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此,在一切从简的这一日,光是这身?代表了品秩的嫁衣就够将一切撑起来。只要她是一日的郡主?,只要齐王一日还握有权势,就没人敢欺负她,夫家也不敢对她不敬。
许是察觉到了窦夫人跟崔舒若的到来,赵平娘回?头粲然?一笑,明艳无双,倾倒众生。
窦夫人望着娇媚艳丽,容色灼灼的女儿,眼?底多了些欣慰和感叹,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女儿也到了出嫁的一日。她下意识的拂了拂鬓,那里?还有她早起时刻意藏起的几根白发。
也不知窦夫人此时心中是欣慰多一些,还是感叹多一些。
她牵起后进来的崔舒若的手,朝着赵平娘走去。
赵平娘的面?容上全无新嫁娘的惆怅,反而尽是兴奋与笑意。是了,她这回?出嫁,不但仪式是在自家,就连新郎也是装模作样的带着她上花车转悠一圈,最后还是回?到齐王府。说来说去,都在自己家里?,她怎么想都难有离别悲意。
原本有人向齐王进言如此不妥,哪有女子出嫁以后又回?到自己家中的,然?后被齐王一顿臭骂,指着那人的鼻子说,难不成硬是要打开城门让花车穿过西秦的军队走到昌溪去不成?
那人被骂得?讪讪。其?实只要在城里?另寻一处府邸就成,但齐王显然?是刻意歪曲他的意思,说到底就是疼女儿疼得?不顾规矩。齐王的态度摆得?坚决,自然?就没人敢说什么。
不提一些人的腹诽,赵家上下对这个提议相当满意。
赵平娘坐在铜镜前,窦夫人过来后,直接依偎上,撒娇道:“阿娘。”
窦夫人浅笑着点了点她的头,“都要嫁人了,怎么还是长不大。”
赵平娘平日里?和窦夫人撒娇的少?,今日许是要嫁人了,即便不怕,可也忍不住留恋,哪怕她还能住在这里?,可到底不一样了。
窦夫人嘴上说她,但在赵平娘抱着她,看不见脸上神?情时,眼?里?噙了点泪。
崔舒若走上去,不着痕迹的帮窦夫人挡着点,让她能用帕子擦泪,然?后笑盈盈的夸起了赵平娘,“阿姐今日如此美,我从进门起就移不开眼?啦!”
她说话俏皮,即便夸人也叫人想笑。
赵平娘和窦夫人都指着她,喊她促狭鬼。
窦夫人和崔舒若陪了赵平娘许久,安慰过她,很快就到了天色昏暗的时候,訾甚远也带着花车来迎亲。他带的傧相大多是武将,不像赵巍衡能有郑家郎君替他打小抄作诗,好在他的学问扎实,当初訾家老家主?不惜重金聘请先生,又诚意十足,别的瞧不出有何建树,但在今日成婚却在吟诗上初见成效,完全为难不了他。
不过,吟诗游刃有余,却不代表能逃过姑嫂们的棍棒相加,这回?孙宛娘和陈氏都在,可算是把?訾甚远和傧相们都折腾得?够呛。
千辛万苦终于接到了赵平娘,他跟赵平娘一起拜别齐王夫妇。
原本该是齐国公夫妇告诫赵平娘为人妇后该自贞持家等等,但到了最后,訾甚远主?动跪下来,郑重磕头,承诺自己一定会善待赵平娘,爱她护她敬她,若有违此言,天人共戮。
訾甚远能说出这一番话,不管他日是否变心,至少?如今真?心诚意,也能让齐王夫妇有所宽慰。
崔舒若深处其?中,看着满园的喜气,看着赵平娘拜别爷娘,在热闹背后,何尝不是灵一种惆怅,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即便是爷娘也有与子女分别的一日。
