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舒若笑盈盈的?说出这件事。
她嘴上?说着?像是小事,其实是建立县衙威信的?第一步,此举不但能摸清罗良的?人口,多少男女青壮,还能让罗良氏族里的?族人知?道在氏族之?外,尚有县衙。
一切都是开端罢了。
诸明月抹额上?的?红宝石轻轻晃动,给这个温柔如地母的?女子增添了一抹锋芒。可她并不如红宝石锋芒毕露,而是轻柔一笑,应了下来。
底下的?族长们表现不一,可崔舒若清楚,只?要诸明月应下,族长们也就不足为虑,诸明月会做好一切的?。
大齐再厉害,崔舒若她在大齐的?地位再如何尊崇,在罗良都不够有威慑力。与其费尽心?思一个个下功夫,倒不如一口气全镇住,再挑选合适的?人,来费心?思收拢。
她今日的?目的?算是全有了着?落,接下来不过是些细枝末节。
没?人敢为难崔舒若,也没?人敢劝酒,崔舒若应付了些对她讨好的?人,待到感觉事情了得差不多了,率先起身走人。
她婉拒了罗良人相送的?请求,自己带人回程前?往县衙。
然而还走出多远,马车突然停下,行雪为崔舒若倒的?茶却一滴都不曾溅落。行雪放下手上?的?东西,主动掀开帘子询问,却听见护送崔舒若的?亲卫略微摸不着?头?脑的?声音。
“前?头?遇见的?好似是定北王世子率军。”
“定北王世子?”行雪喃喃了一句,也觉得怪异,下意识瞥向崔舒若。
这里离赵巍衡率军打仗的地方可有一定距离呢!
魏成淮再如何打仗, 也打不到罗良附近。但他也不可能无故率军跑去其他地方,要是被?有心人一参,一个蔑视军法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若是再严苛些?, 还可能被?参心怀不轨, 妄图谋逆。
自古以来, 有兵权就最受上位者忌惮,何况魏家有的不仅是兵权, 还有民心威望。
崔舒若听了, 也只是初时觉得诧异, 但也不过一瞬。她?很清楚,魏成淮不是一个会为了见她一面,就公然违抗军令,置幽州于不顾的人。
这里头?一定有其他的缘故。
果?然,外头?传来亲卫统领恍然大悟的声音, “魏将军是要运粮?”
另一道男声清越爽朗, 又因身穿甲胄,故而沉稳有度, “正是。路上正逢公主车架, 淮请拜见公主。”
统领便上来通报了。
其实不必统领通报, 崔舒若自己也能听见声音,魏成淮兴许也清楚她?能听见,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礼不可废。
崔舒若的声音从沉闷的车帘传出,便如林泉之水, 浸透人心,“可。”
单单薄薄的一个字, 仿佛真?的只是大齐尊贵的公主与百战不殆的勇猛青年将军,一次出于礼数不得不有的交集。谁能想到冷淡的声音背后藏着的秘密?
除了知晓内情的行雪。
众人都?不以为意。
魏成淮轻动缰绳,马喷着鼻息上前,停在了车架前。
他坐在马上,英姿飒爽,甲胄的厚重沉闷也掩盖不了面庞的坚毅俊朗。这副过于出色的面容,使得他与周遭粗粝的一切大不相?同,却又因天生?的武将凶猛、宽肩窄腰而融入战场。
只见他挺直脊背坐于马上,又有说不出的松弛感,拱起?手行礼,“末将魏成淮,见过衡阳公主!”
他是习武的人,中气十足,不需要多费力气,声音就极有穿透力,清清楚楚的落在崔舒若的耳边,好似在她?身旁说话一般。
一双白皙柔美的手掀开?车帘,缓缓露出神仙妃子般的面容,正是崔舒若。
她?颔首微笑,眉如远山,眸若点漆,“魏将军请起?。”
崔舒若的态度客客气气,任谁来了都?不能挑出不是,甚至客气得有些?过分了。在外人看来,便是崔舒若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找补,于是勉强关怀了两句,免得叫人非议,“行军凶险,还望魏将军多多保重,平安凯旋!”
