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芳现在觉得,这位公主何止是与她见过的不同,简直不像个公主了。
对方虽然也带着温温柔柔的笑,但苏芳看不见她脸上有一丝身为人质的被动,或者听见自己被多方势力追杀的焦虑无措,那双眼睛里反倒闪动饶有兴致的光,像是听见什么有趣的事情,迫不及待想要去尝试。
有些人竟会觉得这位和亲回来的公主好拿捏?
她这样的人物,不是无知无畏,便是……
苏芳没有想下去,她回答公主的问题:“不错,因而数珍宴上,会来许多固定且重要的客人,这都是多年与数珍会来往的合作对象,哪怕东家不亲自前来,也都是有头面的管事或副手。结果我头一回承办,就把事情搞砸了,不仅死了许多人,连带数珍会在张掖郡数年的布置,也都被你们一扫而空,剩下那些,已经不成气候。上面大发雷霆,我若回去,就得领罚受刑了。”
公主:“所以你不想回去了。”
苏芳:“殿下英明。”
公主:“看来数珍会也不是管得很严,你想走便走,不怕被追究报复。”
苏芳:“我与其他人不一样,不是数珍会里的嫡系,之所以会进去,是因为我有个弟弟,在南朝宫中做事,我想与他有个照应,否则自由自在,岂不乐哉,为何要变成别人手里的一把刀?”
这个答案,也勉强能解释她为何是缠足,因为他们姐弟俩都是宫廷出身。
公主心下千回百转,问出口的只有简单一句。
“你弟弟不在了?”
苏芳嗯了一声:“他死了。死了有一阵,消息才传过来,他们还想瞒着我。”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稀松平淡,像在说刚吃了饭,实在瞧不出她与那弟弟有何深厚感情,可她又说自己是为了弟弟才帮数珍会做事,也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既然他死了,我又犯了大错,不如还是一走了之。”
公主道:“你忘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苏芳歪头。
公主:“你肯放我走,有没有想过,我肯不肯放你走?”
苏芳讶异:“我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殿下还要抓我?”
公主:“我对数珍会很感兴趣,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你在数珍会的地位,都举足轻重,留住你就能多了解他们,为什么不呢?”
苏芳笑起来:“那就要看殿下的本事了。”
她话刚过半,就伸手来捏公主的颈子!
公主虽然端坐如松,随意一侧就避开苏芳的攻势,反手就抓住她的手腕,苏芳下意识想抽身后撤,却发现自己根本挣脱不开,只好另一只手拍向对方肩膀,然而她的一招一式好似早就在公主预料之中,公主轻轻松松将她手臂一扭,便将苏芳两只手臂反剪在背后,上身微微前倾,膝盖抵住苏芳的腰,令她动弹不得。
苏芳被按趴在马车上,随着马车一颠一颠,她的脸也能感觉到上下震动摩擦带来的剧痛。
她的姿势很难扭头看公主,只能在余光里看见对方附身。
两人咫尺之距,公主的气息轻轻吐在她耳廓鬓边。
天很冷,这辆马车也没有什么防寒措施,风嗖嗖往两边车窗刮进来,冰寒彻骨忽而被温热气息一激,苏芳从后颈到后背骤然炸起寒毛,连带心都跟着往下沉!
公主脸上只有薄薄粉黛,仿佛也被这天冻得苍白,她身上衣裳也很简单,头上甚至没带那天刚入城的金冠,整个人有些我见犹怜的柔弱,但苏芳此刻才清晰意识到,对方的柔弱是表象,无时无刻不在蒙蔽人眼,真要是放下一点点戒心,立马就会死得很惨。
那天数珍宴上,苏芳急着灭口,急着脱身,根本无暇多看公主身手,难免疏忽大意,此刻就为此付出沉重代价。
她清晰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一打一的江湖武功,这是战场上的杀人技!
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位公主是如此厉害的人物。
这到底是在哪里练的本事?先前也未听说公主还上过战场啊!
苏芳试图去回忆数珍会给她的讯息,和之前打听的种种传闻,可最终都变成脑子里一团糟的乱麻。
她听见公主问自己:“你方才所言,全是真的吗?”
苏芳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好像如果她说谎,下一刻就要被杀了。
“自然是真的!”