崔舒若不是个爱伤春悲秋的人,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她很快恢复笑容,随大流的恭贺着这一切。
直到目送赵平娘上花车,喧嚣声似乎渐渐走远了。崔舒若走到窦夫人身?边,拥住她的肩膀,轻抚她的脊背,柔声宽慰。这一刻,窦夫人终于绷不住,不住的落下泪来。
而前院的那些武将们则开始拼酒,一个个大快朵颐,好不热闹。
喜庆的一日很快就过去了,等到第二日,即便府邸上仍旧挂着红绸,随处可见红灯笼,但早起的武将们依旧是各个精神?气爽。整座城池,重新陷入寂静与肃穆之中。
他们白日里?还要上城墙,观望西秦的军队要做什么,会否突然?攻城。
那些将领昨日与今日的面?貌相差太大,明明昨日还是狂疏大笑,完完全全要醉生梦死的做派,可到了今日,俨然?又是一副不教胡马度阴山的肃穆与严阵以待。
崔舒若作为旁观者?,亲眼?见证二者?的变换,才?愈发清楚那些将军们身?上的重责。他们何尝不担忧自己能否守得?住城、能否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可敌人兵临城下,他们的恐惧不能表露分毫,因为只要身?上穿着那身?盔甲,还担着官职,就是满城百姓的指望。
不可惧,不可退。
这是武将的宿命。
也不知从何时起,局势愈发严峻,府里?常常能见到面?色严肃的武将,书房里?的灯烛等燃到天明,齐王也越来越难到,每一回?遇见都是身?后跟着一大群披坚执锐的武将,行色匆匆。
城外的攻势越来越凶猛,赵巍衡迟迟没有回?来的迹象,西秦的将士却像是发了疯一般想要打下乐东郡。有时夜里?都能听见冲撞车不断攻城的声音,闷厚沉重,似乎敲打在城里?每一个人的心头,生怕城门或是某处薄弱的城墙会抵挡不住,就此沦陷。
随着局势愈发紧张,城里?人心惶惶,粮食也被严格的管辖起来。
眼?看人心越来越不安稳,守城死的将士越来越多,窦夫人做了主?,她们虽不能上城墙杀敌,但也不能干坐着不动,于是带着崔舒若她们开始在后方帮忙。
金尊玉贵的王妃、郡主?都亲自出来缝补衣物,还有分发粮食,是否真?的减轻负担不说,但大大激励了士气与民心。
到了午后,便有络绎不绝的妇女出来,跟在窦夫人身?后主?动干起活。
浆洗衣裳也好,照顾伤兵也罢,总之是群策群力,众志成城。没人想回?到被胡人奴役的日子,她们亲自尝过城破的滋味,又怎么愿意再?经历一回??
这一次,便是死也要守住城池,守住她们最后的尊严。
渐渐的,崔舒若身?上的衣裳也从华美的绸缎丝帛变成了简朴的衣裙,裙摆甚至遮不住鞋面?。白日里?她也要跟着亲手去做活,绝非做戏。
但也并?非没有好处,她从原来的走几步就喘,变成了即便爬到屋檐上收药材也能如履平地。
某一日,甚至听到系统与众不同的提示音。
【叮,体力值+1】
感情体力值的上限是能够通过锻炼而提升的,幸好她没有耗费功德值兑换。
崔舒若没忍住和系统争辩起来,硬是让理亏的系统主?动请她品尝它最心爱的小瓜子的味道。这个时代还没有瓜子呢,崔舒若当时笑得?宛如得?到强盗宝藏的幸运儿,兴奋又高兴。
这样的日子充实而又紧迫,她似乎也真?正融入了这个时代。
唯一可惜的是,她每日里?会记住好些面?孔,又会亲自送走他们,见证他们的灵魂消散在天地之间……
每当这个时候,她会想起魏成淮,自己仅仅是送走能认得?了却叫不出名字的人,尚且如此难受,他和胡人对峙多年,送走了无数袍泽、至交,不知又是何种心情呢?
