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她就?是神佑。
否则崔成德不会如?此。
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不能凭他随意论断,他得亲眼见一见这位衡阳郡主。
等到郑十三郎走了,郑衡之欢喜过后,内心却是无?尽的虚无?。他怕是自己?猜错了,若真是如?此,他不知道还能不能维持往日的平常心。
郑衡之的指腹轻轻从崔神佑的面容划过,隔着间隙,连画纸都未曾碰到过。
他们?俩的一生,也是这般,永远没有真正的交汇。
到底是镜花水月,终成虚妄。
然而,郑衡之一直都没能寻到机会,因为崔舒若在?真正行了郡主的册封礼后,非但?没有出?去赴宴,反而深居简出?起来。
但?崔舒若的做法?显然是对的,因为即便圣人近乎偏执的让建康日日都有喜事,皇后还是没熬过冬日,在?冬至前一日薨了。
圣人对皇后的感情,似乎在?将死和死后达到了顶峰,不仅守着皇后的尸首不让人碰,甚至还愤怒的把满宫妃嫔全赶出?去,在?皇后丧仪期间,全不许踏出?各自宫中?一步。
而到了那日晚间,圣人更是急召重臣入宫,立下废太子的诏书。
人人都知道,圣人是迁怒太子,觉得是太子当日的忤逆,才将皇后气成这样。可?实则早在?圣人荒于嬉戏后,皇后对圣人心灰意冷,就?渐渐缠绵病榻了。
即便没有太子的顶撞,皇后也如?同熬尽油的灯,微弱的烛火晃晃悠悠,迟早要熄的。
圣人不过是不愿意面对真相,面对真正害死皇后的凶手。
等到他肯正视,能醒悟的那一日,恐怕同样也是他的死期。因为他承受不住这一切的。
而窦夫人身上有品级,凡是六品以上的外?命妇,皆要进宫痛哭皇后薨逝。崔舒若和赵平娘也不能面,而且因为她们?品级不低,跪的位置在?前,哭得要更卖力。
否则若是让发疯的皇帝瞧见了,指不定要治个什?么罪呢。
崔舒若还想要准备涂了生姜的帕子呢,结果窦夫人比她更早准备好了,给了她和赵平娘一人一条。也不知帕子上浸透的是什?么东西,擦到眼睛上,既不会刺痛,却能不自觉地?流泪。
在?崔舒若看来,还是很好用的。
没办法?,她虽见过皇后一面,但?感情实在?有限。而且在?丧礼上的哭,可?不是梨花带雨的一会儿就?行的,要一边跪着,一边不停哭,她就?是水做的也能哭干。
不过,崔舒若还是稍微分了点心,用余光观察了一下周围哭泣的女子的。
她发现窦夫人竟然哭得最?好。这个最?好,不是指最?好看或是最?大声,而是给人的感觉最?伤心,眼泪也不停的流。
但?若真要说窦夫人伤心,崔舒若可?不信。
她自己?不过是继承了原身的身份,就?已经对整个晋朝的皇室没有好感,更别提窦夫人可?是真正亲眼见到皇帝是怎么夺取她舅氏江山的,皇后死了,皇帝愈发癫狂,窦夫人暗地?里不偷偷笑都算好的了。
只?能说,有前朝血脉却能活下来的人,都历练成精了。
崔舒若在?暗自感叹的时?候,也有人不可?置信的死死盯着她,眉皱的极为深。
不是其他人,就?是崔舒若的继母柳氏。
柳氏实在?难以相信崔神佑会活着,而且还成了齐国公府的衡阳郡主,她哪来的这么大造化?但?柳氏心机深沉,不像崔七娘一般沉不住气,堪堪看了几眼就?收回目光,暗自在?心里思量着一切。
很快,柳氏狐疑的目光就?落到了崔七娘的身上,崔舒若身为齐国公府的衡阳郡主,不可?能没有出?去赴宴过,七娘又怎会没见过她呢,难不成崔七娘瞒了自己?什?么?