这句话看似客气至极,却也包含了最真?切的祝愿。其他人是否听懂都?无妨,只要魏成淮能听懂就行。
他握住缰绳的手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显见是知晓的。
匆匆一见,又需分离。
但在这时候,见一面少一面,任谁都?弥足珍惜。毕竟,本就是意外之喜。
回去的路上,崔舒若听见旁人议论,隐约是在提魏成淮,似乎都?在好奇魏成淮怎么会亲自护送粮草。若非是敌军有异动想烧粮草,怕便是犯了错,被?主帅打发来送粮草的。
否则好端端一个世子,又是军中数得着的猛将,怎么会做起?送粮草的活?
事实上,旁人猜测的都?不对。
他是自请去送粮草的。
赵巍衡猛然见到魏成淮主动揽下此事,还满脸讶异,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让魏成淮不满意了,借此委婉表达不满。可赵巍衡想破脑袋也没?有想出来,难道是因为他前头?用坏了魏成淮的弓?不能吧,魏成淮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或者是他上回偷摸了魏成淮那匹好马?不可能,他做的隐秘,不可能有人知道!
总不能是因为他左脚先迈进营帐吧?
赵巍衡哪会知道,有些?人看着像过命的兄弟,其实暗地里想当他的妹夫。
等到护送粮草回营以后,魏成淮就莫名?发觉自己最近时不时受到赵巍衡送来的良弓。有一回缴获了上好的马匹,赵巍衡这个好马的人,竟然主动让给了他,实在叫人犯糊涂。
赵巍衡是个英雄,别的不说,但极为爱马,每每还总是觊觎他们这些?将军□□的良驹,看着就像是想把马偷回家藏起?来的。
还有赵巍衡忍痛割爱送好马的时候,真?是稀奇。
别说魏成淮了,就连军营里的其他人都?觉得奇怪,揣测纷纷。
若说哪里没?受此事影响,必然是崔舒若所处的罗良。前线军营的小事,哪能引起?罗良的变动,能叫罗良色变的近来只有一个崔舒若而已。
她?信守承诺,第?二日就督促人建造坊市。
而建造坊市需要劳动力,崔舒若一改以往命犯人或是征召劳工的举措,而是花钱雇人,自愿前来。除了每日的工钱,还供一顿饭。
不提将来坊市建成能给罗良、给百姓带来多少好处,光是现在就有不少人受益。
去做活,有钱拿,有饭吃,而且不拘是罗良人还是汉人。尝到甜头?,又有诸明月托底,受到的阻碍十分小。往昔不管是哪朝哪代派来的能吏,到了罗良都?要头?疼。势力杂乱,氏族有大多排外,连罗良的其他氏族彼此间都?看不顺眼,更别说是汉人。
可崔舒若从一开?始就让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这在罗良十分罕见。
偏偏她?就是做到了。
而且崔舒若是仙人弟子的名?声也渐渐传出来,罗良人都?认为崔舒若是上天派来帮他们的,那是神灵的旨意。至于在罗良周边生?存的汉人,则认为崔舒若是仙人指派来辅佐明主,结束乱世的人。
过往不也有这样的先例吗?
