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自己是太鲁莽了,公主处境再尴尬,也是要回京陛见的,自己则要驻守边疆,万一她在天子面前说点什么,就够自己糟心的了。
“那不知殿下准备怎么做?”
“孙娘子是谁?”
“李都护的妾室,从老家跟过来的,虽说是妾,可李都护身边就她一个女的,跟正头娘子也差不多了!”
“那怎么会死的,之前都护府是不是死过一个婢女了?”
“没错,您老记性可真好,那出事的婢女,正是孙娘子身边的人!”
“哎哟,那这都护府是接二连三死人啊,不会有什么不干净的吧!”
“这谁知道呢,听说孙娘子身边还有个婢女,因为看护不周,被李都护用了刑赶出来。”
“哎,在贵人身边也不容易,上回我还说让闺女去试试呢,这都护府老出事,谁敢去了?”
七嘴八舌的市井谈论中,一个身影从人群中悄然路过。
他压低了帽檐,让头顶斗笠遮去上半边的脸,下半边则用麻布围起来,边城风大,这样打扮的人也不稀奇,没有人会去多看一眼。
男人脚步匆匆,看也不看飘香四溢的卤肉摊子,和旁边排了不少人的包饭铺子,转而拐入一条小巷。
他记得那里有一户人家,正是眉娘的家。
确切地说,是眉娘进都护府之前,寄居的叔叔婶婶的家里。
门口有个人佝偻着背,像是刚被赶出来,但她走路一瘸一拐,天又下着小雪,只能扶着墙边,走得极慢。
腿疼得受不了时,女人弯下腰,贴着墙慢慢坐下,不顾坐了一身的冰雪。
她的头发一绺一绺,贴在脸上,混着血污和汗渍,在枯黄脸色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印象中,眉娘是个很爱干净的女人。
她虽然穿着粗布衣裳,可那衣裳也都洗得很干净,身上永远都会有淡淡的皂荚味,后来去了都护府,衣裳则染上熏香,从未像现在这样狼狈过。
要不是端详了好一阵,周逢春几乎不敢认。
他左右张望,见周围空无一人,忍不住悄悄上前几步。
“眉娘!眉娘!”他小声喊道。
女人缓缓抬头,神情有些麻木。
她的嘴角干裂流血,还微微青肿,看着像是被打过。
好一会儿,她似乎从斗笠下面露出的眼睛,认出对方身份,脸色终于浮现一丝裂痕。
她摇摇头,没有惊喜,反倒往后缩。
“眉娘?”
周逢春不解,伸手去拉她。
眉娘开始挣扎,甚至用上脚。
“眉娘,是我啊!”
周逢春急了,他不愿闹出更大的动静,声音微微提高又赶忙压低,周逢春蹲下身近前,闻见对方身上带着血腥和酸臭的气味,不由又往后仰开。
“你这是怎么了,他们对你用刑了?因为孙娘子的死吗?”
“我,嗓子……”眉娘指指自己喉咙,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跟从前完全不同,几乎认不出来。
周逢春又惊又怒:“你连嗓子都被他们毒哑了?”
眉娘通红的眼睛沁出泪水,她摇摇头,只是挣开周逢春的手。
“你,还来,作甚?”
周逢春本是不想来的。
因为他知道,孙娘子出事之后,眉娘一定会受到处罚,甚至被认为是凶手。
但他又不得不来。
“我来找你的,眉娘。”他放柔了声音,“只要命还在,以后就还有希望,我来带你走的,我们去寻个无人的地方,过自己的小日子,我攒了一笔钱,足够我们安稳度过余生了。”
眉娘蹙起眉头看着他,好像惊疑不定。
“你,报仇……”
周逢春摇摇头:“自从听说孙娘子出事,我就后悔了,即便大仇得报,若是你有事,我一辈子都会于心不安的。”
他解下身上披风,将眉娘裹住,扶她起来。
“我先前还担心你被留在都护府,那样我还得想办法去救你出来,现在看来他们并未怀疑到你身上,我们趁现在赶紧走吧!”
眉娘闻言没再反抗,依偎着他起身,只是有些踉跄。
“我的腿……很疼。”
她露出的手背手腕,嘴角脖颈,无不伤痕累累,新旧交加,可见这两天吃了许多苦头。
周逢春的表情有些复杂难辨,但仅仅是一闪而过,他又像往常那样细心体贴。
“我搀着你,来,慢慢走。”
“我们,去哪?”
