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以后,他继续说。
他不止相貌丑陋那么简单,他杀过人,满手血腥。
啊,这倒出乎她的意料了。她一直以为他是一个需要疼爱的小狗。说着,她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一下他带着烟草味的双唇。
他轻抚着她的后脑勺,将雪茄拿远了一些,以免辛烈的烟雾熏到她:“只有你这么认为。还想听么。
切莉想了想,感觉自己还能接受:“想。
他并不是天生的刽子手,最初拿起屠刀时,也曾怕过,良心不安过,整晚整晚地做冷汗直流的噩梦。但是,不杀那些人,躺在地上的人就会是他。他必须想办法活下去。记得第一次进角斗场时,他熬夜写了一篇很长的遗书,但因为不知道写给谁,又被他全撕了。
“从那时起, 他低声说道,“我就知道自己必须活着。一旦我死了,就再也没人记得我了。我拼命地学东西,腹语、作曲、变魔术、演奏各式各样的乐曲……还参与了加尼叶歌剧院的地基工程。但不管我怎么做,不管我会多少东西……没人记得我,切莉。
他说:“我就像一个幽灵,人世间的过客。母亲惧怕我,父亲厌憎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你总是埋怨我跟着你,像疯子一样跟在你的身后,是因为我只有你了。 他将雪茄熄灭在沙地里,闭上眼睛,把冰冷的面具埋进她温热的手心里,“这就是我的秘密,我的过去,你还想听吗? !
第17章 Chapter 17
切莉有时候精明得厉害,小贩想从她那儿多赚一先令都不可能;有时候又天真得可怕,如同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
她没有把他杀人的罪孽当回事,至始至终都充满怜爱地望着他,抚摩小狗似的轻抚着他的后背。她的眼中没有厌恶,没有恐惧,没有鄙夷,只有同情,她对他那个只有灰黑色尘土的内心世界充满了怜悯。这就够了。他不需要她多么理解他,也不需要她说出动人心魄的言语,他只想要她的抚爱与同情。
在她柔声细语的鼓励下,他缓缓取下了面具。
擅长用猎.枪的猎人,扣动扳机的时间长了,会觉得枪支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枪管能像古代供奉的象牙一般,给他带去尊严、力量和生殖力。
对他来说,面具的作用就像猎人的枪支,取下面具,如同亲手剥下自己的尊严和力量。
切莉终于看见了埃里克的真面目。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一颗森白的骷髅头,两个黑窟窿似的眼洞里,燃烧着冰冷的金色火焰。如果是在假面舞会上看见这颗骷髅头,她完全不会感到吃惊和害怕,但它——但它正在她爱人的身躯上望着她!
这就是埃里克的真容,一张酷似骷髅头的面庞。怪不得他的轮廓如此分明,下颚角的线条清晰而凌厉,因为他的皮肤紧紧地贴在头骨上,必须瞪大双眼,才能看出皮肉与头骨的区别。
他并不丑陋,至少没有传统意义上丑陋的特征——他的眉骨突出,轮廓深邃,眼窝凹陷,但当这些特征是在描述一颗骷髅头时,就失去了所有象征美的意义。
一时间,切莉脑中闪过无数个想法。她想撒谎,想糊弄过去,想把面具推回去,当作无事发生,可这馊主意是她提出来的,她必须给埃里克一个交代。
但她不知道说什么。
她一向伶牙俐齿,甜言蜜语张嘴就来,可这种时候……这种时候,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死!
与此同时,埃里克低声开口说道:“我吓到你了,对么。凡是见过我真面目的人,都觉得我长得不像活人,更像是一具死尸,一副风干的骷髅。因为这张脸,没人认同我的歌声,没人认同我的才华……也没人爱我。他们不杀我,也不折磨我,却剥夺了我成为普通人的权利。我明明是活生生的人,却只能像十恶不赦的怪物一样苟活着。”
切莉听着他的心声,一颗心仿佛分裂成了两半,感到了强烈的心痛:一方面,她像普通女孩一样惧怕着他森冷恐怖的面孔,多看一眼都胆战心惊;另一方面,她又无比怜惜他的过往,同情他遭遇的一切,恨不得把他搂进怀里疼爱他。最终,同情勉强战胜了恐惧,她靠近他,轻声问道:“能让我摸摸你的脸吗?”