梦中被?仙人授予兵书,后来带着军队横扫天下,辅佐明主,载入史册。或是得到仙人指点,做了明君的谋士,来日位极人臣。
因此罗良的人对崔舒若都?接受良好,包括那些?族长们。
但也有人为此头?疼,崔舒若在罗良的声望越大,越受百姓爱戴,便意味着大齐的声望越大,地位越稳固。派来此处的细作,当日接到的命令便是将陈樑一事大做文章,闹得越凶越好,最好使得大齐与罗良关系破裂。
而今被?崔舒若一搅和,所有的辛苦都?落了空。
躲在暗处的细作,看着崔舒若与诸明月在众人的拥戴护卫下,出言激励建造坊市的工匠和前来看热闹的百姓,神情渐凝。面容普通憨厚的细作掩去寻常百姓不该有的恼恨不甘神色,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一炷香后,雪白的鸽子扑簌着翅膀离开?了罗良,去往另一个方向。
鸽子飞到周宁王世子身边时,下人正送药到案几上。
他取下鸽子脚上系着的信,挥手命下人退去。
等到展开?小小一卷的信纸,看清其中内容后,周宁王世子非但不生?气,苍白虚弱的脸反而溢出笑意,与有荣焉般夸赞道:“不愧是吾家血脉,肖似祖父。”
他不过才说了一句,便猛地咳嗽起?来,整个人犹如风中白纸,颤抖飘零。
周宁王世子的手修长如玉,可惜太过瘦弱,如同裹着层皮的骨头?,脆弱诡异,却有种破碎的美感。而此刻,那只白如雪的手掌上溅染鲜红血迹。
是他刚刚咳嗽时咳出来的。
他目光微凝,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一笑,眼神从讶异到本该如此的释然。
周宁王世子看着摆在眼前的药,想起?它的苦滋味,瞬时有了决断。他将药碗拿起?,走?到窗边的盆栽旁,慢慢将药浇灌其中,动作轻缓,嘴角带笑,仿佛做的是世上第?一风雅事。
他的嘴唇全?无血色,但人依旧单薄美丽,嘴角轻轻翘着,“也罢也罢,这药我无福消受,只盼你能长得好些?。”
有时候太过聪明透彻也并非好事,慧极必伤, 上天?待世人总不愿太?圆满。
然而不论周宁王世子想做什么, 目前都?看不出来, 也不曾影响旁人。
崔舒若也为罗良的事而忙碌, 她一向是要做便得做到最好的性子。既然皇帝把罗良托付给她,她必须确保即便哪一日自己离开, 罗良始终能井然有序。
唯一能做到这种境地的, 便是完整的律令, 严格的规章。
崔舒若下了大力气,规定坊市内必须统一用大齐的度量衡,还奏请皇帝,为罗良与中原的贸易专门设立监察府,以此?确保公正。倘若有暗中牟利、官商勾结等行为, 一经发现, 都?可?上报监察府,由监察府核实。
经过崔舒若的大力整治, 贸易上的歪风邪气为之一清。
但光让百姓富还不成?, 真正想要一个地方吏治清明, 民风清正,唯一的办法便是开启民智。只有如此?,才能叫罗良百族摆脱蛮字, 彻底开化。
崔舒若主?动向诸明月提起在罗良举办学堂一事,想要让罗良百族的人尽皆参与, 便不能离开诸明月的支持。
哪知崔舒若才对诸明月提起来,她就欣然应允, 且十分兴奋。
“公主?所言甚是,我亦曾动过在罗良开设学堂的念头,奈何仅凭我一族之力,无法做到。今日得知公主?所念,明月不胜欣喜。请公主?放心,只要能有学堂,我必督促罗良各族孩童前来。”
崔舒若却摇了摇头,“不仅是孩童,我听闻罗良各氏族的巫者、头领多?是代代相传,若是可?以,我希望他们也能多?些人来进学。”
“这?”诸明月迟疑了。
“他们大都?已经在族里?建立威信,有些甚至上了年?纪,当真要来吗?”