她忍不住大叫起来,甚至忙不迭表态。
“我句句属实,我还可以为殿下提供消息,您看见我头上这支金钗了吗?其实它是个印章,这就是我的诚意!别杀我,我也可以忠心的,我平生最佩服的就是殿下这等表里不一的巾帼英豪了,啊不是不是,是不可貌相的厉害人物!”
只是她一紧张嘴瓢,难免有些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了。
按照马车的行程,现在已经离城有一段距离了。
但李闻鹊他们骑马的速度很快,尤其是李闻鹊本人亲自追出来,他们一行数人,快马加鞭,生怕把马车追丢了。
陆惟也跟了出来,但他并不怎么担心。
远远的,他们看见两个人影。
是公主和车夫。
公主走得很慢,脸色也不太好看,不知道是吓着了,还是走累了。
车夫倒是能走快,但他也不敢走快,时不时回头看公主,又不敢上前搀扶,一脸纠结。
苏芳和马车已经不见踪影,但那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公主没事。
李闻鹊狠狠松一口气,翻身下马,大步流星上前。
公主也看见他们了,也许是走不动路,她停下来。
“殿下,您没事吧?!”李闻鹊喊道。
公主面色怏怏,有气无力点头。
“没有大碍,苏氏方才将我们撵下马车,她自己则驾马车跑了,李都护现在派人去追的话,也许还能追上。”
李闻鹊料到了。
数珍会在此地的势力已经被清剿得差不过,苏氏孤身一人,为了方便逃跑,肯定不会继续带着公主,不然诸多麻烦,最后她自己也未必跑得掉。
李闻鹊让部将带着一些人先追上去,又对公主道:“殿下受苦了,还是先回城再说,臣仓促赶来,没有带马车,殿下若不弃,就骑我的马回去吧。”
公主看了看李闻鹊油光水滑的好马,又看了看后面陆惟胯下的普通马。
“不劳烦李都护了,不如我就骑陆少卿的马,陆少卿可方便吗?”
李闻鹊:?
陆惟:……
李闻鹊应该是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果断不再坚持。
“二位是共骑,还是,陆少卿,我再找一匹马给你?”
陆惟:“……有劳李都护了。”
虽然美人在怀,是许多男人心中的梦想,尤其怀里的美人是公主时,这种爽快感肯定会加倍。
但陆惟不在这些普通男人之列,他不仅不想去占这个便宜,反倒还要多想想公主是不是要占他便宜。
他也懒得跟李闻鹊解释,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跟公主并驾齐驱。
李闻鹊不太放心让部下去追苏氏,觉得还是亲自跑一趟为好,就留下十几人护送公主和陆惟回去,他自己则去追马车了。
“苏氏与我说了都护府案件的内情。”公主开门见山。
陆惟不意外,公主主动被苏氏挟持出城,两人一路上肯定说了什么。
“殿下相信她的话?”
公主柔声道:“我相不相信不重要,这件案子与陆郎想要调查的沈源案有关,苏氏既然肯交代,哪怕九假一真,我便要与你说,也算是回报陆郎对我的一片真情。”
他们之间能有什么真情,说得跟真的一样。
公主的嘴,骗人的鬼。
陆惟抽了抽嘴角,没有反驳。
“劳殿下惦记,愿闻其详。”
根据苏氏的说法,起初,她奉命潜伏到都护府的目标,是李闻鹊。
李闻鹊是被皇帝亲手提拔起来的人,他感念皇帝知遇之恩,也只忠于皇帝一人,对其他势力的拉拢都不放在心上,这样一个人,到了张掖,只要腾出手来,发现数珍会那些勾当,就一定会出手清理。
但他们不能直接刺杀李闻鹊,因为李闻鹊本身骁勇善战,身边部曲也都是从战场厮杀过来的,忠心耿耿,很难刺杀成功,一旦失败就会打草惊蛇,所以苏氏设法进入都护府,在后厨打杂,准备伺机下手。
下手的机会不好找,因为李闻鹊也不是毫无警惕心的,孙娘子管着后院,但孙氏是个乡下女人,见识不高,初来乍到压不住人,李闻鹊又另外排了身边的老仆去接管灶房,苏氏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只能去打扫劈柴,哪怕厨艺好些,别人也不会让她上手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小小后厨也有想要出头的刀光剑影。