“原先那地方不能住了,我另外寻了一个住处,靠近城门,要走也方便。”
“你为何,没走?”
“我不放心你,所以想留下来看看,幸好没走,不然就见不到你了。”
“周郎……”
眉娘终于忍不住,细细抽噎起来。
她身上的酸腐味越发浓郁,几乎令人窒息,周逢春必须调动全身的意志力,才能勉强控制表情不会发生变化。
他不停说服自己,眉娘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都是为了他。
“他们,对我用刑,但我,没有把你招出来……”
“多谢你,眉娘,我不会辜负你的。”
“可,为什么,你要对孙娘子……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杀人吗?”眉娘拽着他的衣袖,潸然泪下。“你骗了我?”
周逢春:“我没骗你,我的确没有杀她。”
眉娘艰吐字困难:“那是,谁?”
周逢春柔声道:“你现在不必管那么多,先回去,我给你把把脉。”
他没有正面回答,眉娘也没有再问。
周逢春走了一条暗巷,很小心避开人群,还会留意有没有人跟踪。
两人一路来到一道小门面前,周逢春敲了三下,中间特意停顿,似乎颇有讲究,很快,门打开,他扶着眉娘闪了进去。
眉娘这才看清,他们进的仿佛是一间布铺后门,这门正好连着后头储藏布料的屋子,屋子里还有个小门,周逢春将她带进去,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栖身之所。
窗户虽然关着,却能听见前头的动静,若有人追捕至此,他们就可以从后门脱身,大隐隐于市,莫过于此。
周逢春将她扶坐在床上,亲自打来水,又为她把脉。
“心神不宁,惊悸过度。”
他说罢,又想近前察看她的伤势,眉娘却吓得往后一缩,警惕地看他。
周逢春叹气:“我不逼你,你别怕,这帕子你拿着,我先出去,你先擦拭歇息,我去找些吃的,晚点再来看你。”
他给眉娘倒了杯水。
“你先喝点水,嘴角都干裂了。”
眉娘本想拒绝,见他殷殷望着自己,只好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水是温的,她也的确渴了,干渴的喉咙舒服许多。
不知是否在外面冻久了,现在回到温暖屋内,眉娘就觉得眼皮有些发沉。
耳边好似响起周逢春的声音,说他要离开一下之类的话。
眉娘听不清楚,人已经失去意识。
眉娘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她下意识感到不对,脑海深处一丝警醒在不断提醒她,逼迫她强撑起毅力,让脑子清醒一点。
隐隐约约的,似乎有两人在说话。
离她不远,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语气有点激烈,似乎还争执起来。
“怎么,于心不忍了?”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因为我才出事的。”
“你怎么知道是不是故意将她放出来当诱饵的,竟鲁莽至此!被你这一搅,此处便不能再用了!”
“我自然会去向二当家请罪的。”
“周逢春,不,我应该喊你沈冰才对,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一个什么事都办不成的废物,也配去见二当家?”
听见女人的奚落嘲讽,周逢春冷笑。
“苏芳,你别以为自己就多能耐,我听说当年你还想坐二当家的位置,结果犯了大错,差点连小命都丢了,才会被留在这个鬼地方将功赎罪。你倒是说说,这些年,你赎了什么罪?数珍会在张掖经营数年,结果被连根拔起,你自杀谢罪还差不多吧!”
女人冷冷道:“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说!你只需要知道,会里让你接近都护府,不是因为没有你不行,是因为你身份特殊,如今你既然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往后也就不必留在张掖了。”
周逢春:“我可以走,但我要带眉娘走!”
女人:“那女人不能留了,她知道的太多,也许早就给李闻鹊说了你的身份。”
周逢春怒道:“凭什么你说了就算?!我要见二当家!”
女人冷笑:“沈冰,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自知之明?难怪沈家就出了个沈源,你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难怪文不成武不就,连给亲爹报仇都做不到,只能在这当个废物。二当家是什么人,你也配见他?”
周逢春:“苏芳,你们已经失败了,至少你在这里已经没法翻身了,你的地下老巢被连根拔起,公主的事情也处理不好,我不可能陪着你一块沉船,要死你一个人去死就够了!”