不知从何时开始,崔舒若的袖子里?藏了把?小巧的匕首,形影不离。
若是有人能壮着胆子跑去问过赵家所有的人,说不定便会发现匕首不是赵家人送与她的。
的确不是,那是一个人不远千里?,夹带着信封,悄悄赠予她的。
是他少?年时亲手杀了一只老虎,被阿耶所奖赏的匕首。
虽小巧些,但削铁如泥,还可以藏于袖中,最适合防身?。
第62章
每当迷茫时, 她便会下意识的摸摸袖子,想起自己头一次回信时写到的有关痴傻的岁岁,还?有乐东郡百姓的事, 那时候魏成淮给她的回信。
他?说, 乱世下无人能独善其身。胡人残暴, 即便是你我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何况百姓?连年蹂躏,不仅是胡人治下百姓受苦, 即便其余侥幸得生的州郡也大都十室九空, 户户白帆。
但正如同而今在皑皑雪地里挣扎生出?的春意, 汉家也终有能重振荣光,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的时候。
到那时世上不会再有如岁岁一般的孩童、不会有满城的遗孀、不会有思念儿子而哭瞎眼睛的阿娘。到那时不论?是死?去的无辜百姓,还?是战死?疆场的将士,他?们的灵魂都会得到慰籍。
他?还?说与其沉湎悲痛,不如亲与为万世开太平, 而她为百姓们?所做的一切, 即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他?也有所听闻。
君已勉力,当心安乎, 世上当权者众, 及君者寥寥。北地闻君皆赞誉有加, 余亦钦佩。余本忘怀生死?,思及君,方知眷恋。即是修罗尸海, 亦必兢兢求一生路,望有与君相见日。
唯愿卿安”
他?写下的整封信, 不见一丝旖旎,唯独堪堪结尾时, 透露出?一丝心迹。
看吧,即便是曾经纵马长街的少年权贵,在心爱的人面前,也会变得慎重持己,生怕有半分冒犯。前面是止乎于礼的克制,最后流露的只言片语是因情而生,是无法掩饰的拳拳真心。
崔舒若她可以不需要依靠任何人,可在信念坚定者的面前,很难不受其感?染。
最开始的崔舒若所求所望,不过是在乱世里活下来,最好能站对阵营,跟着赵家人笑到最后,荣华富贵。
可在亲身经历乱世后,她也期盼着自己或许能为百姓们?做点什么?,真心实意的做点什么?,而不是像建康那些犹如蛀虫的世家,等待王朝更迭,识眼色的投效,最后继续他?们?的富贵。
从前的崔舒若也许能心安理得的同他?们?一样,但如今的她做不到。
她怕自己夜里会不断地在脑海里回响着痴傻的岁岁天真的疑问?,“郡主娘娘,你是神仙,能不能帮我问?问?耶耶,什么?时候回来接岁岁呀?”
