲倦,最终依言离去,也好让人为窦皇后整理遗容。一堆人围在此处,反倒是累赘。
崔舒若没走,而是留下来?和宫女们一起为窦皇后收敛遗体。
她亲手擦拭窦皇后的身体,从额头到脸颊,仔仔细细、轻轻缓缓,好似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也就是这个时候,崔舒若才意识到,尽管窦皇后肤色白皙,保养得宜,可眼角的细纹已?有数条,她的阿娘明明开始老了,却?仍旧似棵大树,温柔包容,总想将她们护在羽翼下,不受风雨侵染。
子欲养而亲不在。
窦皇后出?身世家?,自幼富足,曾被前朝武帝抚养,后又嫁给赵义方,一生不顺遂却?始终富贵。
她最大的企盼不过是身边子女绕膝,偏偏走时有三个子女都不曾见到。想起窦皇后对自己的好,崔舒若没忍住一边擦拭,一边滴落泪珠。但她没有歇斯底里,而是继续帮窦皇后擦拭手,动作放得更轻。
周围的宫女件崔舒若完全取代了她们,面上非但不见放松,反而惶恐之色更甚,但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阻。
崔舒若招手示意将金盆拿得近些?,自己伸手拧布,见眼前的宫女全是生面孔,状似随意的问,“先前倒不曾见过你们,绿倚她们呢?”
绿倚几个正是窦皇后身边得用的大宫女。
其?实别说是管事的那几个,整个殿内,崔舒若一个熟面孔都不曾见到。
端着金盆的宫女声音讷讷,显见是害怕极了,好在宫里嬷嬷规矩教得好,再害怕也没有把水打翻,“回公主?的话,圣人说绿倚姑姑她们伺候殿下不力,前几日?就被拖下去关?押起来?。”
崔舒若拧布的动作一滞,很快又继续使力,将布帛拧得滴不出?半点水,“哦。”
她继续为窦皇后擦拭身体,仿佛刚才真的只是顺口一问,因此也没怎么在意。可只有崔舒若自己清楚,她对此事的在意。
崔舒若始终觉得窦皇后的事情不是明面上那么简单,可未免打草惊蛇,她什么也不能表露。
等到窦皇后的遗体被收敛好,宫里也已?经被挂上白布,恢弘宽大的宫殿因为触目可见的白,似乎也染上悲伤,行走的宫人们也都是白布缠腰,头戴白花。
僧侣们也被召进宫,为窦皇后超度念经,钵声、木鱼声、念经声,嗡嗡入耳,搅得人心神?不宁。
天潢贵胄亦是凡人,不管是太子,还是崔舒若,甚至才八九岁的阿宝,都在灵前跪哭。和寻常百姓不同的是,皇后薨逝,内外命妇得进宫哭丧,品级低的甚至没有这个资格。
皇家?的丧事,也变相成了他人身份的昭示。
一个个,有些?明明连窦皇后的面都不曾见过,却?哭得像个泪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死了亲娘。
倒是崔舒若,她此时不复先前大悲大恸的模样,一身粗衣麻布,神?情木然的烧着纸钱,一张又一张,任凭烧着的纸钱轻飘飘的卷上天,又化作灰落在地上。
阿宝年幼,其?实也不算年幼,这个年纪在世家?里头已?经是半大小子了,再长两岁,如孙宛娘家?中?幼弟已?经能撑得起门庭。可他似乎比同龄孩童要愚笨几分,徒有一身力气?,倒像是注定?要被人当马前卒驱使的蠢儿。
他即便蠢笨几分,也是骨肉生就,被窦皇后万般疼爱护着。
在灵前,迟钝如他也知道没了阿娘,张大嘴巴、粗着嗓子大哭。崔舒若一手拥着肥墩墩的阿宝,一手烧纸钱。她没劝什么,也没用自己身为阿姐的权威强迫阿宝不许哭。
有什么不许哭的?
