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 by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24年0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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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无事让人将那两具尸体抬上来。
公主一眼就发现尸体脖子的血痕,血已经干涸变黑,又被冻上,边上一圈白色霜花。
其他人自然也都看见了。
“细棉布。”她忽然道。
众人仔细一看,果然,其中一具女尸身上穿的,正是和刚才那人一样的细棉布衣裳,而且她头发挽得紧,这一番折腾,簪发的玉簪竟也还在,虽然玉质不是极品羊脂玉,但小村子里能用普通玉簪来打扮的,家境也算不错。
很明显,她跟刚才那具同样穿细棉布的男尸,更像一家人。
一个村子,不同的家庭,同样的结局。
“这是屠村。”
陆惟冷冷道,他抬起头,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凛冽寒厉让所有人心头一沉。
“一个村子八十几口人,肯定还有别的尸体,再找!”
这里没有仵作,无法判断尸体到底死了多久,加上冰雪覆盖,躯体都冻僵了,但大致也能看出这些人出事是在几天内,最多不会超过一旬。
因为之前向导说过,冯华村每旬会有商队路过。
再往回走,上一站就是他们先前过来的驿站,但一天前,他们在驿站完全没有听人议论过此事。
所以,出事起码在两天到一旬之内。
这期间,没有人路过冯华村,也没有人发现这件事。
是什么让凶手丧心病狂,非要将这一整个村子的人屠杀殆尽才罢休?
而且屠杀之后,他们还细心将血迹略作清理,把其中一些人埋在这里,加上大雪封天,把所有痕迹掩盖,要不是章钤“多事”这么一挖,旁人即便路过此地,也很难发现,就算真有人发现,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到时候凶地不祥的传说就会不胫而走,所有人都会相信是鬼神作祟,而非人祸。
“姑母?!”
向导被带过来认人,看见“细棉布”妇人的第一眼,就腿软瘫坐在地上。
“你确定这是你媳妇的姑母?”陆无事问他。
向导欲哭无泪:“小人万分确定!小人陪媳妇来过,姑母曾给我们说,她头上那簪子正是出嫁时大母给她的,还拔下来给我媳妇看过,当时小人也在旁边,他们一家五口,还有两儿一女的!”
所以这些人,的的确确就是冯华村的村民。
陆无事:“你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
向导:“半、半年前的事了……”
陆无事:“当时村子里有何异状,或新来什么人吗?”
向导想了半天,茫然摇头。
眼看从他身上是问不到,陆无事让人将他拉到一边,其他人则继续搜索村子各处。
众人找了大半天,村子内外仔仔细细都搜了,除了山沟太深一时半会下不去,其它地方没再搜出尸体。
看来凶手匆忙掩埋这几个人之后,觉得太费时间,可能索性就将剩余尸体都扔到山沟里去,只是其中两具落下时被树枝拦住了,才侥幸被发现。
那既然如此,凶手为何不一开始就把尸体都扔下山沟呢?
比起尸体去向,更重要的是,凶手屠村的原因。
如果只是纯粹无差别杀人,还会有下一个村子或驿站遭殃吗?