苏芳的声音越发阴恻恻:“沈冰,你这样蠢,我真不明白当初二当家是怎么看上你的。”
这两人真正诠释了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都这个时候了,还能忙着内讧。
眉娘正凝神倾听他们说话,女人一句话没说完,声音却陡然由远而近,竟是已经来到床榻前。
她对眉娘身上的脏污和气味熟视无睹,直接伸出手,一只捂向眉娘嘴巴,一只则摁在眉娘脖子上,这是要立马置她于死地的架势!
“住手!”
周逢春后知后觉,似要赶过来阻止,但他不忘压低声音,生怕被人听见这里的动静。
单只这个细节,苏芳就知道,沈冰对眉娘的情义,也就不过如此而已。
男人啊……
她无声冷笑,动作加大力道。
其实别说眉娘,就是周逢春,知道的也不多。
但周逢春本身跟李闻鹊就有破家之仇,不可能出去自投罗网,这眉娘可就说不准了。
苏芳向来是宁可杀错,也不放过的。
虽然在这闹市里杀人有些麻烦,可仅仅是点小麻烦。
数珍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想收拾一具尸体,也就比吃一顿饭难点。
周逢春在背后咋咋呼呼,可他根本不敢上手,甚至连叱骂都是收敛着的。
这个男人,半分用处都没有,若不是上头认为他作为沈源之子总能发挥点用处,苏芳根本不屑与他共事,更别提方才还浪费那许多工夫。
沈家在沈源之后,竟连一个像样点的人都没出。
苏芳冷笑,手中力道加大。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原本身体绵软不加反抗的眉娘,忽然就动了!
她并指为刀,戳向苏芳小腹,另一只手则抓住她的手腕,生生往反方向扯开。
这不是一个普通人的力气,眉娘竟是个会武的!
苏芳惊觉这一事实,随即毫不犹豫撤手往后退。
因为小腹是有致命穴道的,若这一下被狠狠戳中,她必然要受创。
可眉娘怎么会武了?她明明是个普通人,背景再简单清白不过,苏芳亲自让人去调查过的。
除非,她不是眉娘!
电光石火之间,苏芳只来得及想到这些,就看见眉娘从床上弹起,反守为攻,朝她出手。
耳边还响起周逢春的大惊小怪,苏芳下意识避开眉娘的攻势,将身后周逢春的位置让出来,反身旋到角落。
她一击不成,想的不是将眉娘彻底击毙在这里,而是趁机逃离,远走高飞。
显然,她没有忠心到愿意为数珍会出生入死陪葬的份上。
但当她打开后门,外面却正好走来两人。
为首的年轻男人很俊美,是那种不在红尘内跳出五行中,适合去当道士忽悠世人的俊美,苏芳骤然撞见,也不由一晃神。
他旁边则是个年轻女人。
女人固然也是个漂亮女子,虽没有男人那样耀眼,但站在男人身旁,却丝毫没有降低存在感。
这样一个女子,令人一望便想到了水。
江南温柔的水,柔波婉约,明媚生动。
最重要的是,这一对男女,苏芳是见过的。
陆惟和公主。
也不唯独他们俩来了。
在他们身后,李闻鹊带着人陆续出现,将这个小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苏芳就是武功盖世,再想跑出去,也得费一番功夫了,更何况她知道,就算她离开这里,外面估计也有天罗地网等着,眉娘既然是假的,那外头肯定也早就布置好了。
身后,“眉娘”抓着周逢春走出来。
前者看见公主,便道:“殿下!”
脆生生的嗓子,哪里还有刚才的嘶哑?
