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描述得很委婉的,还有些更黑暗的未尽之言,他怕说出来,会脏了在座贵人的耳朵。
但公主和陆惟的反应,比李闻鹊想的还要平静很多,唯有刘复听得瞠目结舌,露出作呕神情,最后禁不住跑出去开吐了。
公主道:“我听说本地附近有不少荒田,原先经常有柔然人来劫掠,百姓不肯去冒险,都荒废了,李都护不妨让他们去自行垦荒,否则光是收养安置,恐怕都护府开支就难以为继。”
李都护点头:“殿下不必担心,此事我已吩咐杨长史在办。”
杨长史得了机会,忙道:“殿下放心!那些年长的,还有几分力气的,已经让人去组织垦荒了,若有收成,头三年都护府不收税,后边再看收成,至于那些幼童妇孺,都护也已经吩咐了下边,正筹措成立一个慈济局,先将人养着,再由官府许可的牙行来介绍些活计,届时慈济局只供基本吃喝,这些妇孺若是要赚钱养活自己,总是得自力更生的。”
这办法听起来还算完善,杨长史也是逮到机会卖力表现,恨不得让公主和两位天使都能记住他。
反观副将宋磬,虽然也列席在座,就显得沉默低调多了,毕竟他是武将,这些事情非他所长。
除了这些人之外,李闻鹊以下,都护府大小官吏,军中数得上名号的武将,俱都来了。
世道不平,对武将的依赖更重,所以这年头镇守地方的都护与刺史职权颇大。李闻鹊做这些其实并不需要禀告天子,但他还是将众人请来,为的就是让刘复回去好告诉皇帝,让皇帝知道他做了许多事情。
陆惟也有了一个正大光明观察所有人的机会——这是他与李闻鹊提前商量好的,为了印证李闻鹊身边是否真的存在一个内鬼。
杨长史侃侃而谈,底下有几个人表情不一。
有的露出不屑,如李闻鹊麾下的武将宋磬、录事连冲等人。
也有面上露出捧场微笑,看不出真实想法的文职官吏们,像户曹参军刘参,本身跟杨长史不对付,直接就翻了个白眼,撇撇嘴,明显瞧不上杨长史这谄媚的模样。
但杨长史不管他们怎么想,依旧滔滔不绝,说着自己的安排,直到嘴干舌燥,才停下来。
李闻鹊早就听得不耐烦了,见他停顿,忙截住话头:“今日诸位都辛苦了,年节将近,都回去好好过个节,阖家团圆,我还有话与殿下说,就不留你们了。”
杨长史意犹未尽,思及顶头上司刚死了小妾,身边也没个女人照顾,这个节肯定过得冷冷清清,浑身不痛快,他也就赶紧闭嘴了。
正事既然说完了,众人起身告退,从明日起,便是年节休沐,直至元宵之后才会重新开印点卯。
厅堂之中,就余下李闻鹊、公主、陆惟、刘复四人。
论身份,公主本该上座,但她谦让了几回,表示不愿意喧宾夺主,李闻鹊再傲,也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怠慢,便空了上座,主动下来,坐了右首第一,公主则在他对面,是左首第一,形成四人相对而坐的局面。
李闻鹊就问陆惟:“陆郎君,方才众人表现,你看如何?”
陆惟摇摇头:“暂时看不出来。”
李闻鹊有些失望,心想传闻中断案如神的陆惟陆远明也不过如此。
那天他亲自去追人,但最后还是追丢了,苏氏很狡猾,将马车扔在半道,人则不知所踪,四下林野高山,望之茫茫,李闻鹊只能带人回来。
但经过这一出,李闻鹊总觉得自己左右有人窥伺,浑身不自在。
他忍不住追问道:“便连一点异于寻常的动静都没有吗?”
陆惟:“要说异常,杨长史今日话多了些,可那是因为你们在场,他急于表现;宋磬脸色不大好看,似乎对杨长史颇有不满,两人之间兴许有些恩怨,但这也不是怀疑他的理由。没有证据,我不好妄下定论。”
李闻鹊叹了口气:“是我心急了!”
刘复在旁边听得似懂非懂,又没什么兴趣,就扭头与公主说话。
“殿下今日头上的桃花簪分外活泼,一看就知春天快到了!”