柳氏多聪明的人啊,转瞬就?猜出?了大半,但?碍于此刻还在?皇后灵柩前,不好发难。
只?能按捺心中?怒火,等回去再细问崔七娘。
好不容易等到结束,每个人都哭到如?丧考妣,像是木偶一样,悲伤得没有表情。
而崔舒若紧跟着窦夫人从宫门出?来,再登上自家的马车。
就?这个间隙的功夫,已经足够叫一直守着的郑衡之瞧清楚崔舒若的面容。他讶然蹙眉,崔舒若竟真的和神佑长得一模一样,他下意识想问个究竟,譬如?她到底是不是她。
可?是在?宫门前,又逢皇后丧礼,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做出?此等行径的。
尽管心中?跌宕,可?郑衡之也只?能一直望着崔舒若的马车离去,等待能仔细相询的时?机。
郑衡之遥遥看着崔舒若的马车远去, 心神激荡下,哪还会细瞧后头究竟有那些?人出来。
再说了,他们即便是看到?他站在这, 有怎么会知晓他是在等谁。虽说郑衡之的阿娘去了上宜县修养, 还不在此处, 说不准是受哪位堂兄弟的嘱托来接亲眷呢?
毕竟荥阳郑氏多么大的?一个家族, 恐怕连他们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有多少族人。
郑衡之坦坦荡荡,独自杵立。
旁人不明白, 但能认出崔舒若身份的?那些?人又?怎么可能不多想?
譬如崔七娘, 还有眼睛毒辣的?柳夫人。
崔七娘简直要比旁人多了只眼睛, 这只眼睛只能瞧得见郑衡之,所以即便是上马车前随意的?一瞥,也?能叫她看见那一处站着自己心仪的?人。
如此一来,她上马车的?动作自然就满了。
柳夫人何等敏锐的?人,也?跟着望过去, 瞧清是谁后, 冷笑一声,“蠢货, 他心心念念的?是崔神佑, 你却还在为他黯然神伤。”
自从?二十一郎欢天喜地地吃了崔七娘送的?点心, 结果被毒死以后,柳夫人虽知道绝不是自己女儿做的?,但也?愈发厌恶起她。
一个自作聪明的?蠢货, 在外头沾沾自喜,却不知道惹上多少麻烦, 最后被害死也?是活该,偏偏牵扯上了柳夫人最爱的?二十一郎, 光是想想都叫她心中钝痛。
也?正是因此,柳夫人多少有些?迁怒崔七娘,待她言辞愈发严苛。虽然还说不上非打?即骂,但崔七娘做的?每一件事?她都瞧不上眼,即便见着了也?要冷嘲热讽两句。二人完全没有母女温情,倒像是宿世的?冤家。
而被柳夫人责骂后,崔七娘不敢发作,她早就习惯了被阿娘如此对待。每每如此,都会像鹌鹑一样安静,还能少受些?鄙夷。
这是崔七娘的?生存法则。
所以她一言不发的?进?了马车,低头不说话。
然后这一会的?低落却不是装出来,她是真的?伤心欲绝,明明自己已经如此努力,可还是没能换到?郑衡之对自己的?真心爱慕。她甚至不敢想,如果自己做的?一切都被人发现,除了世人的?鄙夷,郑衡之望向她时,又?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失望?厌恶?
她不敢想象被自己奉为触之不及的?皎洁明月的?人,会那样看他。
他是那样温柔,仿佛对每一个人都好脾气,永远是笑吟吟的?,能细心发觉旁人的?不适与难言,不叫任何人难堪。
想到?他,坐在马车里的?崔七娘即便是心情低落,眼神也?不自觉亮了。
上了马车以后,就都是自己的?心腹,柳夫人说起话来毫不留情。
她见到?崔七娘的?样子就来气,“呵,我说你怎么之前如此反常呢,原来早就发觉崔神佑没死,对吗?”