苏氏只能蛰伏下来,一边让周逢春接近眉娘,一边暗中等待时机。
周逢春固然是个废物,身上完全没有一点像他那死去的爹沈源,但他皮相还是不错的,加上身为大夫,雪中送炭那件事,令眉娘献上芳心,继而死心塌地帮周逢春传递消息,什么孙氏喜欢拜佛,孙氏是个心思很重的人,孙氏跟李闻鹊关系并不亲近,两人十天半月才敦伦一回,李闻鹊经常住在军营里,不是个沉溺女色的,他一心一意建功立业,心思都放在治军和打仗上,孙氏只是应元配之情才打过来打理杂务的……等等等等。
这些消息零零散散通过眉娘,传到周逢春,又传到苏氏这里。
苏氏渐渐对李闻鹊身边的关系有所掌握,并由此萌生一个计划。
“她想让孙娘子给李闻鹊下毒?”陆惟挑眉。
“不错,她借着孙氏去玉佛寺上香的机会,找人与之接触,给孙娘子开了难以抗拒的条件。”
孙氏出身寒微,性情怯懦,但又是个容易胡思乱想的人。
她这辈子的指望都在李闻鹊身上,也只能依靠李闻鹊,可是她即使跟随过来上任,也跟李闻鹊聚少离多,没有子嗣,她又年华老去,晚景肯定凄凉寂寞。
而且李闻鹊是一个爱名之人,他不愿意背上宠妾灭妻的名声,不可能对孙氏有过分宠爱,孙氏在李闻鹊这里得不到任何精神慰藉,反倒是如果李闻鹊死了,她作为无子之妾,是可以再嫁的。
苏芳就让人就告诉孙氏,如果她愿意办事,可以给她一笔巨大的财物,事成之后,再为她修改户籍,找一户富户人家入籍,作为别人正儿八经的女儿,再风风光光出嫁,也不必再去当妾室。
数珍会是有这样的能力的,他们为了让孙氏安心,连她再嫁的人选都定好了,虽然不是李闻鹊这样军权在握威风八面的将军,可也是家资富裕,人品不错的商贾人家,保管让孙氏能抛弃过往再世为人,不必在这里虚度光阴,做无名无实的当家娘子。
孙氏从一开始觉得惊慌荒诞,到后来逐渐心动,自然经历了一番剧烈挣扎。
促使她同意的,除了最现实直接的诱惑之外,还有一件往事,那就是她在老家时,曾经因为嫉妒元配夫人的儿女,干过一些不太能见光的事情,虽然后来也没造成严重后果,那一双儿女也还活得好好的,但孙娘子自己做贼心虚,时常惴惴不安。
公主点头:“孙氏反悔了。”
前面说过,孙氏是个心思很重的人,她见不得别人好,想干点坏事,又下不了狠心,最后坏事干不成,自己还郁郁寡欢,在答应数珍会的条件之后,孙氏翻来覆去地想,很快又后悔了。
她想到事情败露后自己的种种下场,就萌生退意。
苏芳那边迟迟等不到孙氏下手,知道这女人靠不住了,为免她再去李闻鹊面前胡说八道泄露消息,就想设法将孙氏处理了。
李闻鹊不好接近,孙氏却没那么多防卫,苏氏很快通过调理身体的方子在孙氏面前露了脸,一开始的方子和药是没问题的,后来周逢春在药里加了一味药,叫乌羽玉,此物磨成粉末随着药材一道熬煮,无色无味,久而久之却能让人产生幻觉,所以本来就爱胡思乱想的孙娘子忧思更重,最终上吊自杀。
至此,这桩案中案的脉络基本就明朗了。
另外苏氏也说了,公主回城当天的刺杀与她无关。
她的原话是:数珍会也想闷声发大财,在大庭广众之下刺杀殿下您,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再说当时数珍宴还未举办,更要低调不声张,怎么会干如此搬石头砸脚的事情?
公主道:“苏芳身上还有孙氏的命案,我原是不该放她走的,但是如果不放她走,又没法引蛇出洞,查出更多数珍会的事情,只能先将她的事情记上。此人如果所言是真,以后肯定还会再来找我们。”
陆惟点头,换了他,他也会这么做。
说到底,这苏芳也只是个喽啰,真要论凶手,那还得是数珍会的东家。
地下城那些口市与两脚羊的血海填坑,不是一个苏芳能填满的。
但陆惟还有不少疑问。
“指使苏氏做事的人是谁?”
