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斐然忍不住失笑在她耳畔,搭在她肩上的臂弯果然将她遮得严严实实的。
第43章
因为只是两家人之间的宴席, 商明宝便没有怎么隆重打扮,只穿了一条香槟缎面长裙。那裙子是法式方形荡领,稍暴露些曲线, 她自作主张在里面加了层纱质衬裙, 掩住了那一点风光。
虽然不太情愿,但既是去伍家吃饭,商明宝便从珠宝柜里抽出放戒指的一层,取出了伍柏延送的那一枚。
说实话,这是她第一次认真正眼打量它。顶奢的出品精致度固然是无可挑剔, 但中规中矩得有些无趣。商明宝将其推入右手食指,又拉开顶层抽屉, 从丝绒托盘里小心地取出了澳白珍珠耳骨夹。
温有宜走起路来动静轻柔, 更何况衣帽间还铺了极厚的地毯, 因此直到她到了身后,商明宝才有所察觉, 还被唬了一小跳。
她是做贼心虚呢,心里正想着跟向斐然的四点之约,一分一秒地捱着过。
“耳饰要换一换。”温有宜端详一阵, 给出中肯建议:“跟裙子太顺色了,分量也不太够, 适合日常和下午茶,晚宴的话, 单薄了些。”
商明宝抿了抿唇, 听话地摘了下来。
温有宜俯下身,亲自为她挑选一阵, 挑中一套祖母绿的。这是一套千万级的高珠,一佩戴上身效果立刻便不同, 整个屋子都似乎变得更熠熠生辉了。
温有宜欣赏了一阵,点点她食指戒指:“它必须是你今天浑身上下最不值钱的一件。”
“那我不戴不就得了。”商明宝作势要把戒指摘下来。
衣帽间的灯明亮灼热,照着她为向斐然而红的脸,有难以言说的少女情态。
温有宜误会了,以为她是在她面前觉得羞赧才故意赌气。她给她台阶,按住她手腕,严厉又亲昵地说:“妈咪可没教过你这种礼仪。”
商明宝听着外面座钟的滴答滴,心思早就飞到外面了。她推着温有宜出衣帽间:“妈咪你头发还没弄衣服也没换呢,快快,要迟到了。”
温有宜被她推得没法子,半回眸笑:“这么急干什么?”
“迟到总不好的,万一碰上堵车啊追尾啊,对不对对不对。”
她急得好像抢不到谷子的珍珠小鸟,温有宜忍不住笑:“好好好,我立刻,你——”
“我肚子不舒服!”商明宝按住肚子,表现出急三火四的模样:“我最近吃得不规律……”
温有宜被她推上了楼,不忘叮嘱佣人给她端一盅汤暖暖胃。商明宝一声“知道了!”,砰地关上门。房子隔音太好,她竖起耳朵老半天也没捕捉到温有宜动向,而时间已经过了四点。她拉开衣柜,抱出一件深驼色大衣在怀,将帆布鞋拎在手里,蹑手蹑脚地从三楼下到了一楼,躲在扶梯后鬼鬼祟祟观察半天后,趁没人注意,从后门一口气突袭了出去。
帆布鞋能冻死人,商明宝赤脚胡乱蹭进去,将鞋帮径直踩凹进去,一边拔足狂奔,一边将大衣披上肩膀、套进胳膊。
腰带滑了出去,掉在身后,她“哎呀!”一声,捶胸顿足折返回去。
到了向斐然身边时,她把自己都跑乱套了。
“唔对不起……”商明宝扑到他怀里,气都没来得及喘匀就忙着撩开他袖口看表:“迟到了七分钟!”
这语气不知道是懊恼还是庆幸。
向斐然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似笑非笑:“跑什么?我又不会走。”
商明宝神情沮丧:“亏了七分钟呢。”
向斐然笑出声:“下次补就是了。”
“干嘛不打电话催我?就不怕是我忙忘了?”商明宝合腰抱他,讲话时一团一团的白气。
向斐然像是被她问住了,思索一番,眉心舒展:“没考虑到还有这个可能。”
至于为什么没打电话催,是约会时,男朋友等女朋友很天经地义,而他恰好耐心很足。在未知又笃定的双重状态里,等待着她的身影会在哪一秒出现在路口,是一种新鲜的期待。你知道的,我们晚上会等待昙花盛开。
花开了,他将商明宝自上而下打量一眼,指尖将翻折起来的宝石项链调整了回去:“穿得这么隆重?”