那是阿宝的亲娘,他该哭,也有哭的权利。
在绵长不绝的哭声里,崔舒若和孙宛娘的目光交汇,两个人一直都没有机会私下里见上一面。有些?事情,明面上不好讲,她不在并州更是不能将任何细小的东西都注意到,可孙宛娘不一样。
这个时机等了很久,直到阿宝哭累到睡过去,崔舒若借着将阿宝送回殿内歇息的机会出?去。
她清楚,孙宛娘也会找机会出?来?见她的。
而在崔舒若轻轻帮阿宝掖被角时,行雪匆匆从门外进来?,附耳道:“公主?,陈氏畏罪自尽,陈氏一族也具被下狱。”
预料之中?,亦符合情理。
可崔舒若就是觉得太快了,像是要可以掩盖什么一样。
她起身出?了殿门,果?然见到了借口出?恭的孙宛娘。她们两人互相给了个眼神?,便似毫无交集的错开。
过了一会儿,崔舒若出?现在孤僻无人的假山里,孙宛娘也等了有一会儿。两人的贴身婢女都被打发出?去望风,只剩下她们自己在寂静的假山里。
也顾不上什么虚礼,孙宛娘开门见山道:“舒若,你喊我来?,想必是为了阿娘的事。我不知你回来?后察觉到那些?异样,我亦不敢断言阿耶的定?论有误。
可从阿娘中?毒,再到陈氏被指认,期间阿耶曾派大理寺卿查明真相,但不知为何,在陈氏罪名被定?下前,阿耶私下召见过太子。也就是太子一离宫,伺候阿娘的宫女们全都被灌了哑药。”
孙宛娘秀丽的眉头一凝,“这里头任何一件事都无错,可全凑在一块,我想,以舒若你的聪明断不会发现不了疑窦。”
何需要什么?聪明, 但凡从常理推测,也?能知晓这里头必有内情。
她一路奔波回来,所以不清楚里头的弯弯绕绕, 可一直待在并州的?人不会察觉不出来。无非是那些人都选择了聪明人的做法, 顺从上意, 再者, 又不牵连自家利益,何必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独独可惜窦皇后, 死得不明不白。
可说句实在话, 即便知道事情跟太子?必有牵连, 她也?不知道太子?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害死窦皇后。窦皇后不掺和大位之争,她活着也?能变相确保兄弟几人的地位,若仅仅是为了陷害陈氏,着实是件不划算的?买卖。
但容不得崔舒若想太多,她和孙宛娘不能耽搁太久, 两人都?是找借口出来的?。
崔舒若抬眼, 柔皙的?面容多了几分认真,她抿了抿唇, 叮嘱道:“三哥尚未回并州, 眼下情形未明, 还请三嫂善自珍重。”
“我省得,倒是二妹你,大忧伤脾, 阿娘生前最?疼爱的?就是你,若她泉下有知, 必也?盼望你安好。”孙宛娘以嫂嫂的?口吻,情真意切道。
崔舒若垂眸, 握住孙宛娘的?手,以此示意自己听了。
匆匆叙话几句,又速速分别,朝着不同方向错开。
再到窦皇后灵前时,一切如昔。
崔舒若有心想查清楚真相,但伺候窦皇后的?宫女都?被关押,又被灌了哑药,想要入手怕是很难。但也?并非只有找当日宫女一条路。
等?到晚间,崔舒若趁着守灵的?间隙,命人将宫正司宫正唤来,这?是宫正司品阶最?高的?女官。
宫中女子?犯事,多是移交宫正司审理,即便后来被皇帝移交大理寺,可一开始确实宫正司录的?口供。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许口供曾被更改,但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下。
崔舒若把人唤来后,先没?理会宫正,而是自顾自的?烧纸钱,任凭宫正对她行礼。
宫正是个四十许的?女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除了宫正该有的?钗髻,半点?多余的?装饰都?没?有,脸上也?没?什么?笑,看着就严苛。她一板一眼的?跪下,崔舒若不喊起,她就不抬头,也?没?有任何小?动作。
想来一般的?威慑对她是没?用的?。
大齐新建,宫中伺候的?人多是旧朝沿用,这?位宫正亦如是。能历经两朝的?都?是聪明人,即便崔舒若用公主?的?身份压着,怕也?不会透露供纸以外的?任何话。
崔舒若后面还是平了她的?礼,可崔舒若都?跪着,宫正回话又怎可能逾越?