先前李闻鹊想对眉娘用刑的时候,公主就提出一个主意。
让人假扮眉娘,制造眉娘受刑被驱赶出府的假消息,等对方上钩。
面容可以化妆,模仿个七七八八,声音确实一时半会无法模仿的,于是“眉娘”顺理成章“因为受刑伤了嗓音,无法说话了”。
他们也无法肯定对方是不是一定会上钩,万一在对方眼里,眉娘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那这出戏就没用了。
但周逢春出现了。
他对眉娘的真情不算多,更多是一种“世上只有眉娘对我最深情”的留恋。
自从沈源问罪,沈家就树倒猢狲散,彻底破败了,周逢春,也就是沈冰,因为先天残疾,无法习武,读书资质也平平,最终变成虎父庇护下的犬子,沈源一死,母亲改嫁,家族没落,他只身飘零,对现状满腹怨念,却不得不屈从于生活,当个普普通通的坐堂大夫,只是医术平平,曾经在老家闹出过官司,不得已背井离乡。
数珍会找上他,也是看中他的过往。
像他这样的人,必定会怨恨夺走自己原本拥有一切的人,最直接的怨恨对象,就是李闻鹊。
李闻鹊曾是沈源的部下,也顶替了沈源的位置,如果沈源真是被冤枉的,谁会不怀疑李闻鹊呢?
于是,沈冰化名周逢春,来到这里站稳脚跟,他因为乐善好施,愿意自己出钱给病人垫付药资,所以即使医术平平,也有许多人愿意找他求医看病。
可仔细想想,像周逢春这样孑然一身的普通大夫,单凭每个月那点微薄的工钱,又哪来的钱给病人垫付呢?
这背后自然脱不开数珍会的帮助。
虽说接近眉娘,让她进都护府为自己传递消息,是计划之一,可眉娘对周逢春的心意却是真实的,的的确确让他感受到自己是有人爱护,倾心以对的。
所以周逢春愿意在能力范围内拉眉娘一把,但当苏芳想杀眉娘的时候,他也不敢反抗。
在他身上,已经找不到其父沈源的半点威风赫赫的样子了。
此时的他被“眉娘”,也就是风至,拽着后领强拖出来,也不过就是嘴上喊叫,在发现自己抵不过对方身手之后,就彻底放弃挣扎了,只是脸上难掩惊慌,嘴唇微微张合,像是要说什么。
李闻鹊望着他。
“你就是沈冰?”
周逢春看了李闻鹊一眼,似有些怨恨,却终究还是闭上嘴。
李闻鹊却摇摇头。
“你爹当年恃才傲物,却也是出了名的硬骨头。”
到了周逢春身上,却半点不存了。
李闻鹊本来觉得,周逢春虽然被数珍会利用,但是为父报仇,心志可嘉,还算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现在看来,这哪里是个对手,走在路上他都不带看一眼的。
陆惟没有管周逢春。
他的注意力都在苏芳身上。
“娘子尊姓大名,想必在数珍会地位不低罢?”
苏芳眼看逃也逃不了了,索性摊开双手,咯咯一笑。
“分别不久,郎君这就不认得我了?面具还好用吗?”
她一开口说话,陆惟和公主就认出来了。
这个叫苏芳的女人,是那个给他们发面具的“芳娘子”。
后来数珍会拍卖忽起变故,众人陷入混战重围,公主和陆惟也无暇顾及暗中逃走的芳娘子,事后他们复盘整件事来龙去脉,一致认为这位芳娘子,估计还是数珍会里的重要人物。
不仅如此,这位芳娘子,还是众人遍寻不至的失踪厨娘苏氏。
先前陆惟曾去问过厨娘苏氏的养父母,对方回忆说苏氏行径,说她孝顺懂事,只有一次苏氏不小心被水泼湿了鞋裤,养母拿出鞋子想给她换,苏氏却不肯当面除鞋,只说自己的脚受过伤不好看,不想被人看见,她当时明明冷得发颤,在场也只有养母一人,都不肯换,养母印象殊为深刻。
而朱管事也交代过,芳娘子是个小脚。
两者联系起来,陆惟当时就已想到厨娘苏氏和数珍会的芳娘子,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李闻鹊的脸色更是难看,他的重心一直放在对柔然作战上,身边得用的幕僚没几个,都护府一干官吏,也都是由朝廷派下,应付日常公务,与他并不交心,结果这段时间清查之下,发现都护府竟已被渗透成了筛子。
公主倒还冲苏芳笑了笑:“我们果然有些缘分。”
苏芳望着公主,有些惋惜:“我知道殿下要问什么,我素来喜欢貌美之人,若是我,肯定不舍得杀你们,要劫公主的也不是我,我只是听命行事罢了,你们捉了我也无用。”
李闻鹊没耐心听他们啰嗦周旋,直接就扬起手:“将她拿下!”