公主道:“她不肯说,苏氏既然能承办数珍宴,本身在数珍会的地位应该不低,连她都必须唯命是从的人,应该就是数珍会的会首或其下几位当家了。”
陆惟:“如何断定苏氏不是凭空捏造这么个人,以掩盖自己的罪状?”
公主:“苏氏看不上周逢春,如果是她,就不会用周逢春,但她没有选择,说明有人迫使她从命。”
陆惟想了想,没有反驳,算是默认这个解释。
“那么,您放走苏氏,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公主点头:“按照苏芳的说法,给我下毒的另有其人,那人想与苏氏一别苗头,取而代之,便故意违反命令,给我下毒,以嫁祸给她。”
陆惟接下她的话:“他们内部也有争斗,苏氏这次败走,也跑不了多远,她的同僚们棒打落水狗,也许会对她出手,她走投无路,说不定会回来找我们投诚。”
对方有动静,就会露出蛛丝马迹,这样就可以把她背后的势力牵出来。
公主一笑:“陆郎果然与我心有灵犀!”
陆惟自动跳过这句话:“如果苏氏的话是真,下毒之人很可能还潜藏在都护府内,或者李闻鹊周围。”
公主:“不错。”
陆惟挑眉:“殿下为何不亲自告诉李闻鹊?”
公主:“方才跟他出来的那些人里,也不知谁有问题,我不善识人,陆郎能者多劳,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这几日我受惊过度,回去须得好好歇息才行。”
什么不善识人,分明是懒得多事而已,就全推给他了。
相处数日下来,陆惟对公主本性,已有几分了解。
但这件事,陆惟可以当作人情卖给李闻鹊,他自然也是乐意的。
日光下,他陷入沉思,背脊依旧挺直,只是微微低头,视线像是盯着马的鬃毛发呆。
公主侧首,便看见他衣领下露出的后颈,有一道浅浅的粉色。
颜色虽然浅,但光线充足,她很轻易就认出那是道疤痕。
伤痕没有结疤之前肯定很深,豁口也大,如果只是小时候顽皮被树枝划到之类的遭遇,是不会有这样的疤痕的,因为她可以清晰看出疤痕外翻的肉,虽然已经变成粉色了,也能想象当时是如何狰狞的。
“陆郎?”
陆惟抬头,不解。
“你后颈受过伤吗?”公主问道。
换作别人,是不会这样大大方方问出来的,总还要旁敲侧击,委婉托词一番。
但两人私下相处,公主既然已经露了本性,也就不屑再遮掩。
陆惟目光微闪,竟也没有否认:“许多年前被我母亲拿斧子砍的。”
他像是知道公主肯定会追问,与其说半截“被斧子砍的”,再等对方来问“被谁”,还不如自己直接痛痛快快说出来。
公主这下是真的很惊讶了。
时下天下未有一统,民风也就不怎么讲究,士族女子一般簪花描画,也有个别爱弯弓骑射,不过那大都是武将之女和平民女郎,士族高门还是喜欢端个架子,讲究娴静贞德,高门仕女也尽量都往这方面去培养,才女倒是出了不少,很难想象陆惟的母亲竟会拿起斧子砍伤亲儿子。
她想了想陆惟的家世。
陆家,出身扬州陆氏,也是世代为宦的家族,到了陆惟祖父那一辈,出任右丞相,从此陆家这一支也就变成显宦了。
陆惟比公主还小个几岁,公主出降那年,他也才十二三岁左右,公主对他没什么印象,但当时陆家好像的确出了点什么轶闻,好像是与陆惟父亲有关,她记不大清了,因为那会儿的公主正忙着和亲的事情,无暇也没兴趣再关注那些东家长西家短。
“那年我父亲带回两个女子,要纳为妾室,我母亲很生气,两人大吵一架,后来她出门交际,平时应酬那些人,话里话外笑我母亲管不好家,我母亲这才知道那两个妾室,原先是妓家出身,被我父亲养在外头,已经有许多年了,她一直被蒙在鼓里,她们给我父亲诞下生下一儿一女,父亲一高兴,就说要把她们带回家,正式给个名分。”
公主听着这个故事开头,挺像京城高门大户里日常发生那些争风吃醋的故事,不免有些平淡乏味,但她又觉得陆惟声音挺好听,这么玉佩骢珑一样地说下来,像饮了一盅杨梅汤,虽然如今杨梅的时节还未到,她就想骗陆惟多说两句。
“那你母亲应该去发作他们,怎么会迁怒于你?”