对崔舒若而言,活者麻木失望的眼神,遍地的尸骸,不断地积累在她的脑海里,而岁岁的一声问?,犹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让她撑不住。
就如同提起近代史,所有人都会义愤填膺般,崔舒若的种种思绪,最后化?作一句话。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她自私,可也有人性的底线。
踩在百姓的尸骸之上,无视堆积成山的累累白骨而安享富贵,她做不到。
她的信念愈发坚定,那么?一切艰难险阻都变得孱弱不堪。崔舒若本是跟在窦夫人的身边做些简单的活,但到了后面,伤者越来越多,郎中不够用,寻常人又没?有面对血肉模糊也镇定的心性,她索性自请去为郎中打下手。
崔舒若聪明果决,学东西快,又有现代时的学识作为依托,比起一般学徒更敢上手。
若非她是郡主,只怕郎中们?要抢着收她为徒了。
但令崔舒若震惊的是雁容,因为她主动?跑来给郎中们?打下手,雁容她们?这些婢女们?必须要跟随在崔舒若身边,于是也都开始忙活起帮郎中治伤救人。
像是晒草药、熬汤药,她们?细心耐性,比起初学的学徒竟要好上不少。
毕竟能揣摩主子的心意,又能事无巨细的照顾好,看起来琐碎要求多的熬药与晒草药,对她们?而言简直是大材小用。
雁容则更为出?色,她明明连字都不认得,可是在听见学徒背药经后,不知怎的竟能记下。等到学徒结结巴巴背不下去,她能极为自然的提醒下去。
被其中一位郎中发觉了,一开始也不过是觉得有趣,就开始教她辨认草药,还?有简单的药理。渐渐的,别?的郎中也听说了,许是因着雁容勤恳能干,态度还?好,于是郎中们?人人都爱教她一些,还?让她去听学徒们?背诵各种中医典籍。
等到崔舒若发觉时,她正犹犹豫豫的给严小妹治暗伤,还?是动?手针灸,崔舒若不说被吓死?,但也大为担心。
偏偏雁容已经开始了,崔舒若不敢上前打扰,就怕本来没?事,结果自己上前惊到了雁容,到时候她手忙脚乱,反而出?了事。
结果这一看,还?真叫崔舒若看出?几分门道。
崔舒若毕竟跟着郎中们?挺久了,即便不会医术,但也养成了一双能分辨的眼睛。岳雁容虽然一开始紧张,可当她的手握上银针后,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沉稳认真。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岳雁容幼时常常要做活的原因,她手特?别?有力气,下手十分稳。
至于严小妹,被针灸完以后,双手向后延伸,起来活动?活动?了筋骨,对岳雁容大加赞赏,“哇,真的舒服了很多!
雁容你的手艺真的可以,应该去做个?女郎中!”
岳雁容放下银针后,整个?人又变得瑟缩不自信,低着头羞愧的说:“严娘子,您折煞奴婢了,奴婢连大字都不识得两个?,哪里能做女郎中。
您要不还?是去找阚郎中为您再瞧一瞧,我就只在他?的教导下试过几次,真不敢独自为您……”
她没?说完就被严小妹打断,她不在意的挥了挥手,“你怎么?这么?胆小,我都看见了,你每日里都在钻研这些穴位,借了猪皮练了许久,就连阚郎中都带着你给别?人扎了几次,你怕什么??
他?可是这么?多郎中里最严厉的,至少这套针法你肯定行!
再说了,治病救人就得动?手练,你对着猪皮和假人扎一辈子都不可能真正学会的。我是习武之人,皮糙肉厚,扎不坏的。你放心,刚刚你扎的穴位都没?错!”
雁容还?是面有难色,但崔舒若已经听了个?明白,她站了出?来。
一见到她,岳雁容就低下身子行礼,又想起自己方才给严小妹扎针的事,郡主对严小妹一贯礼遇,也不知会否怪罪自己,于是神色忐忑。
崔舒若却面色温和,她主动?夸奖起岳雁容,“总听郎中们?夸你,却不知你已经这般厉害了。”
她说的真心实意,但若是心中恐惧,很容易听成阴阳怪气的嘲讽,加上岳雁容认为自己天生卑贱,当即跪了下去,手紧紧攥着,“请郡主恕罪,奴婢并非故意僭越,更不敢有非分之想。”
崔舒若都快以为自己是不是什么?坏人了,她没?忍住失笑,上前把岳雁容扶起来,“你怕什么?,在学医一道上有天赋本就是幸事,往后不知能造福多少人。此事只有引以为豪的份,哪就是非分之想了?”
岳雁容一开始误解崔舒若的意思也是因为心里害怕,如今能听出?崔舒若说的都是真心实意。
于是,她略带犹疑的答道:“可奴婢是女子,女子也能学医吗?”
“怎么?不能!”崔舒若严肃了几分,“汉代义妁便是女医,医术精湛,曾为皇太后医治。可见医者并无男女之分,唯有勤勉与天赋,此二者你皆有,何故忧心?”