随着话音堪堪落下,原本放松姿态站着不动的苏芳,却忽然动了!
她没有忙着逃跑,反是掠向陆惟他们!
由于她从头到尾都是放松状态,双手空空,又是个女子,周围都护府士兵就都只是防着她转身逃走,没有料到她竟还会主动出手攻击旁人,此时大吃一惊,再想阻拦已经慢了一步!
苏芳身形极快,快到几乎飘起来。
乍看之下,陆惟就能断定,自己轻功应该是不如苏芳的。
后者轻功应是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只一眨眼,就已经到了他们面前!
但她没有对陆惟下手,反是捉住旁边的公主——素手轻轻一挽,像女子挽住要好玩伴的胳膊,就将公主整个人揽入怀中,只是另一只手却不太友好,利刃在公主颈间闪烁光芒,随时可以割断那雪白的颈子。
“现在,我们倒是可以好好谈谈了。”
苏芳朝众人露出一个惬意的笑,又对李闻鹊道,“李都护,不知我可以安然离开了吗?”
李闻鹊又惊又怒,惊的是公主竟被拿来当人质,怒的是苏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敢如此胆大包天。
内心深处,他也未尝没有埋怨公主非要过来跟着添乱的想法。
否则,现在这一出怎会发生?
没奈何,投鼠忌器。
李闻鹊压下怒意,沉声道:“你将公主放了,再把数珍会的事情交代出来,我可以向朝廷求情,不仅放你自由,还让你戴罪立功,赏赐你金银!”
苏芳笑出声:“李都护,你打仗也许很厉害,可真不了解人,尤其是女人,难怪孙娘子跟你夫妻一场,人死了你才发现。你说的这些东西,虚无缥缈,我若是真信你,把公主放了,恐怕下一刻就要被乱箭射死吧!”
她有意无意扫了一眼四周屋顶。
那里有李闻鹊事先安排好的弓箭手在埋伏,只要她听信李闻鹊,松开公主,这些箭矢立马就会将她射成刺猬。
李闻鹊见布置被她识破,只得挥挥手,将弓箭手撤下去。
苏芳:“公主殿下在我手里,你没有讨价还价的筹码,劳烦李都护备两辆马车,一辆在北门,一辆在南门,再要两个车夫,我现在就要走。”
李闻鹊不由望向陆惟,希望他给点主意。
但这个从来到边城就表现得冷静睿智的男人,此刻却一言不发,像一尊不言不语的神仙塑像,端的是不食人间烟火。
李闻鹊根本不知道陆惟现在心里正在同情苏芳。
哪怕抓个刘复当人质,也比抓公主好吧。
虽然刘复没来。
陆惟没反应,李闻鹊只好重新去看苏芳,和她怀里的人质。
公主倒是镇定,没哭也没闹,只是微微蹙着眉,就这也让人看着悬心,生怕她下一刻不小心晕倒自己把脖子磕在对方刀锋上。
苏芳还在催促:“李都护考虑得如何?我的耐心不多了。”
李闻鹊还能如何,他只能憋着气,挥挥手,让部下去准备马车和车夫,又对苏芳威胁:“你若伤了殿下分毫,便要当场五马分尸!”
马车很快就准备好了,苏芳一开始说要去北门上车,走到一半又突然改了主意,说要去南门,一干人等只得陪着她一块折腾。
折腾大半天,苏芳总算拖着公主上了马车,她让车夫放开手驱赶马匹,又直接松开对公主的钳制。
因为即便行进中的马车看起来速度不快,人要是跳下去,就算不被车轮压过去,也很可能摔断骨头,所以她觉得公主不可能贸然跳车。
“殿下不像我见过的那些公主,竟也没哭。”
苏芳看着她脖颈被勒出的红痕,有些惊讶。
“你还见过别的公主么?”公主就问。
苏芳点点头:“是见过几位,不过是远远地看见,是南朝辰国的几位殿下,要么是目下无尘,要么,便是温柔怯弱的。”
受宠的高傲,不受宠的柔弱,很好理解。
公主从前也是前者,所有天之娇女的娇蛮傲慢,她身上都有。
只不过十年过去,这些流于表面的肤浅,终于蜕化成别的东西。
但她现在更关注苏芳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
朱管事曾说过,苏芳缠足,由此推断她可能从南朝宫廷或某个王府出来的。
“苏娘子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想必在数珍会也身居高位,被委以重任。”
苏芳道:“上回殿下敢孤身闯入地下,这份勇气肯定是别的公主没有的,我便是在数珍会混得再好,也不过是见不得光的乱臣贼子,在殿下面前不值一提。我也知道殿下想问什么,我可以透露一些——确实有人通过数珍会,想要以殿下你为财货,贩卖到南边去。数珍会那天拍卖,最后一件珍品,原本是公主殿下你,只不过后来捉不到殿下,反倒被掀翻巢穴,也是我们失算了。”
之前那个绛袍内宦临死前就已经说过这件事。
他说数珍会竞拍的最后一件珍品,正是刚刚归朝的公主,现在在苏芳口中得到证实,真实度自然又上了一个台阶。
公主想到那天看见的藕色衣裙,就道:“那天杀了绛袍内宦灭口的,是你吧!”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苏芳微微一愣,点头承认:“公主好记性!”