于是也?跪着念供词。
崔舒若烧纸钱的?手不停,神情兼具悲伤与威严,一字不落的?把缘由供词听进?耳里?。
在听到绿倚的?供词说窦皇后有意给太子?择家世显贵的?良娣时,崔舒若心中嗤笑一声,这?份供词摆明了是为陈氏罪名?做铺垫。窦皇后的?确有这?个念头,但只要陈氏不犯大错,她的?太子?妃之位就是稳固的?,完全?犯不着因此毒杀窦皇后,特意提出来不过是为了混淆视听。
等?到宫正说陈氏送上玉蔻糕等?点?心时,崔舒若取纸钱的?动作一顿,但外人压根看不出来,只像是在分纸钱一般。
接下来的?供词便不那么?重要了,可崔舒若仍旧是听完了,然后才叫宫正退下。在外人看来,仿佛只是崔舒若想知道事情的?过往,也?让窦皇后听一听。
实际上,是崔舒若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关键。
赵仲平一直想要和世家联姻,以此得到有力的?姻亲支持。而毒杀窦皇后的?糕点?是陈氏送的?,还是陈氏最?爱吃的?玉蔻糕。
太子?的?确没?有毒死窦皇后的?必要,倘若是毒死陈氏呢?
而陈氏为了替夫君讨好窦皇后,并没?有把糕点?吃下,反而珍惜的?送去给窦皇后,也?顺带帮赵仲平赢些好感。
可真是因为陈氏一心为赵仲平打算,最?后害了窦皇后,又害了陈氏全?族。
真相何其荒唐?
崔舒若一口气将数张纸钱扔进?火盆,任凭涨起的?火焰将其吞噬,像极了贪婪的?恶鬼。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好似疲倦而困了,藏在袖中的?手却攥成拳头。
真可悲啊。
她在脑海里?问?系统,“你说,若是我想用乌鸦嘴杀了赵仲平,要多少功德值?”
系统发出尖锐爆鸣。
【亲亲,统统不建议您这?样做!】
【主?系统一直不提倡用系统功能直接杀人,所以杀影响力越大的?人需要的?功德值越高,赵仲平现在还是统一了整个天下的?大齐王朝的?太子?,用乌鸦嘴杀他的?话,也?许不是功德值的?事情了,您可能会受到主?系统的?严重反噬。】
“多严重?”崔舒若没?什么?情绪波动的?问?。
【您说不定会受到同等?下场。】
大概系统也?感知到了崔舒若的?愤怒,它尽自己最?大努力提建议,试图消弭主?人的?火气。
【您也?许可以试试让他做噩梦?还有走路摔倒、吃饭噎到……以您现在的?功德值完全?可以支撑这?些行为,包括对皇帝。】
崔舒若嘲讽一笑。
她还是回应了系统,“多谢你的?提议。”
可她明显不会听系统的?建议,而是萌生出另一个念头。
杀人,怎么?能算是处罚呢?
人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要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在意的?一切在触手可得之际消失,那才算处罚。
而在这?时,门外传来硕硕声,像是铁碰撞的?声音。与之相随的?,还有沉闷厚重的?脚步声,又快又急。
崔舒若回头,正是一路风尘仆仆的?赵巍衡跟赵平娘。
第95章
二人身?上都有厚厚的尘灰, 赵巍衡脸上的胡子更是一茬茬冒出来,哪有以往风流倜傥,仅凭一张俊脸就能在风月地受姑娘们青睐的模样。
这些年, 变了太多。
物是人非。
不知从何时起宿花眠柳的少年脸上只剩风霜冷峻, 一身?运筹帷幄的野心?。
赵平娘也不再如过去那般明艳喜爱大笑, 见惯了沙场, 昔日?说笑的兄弟转瞬殒命,又被迫见到血亲卷入权利争斗, 她的脸依旧美艳, 却沉默许多, 只余凌厉与探究。
今日?,怕是近一两年来,兄弟姐妹几个到的最齐的时候。
崔舒若、赵仲平、阿宝,还有赵巍衡跟赵平娘。虽说少了个赵知光,但?他如今重病, 时而昏昏沉沉, 当半个死人看也就是了。
明明是灵前,明明众人都还未开口, 可当赵巍衡一迈进殿门?, 剑拔弩张的硝烟味便充斥整个大殿。
太子赵仲平率先开口, 他满面悲伤,“大妹、三弟,你们总算回来了。阿娘、阿娘她已去了……
她过身?前最担忧的便是你们几个, 既然回来了,听哥哥的, 先给阿娘上柱香。”
自?从几人的大哥故去后,他就接过了长兄的重任, 对待几个弟弟妹妹一向关怀。这番话他来说合情合理,可身?份一转变,变成太子与明王,这话听起来便不大对,总给人一种太子在?趁着窦皇后故去而彰显自?己长兄身?份的感觉。
不过,赵巍衡什么都没说,他接过太子递来的香,对着窦皇后的灵柩先拜再跪,复又起身?,再拜再跪再扣头……
他行的是最大的礼。
一旁的赵平娘同样如此?。
“砰。”
这是头与冰冷坚硬的地面碰撞发出的声响,赵巍衡实打实的磕头。而在?他的身?后,还有三五个随行的将领。
听闻赵巍衡跟赵平娘回来的消息,皇帝即便头疼,也从病榻爬起来,被人扶着来见两个孩子。正逢赵巍衡与赵平娘将香插入香炉,转过身?,赵巍衡叩拜皇帝。
他的动作诚恳尊崇皇帝,吐露出的话却大相?径庭,“敢问阿耶,阿娘究竟是如何去的?”