在雁容眼里,崔舒若是不会错的,哪怕她本来怀疑自己,可只要崔舒若说女子可以学医做郎中,那就一定是真的。
她到底是为奴为婢久了,幼时家贫被卖,心底对自己是看轻的,言语见还?是自视甚轻,“可奴婢愚钝……”
崔舒若直接将她扶起,掰正她的脸,让她能平视所见的一切。崔舒若神色认真的道:“若是你愚钝,那么?外面的学徒们?个?个?都是蠢货,你大字不识尚且能分毫不差的背下药经,他?们?拿着医书却仍旧磕磕绊绊,认识的草药还?没?有你多。”
岳雁容做奴婢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低头敛眉,这是她头一回挺直胸膛,端端正正的望见眼前一切,胸腔之中似乎涌起一股气流,她说不明白这种感?觉,但若是让她连挑十桶水,她也不会觉得累!
可多年积弊不是一朝能变,“郡主恕罪,奴婢并非此意!”
崔舒若却站在了岳雁容的面前,她的眼神坚定,有一往无前的决绝,有遇神杀神的狠厉。她说,“能轻视你之人唯有你自己,没?有人生而奴颜媚骨,你就是天资聪颖,就是比外头的大多数人要有天赋。
我会帮你的。
你只要记住,凡是在你面前嘲讽你、妄图用男女之分蔑视你的,悉数是跳梁小丑。那些卑劣小人不过是你前行路上的拦路石,终而有一日,你会站在他?们?无法企及的高山,睥睨他?们?。
从今日起,我帮你把你的命握在你自己的手里!”
崔舒若握住岳雁容的手,帮她攥成拳头,忽而抬眸一笑,那是在这个?世道的掌权者们?必要有的东西——野心。
岳雁容被她说动?,眼神也从迷茫松散变得渐渐有神。
崔舒若说到做到,她既然发觉了岳雁容身上有如此长处,就不会任由其埋没?,而是亲自带着她找上阚郎中。
那是一位胡子泛白的老?郎中,平日里慈眉善目,一到医治伤者时,就变得严苛,在他?手底下的学徒药童就没?有不挨骂的。
崔舒若找上阚郎中时,他?正给一个?士兵治伤,看着血迹斑斑,着实渗人。
她也不催,耐心等他?在木盆里的清水洗完手才开口,“近来西秦人攻势凶猛,受伤的人越来越多,依我所见,人手着实不够。”
阚郎中对崔舒若还?是十分恭敬的,身为衡阳郡主,又能不顾身份尽力做活,比起一些偷懒的药童不知好了多少。
“郡主所言甚是,可连您都已纡尊降贵为将士们?奔波做起粗活,又哪去寻人手。”
崔舒若把岳雁容推了出?来,“您看她如何?”
阚郎中不解,“雁容啊,她不是一直帮着呢嘛。要不是有她,老?夫还?真不能安安心心给人治伤。”
她亲自帮阚郎中倒了碗水,“不如您收她为弟子,您也能多一个?弟子帮着治病救人,不知您意下如何?”
崔舒若说起话总是慢慢的,带着点循循善诱的语调,要是不注意定,许是点头同意了才能发觉不对。但阚郎中好歹是整座城,甚至是军队里都能称得上数一数二的郎中,还?不至于老?眼昏花,被崔舒若轻易哄骗。
他?当即把崔舒若倒的那碗水往崔舒若的方向一推,“郡主好意,老?夫怕是无福消受。雁容虽有几分天资,但断没?有女子学医的道理。”
崔舒若还?欲再劝,外头就被抬了一个?昏迷不醒,身上肮脏的流民进来。
阚郎中顾不得郡主,连忙上前,“他?怎么?了?”