公主就道:“既然你那天把人灭口,现在又主动提起,还特意选我为质,是不是有话要另外与我说?”
“殿下反应好快,又说话爽利,果然与我见过的贵胄女子截然不同!”苏芳言笑晏晏,“不错,我的确想告诉公主,要杀你的人从此地一路排出去,若公主想平安回到京师,要度过的难关恐怕还有许多。”
她见公主面色平静,心里又高看了一点。
公主虽然早有预料,但仍忍不住要问一句:“为何?”
苏芳:“我不知晓,那些贵人哪里会将这种事情与我商量?我只是因为执行任务,成为其中一环,方才窥见一些内情。我只知道,数珍宴上,想卖殿下的人,在朝堂里,而想买殿下的人,在南方。殿下毕竟是堂堂公主,奇货可居,买的人,心思可以理解,敢卖的人,才是肆意妄为。”
“另外,听说长安还有些人,不希望你能活着回去,所以才会在你入城那天行刺,至于他们是什么来路,我便不晓得了。我只知道,想要公主死的人,有许多,原因不一,目的不一。”
公主:“好,我不问其他人,既然数珍会只想卖我,而你又是数珍会的人,那上次官驿下毒的事情,又作何解释?”
苏芳:“这正是今日我找殿下说话的原因。数珍会内也有势力之分,也有争权夺利。我接了命令,只给公主下些迷昏神智的药,正好又有别人得知消息,借我之手,在同样的饮食里下了致命毒药,说起来也是我失察了。”
公主:“你的意思是,都护府里不止有你,还有其他潜伏之人?”
苏芳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李都护上任三年,所有精力都用在对付柔然上,对后方,只要粮草给足,兵马强壮,他就可以不管,更何况,当时李都护还没能名正言顺主理西州政务,不好越俎代庖。结果柔然一败,张掖积弊就暴露出来,好像显得他很无能,其实数珍会在地下经营,自沈源在时就有了,此地从前也不完全被朝廷管辖,这些情况,殿下您也是能猜到的。”
她虽然没有正面回答,却也已经回答了。
“原先,我是不准备说这些,但您的反应委实出乎我的意料,我也没想到殿下敢亲自闯到数珍宴上去。当日我卖面具给你们时,就已存了私心,没有马上将你们的行踪上报,而是等你们到了数珍宴再报,如此李闻鹊能有时间赶去支援你们,我也算是间接救了你们吧?”
公主和陆惟在推测卖面具的芳娘子与厨娘苏氏是同一个人之后,就产生不少问题和困惑,如今也算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一一解开疑问了。
苏芳继续说道:“反正我如今在数珍会也待不下去了,不如对公主报以善意,若公主能平安活到京城,甚至更进一步,还请日后看在我此番将功折罪的份上,方便时高抬贵手。”
她以为公主肯定会追问数珍会里的秘辛,谁知道对方话锋一转。
“你为何在数珍会待不下去了,总不会是因为数珍宴的失败吧?”
苏芳叹了口气:“这的确是其中一个原因。想必殿下也听说过,数珍会每年都会举办数珍宴,拍卖天下各处得来的珍奇,这里头有些珍奇,来路不明,是经不起深究,也不能见光的。”
公主还能自我调侃一下:“比如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