要说刘复虽然纨绔,但他也有一项好处,夸人,尤其是夸小娘子,那叫一个真心诚意,从烟花之地到门当户对的亲戚,老少女子无不与他聊得来。
就像他现在夸公主的簪子,就不是随口一说,还能头头是道讲出渊源。
“这上面的桃花雕得巧,我很少瞧见有人将芙蓉石雕得这样好的,含苞欲放之态展露无遗,上回看见这种手艺,还是在京城率金楼,那里有个姓张的老师傅,我娘常在他那里订首饰。”
公主是真有点讶异了:“卖我簪子的人,也说自己是在京城率金楼学过手艺,说不定还真是你说的张师傅的徒弟。”
“那可真巧了!”
刘复一乐,他觉得这就是缘分,越发滔滔不绝,跟公主讲起率金楼张师傅是怎么出名的。
“他原先是南边人,家里边有个远房亲戚,是庶民出身的官员,当年南朝皇帝不是出了个不拘一格简拔人才的措施吗,他那亲戚就是因此被推荐上去的,结果没过几年,那人上疏天子,说要削弱世族,以六艺选拔来论人才,直接就把世族得罪狠了,他自己因为掺和谋反之事被斩首,连九族也跟着他遭殃,张师傅见机不妙,跑得快才躲过一劫,他带着妻女逃亡,路上死了几个,媳妇也跟着别人改嫁跑了,到北边时,身边就只剩下一个女儿了,也就是有这手艺,才在率金楼找到活计。”
公主疑惑:“这些事,你是如何晓得的?”
刘复得意洋洋:“因为我见人都能聊上两句,这张师傅也来我们府上给我娘画首饰图样,一来二去就熟了。”
看来刘复也不是一无是处,这自来熟的本事确实没几个人能比。
公主就夸道:“刘侯就是交游广阔!”
被赞了这么一句,刘复也美滋滋的。
这段时间,李闻鹊忙得焦头烂额,眼看人都消瘦了一圈,陆惟和公主也闯了一回地下,又设陷阱引苏氏现身,亦是为了案子在奔走,唯独刘复知道自己就是个摆设,他对这些正事也不感兴趣,每日闲暇就去街上晃荡。
可边城再热闹,也比不上京城好玩,刘复逛了两天,就从东逛到西,彻底玩腻了。
这里倒是有乐坊,但刘复眼光高,进去听了两首曲子,就觉得里面的小娘子怎么都不对味,容貌比不上京城不说,就连谈吐也比京城的逊色许多,简而言之就是村里村气。
看来看去,放眼整个边城,能聊上两句的,竟然就只有公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刘复逐渐忘记他一开始对陆惟的豪言壮语和生怕公主看上自己的担惊受怕。
等到众人散去,他跟陆惟告辞离开。
“我们既然年后才回去,那春节就在官驿这么过了?”刘复问道。
陆惟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刚才根本没听李闻鹊说话,全副心神都在那讨好公主了。
“除夕晚上李闻鹊邀请我们过去作客,他还会命人在城中放烟火,那几天全城取消宵禁。”
刘复兴趣缺缺地哦了一声。
陆惟:“上回殿下也说了,初一她来做东,让我们都过去玩。”
刘复瞬间原地复活:“那必然是要去捧场的!”
陆惟对他反差鲜明的表现不置可否。
结果刘复意犹未尽,还凑过来鬼鬼祟祟神秘兮兮说了一句。
“老陆,其实我突然觉得,尚主好像也不错。”
陆惟:?
“我只对你一人说,你可别说出去啊!”