掀开流民的裤腿一看,那脚都烂了,长满蛆,身上也都是跳蚤。
旁人一见,吓得连忙跳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屋内的人都掩住口鼻。
但阚郎中严肃起来,也不躲闪,命人把乞儿抬进去。好在麻沸散一直都是备好的,阚郎中给流民喂了麻沸散,没?多久他?就意识模糊。
崔舒若酿出?了烈酒,后来她又极力普及到军营,如今阚郎中他?们?治伤都会先将自己顺手的器具浸泡在其中。
不及后世样式多,也就是几把而已,一半是弯刀的模样,只有巴掌大,还?有些到尖头锐利,大小不一。
也正是因此,在‘刮骨疗伤’后因为高烧不退而过世的将士少了许多。
那流民的伤实在厉害,光凭阚郎中一人定是不行。然而还?没?开始,为他?打下手的学徒不过是冷不丁瞧了几眼,就憋不住冲出?去呕吐。
气得阚郎中大骂,崔舒若看准时机,把岳雁容推了上去。
岳雁容整个?人先是一懵,崔舒若见状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信你,莫怕。”
然后就带着她主动?走到阚郎中的面前,“不如让雁容一试?”
阚郎中看了眼外头吐得昏天暗地的学徒,无奈下只能点头应了。
岳雁容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莫名打起了下手。她不怕吗?她不觉得恶心吗?
不,她怕,她觉得恶心。
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尽管脸色青白,可岳雁容还?是强忍住腹腔翻腾的滋味,开始为阚郎中打下手。渐渐的,她开始进入状态,神情认真,也就顾不得嫌恶心了。
崔舒若作为旁观者,将她的变化?看得一清二楚,自然也看到了阚郎中不由得赞许的点头。
崔舒若便明白,此事稳了。
好不容易将蛆取出?来,又挖去腐肉,最后倒了药粉,包扎后之后,连阚郎中这样经验丰富的郎中都满头大汗。
等到他?重新清洗过手,崔舒若再次为他?倒了一碗水,这回她换了个?委婉些的说辞,“您若是得空,可否教雁容些医家典籍,定能叫她受益匪浅。”
阚郎中看了眼紧张屏气的雁容,余光瞥见在麻沸散作用下安然昏睡的流民,他?浑浊遍布红血丝的眼里似乎有了主意,缓慢点头,总算是应下了。并且阚郎中最后拿起那碗水,一饮而尽。
这边是阚郎中的态度了。
他?确实觉得可惜,岳雁容是个?相当好的苗子。既然郡主有命,那便不对外说是弟子,一样的传道受业便是,说不准自己当真能教导出?一个?如义妁般的女医。
岳雁容这时才敢喘气,脸上漾起无边期许与喜悦。
崔舒若浅浅而笑,并不意外,她为岳雁容找上阚郎中,自然是来之前就寻思好的。她别?的不行,但观人尚有几分心得。行事自也是谋定而后动?,总不好白白叫人看笑话吧?
岳雁容对阚郎中和崔舒若都是千恩万谢。
自那日以后,崔舒若也不让她继续在自己的身边侍候,除了每日晚间还?是一道和府里的婢女们?回去歇息,几乎整日都留在医馆打下手。
崔舒若比旁人想得多些,亲自命人给岳雁容送去了笔墨纸砚,既然在阚郎中眼里,岳雁容已经是半个?弟子了,就不会任由她继续大字不识,仅仅是口口相传些药理口诀。想要在医道上有所得,要学的东西太多太多了,若是不识字,即便通些药理,最后也只能做个?山野之地的粗浅铃医,不可能成为如义妁般名垂青史的医者。
崔舒若身边的婢女多,雁容其实并不出?众,多她一个?少她一个?,并无影响。
崔舒若望着逐渐冒出?嫩芽的老?树,心中感?叹,但愿她今日所为,能让世间多一位医道大家。
为天下为百姓谋福祉!