崔舒若点头,“要,不过可?以尽量选年?轻力壮些的。你放心,我不会叫他们和孩童们上同一个学堂,不会损了他们的威信。他们学的也不大相同,巫者可?以学医术、星象,头领们学些简易的术算总比靠打绳结记数要好吧……”
在氏族里?,巫者有沟通天?地鬼神之能,祈求风调雨顺是找他们,有人病了伤了也是找他们。可?巫者虽有代代相传的草药与房子,但不知医理,方子死板,无法准确的医治病人。
崔舒若也是仔细观察过后,才提出来的。
因?为汉人的郎中罗良族人信任不深,摒弃巫者去找郎中无异于天?方夜谭。还有头领们,即便他们昏聩无知,只懂得作?威作?福,可?只要他们从他们爷娘的肚子里?出来,就能有荣华富贵,就可?以奴役管辖的人。想要一口气薅掉他们显然不大可?能,那就只有通过读书?明理,试图引导开化他们。
崔舒若对诸明月稍作?解释,便很快令诸明月明白了当中的好处。
诸明月的确有眼?界,可?她毕竟在罗良长大,对自幼生长的土地除了由衷的依恋外,也识得她不能跳开自身环境去观察一些弊端。因?为对她而言早已习以为常,但崔舒若不是。
两人又细细商议了一番,待到离去前,诸明月突然对崔舒若行礼,态度郑重,“罗良能遇公主?驾临,是所有百姓的福分!”
诸明月对崔舒若深深弯腰拜下,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出自真心。
崔舒若站起身将诸明月扶起,同样道:“我于罗良不过是过客,郡主?才真正是呕心沥血,罗良的百姓也必定会世世代代铭记你所做的事。”
崔舒若所言,同样出自真心。
有诸明月的大力支持,加上读书?识字在哪个地方都?是金贵事,又怎么会没人愿意去?唯一出乎崔舒若意料的是前来的孩童里?,女?孩占了一半有余。
崔舒若看着里?头坐着的穿着罗良族服饰的女?孩,一时恍惚,她花了不知多?大的力气,才在并州的绣坊让极少数女?工能识字,可?在这里?,确有那么多?的女?孩能坐着识字。
她想,若是来日所有的学堂都?能如此?,该有多?好?
崔舒若暗自畅想时,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明明见过这景象的,在现代的时候。可?惜来了这里?不过短短几年?,便真的快要忘却了。
崔舒若不知道自己的努力能给未来带来多?大变动,可?只要能早一日让现代时的景象到来,她所做的便有意义。
不仅是崔舒若在罗良的战果?斐然,前线也是大获全胜。
只待赵巍衡所率大军打赢南边最后一位敌人,自此?以后,动荡多?年?的时代,便能再一次迎来南北一统的时刻。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上天?不会那么仁德。
它总要叫人有所缺失,才算满意。
崔舒若回到住处时,提着篮子正高兴,窦皇后和她一样喜爱吃甜食,于是水果?也喜爱甜的。今日她去一位氏族族长家中做客,那里?长了颗石榴树,颗颗石榴都?饱满可?爱,比普通的石榴要大上一倍。
崔舒若多?看了两眼?,族长的妻子也很识眼?色的主?动要送石榴。崔舒若婉拒了让下人摘好送去的提议,而是自己动手摘石榴。
她离开并州已久,和窦皇后之间全靠书?信往来,偶尔送些新奇的玩意,倒是窦皇后十分惦念她,天?还为冷就着人千里?迢迢送来厚衣裳和皮毛等等,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自是不会落下。
崔舒若也不知怎么回事,近来十分想念阿娘,待到这边事了,也到该回并州的时候了。
正巧今日瞧见这石榴,到时候连同书?信一起送去并州,不知阿娘见了可?会欢喜。
然而崔舒若才刚下马车,脸上的笑容都?未曾收,就遇上了前来送信的人。
来送信的是皇帝身边得力太?监刘公公的干儿子,崔舒若对他有印象,虚胖且白,像是吹气的大白馒头,但还挺顺眼?的,似乎是姓胡。
先头见到胡公公时,崔舒若还没有意外,宫里?时常给她送东西。
可?看清胡公公的脸色后,崔舒若脸上的笑凝固。等到听清楚胡公公说的话时,崔舒若彻底没了笑意,皱起眉。
只听胡公公焦急道:“公主?,皇后殿下病重,圣人有旨,请您速速赶回并州。”
“砰。”
是石榴从篮子里?滚落的声音,也不多?,就是一两个,毕竟石榴太?大,篮子又被装得太?满,怎么可?能永远稳稳当当呢?