柳夫人把青瓷水杯往车厢一角甩出去,“蠢东西!”
本来就因为丧子之痛而苍老许多的?柳夫人,此刻气到?胸腔起伏,一脸怒容更是将她衬得刻薄,“我有时真怀疑是不是把你抱错了,就你这个脑子,怎么可能是我生下来的?。
你到?底清不清楚,你我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因我不肯让你追在郑衡之身后,你就故意把这事?瞒下来。如今她崔神佑连郡主的?位置都坐稳了,才叫我发觉,倘若不是今日瞧见,难不成?你要等你阿娘的?命都被人取走以后,你才在我灵前哭吗?
哦,不,凭你的?脑子,我死了,没人护住你,只怕过不了两息也?跟着被弄死,送来地府与我作伴。”
柳夫人说话彻底没了顾及,字字如针,扎进?崔七娘心里。
她犹不觉过瘾,“是了,你喜欢郑家那竖子,说不准就是因为你的?隐瞒,露了马脚,才叫崔成?德和崔神佑联起手来害死我的?二十一郎。往后你也?别再出来祸害人了,等皇后丧仪结束,你禁足在自己的?院子里,每日我会让人带你去佛堂为二十一郎念经祈阴德。
旁人听了也?会说你友爱兄弟,德行高洁,等到?两年后,我会亲手替你挑一门亲事?。
哼,你这么瞪我做什么?虽说你愚笨到?令我厌恶,可谁让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呢,我总不能掐死你,更不能苛待你。且安心吧,我会帮你选一个德才兼备、家世斐然的?好郎婿。”
作为崔家家主明媒正娶的?夫人,即便是续弦,她也?拥有内宅绝对的?话语权。不管崔七娘再想反抗,都只能被迫同意。
回去以后,柳夫人对崔七娘的?恳求哭泣声充耳不闻,她命下人将崔七娘带回自己的?院子,而后找来心腹。
一番吩咐后,她又?恢复了笑容。
明明保养得宜,不过是三十许的?年岁,面?容姣好白皙,可鬓边突然冒出来的?白发,和莫名的?笑容,将她衬得有些?癫狂。
“害了我的?儿子,凭什么你们还想好过,统统为我的?狸儿陪葬去!
哈哈哈!”
从?柳夫人出嫁就开始服侍她的?嬷嬷,听见柳氏歇斯底里的?笑声,不由得哀怜的?摇头。嫁为续弦,丈夫不爱,旁人猜疑,十年如一日的?恪守礼数、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才换来些?许赞颂,她憋屈了许多年。可好不容易要熬到?头了,心头肉没了,后半身的?指望没了,家主又?是个冷漠薄情的?,夫人她……
能怎么办呢?
不同于崔府的?苦大仇深,齐国公?府还算热闹。
主要得益于齐国公?的?父亲、祖父、曾祖,都死的?早,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关?系,至于陇西赵家的?那些?本家亲戚,说实话八竿子都打?不着一块,不过是觊觎家业,偶尔来讨秋风。
比起那些?尾大不掉的?大家族,反而是齐国公?府是真正的?门庭清正,举家和睦。
崔舒若一回去,就被婢女们簇拥着捶腿按背,为她冰冷的?脚泡药汤。大冬日的?,还要受寒风跪哭,不是糟践人吗?但是没法子,封建社?会的?皇权规矩大过天。
但在享受了婢女们的?贴心照顾后,崔舒若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松快了不少,整个人由内而外的?暖洋洋起来。如此一来,也?叫崔舒若有闲心乱想。
真不知道古人写话本子的?时候,为什么总爱写千金小姐爱上穷书?生,甘愿去茅草屋洗手做羹汤,弄到?玉质纤纤的?手冻疮皲裂。
反正崔舒若带入一下,只想摇头。