公主对章钤道:“你带上一队人,往回走一趟驿站,无须告知驿长此事,不必打草惊蛇,只要留心观察在驿站落脚的商队,也许凶手还未走远,若有发现,你们也别贸然行事,设法跟住他们,再派人回来报信。如果没有发现,就直接前往秦州,我们在上邽城会合。”
章钤迟疑:“素和不在,我一走,殿下身边就无人差遣了。”
陆惟头也不抬:“章将军只管去便是,殿下这里有我照应,我自是不能让殿下有半分损伤。”
章钤正式官职是公主府家令,但他当年也是从禁军被挑选出来的,所以旁人都以将军来称呼,以作礼数。
陆惟的保证,章钤不置可否,但他见公主也点了头,才领命而去。
章钤动作利索,吆喝上几个同袍,直接翻身上马就走了。
积雪虽深,车轮深陷其中,但马匹走慢些还是勉强可以的。
此时陆惟检查完尸体,起身吩咐陆无事将方才那土坑挖得深一些,把这些人重新深葬进去。
刘复有些魂不守舍,见陆惟和公主二人进屋,似乎有事商量,他也就跟着进去了。
三人各自落座,面面相觑。
并非无话可说,而是事情太多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尤其刘复,神情蔫蔫的,有些提不起劲。
他在京城走鸡斗狗,游风荡月,日子不可谓不精彩,但那些玩法都是纨绔子弟的玩法,他就像一枝生活在花瓶里的花朵,以为出来一趟已经大开眼界,却没想到现实远远超乎想象,眼前竟还能有这种事情发生。
这几具尸体就像一双撕开粉饰窗纸,把血淋淋残酷呈现在他面前的手,让他先前那些关于鬼神猜测的兴奋灰飞烟灭,由头到脚一盆冷水倾斜而下,整个人如同外面的冰雪,寒意彻骨。
他不由朝旁边望去。
公主虽支着下巴坐姿慵懒,倒也没有往日调笑的随意,她还在思考,只是不像刘复这样战战兢兢,活像大姑娘头一回上喜轿。
看来只有他自己是没见过世面的,刘复心想,有些沮丧。
“一个人,或者一帮人会杀人,无非几种可能。”
还是陆惟先打破沉默。
“为财,有仇,利益冲突。”
“第一种可以排除,如果为了打家劫舍,没理由不去动村民家里的东西。”
刘复想了想:“那是有仇?凶手可能跟村子里某个人结仇,为了报复,就索性把全村人都杀了?这也能说通。”
陆惟反问:“如果你与一人仇深似海,将他杀了还不解恨,连带他全家,甚至与他有关系的整个村子的人,都一道杀了,你还会费心去埋尸抛尸吗?”
刘复也知道自己想岔了。
“不会,那我只会任其曝尸荒野。如果我真有本事把一村人都屠了,仅仅只是为了复仇,那我也不担心别人会发现,直接扬长而去便是,反正即便日后这里有人来了,也很难再找到我。”
排除掉前两个,那就只剩下利益冲突了。
“这么说,是村子里有什么秘密,这些人想据为己有,所以才要杀人灭口?掩盖痕迹?”
刘复说完,又摇摇头,推翻自己。
“这村子一望就望到头,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真要有,凶手还不早就掘地三尺……咦,掘地三尺?”
他一拍大腿,声调提高。
“要这村子里真有什么东西,他们早就把地都翻出来了,但他们没这么做,是不是说明秘密不在村子里,而在附近?!”
刘复为自己这个发现兴奋不已,这是他头一回依靠自己完整推断出来,而且越想越有道理,他感觉自己在断案上竟然天赋异禀,回京怎么也能混个大理寺少卿当当,怎么能让陆惟独美,如此这般,往后别人看见他,怎么都得喊一声“刘神断”了吧?
“你们怎么不说话,难道我这些猜测没道理吗?”
公主倒还捧场:“刘侯言之有理。”
陆惟沉吟:“如果秘密在山沟,那些人不会把尸体往山沟里扔,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仙翁岭。”
公主:“但是仙翁岭太大了,今日又刚下过雪,只怕不好找。”
刘复后知后觉,终于反应过来:“你们早就想到这些了吧?!”
如果他们躲在山里,冰天雪地,很难久留,迟早是要出来找东西吃的。
这些人屠村,除了要消灭痕迹不让外泄之外,还有把人清空了可以独占村里吃喝的目的。
所以他们需要制造村子空无人烟的假象,让旁人以为此地凶煞,恶鬼作祟,不敢久留,才不会暴露。
但朝廷车队的到来,是一个意外。
公主他们人数众多,原本是不会抄这条近路的,但风雪的到来,让他们临时改变主意,也就发现了村庄的诡异。
“现在我们在明,对方在暗,就算他们要出来找吃的,看见我们驻扎在这里,也不会来了吧?”刘复道。
陆惟点点头:“如果我们所有人都在这,对方肯定不会露面,但我们要是主动做点事情,说不定能引他们现身。”
刘复震惊:“啊?”