他侧头看向她。
“就一下,我保证不会弄疼你。”她小声说。
他却久久地一言不发。
就在她以为这句话不小心冒犯到他时,手腕忽然被他扣住了。
他将她拉近了一些,头微微垂下,在她的耳边低语道:“你知道么,我幻想过无数次这个场景,一个女人看见了我面具下的真容,却没有害怕,反而想触碰那张罪恶的、令人厌恶的脸庞……切莉,”他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我爱你,我会至死不渝地爱着你,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你也不要离开我,好吗?”
眼泪从他可怖的脸颊上滚落下来,打在她的手背上。她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忍不住抽噎了起来。
这是她听过的最可怜的、也是最真挚的告白。他虽然像一副冷冰冰的骷髅,却有一颗比任何一个活人都要炙热的心脏。面对这样绝望而又热烈的爱意,她无法不动容。
复杂而强烈的情感注入了她的心房,她变得前所未有的勇敢,勇敢地抚上了他的面颊。温热的,仍是活人的触感。
他抬起头,愕然地看着她,当头一棒般痴傻。
“我也爱你,我的小狗。”她捧着他的脸,亲了亲他惊愕的嘴唇,“你的长相的确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那不重要——真爱就该超越肉.体的界限,不是吗?不要管其他人的想法,只管我的。从今天开始,我会记住你,你是埃里克,切莉的情人以及她未来的丈夫,还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指挥家、作曲家、歌唱家、魔术大师……唔,好像没说完,也许我该拿张纸记一记你都会什么。都怪你,会的东西太多了。自信一点,我的小怪物,你那么厉害,那么有魅力,我怎么可能因为你的长相而离开你?”
过了半晌,他才回抱住她的腰,像个白痴一样笨拙地回吻她。
切莉说的都是真心话,但在埃里克回吻过来一刹那,她还是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眼——没办法,他长得太像冷森森的骷髅了。即使她不停地催眠自己,那是一张活人的脸,仍有一种被死神亲吻的错觉。
如果一直避而不看他的面庞,他们的关系迟早出现不可修复的裂纹。切莉想到一个好主意。她拿起旅行毛毯上的小酒杯,往里面挤了一些青柠汁,再倒满龙舌兰,将其中一杯递给埃里克:“我们先喝上一杯,再办那事儿,你觉得呢?
他看她一眼,接过了那杯龙舌兰。
切莉撅起嘴,给了他一个俏皮的飞吻,然后仰头一饮而尽。可恶,她的酒量太好了,一杯加青柠汁的龙舌兰还不足以令她失去神智。她又喝了一杯,再喝一杯。眼前的画面开始晃动,呼吸也有些紊乱,她看见埃里克重新戴上了面具。
那一刻,汹涌而来的愧疚几乎杀死了她。
她从来没有这么愧疚过,心口像被捅了一刀。她紧咬着牙,又喝了一杯龙舌兰,然后把那只小小的酒杯丢得远远的,爬到他的身边,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怀里难受地抽泣。
他用大拇指轻轻擦掉她脸上的眼泪:“别哭,害怕是正常的。
他都知道,他都知道,他都知道!
她哭得更加难受了,扁着嘴巴,面颊涨成了绯红色。再没有人比埃里克更爱她,更珍惜她,更宠爱她了,她也爱他,可他为什么长成那个样子?哪怕他丑一点儿,平凡一点儿,也没有关系,可他偏偏长得像个恐怖的骷髅头。她为自己的肤浅哭泣,为他的悲惨遭遇哭泣,更为没有希望的未来哭泣。
她一边哭着,一边用嘴唇怜爱地摩挲着他的唇角。
“我喜欢你……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知道。 他说,“我也爱你。
“我会努力不怕你的脸……对不起,我是个肤浅的女孩……我太肤浅了。 她的脸上满是泪痕,面庞像一朵娇艳的粉玫瑰,如此美丽,如此迷人。
她在为他而哭,这就够了。
“这不怪你。你已经很好了。
他低低地说道,“你是第一个愿意看我的脸的人,连我的亲生父母都不愿意看它一眼。
这句话不仅没能纾解她内心的愧疚,反而让她的泪水变得更加汹涌。为了补偿可怜的埃里克,她趁着醺醺的酒意,取下了他的面具,温柔地亲吻那张可怖的脸庞。她第一次跪倒在他的脚边,用十根柔荑卖力地讨好那条生长在恶魔身上的欲望之蛇。当它的毒液滴落在她的脸上时,她也获得了奇异的快慰,仿佛降服了一条作恶多端的恶龙。
就这样吧,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是一条恐怖的、长着毒牙的恶龙,但她也不是美丽柔弱的公主,会被他的面相吓得寝食难安。
相反,她会勇敢地抓住他的毒牙,将他驯服成一条乖顺的蛇。!