她已经彻底沉溺在权贵们的?奢靡生活里了,唔,被一群貌美、轻声细语的?女子们围绕,细心体贴的?照顾着,简直不要太快乐。
有时她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冷了,衣裳就被披上来。
然而这样的?日子无?法一直沉溺,因为第二日还要进?宫哭皇后……
崔舒若只能被婢女们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塞进?马车,和赵平娘、窦夫人,一块继续进?去哭丧。
整整哭了三日才算结束。
令崔舒若惊讶的?是,明明崔七娘和柳夫人明明也?在,不可能看不见她,却好像真的?是陌路人一般,对她视若罔闻。
可越是如此,崔舒若心中便越是不安。
总觉得她们会酝酿出什么大事?。
她原本想用预言术看一看的?,结果系统说抽卡得到?的?技能是有体验期的?,若是还想使?用,就要用功德值充值。
崔舒若当然是拒绝,除了要充值的?功德值过多,还是因为即便冲了以后,想要使?用预言术,还要再充值,委实不划算。而且她严词控诉了系统一开始不告知她体验期到?底有多久的?事?。
经过系统的?一番自我争斗,不得已提出,等主系统估量以后,会酌情送给她一些?补偿的?。
崔舒若勉强同意,但也?意味着她只能暗自命人关?注崔家的?人究竟要做什么了,在那之前,她都不准备出门,谁清楚原主的?继母会用哪种办法对付她。
崔舒若自己耐得住性子,可有人看不下去。
赵平娘趁着一个天清气朗,惠风和畅的?日子,死活把崔舒若拉出去了。她还苦口婆心的?教导崔舒若,“你身子不好,就是闷出来的?,得多出去走走,骑骑马也?成?。”
看着赵平娘一副恨铁不成?钢,生怕她小小年纪就早夭的?模样,崔舒若哭笑不得,也?清楚拗不过赵平娘,只好答应了。
虽说皇后薨逝没有多久,民间尚且不能结亲,权贵家中也?不可宴饮作乐,但去茶肆喝喝茶品品茶果总不算错吧?
赵平娘不愧是真正的?高门大户里养出的?北地贵女,论娴静高雅她估计时比不过建康的?世家贵女们,但要说哪一处的?东西最好吃,胡姬的?舞跳得最好,她可以如数家珍。
短短几个月的?功夫,能把建康摸得一清二楚。
虽说有季猛女的?功劳,但和赵平娘本身的?大胆、悖逆礼教的?洒脱扯不开干系。
崔舒若觉得很?有意思,要说齐国公?夫妇即便是开明些?,但也?不至于离经叛道,可养出来的?孩子,要么是打?着儒家正统用来披皮维护自己地位的?,要么无?视士庶规矩,四处结交人才,爽朗不羁,又?或是干脆心思阴郁,压根瞧不见礼法。
后者说的?就是赵知光,没见他连犹豫都不必,就敢随意向她送钗示意吗?
崔舒若摇摇头,不去点评他。
而赵平娘已经开始和崔舒若说这一回去的?茶肆,里头那么多茶点,其实都平平,但唯独是一道,能抵去所有不足。
那就是他家用梅花做的?茶果。
精致到?栩栩如生是茶果的?的?基本功,但甜而不腻,香而不溢,就十分考验功力了。而她们今日去的?茶肆,就能做到?不但能做的?和真正的?梅花纹路相似,而且口感极好,不管是轻抿一口品茶,还是如牛饮一般大口吃,滋味都极好。兴许是因为里头有茶肆祖传的?酱,不但能有梅子的?酸甜,吃完以后唇齿流淌没想到?。
真的?吃了一个梅花茶果后,崔舒若才明白赵平娘说什么也?要把自己拽出来的?缘由。
而也?就是赵平娘帮崔舒若单独泡了清茶的?功夫,她低头饮了口解腻的?茶水,在抬头不知何时门口多了个七八岁的?乞儿,他衣裳脏兮兮的?,骨瘦如柴,但眼睛明亮,容易叫人生出好感。
仆从?把乞儿拦下,他手中拿着一张绢布,口口声声道:“我是受人吩咐来送东西的?!”