进山去找人?羊入虎口?这也太莽了吧,不像陆惟为人啊。
陆惟一看就知道他想歪了。
“守株待兔。”
刘复还没想明白,陆惟已经道:“这样吧,殿下与刘侯先行一步,我留下此地等人,若三日后还没等到,我就去冀县与你们会合。”
“且慢,且慢!”刘复越听越不对劲。“你的意思是,你想要带几个人留下来,等他们从山里出来,再把他们抓住?不行,我不同意,对方既然敢屠村,说明有恃无恐丧心病狂,你留在这儿,不就是送上门的点心么?”
陆惟摇头:“他们人不一定多,如果多,就用不着骗杀村民,只要把村子围起来,一个个杀过去就好了。就算人多势众,我也有办法脱身。”
刘复喃喃道:“没必要这么拼吧,咱们职责是迎回公主殿下,只要殿下平安抵达京城就算差事完成了,这村子的事情,回头给李闻鹊说一声,让他过来查不就好了……”
话虽如此,他想想刚才看见的尸体,后面的话也有点接不下去。
公主静静听他们说着,忽然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些人可能与数珍会有关?”
陆惟颔首:“先前那向导就说过几次,冯华村的位置,一般人走官道,并不知道,只有常年走西域经商的商队,为了抄近路才会路过,数珍会与朝中权贵合作,在西域边城地下开辟鬼市,交易人口,也需要商队往来运送。他们既然连公主殿下都能视如财物,胆敢放在数珍宴上拍卖,屠个村子对他们来说也不算什么。”
“我记得你的差事只是调查沈源案吧,如今李闻鹊摆脱嫌疑,沈源案也算是结了一半,最终的凶手只怕还是应在京里。你现在插手屠村的案子,就算背后是数珍会,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公主倒没有质问的意思,她只是困惑,陆惟不像会为了素不相识的路人去拼命的。
“如果对方穷凶极恶,届时连你也杀了,陆少卿这算不是多管闲事搭上自己的性命?”
刘复一想到那些村民脖子上的致命血痕就发怵,闻言忙道:“就是就是,你听听,殿下说的才是正理!虽说那些村民可怜,但咱们现在也是自身难保,又得赶路,万一连累殿下出了差错,咱们万死难赎其咎,如何回去向陛下交代!”
见陆惟沉吟不语,他以为对方被说动了,赶紧再接再厉。
“我知道你是大理寺少卿,职责所在,想伸张正义,但是现在朝堂乱得很,若真如殿下所说,此事与数珍会有关,那这伙人都敢屠村了,定是这里有天大的好处,你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不得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你就算把凶手找出来,陛下也知道你为民除害,可那背后的人真要出手,你觉得——”
说到这里,刘复压低声音。
“你觉得,陛下能护得住你吗?”

这番话,让公主神色微动。
连刘复这样爱玩不上心的人,都知道如今朝堂混乱,天子掌控能力不强,陆惟更不可能不知道。
那他为什么还要冒险?
一个给她提供点消息都要交换条件拿好处,到目前为止还敌友不明正邪不分看不清底细的男人,怎么可能为了伸张正义就冒着性命危险非要留下?
公主顿时有种想把这男人脸上所有面具都剥下来的念头。
“如果陆少卿非要这么做,那我也一起留下吧。”她缓缓道。
“不行!”刘复叫起来,“我不同意,我们此行便是为了护送殿下周全,如何能让殿下涉险?!”
公主温温柔柔道:“刘侯不必担心,我有自保之力,我那婢女风至,身手很好的。陆少卿既然能为了一帮素不相识的人留下,此等用心令人敬佩,我又怎能独善其身?”
刘复倏地看向陆惟,满脸谴责。
陆惟:……
“我奉陛下之命调查沈源案,许多证据表明数珍会与沈源案有瓜葛,既然现在机缘巧合,遇见此事,我就不能置之不理。若一件事明明能得到答案,我却主动错失机会,我必然心有不甘,也对不起陛下的知遇之恩。”
陆惟面色淡淡。
刘复自问贪生怕死,却被他一口一个陛下,说得有些惭愧。
什么是正人君子,如陆惟这般为了职责连生死都置之度外的,才是正人君子啊!