前头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崔舒若伸手,恰好行雪递手,接过了一篮子的石榴。
崔舒若并没有被这个消息打击得一蹶不振,也不似寻常柔弱的女?子堪堪昏厥,而是冷静道:“行雪,你带人收拾东西。
庞德,你去找罗良郡主?,还有娄县令、喻校尉……”
崔舒若理智到可?怕,有条不紊的安排着一切。
若是有人能握住崔舒若的手,便会发现,冰的彻骨,全然不似她面上看着毫无波澜。
趁着人还没有来的间隙,崔舒若在书?房一封封的写信,有给太?守的,有给当地族长的,崔舒若把能想到的按次序安排好,再命人送出去。
等到人来了以后,崔舒若又开始交代事情,移交权责。
屋内是严谨的叮嘱,屋外是紧张的搬移,下人们还不敢发出大声响,即便走?得又快又急,脚步声却不重。即便如此?,密集的窸窣声还是如鼓点般敲打屋内其他人的心。
只有崔舒若始终不受影响,真正能影响她的人,并不在这。
崔舒若人喊得急,事情却交代得清楚,不过一个时辰就把事情移交清楚了。她送完人直接坐上马车,尽管时辰仓促,可?公主?府的下人也不是吃素的,行囊备好,亲卫列与车架两旁。
仅仅留下寥寥数个下人收拾府邸,其他人都?跟着一道走?了。
直到马车驶出城,过了河,崔舒若始终冷静且板着的脸终于有所松动。她望着漫天?霞光,还有被照耀的曜曜河水,眉间流露出一丝迷茫恸然。
阿娘怎么会病重呢?
窦皇后虽有旧疾,可?一直好好养着,御医也都?每个几日请一次平安脉。倘若有不对,早该察觉的,可?为何前几日她受到的信里?,阿娘还写了带阿宝在上林苑打马球。
一个患病的人会有这么好的精神吗?
若是打完马球后病的,又怎么会在短短时日内变作?重病……
崔舒若想起前一封信,阿娘字里?行间的愉悦,仍旧觉得难以置信。
实在是太?突然了。
崔舒若的脑海里?浮起种种猜测,当真是病重吗?可?惜她如今远在千里?之外,不能立刻查明,所有的一切便也只是猜测了。
接下来的时日,崔舒若紧赶慢赶,日夜不停。
她无所谓究竟窦皇后是真的自己病重,还是遭人暗害,只要她能在窦皇后活着的时候赶回去,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也好,系统抽到的起死回生术都?能救人。
只要窦皇后还活着就行。
星夜赶路,到了后面,崔舒若弃了马车,直接带人骑马。崔舒若的骑术还成?,就是体力不大行,可?也强撑着,硬生生忍下来,腿上的肌肤都?被磨破,结痂,又磨破……
但当崔舒若好不容易赶到并州城时,宫里?正好敲响丧钟,每一声都?灌进崔舒若的耳朵,使她避无可?避。
第92章
崔舒若身体晃动, 周围人簇拥在她身旁,生怕她从马上跌落。尽管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可崔舒若始终紧紧握住缰绳, 再如何晃动也没有从马上掉下。
她闭上?双目, 咬紧牙, 再睁眼时双眼虽有疲惫而泛起的红血丝, 人却精神了许多。
她道:“我没事。”
尽管已经知道彻底来不及了,崔舒若还是快马进?宫。一路上?, 她仿佛听不见别的声音, 见不到别的人, 只是一具不断往前的行尸走肉。
所幸前往窦皇后寝殿的路不知走过多少回,熟悉到崔舒若即便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她用尽力气跑进?窦皇后的寝殿,从来坚强的人,却在看清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窦皇后之后, 双脚不知怎的就失去力气, 跪倒在地?。
嗑噔一声,多疼啊?