刘复没心没肺说完,哼着小曲走远了。
孙氏的死到此结束,李闻鹊命人将她葬在城郊,因为孙氏娘家已经没人了,李闻鹊其实也不知道她的老家在哪里。
虽然孙氏最终没有与数珍会合作,但她既然有过那样的念头,李闻鹊也不想让她去自己老家祖坟,百年之后与自己合葬,何况如今千里迢迢,交通不便,他自己死了也未必能运回老家,更不必说为了一名感情平平的妾室兴师动众。
除此之外,后续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
比如木娘的死终于水落石出,她在义庄的尸体也终于可以被家人领回去安葬了。
木娘曾经干活努力勤快,在孙氏身边尽力表现,为的也只是能多得些赏钱带回家,可就因为她看出药材里面的毒物,起了疑心,便直接被灭口了,可以说死得很冤枉。
但这样一条人命,对于边城百姓而言,属实不算什么,因为以往每年柔然人过来劫掠,这城里死的失踪的,就不止几十上百,如今李闻鹊和公主都给了木娘娘家不少钱财,让他们厚葬女儿,不止一个女儿的木娘父母竟也高高兴兴,拿着这笔钱财将女儿下葬之后,还有余裕为儿子娶亲,为其他女儿送嫁,甚至拿来改善生活。
他们对木娘的死的确是伤心的,但伤心过后,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庆幸,人性复杂多变,莫过于此。
至于眉娘,公主既然承诺过放她自由,不管如何,她总是会做到的。
有感于此,眉娘也向她交代了更多的事情。
当日她之所以在孙氏出事后匆匆换掉衣裳,是因为孙氏死前神志不清,照常发作时与眉娘拉扯了一番,将衣裳拉皱扯破,眉娘生怕因此露馅,被查到孙氏服药的事情,再扯出更多问题,索性就将衣裳换了,可仓促之间找不到旧衣,只能换上新衣,谁知道最后还是因为衣服露出破绽。
可见人有时候越想掩盖某件事情,却恰恰会让它提前暴露出来。
眉娘对周逢春再无指望,收拾东西拿了赏赐便家去了,至于她是彻底离开边城另谋生路,还是继续在她叔婶家里寄人篱下,将钱给她堂弟去娶亲,那便是她自己的选择了。
断案所断的,只是案子本身的是非曲折,至于涉案之人在案子结束后所走的路,却不失为被案子改变的人生。
陆惟对人心有兴趣,却对眉娘这种几乎能料到后续的选择毫无兴趣,只听陆无事说到公主向李闻鹊说情,放了眉娘自由,便不再去管,随她去了。
到了除夕那天晚上,原定的宴会却取消了,因为东道主李闻鹊病倒了。
虽说武将强壮,但他也不是铁打的汉子,大仗刚打完没多久,没来得及休息,就迎来公主,紧着着又是数珍会事发,自家后院出事,哪怕孙娘子只是他的妾室,但对方的死也像在他脸上狠狠抽了一耳光,李闻鹊面上不显,内心却有一团火在翻滚煎熬。
几重疲惫下来,终于年前爆发了,他染上风寒,咳得天昏地暗,不得已取消宴会,又派人去给公主和刘复他们告罪。
众人自然也表示理解,刘复索性在城中飞虹楼包了一层,请公主和陆惟去吃饭。
恰好除夕晚上开始便有灯会集市,他跟公主吃完饭还能去赏灯会逛集市,顺理成章,岂不妙哉。
飞虹楼共有三层,是城中除了城门之外最高的建筑了。
虽然被刘复吐槽过他们家的江南菜不够好吃,但放在边城,飞虹楼毫无疑问已经算最高级的酒楼食肆,东家据说是北边大商贾贺家,跟左相赵群玉沾亲带故,还把持了由长安出来到西域一支庞大的商队,黑白通吃,难怪能在此地吃得开,便是这里的江南菜不如京城地道,也没有别的竞争者了,南来北往各色商人,想摆个阔吃点上档次的,也只能去飞虹楼。
刘复包下的就是最上面的三楼,他发了三张请帖,李闻鹊肯定是来不了的,陆惟吧不好撇开,也发了,他肯定希望最后赴宴的只有公主一人,一想到两人在三楼用完晚饭,靠着栏杆边小酌边看烟火,他就美得不行。
结果,李闻鹊是没到,但陆惟还是来了。
刘复看着一身浅蓝色广袖宽袍隽秀飘逸施施然走过来的陆惟,再低头看看特意穿了喜气红色绣金线的华服,忽然觉得自己这身有点俗气。
“你怎么来了,下午陆无事不是还说你在看书吗?”
刘复忙迎过去,对他使眼色,意思是兄弟只想请公主吃饭,你就别来凑热闹了。
“看完书有些饿了,想起今夜除夕,你发了请帖,不能不给你面子。”陆惟无辜道,“你包下一整层,不会坐不下吧?”
刘复:……
他咬着腮帮子笑:“坐得下,坐得下,位子宽敞得很,菜也多的是,保管能撑死你!”
公主有点好笑,她看出陆惟是故意的。
但刘复看不出来,他没想到平时仙风道骨,很能端着的陆惟会来掺一脚凑热闹,还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甩开这个碍眼的人。
有陆惟在,殿下哪里还能注意到他?!