问法和崔舒若一开始差不多,他们都不信遣来的宦官所?言,执意问个究竟。皇帝把当初和崔舒若解释过的话原样再搬了出来。
可惜,赵巍衡到底是亲生儿子,更硬气些,压根不用容后再查,他站起身?,壮硕高大的身?体?竟似要盖过皇帝一般。也是,他们一个正当壮年,立下?赫赫功劳,一个正当暮年,靠权衡之术驾驭手底下?的人。
皇帝的手法不能说有错,可的确比不上赵巍衡的光明磊落。
“太子妃陈氏?呵。”赵巍衡嗤笑一声,顶撞道:“我虽与她不曾有多少交集,可也清楚她嫁予二哥后谨言慎行,试问阿耶,一个从来能宽容对待丈夫妾室的人,焉会因?婆母要为丈夫纳一门?显贵的妾就毒杀婆母。
陈氏,有那个胆子么?”
赵巍衡语气嘲讽,一点颜面都没留,毫无转圜的将疑点说了出来。
不讲话说破,是贵族皇室的共识。若是绕着弯,皇帝总能不着痕迹的掩饰警告,可像赵巍衡这样军中人直来直往的做派,委实叫人难以招架。
皇帝被噎了好半晌,最后也只能拾起皇帝的威严,质问道:“你连朕的话都不信了吗?”
“若非实话,叫儿子怎么信?怎敢信?”赵巍衡半点不吃皇帝这一套。
他看向皇帝的眼神布满失望,转而看向赵仲平,目光灼灼,“二哥呢?陈氏为你妻,在?阿娘灵前,二哥可能告诉弟弟一句实话?”
太子的手藏于袖中,紧紧攥住,才能迫使自?己不会因?为赵巍衡的昭昭质问而偏移眼睛。
太子咬紧牙,额间的青筋在?跳,仿佛十分生气,“我过往亦不知陈氏真面目,任由心?如蛇蝎的毒妇在?枕边多年,是我不好,我有失察之罪,三弟怪我也是应当。”
“好,好,好!”赵巍衡连道三声,眼里的怒火有如实质,时至今日?仿佛才彻底认识了他的二哥,“我当真有位‘深明大义’的好二哥,大齐当真有位‘仁德无双’的好太子。
只是阿娘在?泉下?有知,不知会否后悔生了我们几个讨债鬼?”
“三弟可是一时悲切,被迷了心?智,二哥不怪你,可在?阿娘灵前,还请三弟慎言。”太子一副长兄和事?佬的姿态,仿佛在?包容不懂事?的弟弟。
赵巍衡非但?不感恩,反倒是嗤笑一声。
他的桀骜果然引得皇帝动怒,指着他怒气冲冲道:“你……竟是要忤逆不成?
连你老子说的也不信,外头人人都道这江山是你打下?来的,想来你也存着这样的心?思,如今也敢逼问朕了,与其来日?你逼宫造反,不如我现下?把皇位让给你,免得他日?你我父子兵戈相?向!”
当着人前,皇帝的话不亚于诛心?之言,若是心?志薄弱些,可就是逼着人去死了。
被君父斥责不孝不忠,哪有活路?