五月份,他们回到了巴黎。
旅行期间,切莉没怎么晒太阳,皮肤变白了不少,不由有些烦恼。她受裸.体运动影响颇深,坚信晒成赤褐色的皮肤比惨白的肤色要美丽太多。为了满足她晒黑的愿望,埃里克在城郊买下一幢带花园和游泳池的别墅,筑高围墙,让她尽情地沐浴在炽热的阳光下。
毫无疑问,切莉是一个在各方面都相当肤浅的女孩。她没看过几本书,不知道裸.体运动兴起于何处,也不知道弗拉戈纳尔的《秋千》为什么显得情.色,却能很快领略到它们的美,然后模仿出来。
她虽然无法理解弗拉戈纳尔笔触的高明之处,却会像画上的女郎一样,荡着秋千,轻佻而邪恶地踢掉脚上的凉鞋——这个行为,本身就比那些长篇大论的解读要高明太多。
即使是埃里克这样眼光极为苛刻的艺术家,也必须承认,切莉身上有一种特殊的艺术气质。
她粗野,懒惰,目光天真又世俗,还未跟随阿波罗的缪斯般放浪形骸;住进城郊的别墅后,就再也没有穿过裙撑和袜子,总是一袭单薄的晨衣,光着脚走来走去。为此,埃里克再也没有聘过男仆。
时下女性沐浴时,会穿一种遮住胳膊和大腿的连衣裙,切莉却从不肯穿那种裙子,嫌它太累赘,总是光溜溜地走进浴室,衣物扔得满地都是。
有一回,埃里克甚至在门口的地毯上捡到了她的束腰。想到家中女仆可能见过她赤身裸.体的样子,而她又不排斥与女性亲近,他整个人险些被狂烈的妒火钻个血窟窿。
当天晚上,切莉看完轻歌剧,哼着歌,步伐轻快地走进卧室,刚刚脱下长手套,就被埃里克推到了房门上。他的眼神阴郁而冰冷,一只手扣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粗暴地扯开了她背上的系带。珍珠坠落了一地,噼里啪啦。裙子从后面撕裂开来,露出她美丽的脊椎沟——她今天出门没穿束腰,这个发现差点让他眼前一黑。
“切莉!”他难得被她惹怒。
“不要这么死板嘛……”她抱怨说,“你不知道那束腰多勒,夏天穿那玩意儿能闷死人。”
所以,她干脆不穿内衣,只穿一条类似于晨衣的单薄长裙,就去看戏了。想到这里,他看向她的双脚,果然,脚上也没有袜子,只有一双古罗马风格的绑绳凉鞋。这种装扮曾在几十年前盛行,当时的高官夫人们都爱这种暴露的装扮,赤足或只穿带皮绳的凉鞋,即使在严冬也如此穿着,以至于后来纷纷患上肺结核去世。
几十年过去,这种暴露的装扮早已过时,现在的女性更愿意遵循天主教的指示,用帽子、束腰和手套把自己武装得密不透风。
他的切莉倒好,恨不得摘掉最后一片无花果树叶子①,光着身子上街,让所有人看到她未经束缚的细腰,拜倒在她柔滑白皙的足下。
嫉妒彻底烧毁了他的理智,他脑海中只剩下焦黑的愤怒的残垣。有那么一瞬间,他听不见任何声响,也感受不到任何反抗,等他反应过来时,切莉已在他的怀里。蛇的毒牙将柔嫩的花瓣刺穿。她痛苦地抽泣一声,用劲推开他的身体:“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呀……放开我,疼死我了……”
理智逐渐复苏,他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和粗鲁,开始用轻柔的亲吻和抚摩安慰她,但无论他怎么安抚,她都“咝咝”喊疼。她蹙着眉毛离开了他的拥抱,一瘸一拐地走进浴室。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走出来,在他的身边小心翼翼地坐下。
“太疼了,还好没流血。”她说,“你今天发什么疯?”