虽然刘复的心思浅显得一眼就能看穿,但公主其实很喜欢与他闲聊。
估计没人能想到,她回来之后,虽然经历几次刺杀下毒,惊险跌宕,但还是要比在柔然放松许多。
穿过城门的那一刻,视线所及,都是她所熟悉的衣裳习俗,在塞外,虽然也能看见汉人面孔,可那毕竟是少数,而且大多数要么就是往来商旅,要么则是被掳掠过去的奴隶。
对后者,再想出手相助,她也能力有限,无法救得了所有人,刚到草原的公主,即使顶着中原皇帝女儿的身份和光环,依旧不足以震慑那些凶悍慕强的柔然人。
美貌在草原上是被追逐掠夺的猎物,而不是能够让人臣服的资本。
想要改变规则,只能成为强者,直到所有人都忽略你的外貌性别,而自愿或不自愿屈服在你的实力之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发现自己能做的事情很少,难免陷入循环往复的低谷,她固然秉性坚韧,可公主之所以是今天的公主,而不是初出京城那个骄傲外放的她,只能是时光重塑了傲骨,也敛去曾经毕露的锋芒。
比起那些不想掩盖心思和满腹吃人算计的虎狼,刘复可以说是一股清流了,也是公主能够放松的原因之一。
无论如何,今日能坐在这里,看见曾经魂牵梦萦的熟悉景象,已经比她预想的要提前许多年了。
几杯醇酿入喉,公主懒懒托着下巴靠坐窗边,已经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味道了。
刘复跟陆惟扯完皮,再回过头,便看见公主这副模样。
“殿下,空腹喝酒伤身,饭菜很快就来了!”
“我没醉。”
公主目光潋滟笑道,分不清是外头灯火倒映进去,还是酒到了眼中化为波光。
但她说话的确还很清醒。
“我已经许多年没看过这万家灯火了,一时贪恋,让刘侯见笑了。”
“柔然过年是什么样的,难道他们不过年吗?”
刘复嘴巴比脑子快,说完马上就后悔了,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哪有专门勾起别人伤心记忆的?
但公主脸上倒没有什么伤心之色,她歪着头想了想,摇摇头。
“起初没有,后来我在那边久了,渐渐的倒也有人效仿汉俗过起来,不过柔然游牧为主,即便是王庭热闹些,肯定也比不过中原。”
刘复忙找补:“既然殿下喜欢,那等会儿吃完饭,不如下去逛逛,我知道哪里有集市,还可以买了花灯去白鹿河边放,今年的花灯肯定比往年更多!”
陆惟看了公主一眼。
刚才公主说,她在那边待久了,渐渐就有人效仿汉俗。
一个没有影响力,如花瓶一般的公主,是不可能让别人也过起汉俗的。
只有公主在当地说得上话,展示中原的影响力,才会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刘复根本就没听出这里头的弦外之音。
飞虹楼老板知道三楼都是贵客,自然不敢怠慢,还亲自过来行礼,送了软儿梨冰酪,还有一盏精雕细琢的金箔花灯,供公主赏玩。
水晶龙凤糕,白玉羊羹,烤雀仔,春饼,蜜渍雕梅,黄金鱼脍,翡翠珍珠汤。
不止有江南菜,也有北地的。
甚至于,这西北边远之地,还能吃到笋。
一道“眉毛掉”,实际上是新鲜的笋,火腿,鸡汤,蹄髈的精华,鲜味入笋,一口鲜掉眉毛。
不止公主吃得惊讶且满意,连刘复也忍不住问伙计:“大冬天的,你们哪来的笋?”
跑堂伙计笑道:“是冬笋呢,从川中运过来的,花了些时日,但冬日蔬菜不容易坏,幸好没损坏多少,贵人们吃得开心便好了!”
他口中轻描淡写的“花了些时日”,想也知道路上的艰辛不易,但也由此可见飞虹楼东家的确不简单,要知道这年头路上不太平,连官道也可能冒出些劫匪,他们居然还能从川蜀那边把冬笋运过来,这样的冬笋价值千金,肯定也不是城中普通百姓能吃得起的。
刘复虽然平时老吐槽他们家主厨的火候不到家,但今天过节,大伙又吃得开心,他还是给了不少赏钱。
这一层除了刘复他们三人,还有风至雨落,陆无事,跟着刘复等人一块过来的侍从近卫等,他们则坐在另外一桌,也沾光尝了。
酒过三巡,氛围上来,刘复提议玩投壶,还设了彩头,投中一支便得一文钱,反之则要罚一杯酒。
众人轮番上阵,连公主也投了,十支箭中了八只,罚了两杯酒,陆惟是投壶高手,百发百中,无须喝酒,刘复自己提议的玩法,自己却是个菜鸡,十支箭才中了两支,还非说自己是喝醉了手抖,耍赖不算,最后重新投了一轮,又只中了六只,还多喝了四杯。
天色渐暗,月上柳梢,楼下越发喧嚣,集市就开在飞虹楼道路两旁,雨落禁不住探头往下看,公主便让他们自己去玩耍逛街。
再看刘复,他酒量委实不大行,这么几轮喝下来,眼神已经开始朦胧了,方才说要逛集市,嚷嚷得最大声的就是他,现在大伙都快走光了,他倒是摇摇欲坠的。
“外头的月色与殿下一比,当真暗淡无光呢!”