旁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崔舒若下意识就想到?了柳夫人,难不成?是柳夫人做的?好事??
她主动出声,让人把乞儿放进?来。
乞儿身上脏臭,被他经过的?婢女仆从?面?露嫌弃,在齐国公?府,即便是最下等的?仆人至少也?是衣裳干净整洁的?。
乞儿还想走到?崔舒若面?前,却被鹦哥拦住了,她不大乐意的?说:“你身上这么脏,污了我们娘子的?茶点可怎么好?”
乞儿怯怯的?退后一步,双脚并?拢绷直。
他是不敢直视崔舒若这样的?贵人的?,而且应该是做乞儿还不就,不够能适应这样的?日子,看样子多少生涩拘谨。凡是能活下去的?年幼乞儿,哪个到?了后来不是巧舌如簧,只求能活下去。
崔舒若抬手,制止鹦哥。
她只要肯定乞儿不是柳氏派来害她的?就行,至于阶级权贵之分,说实话,在接受过现代教育后,她煮茶听琴锦衣玉食,而眼前的?乞儿饥寒交迫,明明是冬日严寒,可他身上是破烂的?单衣叠起来,脚上冻疮和脓疮凑在一块,青黑红肿得吓人。
崔舒若接过他小心翼翼拿着的?绢布,还没等看,先把手边的?茶点递给他。
小孩睁着眼睛,咽了咽口水,却不敢接。
因为这样精致得和花一样的?点心,将他买了兴许才能得这一盘。一个健奴都只要五十贯,像他这样做不了活,说不定哪日就能死的?乞儿,也?许就能值几贯。
依然还是刚刚斥责他的?鹦哥,“我们家郡主娘娘让你拿,你就拿,难不成?要郡主为你一直举着吗?”
乞儿这才用手擦了擦他已经脏的?不能再脏的?衣摆,用他黑漆漆的?手接过那盘糕点,狼吞虎咽起来。贵族千金们要一刻钟才能慢慢品完一个的?糕点,不过几息就被他全塞进?嘴里。
这也?是乞儿的?求生之道,若是讨来食物,不快些?塞进?肚里,指不定就会被年纪比他们大的?乞儿抢走。
崔舒若看着乞儿,连日来只顾着享受贵族生活的?她,心中动容。她明明身处炭火炉旁,室内温暖如春,还穿着逢了柔软皮毛的?衣裳,可都叫崔舒若浑身不得劲,好似一盆冰水自头顶倾洒而出,将她从?温暖富贵里陡然浇清醒。
“你过得这般好,便全然忘了外头的?天下吗?多少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你坐拥现代知识,真的?呢能全然将自己摘出去吗?”
现代受过的?所有教育,仿佛化作一声声质问。
崔舒若愣住,目光怔怔。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自私的?人,明哲保身为上,可在心有余力的?情况下,走下高床软枕,走出朱门琦户,看一看寒雪下流离失所的?平民百姓,救一救他们。
好不好?
她曾经受过的?教育,从?没有要求学生们忠君爱国,仿佛就是不断地学习,不断地考试。可当真如此吗?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看似平凡的?字字句句,在事?隔多年后,正中崔舒若的?心间,打?得她措手不及。
在这一刻,她仿佛间明白了为何自己从?前要十多年如一日的?苦学,看似与现实无?关?的?课文,在这一刻展现了它的?魅力。
也?许在这样刻苦教育下的?学生,不懂得忠君爱国,可她们读着心怀天下的?世人们字字泣血的?诗文,在某一日,见到?满目疮痍,见到?孩童衣不蔽体窘迫孑立时,心中会生出同样的?忧怀。
家国天下,人谁与共?
倘若无?,虽千万人吾独往矣!