即便他们慢悠悠骑马回去,这一路说完孙娘子的案件,再起个陆家故事的开头,也就差不多到了。
前方城门就在视线之内,远远的能看见风至雨落两名婢女守在那里,还有刘复与杨长史等人,众人生怕公主有什么差错,即便帮不上忙,也不敢懈怠。
陆惟自然没再讲下去:“欲知后事如何,殿下且听下回分解吧。”
他卖了个关子,毫无诚意。
“我送了个人情给陆郎,你便是如此回报我的,连个故事都只说了一半。”公主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我与陆郎出生入死共患难,却始终还是个外人,说是公主,其实也不过是个孤女,难怪你连糊弄我一下都不肯了。”
陆惟似笑非笑:“刘复和李闻鹊怕是不知道公主还有这样一面吧,公主准备回京之后以哪一面示人?”
公主听而不闻,笑吟吟道:“你欠我的人情,只能拿方才的故事来还,记得了。”
说罢,她策马先走一步,去找风至他们。
众人上前,簇拥着公主下马。
雨落泪眼盈盈:“殿下受惊了!”
哪怕她也跟随公主度过那段风雨飘摇艰苦异常的日子,仍旧认为公主受不得一点苦。
杨长史也趁机露了个脸,拱手道:“殿下辛苦了,臣带了都护府的马车过来,还请上车歇息吧!”
刘复要说的词被杨长史抢了,只好道:“公主可有受伤?”
公主冲他一笑:“我无妨,只是有些疲惫。”
之前他们带人去抓苏氏的时候,刘复没跟着去,他素来好逸恶劳,想想那场面可能动刀动枪,他就不去了,以己度人,他觉得公主肯定也是不想去的,是为了她的侍女风至,才不得不去的。
再之后听说公主被当成人质一路带出城去,刘复未免心惊肉跳,心说往后这种事情自己义不容辞,一定得拦着公主去冒险才行,毕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公主也不必如何作态,她脸色本来就偏白,跑了这么一路,也没见红润半点,只需收敛笑容,便是弱柳扶风,刘复看得越发怜惜了,忙让公主上车,又难得勤快,亲自护送公主车驾回都护府。
连雨落见了,也悄悄公主道:“刘侯对殿下,似别样上心。”
公主笑了一下:“他确实天真浪漫。”
孙娘子死了,事情看似告一段落。
在刘复看来,好像的确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了,他开开心心,每日都去找公主玩,变着法子给她买些新鲜玩意,讨佳人欢心。
但是在李闻鹊和陆惟这边,事情还远没结束。
陆惟将那天公主告诉他的事情,找了个机会告诉李闻鹊之后,李闻鹊就开始暗中整顿身边的人,先排查自己跟前的近卫和心腹部将,然后是都护府的官吏下属们,最后则是当初在官驿里干活的杂役仆从。
苏氏一开始是在都护府干活的,只因她做菜手艺还可以,才会临时被调到官驿,如果苏氏说的同党存在,那人最有可能就是那天同样在官驿里的,更进一步说,是那天能够接近过后厨的人。
但先前李闻鹊已经官驿里的人都清查一遍,可疑的抓去审问,确定没关系的放走不再录用,来来回回筛了好几次,都没有找到疑似下毒的人。
陆惟就提出一个办法:“李都护不妨将官驿后厨的人分开审问,逐个问他们那天路过或靠近后厨的人,以及那个贪嘴身亡的婢女,她死之前又遇到过什么人,这些都可以查查。”
李闻鹊皱眉:“官驿当时有公主在,寻常人不得进出,但是那天晚膳之前,我身边的副将宋磬,曾奉我之命,去给殿下送过礼单。还有杨长史,听说他也跟着去了。”
陆惟:“礼单?”
李闻鹊:“本地商贾,听说公主在此停驻,便联名送了份年礼,大部分人没有公主的门路,也进不了官驿,就来找我,举手之劳,我也就帮了。”
此事没什么好隐瞒的,李闻鹊应该是先前筹集军费粮草,才跟这些商贾认识。
至于杨长史,他喜欢钻营,总想换个安逸的地方当官,见缝插针跟着去见公主,也不算奇怪。
宋磬,杨长史,会是这两人之一吗?