“不算隆重。”商明宝认真地说,“妆都是我自己画的。”
又依偎着他,仰起脸问:“漂亮吗?”
“漂亮。”
是盛气凌人的她,珠光宝气的她。夺目的、遥远的她。
瞥见她薄纱下若隐若现的胸线和沟壑,向斐然沉默一息,眸色晦沉了下来:“谁教你这么穿的?”
他将那条纱往上抽了一抽,遮住了更多风光后,顺眼了。
商明宝咬唇忍笑:“斐然哥哥,你好保守哦……我有好多这种礼服呢。”
向斐然敛着神色,漠然说:“别让我看到。”
那意思是他也不干涉她穿衣自由,但眼不见为净。
“哦……”商明宝状似懂了,歪了下脑袋:“那我以后就不到你面前讨嫌了。”
掩唇在他垂下的耳边:“我专门穿给别人看。”
向斐然觉得是时候买一台车了。譬如这时候如果是在车里跟她会面,他至少有地方身体力行地跟她“讲道理”。
但现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他只能意味深长地点了两下下巴,目光凝她停顿两秒,冷冷地说:“等着。”
时间有限,他低头吻她,手掌捧住她脸,熟练地为她掩护。
深邃浓绿的宝石连着耳垂一起被卡在他玉质般修长的指间,他的手用力终至根骨分明,有一股无法排解的暴戾与珍惜。
大房子里静悄悄的。
商明宝提着裙角,喘匀了气后,又将上下唇瓣用力地抿了抿,以抿匀被吻乱的口红。做好这一切后,她才深呼吸一下,推开门,悄么么地进去。
刚走两步,撞到正在打电话的来思齐,商明宝立刻将鞋底沾着残雪的帆布鞋藏到身后,“小、小来姐姐。”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太敢眨,也不敢走掉。
“三小姐。”来思齐问候她,目光在她大衣上一瞥,问:“去院子里看雪了?”
“嗯、嗯……”商明宝吞咽一下。
来思齐脸上笑容未变,说:“您该补妆了,我们马上出发。”
“哦、哦……”商明宝点点头,见她刚好背过了身,赶紧将帆布鞋藏到怀里。
幸好一路都没再碰到别人,让她侥幸神不知鬼不觉地躲回了房间。
将这双脏兮兮的帆布鞋藏好后,她长出一口气,有着劫后余生般的激烈心跳。补完妆后,她给向斐然发信息:【好险!差点被发现】
向斐然坐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给她回了个摸摸头的表情。
商明宝紧接着说:【不能再见了,得等爸爸妈妈走了】
向斐然勾了勾唇,过了稍久的一会儿,回了个“好”字。
苏菲敲门,请她下楼,商明宝应了一声,将公主头两侧的发卡紧了一紧,推开门出去。
没有人看出她曾暗渡陈仓。
至伍家,时间正好。
伍夫人这次没等在中庭扶梯口,而是迎候在玄关。站在她身旁的则是丈夫伍兰德,以及小儿子伍柏延。她家公伍清桐因身体抱恙未曾出面相迎,长子则在俄罗斯陪伴他太太一家。
商家管家升叔上前摁响门铃,一声过后,门开了,一下子盛开三张笑脸。伍夫人心内火热,顾着体面与上东区的矜持,才硬生生将那笑减弱了三分,但呈现出来的效果还是相当令人印象深刻。
温有宜微笑着与她致意问候,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到一旁的年轻人身上。
伍柏延站得远比自己主理晚宴那天端正板直,到底是校皮划艇队的的,被定制西服包裹的身材相当不错。
两家人寒暄着往房里走,一切都那么彬彬有礼如沐春风,完美极了,仿佛无形中有一台摄影机在记录般的完美。
按礼数,当先去拜访伍清桐。他正待在自己书房里,一张美式沙发临窗而摆,背后窗外是中央公园的树梢掩映,若是夏秋之季想必景致会美上数倍。
客人拜访,伍清桐将手中书卷掩下。他腿上盖着的毛毯和手背上的医用胶带足以说明状况,精神头倒还好,思路清晰地陪聊着。商家是贵客稀客,他比谁都清楚。
商明宝进去问候了一声就退了出来,伍柏延默契地留在走廊上陪她,听到她轻声问:“你爷爷生病了吗?”