他脑子一热,热血上头:“那我也留下好了!”
刚脱口而出,刘复就有点后悔了。
一想到万一发生危险,再也不能回去见到他老娘,见到临水坊那些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刘复就想打退堂鼓了,毕竟谁也不是他陆远明啊,能视死如生。
但陆惟没有让他为难,直接就拒绝了。
“不必,为防有人在暗处帮他们窥伺望风,我们得演一出戏,让旁人相信我们分道扬镳是有原因的。”
“怎么演?”刘复先是有些疑惑,旋即兴奋起来,“你冒犯殿下,被我当众怒斥,然后我带着殿下先行离开,临走前大声说要回京参你,怎么样?”
公主听得掩嘴一笑:“听着倒是精彩,可惜我是要陪陆少卿留下的,刘侯这本子怕是要改改。”
刘复仍旧不赞同:“殿下若非要留下,那我也要留下!”
公主只笑道:“借刘侯佩剑一用。”
时下士人喜欢腰间佩剑以示文武双全,剑不一定要用,但肯定得够威风华丽,刘复也不例外,他那把剑只有两尺出头,让人找了位名匠花重金打造——剑鞘上镶了十几颗绿松石,哪天刘复身上没带钱都能直接把绿松石扣下来换钱用。
刘复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还是把剑解下来了。
“殿下要来作甚?有事我可以代劳的。”
公主拔剑一看,才发现上面剑居然没开刃。
也就是说,这是一把还未有剑锋的剑,纯粹是刘复带来当装饰的。
虽然没开刃未必就不能伤人,但需要付出的力气要比开刃的剑更大。
刘复刚才扭扭捏捏不肯递剑,就是怕公主笑话他。
他没有武功,以他的身份,一般也不需要亲自出手,不开锋更是怕伤到自己。
但公主没有笑,她仔细看了剑身锻造,赞叹一句:“好剑!”
刘复顿时来精神了:“没错,殿下真有眼光,这可是出自铸剑名师白榭之手!据说他铸剑要求很高,白天不打,春夏秋也不打,专门得是冬天晚上才肯锻造,我等了他整整三年,才等到这把剑的!”
公主诧异:“白榭之名我也曾有耳闻,据说他铸剑很挑剔,非有缘之人不肯亲自动手,都是让底下徒弟去打,看来侯爷与他缘分匪浅。”
刘复虚咳一下,不好意思说自己跟白榭是金钱的缘分。
公主也善解人意没有追问,她转动手腕,起身挽了个剑花。
剑身看上去花纹反复,但应该是在刘复的强烈要求下,迎合他的喜好,本身却很轻,轻若羽毛,公主暗赞一声,平平举剑朝桌子上的蜡烛递去——
剑至半途,忽而手腕扬起,如一道风掠过,快得让人看不清!
刘复刚想让公主小心别伤了自己,却见眼前虚影掠过,似乎有光,又似乎错觉,紧接着轻轻几下动静,桌上蜡烛啪嗒被均匀削成几块落下来,在桌面滚动。
公主还有些惋惜:“许久不用剑,生疏了,从前可以让它们不掉下来的。”
刘复呆呆看着片刻之前还被他认为柔弱无力的公主,说不出话。
公主还剑入鞘,还是盈盈浅笑不堪一握的模样,但刘复却再也不敢将她当成柔弱无依需要被保护的弱女子。
开玩笑,这把剑在他手里,别说让他削蜡烛,就是砍个桌角,他都砍不动。
刘复还没回过神,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会儿是回想公主方才那一剑劈出去到底是怎么劈的,怎么能将蜡烛方方正正分成好几块,还都大小差不多,一会儿又自惭形秽,觉得自己之前还想着处处保护对方很可笑,公主压根就不需要他的保护,该走的人是他才对。
刘复那颗还没盛放就面临枯萎的春心在角落里呜呜哭泣,哀悼自己还没来得及表白的情意。
“这把剑您收着吧。”刘复咬了咬牙,解下剑鞘递给公主,“它在我手里也发挥不出作用,明珠蒙尘,不如在殿下手里,这次还能派上用场!”