“我嫉妒了。对不起。”
切莉有些疑惑地看他一眼,似乎不明白他在嫉妒什么。她咬着下嘴唇的右半边,扬起一边眉毛,露出小孩子忍痛的怪相,缓慢地把两条腿挪到床上。做完这一切后,她吐出一口气,重重地仰靠在枕头上。然而这么一靠,不知牵扯到了体内什么地方,她倒抽一口冷气,又扬起那边已经放下的眉毛,快哭似的直起了身子。
看见她这样,他心中阴郁的妒火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沉默地靠过去,掀起她的裙子,在她的惊呼声中低声说道:“别紧张,我只是想看看受伤的地方。”
他其实对女性的身体构造一无所知,但因为过去常常受伤,所以勉强能应对眼前的情况。帮切莉处理好伤口后,他摩挲着她的膝盖,轻轻地吻着上面粗糙的纹路,一直吻到脚踝突起的关节。他握住她的脚掌,垂头吻了她的脚底,以及涂着鲜红趾甲油的脚趾头。
切莉原本不想这么轻易地原谅他,但他的眼神太可怜了,像一只落水后蹒跚跟着她的小狗。
她心软了,轻声说:“真的很疼。下次别这样了,好不好?”
“再也不会了,对不起。”
他从来没有对她食言过。她相信他的话,转移了话题:“那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刚才在嫉妒什么吗?”
他闭了闭眼,似乎眼中还有残留的妒火,必须要闭一下眼,才能彻底熄灭:“我在门口捡到了你的束腰。”
“所以?”
“我不想让其他人看见你的贴身衣物。”
“可是,”她有些迷茫,“家里只有你和我呀。”
“还有佣人。”
“佣人都是女的!”
是女的。他知道,但就算是女人也不行。
“疯子。”她嘀咕了一声,然后撑起身,扯住他的领结,把他的脸庞拽过来,撅起嘴,轻轻吻了一下,“我不喜欢女人,过去不喜欢,现在也不喜欢——至于那个红头发女孩,当时和她那样,只是因为好玩而已。我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别因为她伤害我,可以吗?”
“对不起。”他说。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待那种事的,反正对我而言,那只是消遣。我认识几个交际花,她们小时候或多或少都和身边的女孩玩过那种亲密的小游戏,有个高官夫人甚至还养了几个漂亮的小情妇——当然,我不可能。”她俏皮地亲了亲自己两根手指,然后将那两根手指压在他的唇上,“别多想啦,对女人来说,这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而且,那个红头发女孩也不一定喜欢女人,说不定人家现在已经结婚生子了呢!”
这番话不仅没能安抚埃里克,反而让他的内心升起强烈的危机感——对女人来说,这事很稀松平常?
她究竟有过多少女人?或者说,不止女人?
“她是一个婊.子,给钱就能上的那种”,想到被他割掉嘴唇的男人的话,他的头脑第一次陷入了混乱。
他知道,切莉在那事儿上隐瞒了不少。他还知道,她的身体肯定已被过去的情夫蹂掠过。但他不在乎。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看过他真面目还留在他身边的女人。她不能离开他。他不在乎她的情史多么大红大绿,也不在乎她有过多少男人和女人,他只在乎她是否会留在他的身边。
他再清楚不过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她贪图快乐,享受快乐,没有见识,也没有学识;她既是高贵优雅的缪斯,也是荒唐无耻的荡.妇。但他爱她,深深地爱着她,爱她的优点,更爱她的缺点。她有多荒唐,多无耻都没关系,只要她不离开他,永远都不离开他。!
切莉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实际上没有。
晚上,他紧拥着她,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像一头即使在小憩也要守着猎物的野兽。
他喜欢嗅闻她,还未进化完全一般,用残存的野性去嗅闻她,用嗅觉感知她的存在。存在于嗅觉的她,比存在于他掌心的她更加真实,更加诱人。怪不得走兽都用鼻子辨识事物。他用嗅觉可以尝到她身上甜美而温热的香气,切莉是个爱干净的女孩,热爱洗澡,她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禁忌,只要出过门就会洗澡,所以面颊、颈间和腋窝总萦绕着肥皂的气味,那是一种质朴的香气,不像调制出来的香水那么繁杂,散发出一股咸而涩的淡香。
每当他闻到这种气味,都像占有过她一样满足。
但是,今晚不一样,他闻到了另一种气味,一种现在不存在但过去曾存在于她身上的气味。那种气味曾入侵、交缠、覆盖她身上咸涩的肥皂香。他看着自己的手臂,正紧紧地搂着她的腰,突然,那变成了另一个男人的手臂——是了,其他男人也曾这样紧紧地搂过她,而她呢?他再清楚不过,她会怎样应付搂着自己的男人。
她是一个自信到接近自恋的少女,知道自己哪里美丽,并毫不羞怯向旁人展示那些美丽。比如,自从知道“舔”这个动作会让他感到局促和害羞以后,她就从不吝啬做这个动作——在他的面前,她总是舔,舔手指头的蜂蜜,舔蛋糕上的奶油,舔苹果肉的汁水,舔湿渍渍的嘴角。他不会是她这些风情唯一的观众,一想到还有其他人(甚至不确定是否只有男人)见识过她这一面,心中就涨满了冰冷的杀意。
他其实知道,相貌再畸形恐怖的人,也有融入人间的一天;但他永远也不可能有那一天,因为他的心比相貌更为畸形恐怖。
周围人惊惧的目光,拳脚相向的驱逐,扒掉了他身上源自于人性的一部分。他被人们驱逐至阴影里,像黑色的幽灵一样,冷眼旁观他们的生活。
黑暗里的幽灵当久了,容易忘记自己还是一个人类;被排斥和驱逐的时间长了,就会认为自己不属于这个社会。渐渐地,人命在他的眼里变成了枝头上的烂叶,看不惯就可以剪掉。
为什么被驯化后的野兽不再伤人?