但崔舒若恍若无所觉。
她无视宫人的搀扶, 自己挣扎着?爬起来, 踉跄着?迈向窦皇后。
崔舒若的眼里, 只剩下无知无觉的窦皇后,她冰冷冷的躺在那,一定很不舒服。
“衡阳!”
“二妹!”
“阿娘已经去了, 你清醒些!”
耳边似乎萦绕着?声音,可崔舒若已经听不见了, 她跪在窦皇后床榻前,紧紧握住窦皇后的手, 试图搓热,又?放在脸颊上?,疑惑道?:“怎么搓不热呢?阿娘,你的手这么冷,是不是很难受?”
“衡阳,你魔怔了!!”
嘈杂中,似乎有人将?崔舒若碰倒,连带着?逼迫她松开窦皇后的手。
崔舒若死活要握住窦皇后的手,她喃喃自语,“阿娘,我?帮你把手捂热,捂热就好了,捂热就好了……”
她在脑海里不断重复,“系统,我?要用起死回生术,我?要用起死回生术……”
崔舒若不停重复着?,眼神里的光似乎都灭了,只知道?不断地?重复。
【亲亲,起死回生术是没办法对死人起效的,您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多简单的四个字啊,可亲人的故去是切肤刮骨之痛,永远也无法磨灭,怎么节哀?谁能节哀?
崔舒若痴痴的笑?着?,她想起自己现?代时,她的父母出车祸死了,她是侥幸活下来的那个,长辈们牵着?她的手看见的便是被白布盖着?的亲人。
那时候,她的母亲也是这样的冰冷。
多可悲啊,她以为是失而复得,却是再一次失去。
是上?天为她编织的一个可笑?的梦,终究破碎。
她再一次失去了阿娘,变作孤儿。
何其残忍?
崔舒若沉浸在两?世的悲欢种,难以抽身,直到手指间突然传来剧痛,才将?她重新拉回人世,豆大的泪珠从崔舒若的脸颊落下,再滴落在地?上?,化作一朵悄无声息的花。
她终于放声大哭。
“阿娘!阿娘!!
是我?回来晚了,是女儿不孝!
你起来,再看我?最后一眼,好不好?”
她痛哭流涕,半边身子伏倒在床榻前,哭到颤抖,声音嘶哑,可床边站着?的几个人却松了口气。
能哭就好。
另一个哭不出来的,已经吐血昏迷,被御医拉到后头针灸了。
赵巍衡跟赵平娘还在战场上?,如今能站在床榻前的,也就剩下皇帝赵义方、太子赵仲平、五皇子阿宝,还有其他妃嫔并她们所出的皇子。
细数下来,最为悲伤的便是崔舒若跟赵知光。
而他们二人,一个是窦皇后最为疼爱的,一个则是骨子里厌恶轻视的。
也不知窦皇后死后若真有灵,是该欣慰呢,还是该感慨遗憾?
也不知过了多久,崔舒若终于抬起头,她用手擦干眼泪,哪怕鼻子通红,眼睛布满血丝,可狼不会变成羊,聪明人再悲恸脑子依旧聪明。
崔舒若看向皇帝,直言不讳,目光紧盯,“阿耶,阿娘当真是病重吗?”