崔舒若眉眼间的?全无?忧虑渐渐消失,她看着乞儿,命人取了一件下人穿的?厚袄,崔舒若看了几眼,在旁人不解的?目光中,动手撕开几个口子,然后才让乞儿穿上。
乞儿还是头一遭不但不遭人嫌弃,还施舍的?厚衣,他以为崔舒若是想要知道命他送信的?人的?事?情。
于是,他忙不迭开口,“是一个穿深色大氅的?郎君命我送的?,他、他很?好看!”
乞儿绞尽脑汁的?想要把更多的?细节告诉崔舒若,崔舒若却笑了笑,温和问道:“你从?何而来?”
乞儿一愣,结结巴巴道:“川化郡。”
“川化郡?”一旁的?赵平娘接了句,她不太理解,“我记得那里物产丰茂,你怎么也?逃到?建康来了?”
屋子里太暖和,乞儿手上脚上的?冻疮变得奇痒无?比,他一边挠手,一边道:“我们那也?遭灾了,又?总是有兵爷来乡里抢粮,日子过不下去,爷娘就带着全家想搬来建康。”
乞儿的?脸黑黢黢,说起这段过往,他不由得意笑起来,“小子家中在乡里也?曾豪富呢,可惜来的?路上,又?是流匪,又?是胡人,家财抢光了,仆人跑了,爷娘路上都病死了。”
小乞儿的?眼神黯淡了一些?,但眉眼麻木,看不见多少悲伤了。
沉寂在悲伤中的?人,是无?法活到?现在的?。
崔舒若叫下人给小乞儿一些?散碎的?铜钱,不是崔舒若不肯给多。这些?最坏便是被抢走,可要是金子,怕是他小命不保。
等到?乞儿走了,崔舒若也?不着急看绢布里的?东西。而是跟赵平娘对了个口型。
“断粮?”
“造反?”
两人虽然说的?不一致,但却都能肯定一件事?。
怕是北地出大事?了,否则以定北王治下的?严苛,断不可能出现底下兵丁公?然抢夺百姓粮财,而且不堪其扰只能迁徙的?事?。
崔舒若望着如鹅毛飘荡的?漫天雪花,眼中多了忧色。
比起这个,赵平娘却更关?注崔舒若手上的?布帛,命人打?开一看。
字迹群鸿戏海,一看便知晓是为饱读诗书?的?男子,只见上头写着,“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不知故人依旧否?”
赵平娘凑过来一看,忍不住笑道:“你何时同人去荷花池玩了,还引得人家特意写情诗来问你记不记得他。”
崔舒若将绢布卷起来,神情并?不兴奋。
写这个的?人,恐怕是崔神佑的?旧识,只是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何意。崔舒若轻笑一声,算是对赵平娘的?回答,但她却没再理会绢布的?内容和送它来的?主人的?目的?。
而是问赵平娘道:“阿姐,你可知绵布?”