公主想了想,自己手里现在确实没有一把趁手的好剑,就将腰中玉佩解下。
“此物乃先帝所赠,冬暖夏凉,也可换个挂绳挂在脖颈,人养玉玉养人,消火降燥,养心润肺,还请刘侯收下。”
她口中的先帝,自然是公主父亲光化帝。
这年头,真正的宝物是很难用价钱来衡量的,像上回数珍会拍出的赵皇后珍珠头冠,虽然已是高价,可毕竟还有价格,就不能算是无价之宝,大家买那顶头冠,图的是头冠的工艺和赵皇后的香艳故事,而且说白了,那顶头冠在乱世中,一不能用来保命,二怀璧其罪,惹人注目,真正价值并不大。
刘复这把宝剑则不同,它在合适的人手里,可以爆发强大的力量。
所以公主拿出先帝所赐玉佩,没有白占刘复这个便宜。
刘复原是不想收,但见公主态度坚决,他转念一想,虽是面上勉为其难,心里却未尝没有一丝隐秘的美滋滋。
陆惟冷眼旁观,心里忽然不合时宜浮现一句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他的脸色莫名古怪。
但刘复根本没注意陆惟的反应,他听见公主问他:“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刘复道:“很贵。”
公主:?
刘复讪笑:“叫很贵,我随口取的,殿下给它重新起个名字吧。”
公主随口道:“那就叫压雪吧。”
刘复疑惑:“鸭血?”
公主莞尔:“是压断的压,青竹压雪不与尘,狂澜更洗圜土风。”
刘复不愿露怯,长长地哦了一声,故作明了,还夸道:“好听,那以后此剑就叫压雪了!”
倒是旁边陆惟意味深长道:“明明是雪压青竹,殿下却说青竹压雪,下半句的圜土,敢问此两句是殿下在柔然所作吗?”
公主叹气:“我要是像陆少卿这么活,事事都得多想,那活着得多累,这两句诗既不成韵也不成调,就不能是我看见外头大雪,兴之所至随口所作吗?”
公主陆惟刘复三人在屋子里的谈话,其他人在外面是听不见的。
雨落就站在村口马车旁边,正与风至商量要从马车上搬些什么东西下来。
趁着没有刮风下雨,云层还冒出点日光,众人忙着将那几具尸体安葬好,也有的在村子里外四处巡视。
这时,众人听见一声怒喝——
“你算什么东西,轮不到你来吩咐本侯!”
话音方落,刘复从屋里冲出来。
怒气冲冲,大步流星,他看也不看旁人,径自就朝自己的坐骑走去。
雨落看得一呆,下意识要上前拦着,却被风至拉住。
刘复的近侍赶忙小跑追上去,伸手要拽他的袖子。
“郎君,郎君,您去哪儿!”
近侍被刘复狠狠一推,直接推得后退踉跄几步,差点没坐倒在地上。
连近侍都如此待遇,更没有人敢上前触霉头。
众人这一呆一愣之间,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刘复骑上马。
“陆惟你给我等着,等回到京城,老子一定狠狠参你一本!还有章玉碗,你别以为自己是个公主又怎么样,如今你也不过是个有着公主名头的孤女罢了,说不定回去之后的待遇还不如我这个汝阳侯呢!”
众人瞪大眼,在心里倒抽一口凉气,心说他们到底在屋里说了什么,吵成这样,这刘复竟浑然不管上下尊卑,连公主都敢骂上。
虽然大家都觉得公主如今处境尴尬,可谁又敢像刘复一样肆无忌惮口无遮拦?
雨落面露愠色:“大胆,公主殿下岂是你能冒犯的?!”
刘复瞥她一眼,冷哼不语,当即催动缰绳,扬长而去。
等马蹄声逐渐远去,其他人这才回过神,有点慌了。
汝阳侯,就这么跑了?