刘复的眼睛在公主和陆惟之间游移,最终落在陆惟脸上,喃喃道。
他显然是喝醉了,直接把陆惟当成公主。
陆惟没搭理他,但伸手去夹菜的手忽然就被刘复握住。
“殿下,我有一席肺腑之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陆惟没好气:“那就别说了。”
“不行!既然是肺腑之言,不说岂不是憋坏了?”刘复理不直气也壮,“殿下,我虽如今身无实职,但既然能被派出来当差,想必以后也是有点前途的,我家里老娘天天催我成亲,我、我本来都不想的,可如今见了殿下,就改变想法了。”
刘复握着他的手,情真意切:“若殿下想要二嫁,不如考虑考虑我!”
公主已经忍不住开始笑了,花枝乱颤。
陆惟想抽手,没料想酒鬼的力气比平时还大,他挣一下还没挣开。
要说刘复醉,他也没全醉,还知道自圆其说。
“殿下您别误会,我心中没有半点看轻的意思,只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刘复咦了一声,“殿下的手怎么骨头有些硬?抱歉抱歉,我唐突了,在塞外风沙大,必然是骨节粗大些,无妨,等殿下回到京城养养,自然便又是从前细嫩了。”
要说刘复说话还不算很好笑,但再配上陆惟的表情,就让人忍俊不禁了。
陆惟面色古怪,有些不可思议,好像想确定刘复是不是在装疯卖傻,又想看看他接下来又能编出什么花样。
公主实在没忍住,噗嗤一下,引得刘复望向她这边。
刘复看了看公主,忽然面露迷茫,嘴里嘟嘟囔囔。
“怎么有两个公主,我是不是喝多了?”
陆惟忍无可忍,直接并手为刀,手起刀落,往他后颈一劈!
噪音戛然而止,耳根清净了。
公主主动邀请:“我想下去逛逛集市,陆郎同行否?”
之前一直表现出抗拒公主亲近调戏的陆惟,这回居然很爽快。
“恭敬不如从命。”
说是集市,其实也就是沿街两边摆上摊子,一改往日冷清,但也远远比不上京城东西两市的规模,胜在过年大伙出门凑个热闹,又是不必再担心明年开春柔然人来袭,一时间男女老少都出动了,乍看也有些熙熙攘攘的氛围。
各色灯笼,便夹杂在这两旁摊子边缘,有些是摊主自己扎的彩灯,也有李闻鹊让人做了挂上去的,没钱的就讨个巧,编成小兔小鸟的形状,有人来买还能赚个零花,有些钱的就买彩纸,或者直接做几盏宫灯,放在自己摊位上卖。
虽说风至雨落他们都被打发各自去玩了,但公主和陆惟身后还是跟了穿百姓衣裳的侍卫,为了避免两人被冲散,几名侍卫将他们簇拥起来,若有似无隔开旁人。
这也是应有的安排,两人都没有排斥,毕竟之前已经出过事,如果再有个意外,大过年还得兴师动众,兵荒马乱。
这样的集市,陆惟在京城见得多了,波澜不惊,公主倒是新鲜,左看看,右瞧瞧,她在楼上吃的不多,看见这边小摊上卖的吃食,反而好像更有胃口。
刚出炉的五香饼,无须摊主吆喝,香气就已经吸引了不少人,饼看上去只有薄薄一层,咬下去却发现里面有好几层,酥得嘎吱作响,表层刷了肉酱,平时吃肉都得算计节俭的人家,也不吝于过年买上几张饼给家里孩子尝尝鲜。
五香饼旁边还有做肉汤的,用的是羊肉,撒上胡椒,等汤盛上来,碗里再撒一把芫荽,满满一碗的绿色,见了就让人喜欢,有些人吃不惯芫荽的,老板也会从另外一个汤锅里舀出两块秦菘。
有汤有饼,对许多人而言,便是再好不过的美味了。
公主兴致勃勃买了几张五香饼,自己和陆惟分了一张,剩下的递给侍卫让他们自己分了,吃完还意犹未尽。
“可惜还得留些肚子,不然一碗羊肉汤下去,别的就再吃不下了。”
其实飞虹楼的菜再比不上京城,肯定也比这些摊子的吃食好吃,但许多时候,这种市井小摊往往比阳春白雪更有吸引力。
陆惟对五香饼兴趣一般,倒是看了对面的酒酿汤圆好几眼。