若真是病重,大多面颊消瘦,但窦皇后的体态并没有多大变化,紧皱的眉头则说明了死前的痛苦。尽管没有乌黑的嘴唇,光凭神态,也足够叫人察觉些端倪。
皇帝一见,果然瞒不住崔舒若,他也不准备瞒,众目睽睽下发生的事,总要有个交代才是。
于是皇帝悲痛的叹了口气,眼里不失厌恶憎恨,“不是,是下毒。”
“是谁?”崔舒若紧紧追问。
“太子妃陈氏。”皇帝回答道?,他顿了顿又?补充了句,“我?已命人将?她关押。”
太子赵仲平这时候也跟着?道?:“是我?失德无察,才令那毒妇做出此等忤逆人伦之事!”
太子脸上?的神情愧疚,兼具和皇帝如出一辙的厌恶。
崔舒若依旧悲伤,思绪却已经从其中拔出来,她没由来的防备起来。
周围的一切,像极了故意布置的谎言,包括太子与皇帝的每一个字每一个举动,都熟练到刻意,像是早早在脑海中演练过。
崔舒若心?中警铃大作,越是如此,她面上?越是不动声色,配合骂道?:“阿娘对她那般好,焉知会是包藏祸心?之人!”
她心?中不信,陈氏谨小慎微,说句难听的话?,称陈氏胆小如鼠都不为过。再者说,毒杀窦皇后能给陈氏带来什么好处?
杀人总要有缘由,没缘由的事怕多有诬陷嫁祸。
她趁着?这个机会观察起每一个人的神情,哪怕是一个细微的动作。
皇帝眼里全是对发妻故去的感伤,“你阿娘中毒后,全靠御医吊命,唉!”
崔舒若知道?窦皇后的痛苦,所以她更不会仅仅沉溺悲伤而让真正的罪人逃脱,她悲伤呜咽一声,“阿娘……”
在崔舒若酝酿着?要如何使得他们多透露几句时,寝殿后头踉踉跄跄走出一个人,他披头散发,全然没有王爷的尊贵体面,眼睛猩红,头上?的针都尚未被拔完。
赫然是前面得知窦皇后死讯吐血晕厥的赵知光。
赵知光身后还跟着?御医,似乎是想要拔掉剩余的几根针,又?似乎是想劝慰赵知光莫要大悲,大悲伤身。
赵知光的出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走,包括崔舒若。
她清楚赵知光的偏执,还有对母爱的求而不得,任是谁也不该是赵知光害死了窦皇后。
可当崔舒若正视赵知光时,分明看清了他脸上?深深的愧疚自责。
愧疚?自责?
他为何会有这样的神情?
崔舒若猛然抬头,意识到了什么。
赵知光是不是知道什么?或者窦皇后的死与?他有关??
崔舒若知道自己已经接近疯魔, 这个猜测过于无根据,也过于大胆,甚至超脱常理。
子弑母, 乃大罪。
赵知光再疯, 却?始终渴慕窦皇后的母爱, 他可能杀任何人, 甚至是赵仲平、赵义方,但独独不可能害窦皇后。他一身别扭的性子可谓全是因窦皇后才生成的。
但经历大悲大恸的崔舒若, 仿佛也失去了理智, 她甚至为自己莫名的想法找到了借口, 说不准赵知光是间接害了窦皇后呢?否则他为何要自责愧疚?
然而这样的念头太过不合理,崔舒若的理智渐渐回笼,再端详起赵知光时,他脸上明明就是难以自抑的刻骨悲伤,哪有其?他神?情。
“你该清醒些?了!”崔舒若在心里告诫自己。
在朝堂插手政事, 养成了一副多疑的性子, 总是小心谨慎,可眼前不是那些?政事, 是她的阿娘故去了。
她可以怀疑人, 却?不能没由来?。
在崔舒若冷静下来?的间隙, 赵知光已?经伏到窦皇后的床边,痛哭不已?。他哭到唇色乌衬,身体颤抖, 脸侧的发丝全被泪水浸湿,呜咽之声, 闻者伤心见者泪流。
众人劝诫不下,旁人又拉不走他, 御医进言,“只怕是悲伤心肺,迷了心志,而今之法,怕是只有强灌安神?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