赵巍衡也硬气,他身?上甲胄未脱,直接一个磕头,然后坐直脊背,“儿子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皇帝的胸膛起伏不断,声高凌厉,显是怒极。
所?有人都跪下?给皇帝求情,但?皇帝既然能生出赵巍衡这么个刺头,余下?的儿女又怎可能是软骨头。
赵平娘冷不丁开口,“阿耶犯不着动怒,三弟求的不过是真相?。阿娘陪着您风雨近三十载,晋室宫廷的明枪暗箭,前晋戾太子的多次刺杀,又为您操持中馈,生儿育女。
在?阿娘面前,难道便不值得您一句实话不成?
女儿亦不知阿耶您的怒,为的是什么,是气?还是羞恼?
您既然要在?阿娘的灵前逼死三弟,不如把我也赐死,我陪着阿娘一道,路上也好有个伴,一家人不孤单。”
对赵巍衡皇帝还能言词斥责,可赵平娘终究是多两分宽容柔软,那是他抱着举高高骑马的小?棉袄,而且赵平娘长相?酷似窦皇后,被她不冷不热的阴阳几句,反倒是让皇帝的气势弱了下?来。
“我何时要逼死你三弟了,你净是胡说,外头待久了,完全没了忌讳不成?”皇帝为了挽尊,最后才不轻不重的念了念赵平娘,比起对赵巍衡的指责,当真可以说是和颜悦色的关怀了。
可即便如此?,对所?谓的彻查真相?,皇帝也没有松口。
崔舒若知道继续闹下?去也没有用,皇帝是不可能牺牲太子的。她站了出来,脸上没有神情,仿佛失去了知觉,一只手牵着阿宝,淡声道:“阿娘灵前,你们再闹下?去是要她黄泉路上亦不安稳么?”
不论?几人出于什么目的,可对窦皇后无一例外都是真感情。
于是所?有人都沉默了,包括皇帝也没再苛责赵巍衡。他有心?包庇太子,对发妻亦有愧疚,几十年的感情哪能说没就没,他的伤心?病痛足有九分真。
他再如何绝情,到底是个人,发妻尸骨未寒,就在?她的灵前责罚无辜的三子,他做不到……
众人都安安静静的为窦皇后守灵。
皇帝咳嗽一声,他渐有年纪,曾经沙场拼搏的暗伤也开始折磨人,本高大威猛的人,此?时背影略显佝偻。
“阿窦,你怎能弃我而去,抛下?我一人孤独于世?”皇帝不失悲伤的在?心?间叹道。
几个子女见到幼时高大、能轻而易举将他们抱起的皇帝显露老态的脸,都软了神色,到底是阿耶,都有真感情。他们不是天生的皇家,过往受晋室迫害,一家人都常常担忧能否见到明日?的太阳,危难时互相?依靠的情谊做不得假。
第二日?,皇帝也没对自?己的孩子有任何惩罚,反而命人给訾家加封了郡公的爵位,还送去不少赏赐。甚至是赵巍衡,也送去赏赐,对外只说是嘉奖军功,连赵知光都送了不少药材,御医们一茬茬的进去,不知晓的还以为他的宫殿改做太医院了。
但?一切粉饰太平的和睦在?赵巍衡知道真相?时戛然而止。
“你说的可是真的?”赵巍衡呼吸急促,迫切追问。
孙宛娘秀美的眉头微蹙,言行举止仍旧温婉,“妾身?不敢虚言,皆是二妹亲口所?言。她说,若您不信案卷,可去甜酒巷一看究竟,那里有她暗中派人救下?的太子府下?人,足以证明陈氏送进宫的玉蔻糕乃是太子所?赐。”
赵巍衡早在?孙宛娘前头说的时候,心?里就信了七八分,崔舒若不是无的放矢的人。而在?得到孙宛娘的解释后,他彻底倒戈,比起陈氏害死窦皇后,或是太子故意毒杀窦皇后,唯有这个解释才合理。
他握住茶碗,用力之大,硬生生将其捏碎,“好一个太子!
我总以为我们还是一家人,尚且顾念几分亲情。可,宛娘,我的阿娘竟是因?他的一己之私而死,多可笑啊,啊?”