“年纪上来了,一天里能打起的精神有限。”
商明宝点点头:“你要好好陪他。”
伍柏延知道她跟她爷爷关系好,临终之际虽仓促见了一面,但她内心却始终自责。闻言,他默然片刻,故作倜傥笑道:“人总有这一遭,别留下后悔事就行。”
又睨她右手,看到她戴了戒指,温声说:“给我看看?”
商明宝不解,伍柏延从西装裤里伸出手,稍稍搭抬起了她指尖:“你知道我是怎么确定你戒圈大小的么?”
商明宝把手躲开:“讲话就讲话。”
“那你倒是给我看啊。”伍柏延“啧”了一声,“手而已,你矜持什么?”
“你。”商明宝瞪他,直挺挺把手伸出来:“你看吧,不好看,我不喜欢。”
“我草。”伍柏延骂一句,忍了半天,“你开始不说?喜欢什么我给你换不就得了。”
商明宝硬梆梆说:“我没有对别人礼物挑三拣四的家教。”
伍柏延这次的脏话憋在了心里,忍气吞声说:“就真一点都看不上?”
“还行吧,无聊了点。”
伍柏延舌尖顶了顶齿,点点头:“下次知道了。”
商明宝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别送我这么贵的了,我还得回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没钱,你想让我上街讨饭吗?”
伍柏延都被她抱怨懵了,捋了会儿才绕出来:“等会,谁让你回我了?送你礼物不是图你回我两瓶酒好吗?”
“什么叫两瓶酒?那两瓶酒比你戒指贵多了,你懂不懂啊。”商明宝气呼呼地说。那可是她手头还阔绰时拍下来的,自己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呢!
伍柏延深呼吸,放低沉了声音:“既然这样,那今晚上一起喝了?免得你嫌我不会品。”
他们在走廊上聊着天时,伍清桐算着向斐然也该登门了,便称累,需独处养神。几个大人便从书房里退了出来。温有宜第一个出门,一眼正看到伍柏延正低着头,神色很温柔地跟商明宝说着话。
他用的音量和呼吸,怕是连一片羽毛都吹不起。
温有宜将目光不动声色地瞥开。她能看出这男孩子对明宝的心思,令她看不透的,反而是她透明质的女儿。怎么一时看上去喜欢他,当面又如此不耐烦呢?难道恋爱中的她,就是这样傲娇的?
听到动静,商明宝立时往后退了一步。
伍夫人笑吟吟地扶住她双肩:“我一看到babe的样子,就想到我少女时,那时候跟男同学说一句话都会脸红呢。”
管家前来请移步花厅饮茶,之后便入席开餐。
二楼的宴会厅空间开阔,间隔的四组八扇丰字格落地窗相当古典,设圆桌,升壁炉,花团锦簇。
到底是伍夫人出面主理的,细节比上一场要讲究不少,别的不说,窗帘她一定是换过了,与餐垫、桌旗、杯盏相得益彰,陶瓷、透明水晶与银器的配比令人耳目一新。
时间未到,他们只是在宴会厅门口经过了一下,进入花厅喝茶闲谈。
伍夫人对今天的一切细节都有十足的把握,往餐厅投入一瞥后,她更笃定了这一点,将胸脯挺了一挺,露出更深的笑意。
茶至第二泡时,伍宅门口停下辆银色碳纤维公路车,还是穿着冲锋衣的男人以他惯常的步幅登上台阶,揿响门铃。
来开门的礼宾也算是老熟人了,这次的微笑显然是早就备好了,将向斐然请进门去,恭敬说:“伍先生已在书房等你。”
向斐然不打算久留,带着向联乔交代给他的东西,很快地上了楼。
不是没注意到这房子里冷清,似乎佣人和活气都集中到了另一处。也隐隐约约地,确实听到了杯盏与笑语之声。但他未作多想,因为这些都与他无关,也不在他兴趣范围内。
敲门后,得到伍清桐一句“请进”。
老人家比一个多月前的那一面清瘦了些,长满老年斑的手背上经脉粗胀,贴着挂盐水后留下的医用胶带。
“让你见笑。”伍清桐将手移向茶几,有些哆嗦,“请喝茶。”
向斐然想迅速告辞的心在这时消失了。他的笑容很慈祥,目光也明亮,不见故作亲和之态——面对这样一位老人,向斐然很难说走就走。
他坐下身,将手中的牛皮纸文件袋递给他。
“你跟你爷爷很像。”
向斐然饮茶的动作顿了一顿,唇角微勾。
“我不是指样貌,我知道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伍清桐抬起头,手上一圈一圈地绕开线圈:“我是说,气质和一些本质的东西。”
他看着向斐然,似乎在透过他看向半生未见的老友的青年时光:“你看,你们都是一样的心高气傲,不屑多讲。不过,他倒是做外交官这么出众。也许,越是口舌之快能言善辩的人,越是相信言语之外的东西,才是真的东西?”