“陆郎对甜食格外喜欢?”公主道。
陆惟不意外自己的嗜好被发现。
“殿下对我观察入微。”
公主笑道:“我对貌美之人总是多些关注的,除了甜食,陆郎还喜欢吃笋呢,方才那碗炖笋,你下筷的次数是最多的。”
陆惟:“我小时候还曾想过试试甜笋。”
公主对这种奇怪的组合表示敬谢不敏:“雨落擅长烹饪,陆郎想吃还不容易,改日我让她做一盘。”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在酒酿汤圆的摊子上坐下,照例要上几碗汤圆。
公主要了肉圆子,陆惟自然是要了甜口的。
微咬一口,甜甜的豆沙从汤圆里争相恐后跑出来,很快占领了汤汁,又跟酒酿混合,形成一种奇异的香甜。
方才在楼上喝了两盅都没醉的公主,吃了半碗酒酿汤圆的公主,双颊微醺,倒像是真醉了五分。
“河边有放灯,陆郎与我同往吧。”
陆惟酒气不上脸,但是神态也肉眼可见放松许多。
他也很久没有如此闲适逛过集市了,眯起眼左右打量四下。
“京城的新年,想必比这里更加热闹吧?”公主问道。
陆惟摇摇头:“去岁我是在洛州过的年,前年也因为在大理寺察看卷宗,没有出门。”
再往前,他还在乡下小地方读书,看见的过年氛围跟这里差不多。
公主:“上次你的故事还未讲完。”
陆惟有点无奈:“殿下对陆家的家丑格外执着。”
公主歪着头:“我只是对你感兴趣。”
陆惟与她对视,露出似恼非恼的神态,心里却呵的冷笑一下。
“我母亲出嫁之前,去外祖家探亲,路遇匪患,正好我父亲路过,英雄救美,珠联璧合。”
故事便这么轻声慢语续下去。
陆惟的母亲出身弘农杨氏,陆家也是世族,男才女貌,门当户对,尤其陆惟父亲陆敏才名在外,杨氏也是小有名声的才女,两人聊得契机,各自回家一说,一桩年貌相仿的亲事就这样顺理成章结果了。
婚事一时被传为美谈,当时陆敏还在建州做官,他带着妻子上任,闲暇之余两人诗词相和,夫唱妇随,陆敏背靠家族,他自己又名声在外,哪怕政绩平平,只要不捅大娄子,在这个士族门阀为先的世道,平步青云是可以预见的将来。
好景不长,杨氏发现陆敏有个毛病。
时下民风开放,风流作为名门世家和风流名士的附带标记,陆敏自然也不例外,杨氏再好看再有才学,日夜对着看了几年也就腻了,他很快纳了几名美婢,其中甚至有些良家女子并非碍于权势,而是看中他的才学外貌,心甘情愿伏低做小。
于旁人而言,只要不妨碍正事,风流也算不得什么毛病,甚至能成为名士的美谈,但杨氏受不了,她也自负才学,做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如何能忍受陆敏如此风流?一开始她找陆敏谈了几次,陆敏还肯哄着她,时间一长,陆敏也不耐烦了。
杨氏不是没想过和离,但她爱极了陆敏,离不开对方,又怕旁人闲话,只能隐忍不发。
陆敏升任高都郡守的那一年,又纳了一名叫齐眉的美妾。
齐眉是陆敏下属送的,不仅名字起得很有意思,人也长得很美,陆敏一眼就被迷住了,之后更是打破惯例,连续好几个月外出必带着齐眉。
“某日,我父正与美妾吟唱时,正念到既荐巫山枕,又奉齐眉食,我母忽然牵着我冲过去,质问我父。”
两人提着灯出了城门,顺人潮来到河边,河面早已星星点点泛起亮光,若银河落到地上。
陆惟说话的语气甚至与这隆重节日毫不违和,依旧平和清亮,徐徐道来,像是在讲别人家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故事。
然而故事里的人,却已经到了绝望的地步。
杨氏问陆敏,能不能遣散妾室,两人好好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