杨长史也就罢了,他不了解。
但陆惟觉得宋磬的可能性不大,对方既然是李闻鹊副将,肯定深受信任,数珍会要是能安插宋磬,早就对李闻鹊下手了,也用不着让苏氏迂回曲折,绕了那么大的弯子。
虽然找不到凶手,他们对苏氏的话存疑,但这番彻查也不是没有好处的,最起码城中风气都为之一清。
从前三教九流龙蛇混杂的边城,如今也渐渐有了作为一方重镇,平安祥和的影子了,即便是暗地里还有些蝇营狗苟的龌龊勾当,对方也不敢像从前一样欺行霸市,摆到明面上来,百姓们自然也好过了不少。
这许多人从前苦于柔然人隔三差五的抢掠,又因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也无处可去,只能每日都过得战战兢兢,现在好不容易安稳下来,而且可以预见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柔然人都不会再来侵扰,他们就可以放下心来过日子了。
于是街上陆陆续续,就有了过年的气息。
置办年货的,走街串巷的,沿街叫卖的,寻常人脸上也有了些因为安定而带来的笑容。
眼看春节将近,公主一行此时启程已经不合适,京城那边正好也有旨意和赏赐下来,让公主可以先在张掖休息,等年后天气暖和一些,再出发回京也不迟,否则让公主在风雪兼程中度过春节,就显得皇帝很不厚道。
既然要在张掖多住些时日,公主再继续留在都护府鸠占鹊巢就不大合适了,她提出重新搬回官驿居住,毕竟李闻鹊总在军营住,都护府的官吏寻常有点公务都得跑到军营去找李闻鹊,来回委实不便。
李闻鹊也没有反对,命人将官驿重新整修一番,又安排了可靠人手之后,再恭请公主到官驿下榻。
这些事情料理起来不难,唯一棘手的,反倒是从地下城解救出来的数百名流民。
说是流民,其实都是被抓过来的,有些被充作两脚羊,竟也有些人好这一口,公主和陆惟在地下时,便亲眼看见一个孩子被带进挂着羊肉店招牌的门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事后李闻鹊去拜见公主,她还问过此事,李闻鹊说,朝廷这些年发布过几道禁令,禁止百姓逃荒,只是根本禁不住,因为一有天灾,田地就无法收成,无法收成就无法缴税,最后只能贱卖田地,卖了田地之后那点钱也撑不了多久,他们想要耕种吃饭,还得向地主提前赊来年的粮食,如此债台高筑,有些人宁愿逃跑,他们人生地不熟,很容易落入人贩子的陷阱,一路被养着好吃好喝,实际上是被带到偏远地方,要么挖矿做黑工,要么沦为乱世中的两脚羊。
还有些地方,田地受了灾,颗粒无收,百姓不是自愿逃跑的,是被迫不得已背井离乡,又跟着人牙子去到某处,本原以为可以做工干活,混口饱饭吃,谁知道却是被抓到这里来。
“殿下且注意,”李闻鹊虽然有些孤傲,也瞧不起女人,可他显然在扫荡数珍会势力时详细去了解过情形,“这些人,还不是饿得瘦骨嶙峋的,那些连路都走不动的,早在半道上就被人扔下了。运气好些的,尚且能在地下找到一份活干,运气不好的,就会被充作食物,那些专门开羊肉店的,其实便是……”
饶是他见惯了沙场血光,也有些说不下去。
毕竟只要是人,还有些人性,遇到这些事情,总会不忍。
随着地下黑市交易的越来越多,羊肉店也挑剔起来,老的残疾的都卖不上价钱,小孩子格外金贵,有些祖孙二人相依为命本想着来此逃生的,最后却不得不为了一口活饭,将孙儿送进去。
人相食,载在史书上的三个字,已经不仅仅发生在大荒时代的走投无路,一些出于猎奇心理,或自以为乱世能凌驾于别人之上的穷凶极恶之徒,以这种方式来炫耀,而数珍会的存在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借口或庇护。
另一方面,数珍会这些贩卖人口,做地下生意的行径,又需要这些人来奔走效劳,双方各取所需,久而久之自然就形成这么一个地下黑暗世界。
“还有些姿色的幼童,无分男女,则都被送去调教,如地面上那些青楼妓馆一般,以娱客人。只不过,一旦他们不受宠,或者不听话,下场也比寻常妓馆要更惨。”
李闻鹊说完这些,再想想自己在清剿数珍会余孽时看见的场景,不由有些反胃,忙喝一口茶压下那股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