向斐然静了一静,终于是真的笑了一声,语气温和:“您果然是他朋友。”
伍清桐拆开了文件袋,戴起眼睛,一页一页得隔开泛黄信纸,又看那些很老很老的照片,脸上渐渐浮现出笑。
向斐然安静等着,目光自窗户看到楼下街边停靠的两台宾利。因为视角缘故,前一辆的车牌被后面那辆接踵而停的挡住了。
他刚刚进来时没留意,此刻乍然得空,分了神,才觉得车子眼熟。
他其实从未研究过豪车型号,并不知道这是宾利的哪一系哪一款。但这毕竟是他开过三天的车。
是他在那三天暴雪中开过的,商明宝的车。
在聚精会神的回忆往昔中,伍清桐听到一声杯盏被搁下的磕晃声。
他书房这角僻静,听得到鸟叫,因此这一声陶瓷清脆十分突兀,甚至,有失礼数,稍欠沉稳。
他抬起头,老花镜片后的目光缓慢地探究看身边这个年轻人。是他判断错了?他以为他是个沉稳内敛、八风不动的年轻人。
向斐然捏着茶盏边沿。这瓷胎太薄了,似乎会被他捏碎。
只是一秒之碍,他神色恢复自若,微垂了眼睫问:“府上……今天有客?”
伍清桐点头,重又回到了那些旧物事中,漫不经心地应一声:“香港商家,你知唔知?”
向斐然说了声知道后,伍清桐似乎来了兴趣。他不自觉夸了数句商家如何了得,说,商伯英去世葬礼,你爷爷虽是他好友,但在官方吊唁镜头里,以他的地位,竟不足以拥有一秒镜头,而只被列为“及其他重要人士”。
向斐然笑了笑。他明白。
再怎么自觉将自己剥离开向联乔的影响范围,他也是深受荫庇的,他比谁都知道向联乔的身份地位。也正因如此,他比谁都更知道商伯英和商家的份量。
向联乔做到了外交官的天花板,但一生清廉,从不为自己求索。这圈子人走茶凉,向联乔既已退休,年事又高,百年之后,人们会看在他余荫的份上对他的后人多加照顾,但也只是照顾而已了。
权力的漩涡一旦远离,就绝无重返之日——更何况,外交官与所谓的权力又何止一座五指山的距离?
向联乔能留下的一切,都只是照向西山上的一轮薄日,注定要落下。
伍清桐似乎没想到向斐然一介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植物学博士,竟也会知道这些,更放松地闲谈起来,将眼镜从鼻梁上摘下:“商家的几个子女都教养得很好,比如他们的第三位小姐,明亮生动,天真纯善,看到她,就连我都要觉得自己病轻了几分呢。”
向斐然自觉不能再留了。
他不能保持微笑地听伍清桐说出她可能的婚事,因为这件事里的当事双方他都如此熟悉,面孔如此鲜明,以至于那些有关婚后、恩爱、到老的画面根本无需他细想,便铺天盖地地钻入了他的脑海,占据了他眼前。
他好像看了一场有关她和别人的电影,而他隐于光下,谢幕于影片开始的第十分钟。
拄着沙发扶手的指骨,因为太用力而泛起青白。
过了片刻,伍清桐话语停顿,看到身边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起身,额发垂掩的眉宇间不见丝毫光。
他是如此突兀地起身告辞,好像忽然之间一刻也待不了。
伍清桐谈兴正浓,遗憾地叹了口气,听他说实验室有要紧事,便知不能强留他,拄起拐杖,想要送他到门口。
向斐然按下他吃力的肩膀:“您留步。”
伍清桐察觉到他手掌的冰凉与僵硬。
他走向门口,打开书房门,与正在参观房子的一行人不期而遇。
伍夫人领先,与温有宜并行,伍兰德与商檠业并不在,另在谈论商贸事物,跟在两位母亲身后的是商明宝和伍柏延。
很显然,这是伍夫人特意安排的。
见了他,伍夫人意外之余熟练挂上了笑。他固然是青年才俊,可是她又没有女儿,因此对他的亲热也不能更上一层了。她笑着,自如地招呼:“斐然,这么快就聊完了?”