因为它们融入了人类的社会,对主人产生了依恋,将主人当成父母或伴侣,自然不会再伤害人类。
他是即将驯化成功的野兽——虽然爱上了切莉,却还没有彻底融入这个社会。除去切莉,其他人在他的眼中依然是枝头上的烂叶,脚底下的蝼蚁。
他不在意她是一个情史丰富的女人,因为她是切莉,他的爱人,会怜爱和亲吻他的女人,她有过多少情人都不影响他爱她,但他在意那些占有过她的人。
想要除掉他们。
让他们永远消失。
驱逐,流放。让一个人不见血地消失的方法有很多。爱上切莉以后,在他体内夭折的人性复活了一些,抽出了几根脆弱的、生机勃勃的枝条。他不再像从前一样冷漠凶残,杀人不眨眼,但仍然有过去的埃里克狠毒的影子。
切莉不知道埃里克正在计划如何除掉她从前的情人,埃里克的怀抱太炙热了,让她有点儿浮想联翩。
他不仅怀抱炙热,对她的爱意也炙热。她不过是不小心丢了一件束腰在门口,他就像破产了一样,露出阴郁的表情,狂怒而绝望地吻着她,端着她两侧的髂骨,以一种几乎令她昏厥的力道,释放出内心深处的不安、妒忌和焦躁。要不是太疼了,以及她差点真的昏厥过去,她不一定会喊停。
他的爱,卑微、狂热、凶狠,如同男孩、男人和雄性野兽的结合体。他像男孩一样依恋她,像男人一样疼爱和呵护她,同时像抢夺地盘的雄性野兽一样侵占她。
在他的爱中,她看到了另一个切莉,一个满是优点、迷人心魄的切莉。那个切莉浑身上下都是亮闪闪的宝物——深褐色的头发,裸露的肌肤,嘴唇上鲜亮的唇膏,甚至包括心跳、声音、眼神这样不可触摸,只能靠听、靠感觉的东西。
他对那个切莉珍视到了极点,不允许周围人看她,逗弄她,撩拨她,也不允许她看其他人,逗弄和撩拨其他人。
他的占有欲比枷锁还沉重,比毒药还充满攻击性。在这样狂烈的占有欲中,她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光芒四射——她无法阻拦自己沉溺在他的爱中。
切莉慢慢握住埃里克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这时候,她忘记了他先前的粗暴与莽撞,只记得他狂热的爱与炙热的拥抱。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下颚,即使躺在床上,他也还戴着面具。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让他取下面具。
她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像打滚撒娇的猫一样,在他的怀里蹭来蹭去,直到蹭出了微妙的火花。他的睡衣有个地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这时,她忽然收回了抚摩他的手,一本正经地裹紧了,笑嘻嘻地说:“睡觉吧。”
他被她弄得狼狈又燥热,却只能沉默地服从她。他今天已经伤害过她一次,不能再忤逆她了。切莉捉弄完他,就闭上眼睛,想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谁知,他居然真的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抱着她,似乎已经睡着——要不是她转过身,对上他毫无睡意的眼睛,就被他骗过去了。
“怎么不睡?