赵巍衡回忆起往昔自?己纵马狂欢,是二哥和阿娘替自?己在?阿耶面前求情,每每练武大汗淋漓,亦是阿娘轻声细语的为自?己拭汗。
他狂笑不止,嘲讽的泪落下?,“今后,我再无二哥,有的只是政敌太子。”
赵巍衡双手握着孙宛娘,“宛娘,我来日?必是要争的,你……”
“妾身?愿随夫君左右。”孙宛娘抬头,眸光清浅,温婉笑道:“夫妻一体?。”
赵巍衡一只手放在?孙宛娘的肩上,拥她入怀。但?他的目光始终放在?屋外,那是更广阔的江山。
二人回府,不过稍事?休息,很快又进了宫,这回有上次没见到的人。
赵知光。
他的衣裳空荡荡,身?子像是凭空被人劈做两半,整个人消瘦得紧。初时见到他,赵巍衡简直要认不出来。直到赵知光喊了声,“三哥。”
赵知光的声音轻微到像是随时能被风吹散。
赵巍衡如今只知道太子是间接害死窦皇后的凶手,至于赵知光,虽和太子交好,但?并没有证据证明他参与此?事?。今日?见到赵知光身?形消瘦、不成人形,多少怨气也发不到他身?上,反而多了点兄长对弟弟的怜惜。
“阿娘去了,你再伤心?也得顾惜身?体?。”赵巍衡叹了口气,劝慰道。
“我省得,多谢三哥关怀。”窦皇后的一场故去,似乎抽走了赵知光身?上的锋芒晦暗,人都软和不少。
软和的口吻,削瘦的身?形,谁能舍得苛责?
赵知光跟着几个兄弟姐妹一起守灵,好不容易到歇一会的时候,眼看着人都走在?前头,他跟在?崔舒若身?后,突然喊了她。
崔舒若回过头,面前虚弱的赵知光太有欺骗性,饶是崔舒若对他从未有何好感,此?时也愿意驻足问他缘由。
然而赵知光只是苍白着脸摇了摇头,“我无事?。”
崔舒若转身?继续走,徒留赵知光看着崔舒若在?阳光中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是个罪人, 注定永困黑暗,何必脏了她的裙角。
赵知?光慢慢扬唇一笑,如?珠玉般的清俊少年最终变作苍白病弱、消瘦如鬼的模样。可此时的他, 身上?的阴郁仿佛渐渐消散。
也许只有在痛失最珍贵的一切后, 才能顿悟, 真正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宫墙内长长的甬道, 困住的又何止是鲜妍少女的美好年华?
他怕是也走不?出去了。
近来波折甚多,赵巍衡打下南方, 彻底统一了南北, 也需按功行赏, 不?能因为窦皇后?的丧事耽误了。况且窦皇后?停灵多日,即便有冰块保存尸体,身上?也渐渐有了腐烂的痕迹,既然?子女都等回来,也到了盖棺下葬的时候。
在一众人眼里, 窦皇后?死得不?大合时宜。
可没人会扫天?家的兴头, 丧事时一个个比死了亲爹亲娘还悲伤。等丧事过了,按理该受国丧, 可连年征战, 人数锐减, 怎么?可能真让百姓三年不?婚嫁?
丧礼过了一段时日,皇帝就找由头下旨,鼓励百姓嫁娶生育。
加之皇帝为文臣武将们立功行赏, 庆功宴总要有的吧?天?下一统这样的大事,怎好低调呢?左不?过是顾惜窦皇后?, 不?要闹得鼓乐隆重奢靡过甚。
宫内的白布还未摘去,四处就已有了欢愉之声。
亲戚或余悲, 他人亦已歌。崔舒若受到旁人送来的请柬时,心中唯有此句浮现脑海。
她放下花筏烫金的请柬,青葱般的白嫩手指却捂住嘴,闷声咳嗽。崔舒若还是那?个崔舒若,人却憔悴了不?少,眉眼间?萦绕病气。
说来奇怪,当日赵知?光的病好了,崔舒若却开始不?适。终日里不?是发?烧就是咳嗽,有好几回连烧了十几日都没能好,甚至昏过去二?三日的,御医都没辙。
还有向皇帝进言打棺材冲喜的,然?后?晚间?就被赵平娘把家给砸了,第二?日又莫名其妙被人用麻袋套着打了一顿。
消息传到坊间?,说什么?的都有。
最多的一个,则是称崔舒曾夜梦仙人,被收为弟子,为的就是让天?下大安,如?今天?下已定,想来是到了崔舒若使命结束,该回到天?上?的时候。
因而没多少人担忧,一个个反倒认为崔舒若真要是死了,也是肉身留在人间?,魂魄怕是回天?上?享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