向斐然的手在门把上紧了一紧,才松了下来,对她和旁边的妇人颔首。
因为知道她是商明宝的母亲,他不自觉地多看了一眼,用一种很遥远、遥远的向往,压在他漆黑如星的眸中。
那是很短而保有礼数的一眼,这之后,他将目光回到伍夫人身上。
商明宝跟伍柏延并肩站着,浑身僵硬地如坠冰窖。
她想了很多,想妈妈会不会看出什么,如果看出了要怎么办,是不是会叫停会拆穿,如果她要拆散他们那她该怎么办;想向斐然会不会误会她和伍柏延,想要怎么解释这只是很单纯的一顿饭。她目光如此混乱,且紧张,用力地盯着向斐然,惶恐得大脑一片空白。
太惊恐了,看上去,就像是她在怕他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动。
向斐然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唇角勾了一下。
他都没发现,他此时此刻笑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都温柔。
她多虑了。他很想这样温柔地告诉她。
伍夫人为他介绍道:“这是Tanya,这是babe,tanya的小女儿,这是Alan,你们应该已经见过了。”
她每介绍一个,向斐然就将目光转过去,颔首致意。至商明宝身上时,他的目光平静地在她脸上停了一停,看到她眼里的紧张与空白。
心脏的抽痛在转瞬之间略过了四肢百骸。
向斐然凭意志力熄灭了目光里的一切波澜,平静、温柔而沉默地看着站在伍柏延身边的她。
是的,在堆着残雪的街头,祖母绿的珠宝与真丝绸缎的长裙当然会令他觉得陌生、觉得格格不入。
因为这些东西是属于这样的房子、地毯、壁画与水晶吊灯的。
她也是一样。
“对了,”伍夫人介绍完,忽然转向商明宝,“babe,上次宴会,你没跟斐然打过照面么?”
在温有宜将脸转过来时,商明宝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向斐然怔了一下,手指麻痹得微蜷,直到很漫长的数秒后,他才松开指节。
确实,在这样正式的场合下,他更适合当她生命里的陌生人。
商明宝上前一步,笑容很努力地自如着:“那天晚上人好多,没来得及每个人都见过去呢。”
她这句话是对伍夫人回答的,目光看也不看他,仿佛他是空气。
又小声对温有宜撒娇说:“妈咪,饿了……”
她只想快点把温有宜从他面前拉走。
不能超过一分钟,再久了,她恐怕温有宜就该看出什么了。
她觉得自己的表演天衣无缝,这时候终于看向他,笑容僵硬一派天真地问:“斐然哥哥吃了吗?”
伍夫人恍然笑了一下,象征性地邀请向斐然:“对呢,斐然要不要留下一起用晚?”
她明知不可能的,因为向斐然穿着冲锋衣、运动和篮球鞋,从头到尾不符合任何一条dresscode。
向斐然礼貌谢绝,自她身边经过时,脚步稍停了一停,温柔地祝她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一阵抽痛猝然从心脏泵出。
她好像做错事了,是吗?骤缩的瞳孔里过了好一阵子才聚上焦,商明宝张了张唇:“斐——”还没等她找回自己的声音, 就被人拉住胳膊。
伍柏延扣着她胳膊, 用眼神警示她,用将她食指的戒指拂了下来,吧嗒掉到地上。他好像是为了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俯身捡起,略带微笑地扬起音量说:“戒指怎么掉了?怪我, 应该量好你尺寸再送你惊喜的。”
商明宝被他纹丝不动地扣在原地,眼里的焦急逐渐交织成一层迷雾般的空白。她没看到伍柏延的这句话后, 向斐然背影的停顿。
不是没注意到这枚戒指, 因为她右手没有戴别的配饰, 把所有的焦点都留给了它。它在她手上熠熠生辉,为她的举手投足增色。
接吻时, 他曾握着她的右手与她相扣,指腹摩挲过戒面,带着对她的爱意。
商明宝在席位上坐立难安。她太失常了, 以至于温有宜私下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商明宝脸色苍白,强颜欢笑, 说也许是有些着凉。