“睡不着。 他低哑地回答,“闭上眼睛都是你。
“是闭上眼睛都是那事儿吧。 她眨着眼睫毛取笑他,用了一个很下流的词汇。
他没有反驳,以一句阿拉伯谚语作了回答。她完全没听懂,追问下去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天堂仅在美女腰带以下一指处,这是那句谚语;他自己又加了一句,“但我的天堂是你 。
这人说起甜言蜜语来,一点儿也不逊色她。
她被他取悦了,主人奖励小狗似的,奖励他释放出野蛮的冲动。
完毕以后,切莉满足极了,嘴角挂着一丝甜蜜的微笑。埃里克疯了一样迷恋她,需要她,恨不得她的视觉、听觉和嗅觉都烙上他的印记。她太喜欢这样的爱了,深深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他渴求她,她也渴求他,他们简直是天生一对。
切莉在精神和物质上都得到了满足,过了一段舒适安稳的日子。
她想办法在乡下置办了一幢别墅,给了母亲一笔钱,让她搬到乡下去,不必再在巴黎诚惶诚恐地讨生活。
母亲是她的后顾之忧,这个忧虑一解决,她身上每一个毛孔都躁动起来,想找点儿乐子解闷。她不是没想过又来一次旅行,但埃里克最近在创作一首曲子,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创作乐曲时,经常会忘记身边的一边——包括他自己,更不用说她了,她只能自己出门去找乐子。
她的爱好只手可数,攀岩、游泳和网球都被她玩腻了,只剩下舞厅已经很久没去了。那地方可不是高雅的歌剧院,无论男女都踮着脚尖跳舞,那里只流行粗俗、奔放的舞蹈,扭肩扭腰扭屁股,怎么粗野怎么来。在那里,舞蹈回归了诞生时的本质——为了求偶和情爱而生。
切莉原本不想去那里,但她最近太无聊了。在埃里克的照管下,她已经很久没有接收到男人爱慕的眼光了。这对一个妩媚可爱、青春焕发的女孩来说,简直比上刑还要痛苦。
埃里克只聘请已婚的中年女佣,这样一来,她连同样妩媚可爱的同性都看不到了,抬眼望去,全是比她妈妈还要年迈的女人,她想找个说闲话的对象都找不到。
再这样下去,她迟早要被憋死,必须得去一个粗野的地方放纵一番。
当然,她并不是想背叛埃里克,只是想和人跳跳舞,调调情,接收一下爱慕或惊艳的目光——对方是男是女都行,她不挑。
她知道自己有爱人了,也深爱着自己的爱人,可是,漂亮可爱的女孩应该让全世界都看见她的美丽,除了自己的爱人,也应该还有其他男性当拥趸,对不对?!
舞厅在一个黑黢黢的巷子里,需要塞给看门的打手两个法郎才能进去。
切莉轻车熟路地走进去,在吧台坐下。舞厅招待一边擦酒杯,一边眯起眼睛打量她——这不是一个光鲜的去处,连交际花都很少光顾这里,更别说良家妇女。
他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切莉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是以前的常客,小樱桃。
真是不得了。以前这儿的人都知道,切莉是一个俊俏而浪荡的女孩,会喝酒,酒量好,最爱喝樱桃白兰地,谁的钱包能让她喝个痛快,谁就能赢得她的芳心。她是这个下三滥地方的宠儿,粗野却讨人喜爱的交际花。招待记得她上一次来这儿的时候,手掌上有几个小小的劳作茧子,现在再看已是光滑一片,比一些贵妇人还显得柔嫩。
舞厅招待笑着招呼她:“看来小切莉发大财了啊!”
切莉朝他露齿一笑。她再次回到这个粗俗的地方,就是想听见这种声音。她要他们看见她的变化,惊叹她的变化,围在身边讨好她,恭维她——她就这点儿出息。
“一杯白兰地,最好的那种。”她伸出一根手指头,声音轻快地吩咐道。
“最好的可不便宜。这么说,小切莉是真的发财了。不跟以前的老伙计说说你的奇遇吗?”
切莉扬起下巴,瞥他一眼,对着吧台反光的地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别想讹我,一杯白兰地该是什么价格,就是什么价格。你要是就地涨价,我马上就走,不喝了。”
招待暗骂了一句臭婊.子,戴着几千法郎的首饰还这么抠门。但他明面上依然笑呵呵地招呼切莉:“你是我们这儿的老顾客,讹谁都不会讹你。其实就凭你现在的气质,根本不用自己埋单——看见舞池里那些寂寞的人了吗?只要你招呼一声,他们会疯了似的请你喝酒,说不定还会买下整个舞厅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