在春回大地的时候,愈发艰难的乐东,终于等来了凯旋的赵巍衡。有了他?的人马,和城里的将士前后夹击,齐国公亲自在城墙上击打战鼓,士气大阵。
被困在城外已久的西秦兵马,一触即溃,几乎成了齐王麾下将士们?单方面的掠杀。
黄沙弥漫,战马嘶吼,厮杀不绝。
此战告捷,不但是西秦的落败,更让齐王赵义方的名声在北地疯狂传扬。这个?愣是坚持到最后,名正言顺起兵的人,竟有后来居上,迅速崛起的趋势。
但渐渐打出?名声的,还?有赵巍衡。
他?用兵如神,每每身先士卒,比手底下的将军们?打得还?勇猛。对这么?个?弱冠之年就能打得沙场老?将频频失误、节节败退的人,北地多有赞颂,甚至有人将他?和魏成淮并列,称他?们?皆是天纵奇才,为战场而生的将军。
但二人的行事作风不大相同。
魏成淮少年丧父,支撑起整个?幽州军,在他?号令之下,部下莫敢不从,整个?幽州都由他?一人主事。许是为了继承先父遗志,他?并不攻城略地,而是一味攻打胡人。
尽管胡人部族松散,但尽数与他?有死?仇。
旁人虽觉得他?是位为了北地百姓挺身而出?的英豪,是真正以驱逐胡人为己任的将军,可偶尔谈论?,不免觉得他?愚蠢。
杀胡人,驱逐蛮夷于边境之外,固然重要,可既然已经起兵,怎么?就不想着争夺天下,去抢地盘呢?
当了皇帝再驱逐胡人不是一样的吗?
旁人都不解魏成淮的念头,可崔舒若清楚。
她甚至参与其中。
当初她告知了魏成淮胡人会图谋洛阳,他?知道,定北王知道,可定北王却为了一己私利,按兵不动?,最后洛阳破了,汉家千年辉煌与骄傲被踩与脚下,北地彻底沦为胡人的屠杀场。
即便旁人不清楚,即便而今天下知道真相的只有他?和崔舒若,可无人知晓便当真能视若无睹、心安理得吗?
魏成淮不行。
那个?骄矜无双,动?不动?就策马笑得灿烂飞扬的少年将军,盔甲寒凉,长枪染血,为的就是赎回他?阿耶的罪孽。
纵使?身死?,此生无悔。
这样的人,怎么?能指望他?会为了一己私利,一家得益,不顾胡人犹在,跑去扩张地盘,做着逐鹿天下的美?梦?
他?志不在此。
即便世上无人清楚,可崔舒若知他?,懂得他?的志向,明白他?藏于心底的不能言。正如他?也清楚崔舒若绝非一般世家贵女,他?们?彼此间互相明白对方的不得已与不能言。
至于赵巍衡,他?上头还?有齐王,不过在军中,他?是一样的威望甚重。
有齐王坐镇,不必忧心庶务,只需要大胆扩张领土,不拘是胡人还?是汉人,打下地盘才是最紧要的事。
不仅是齐王,其他?自立为王的州郡刺史们?何尝不是如此?
大家都在迅速的扩张地盘,北地局势紧张,汉人胡人乱做一团,打得很厉害,压根分不出?敌我,胡人也承受了不少压力。
但不管再厉害,赵巍衡领兵,不断攻城略地,几乎没?有败绩。
齐王对他?的封赏也越来越多,都快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
不管打下多少地盘,崔舒若始终如乐东郡那样,帮忙安抚百姓,负责后勤,有时候她也会跟着军队出?行,为他?们?预测天气,安定民心。
而当初她执意要种下的棉花也在这时候派上用场,除了百姓能用,还?被用来制作棉衣给将士们?。她不以打仗扬名,毕竟那不是她的强项,但凭借自己的种种功绩,同样成了极具威信的衡阳郡主。
民间甚至有百姓为她立长生排位牌位,日日上香,感?激她带来棉花,授予百姓纺织棉布、制作棉衣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