虽然不符合餐桌礼仪,但她还是第一时间找出了手机, 给向斐然发消息。
她手心冒了很多汗, 滑得她快握不住手机。来不及斟酌措辞,她争分夺秒地打字、逐句发送:
【斐然哥哥我刚刚是故意的】
【不然的话】
还没等她完整地解释清楚, 向斐然便发她一句:【知道】
商明宝怔住,看着手机出神, 仿佛没料到他这个回答。
半晌,她指尖冰凉地敲下一行:【你没事吗?我以为你生气了……】
向斐然还是很简短的答复:【不会】
大约是怕她胡思乱想,影响了社交状态,他添了一句:【真的】
再聊下去就真的不礼貌了,在温有宜触碰手背的提醒中,商明宝不得不将手机收好。
一抬眼,看到坐在她对面的伍柏延似笑非笑,但形容很冷。
商明宝生硬地无视了他的视线,打起一百分的精神来装出乖巧与甜美的模样。
伍夫人与伍兰德提及了刚刚那一幕,又再次对温有宜和商檠业致歉:“真是不巧,他是爸爸的客人,原本不是约在这个时间。”
伍兰德远比伍夫人更看重向斐然,因为他父亲向微山的事业正处风口,伍兰德听从投资团队的建议,正准备入局。生物医疗的兴荣在中国与政策息息相关,伍兰德早已耳闻商家受了政府之邀,也正筹备着赴内地布局这一事业——伍兰德便顺势向商檠业介绍道:“这是前驻美大使向联乔的孙子,‘微山生命’的创始人向微山的儿子,现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植物学的博士学位,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
伍夫人疯了,恨不得在桌下踢他一脚。
老天!商檠业适龄的女儿就坐在旁边呢!说什么别人青年才俊!
伍兰德完全没接收到太太的讯号,反而津津有味地又跟商檠业夸了几句。
商明宝聚精会神地听着,记下了“微山生命”这个关键词。听上去,他父亲是挺厉害的人。是了,商明宝想起来,她曾撞见过他们争吵,那个男人开着劳斯莱斯库里南来的,言语神色只有高高在上和不耐烦,将向斐然的理想志趣贬低得一文不值。
“原来是他?”
出神间,听到温有宜一句。
商明宝心揪起来,脸色霎白。
商檠业蹙眉不解,温有宜便娓娓提醒道:“你忘了?明宝十六岁时去内地过暑假,不就是跟向大使的外孙女一起?”
伍夫人万万没料到还有这一层前情提要,跟着温有宜一起将目光转向商明宝,听她问:“babe,你刚刚没有认出来吗?”
“不、不是啊,”商明宝故作镇定摇摇头:“夏令营都跟随宁——就是向大使的外孙女一起,没有见过别人。”
这很合理,因为除了极了解底细的,谁又能想到向斐然是跟爷爷一同生活的呢?短短十五天,要碰上的机率太低了,是天说了算。
商明宝知道自己不擅长撒谎,于是便低下头来,若无其事地拿刀叉切起眼起这碟冷盘里的鳕鱼,嘟囔着说:“你们当时都瞒着我,我都不知道那个爷爷是这么厉害的外交官呢。”
温有宜笑了一笑:“随宁爷爷是什么身份,跟你们之间的友谊又没关系。”
不过,温有宜对向家确实也不熟悉,向联乔是商伯英的忘年交,明宝去夏令营一事也是商伯英牵线搭桥的。随着老人离世,渐渐的便没有什么走动了,只剩逢年过节例行公事的慰问。
如果向联乔曾将向微山介绍给商檠业,那两家之间的关系自然可以维系至下,但向联乔没有这么做,可见他确实是一派清廉正直。
“那个斐然哥哥……看着挺好的。”商明宝将鳕鱼肉送入嘴中,咀嚼一阵,将它和心跳一起咽回肚子里,“好年轻啊,看着。”
这回是伍夫人主动回答了:“比你大五岁呢。”
她说完,深感懊恼。不应将商明宝拿来对比的,意图太明确了,倒显得她迫不及待。
商明宝慢慢地点点头,像是若有所思了一阵,垂着眼睫:“算起来好像跟二姐差不多?比二姐小一点。妈咪啊,”她看向温有宜:“要不要介绍给二姐?博士对博士,应该很聊得来吧?二姐总说他们实验室歪瓜裂枣的,向博士就长得很好啊。”
伍柏延听了半晌,无声地冷笑一下,脸上挂起嘲弄。
如果温有宜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或者是值得商榷、考虑一事,那就代表斐然哥哥的身份是可以的……那她就可以摊牌了,结婚时让二姐坐主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