“嗯?”赵平娘一愣,“何谓绵布,闻所未闻。”
看来中原大地上,并?没有用棉花织布的?习惯,甚至棉花还不被人悉知,若是这样,她要是能寻来棉花,把棉布广泛推广,至少能庇佑穷苦的?百姓安稳过冬。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用得起动物皮毛,更能用银丝碳将满屋烘到?热浪涌动的?。
活字印刷术暂且不能用,高度酒的?配方送给了齐国公?,她也?该另寻他法来攒功德值,而非倚靠在之前并?州绣坊女工们那里每日得来的?功德值之上。
她记得棉花应该会生长?在光照充足的?地方,对温度要求比较高,建康这一带雨水充沛,似乎不适合棉花的?生长?。她可以先命人寻,再问问往来的?西域商人,说不准会有收获。
崔舒若的?心思都放在这上头了,以至于后面?喝茶也?喝的?不是很?认真,说不上心不在焉,但并?不热切。
赵平娘见状还以为崔舒若是因为刚刚绢布上的?内容才如此神思不属,所以一个劲的?憋笑。回去的?时候,赵平娘还特地跳到?崔舒若的?马车上,笑眯眯的?同崔舒若说,若是想要见一见他人,也?不是不行,但必须把她带上。
赵平娘还说她不是迂腐的?人,只要不私奔或是情定终生,多见见人有什么不成?的?,建康儿郎虽好,但总要挑一挑才能捡着最好的?。
知道赵平娘估计是曲解了什么,崔舒若并?没有解释,因为说不准自己真有需要赵平娘护送的?时候。
况且,给她送绢布的?人,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在崔舒若怀疑送绢布的?人,究竟是何用意的?时候,坐在崔舒若她们对面?茶楼的?郑衡之,也?陷入迷茫。
他不可能认错崔神佑,可刚刚在对面?用茶的?女子确实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也?许世上真的?会有长?相相似之人,但绝无?可能完全相同。因为大多只是肉眼上相差无?几,可郑衡之从?崔神佑幼年起就帮她作画,骨相皮相,即便是一丁半点的?差异他也?能发觉。
但衡阳郡主崔舒若,确确实实和崔神佑完全相同。
她们就只能是一个人。
可郑衡之觉得不是,他太熟悉崔神佑了,小到?她笑起来时先弯的?眼睛还是唇,大到?用点心时喜欢先咬掉突出来的?部分……
一个人失忆了,可以改变性子,神情也?变得不同,可真的?能所有熟悉的?小习惯小动作都变了吗?
崔成?德可以通过崔舒若手心有小朱砂痣,同样喜爱吃甜来判断她是崔神佑。但郑衡之的?体贴细致绝非说说而已,他能发觉崔舒若喜欢的?是甜而不腻,神佑却是再甜的?东西也?不觉得腻。
他彻底陷入迷茫,已分辨不清是怎么一回事?。
而回到?齐国公?府的?崔舒若,在之后的?日子里,一直在作画,是一种旁人没见过的?花,她让管事?出去采买,尽量找西域来的?客商,看看能否有认识并?且可以卖给她的?。
但一连几日都收效甚微。
因为胡人的?南下,中原大片土地狼烟四起,西域的?商人想过来也?变得不易。要知道胡人自己的?政权也?不稳固,别看他们杀起汉人来不留情,自相残杀时同样狠绝。
虽然寻找棉花的?事?情不顺利,但崔舒若并?没有气馁,她不是做梦能一蹴而就的?人,而是试着开始画压棉花的?种种器具。
棉花里头的?籽多,靠一点一点摘要耗费到?什么时候,还有如何变成?能用的?丝线,都是需要经过一道道工序的?,并?非嘴巴一张一闭,一切就迎刃而解。
她虽然是理科生,但也?做不到?随随便便就能画出何时的?尺寸。能知道这些?,还是靠她爷爷爱好广泛,动不动爱教她历史上有趣的?改革和带来广泛影响的?变动。
而衣被天下得黄道婆,自然也?在其列,她改造和制造的?机具,崔舒若勉强有点印象,过了这么多年,依稀记得大概的?轮廓。
在崔舒若陷入回忆,不停的?浪费纸张时,婢女们却闲聊起前院的?事?。
说是郑十三郎最近日日带着他堂兄郑衡之到?赵巍衡那借书?看,说是借书?,带回去寻人抄录一份也?就是了,何必要如此麻烦。
说不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就是不知道府上两位娘子,就是是冲着谁去的?。不过,两位郑家郎君都是建康城里难得的?才俊了。郑十三郎虽比郑衡之略逊色些?,但也?说得上是俊爽有风姿。
而且两位郎君,不管拎哪个出来,和娘子们都是相配的?。
崔舒若听着,却觉察出不同来。
郑衡之……就是崔神佑自幼定下亲事?的?未婚夫。
那么,当日给她送去绢布的?,就是他吗?
崔舒若不会真以为对方只是来借书?的?,明显只是幌子,齐国公?府藏书?再多,能叫传承了数百年的?荥阳郑氏的?子弟痴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