他们得追上去吧?
可人都没影了。
陆惟从屋子里出来,面色铁青,难掩怒意。
“汝阳侯出言不逊,顶撞公主,又弃职责于不顾,回京之后我定也要向陛下禀明,但他如今擅离职守,裴大,你带上所有人,速速将汝阳侯押回来!”
陆惟说的所有人,正是他们从长安出来时,随行的所有禁军。
但这些人一走,公主和陆惟身边就剩下公主自己从柔然带回来的人了。
名为裴大的禁军小头目闻言,面露犹豫。
陆惟沉声道:“汝阳侯深受陛下器重,若因任性出了差错,陛下必要追究你们的责任,我这里还有殿下的人马,足以自保,你们快去吧!”
裴大这才赶紧领命,喊上人,骑马追去了。
想来前方积雪,汝阳侯又是个纨绔子弟,再怎么跑也不会跑很远。
至于是押回来还是请回来,那就看裴大自己的本事了。
呼啦啦走了二十多号人,冯华村一下安静不少。
只有陆无事没走,他看了转身进屋的陆惟一眼,慢吞吞继续填那个坟包。
雨落想跟进屋去看看公主,却被风至强行拉走了。
陆惟跟刘复合演了这一出决裂的戏码,为的就是顺理成章分走一部分人手,再以自己为诱饵,引蛇出洞。
如果没有意外,刘复将“怒发冲冠”一路狂奔到天水郡治所上邽,如果等不到他们去会合,就找秦州刺史要人一并杀回来。
待陆惟再回到屋里,就看见公主正捧着刘复送的那把剑欣赏,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
“看来殿下对汝阳侯的礼物极为满意。”
公主抬头,奇怪道:“你的语气怎么酸溜溜的,难不成是吃醋了?不如你也送我一份贵重的礼物,好让我决定到底是选你,还是选刘复呀!”
说罢她朝陆惟招招手。
“你来得正好,我有话与你说。”
陆惟走过去,冷不丁对面伸来一只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公主一边摸还笑出声:“陆郎面若凝脂,吃醋微嗔时也极为可爱,若早生三十年,恐怕赵皇后都比不上你!”
陆惟微哂,实是被逗得有点恼火,破了平日在外人面前装得八风不动的出尘脱俗,直接扯了公主的手就将她按在炕上,居高临下俯视她。
“殿下在柔然时,也这般喜欢作弄柔然可汗吗?”
纤纤双手泥鳅般从他的桎梏下滑脱,又反手揽上他的脖颈,将人猛地往下一拉!
陆惟猝不及防,差点被扯得贴上那张红唇,好悬是用手臂撑住两边软褥。
“柔然可汗哪比得上你表里不一的可爱?明明是个乱臣贼子,非要装出忠心耿耿的模样,陆郎,你累是不累?”
公主丝毫不避忌提起自己那死鬼前夫,笑意盈盈,原先柔弱的面容在陆惟此刻看来却带着试探蛊惑。
她比他还要表里不一,还好意思说自己?
陆惟顺势低头,在几乎鼻尖对着鼻尖咫尺相贴的距离,他停住了。
这种距离,他几乎无法聚焦对方的眼神,但公主的气息却萦绕左右,那股如浸染冰雪的梅花冷香几乎扑面而来。
陆惟知道,公主此刻,想必更能感受到自己气息的压迫感。
他在等,等公主露出被压制的,弱势的失措,任何人突然被陌生气息闯入侵略时所流露出来的紧张。
但他没有等到,反倒是冷香如魂缕缕,无孔不入渗透过来。
陆惟轻轻叹了口气,有点遗憾。
“你也听见了?”
他的声音很轻,耳语一般。
“听见了。”
公主的声音更轻,几近耳语。
两人保持着耳鬓厮磨的姿势,像在喁喁私语,实则都在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当一个人连脸都不要了,确实会让别人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陆惟虽然自认虚伪,可他并不是一个登徒子,只有在公主面前才会屡屡破了戒,原是想逼出公主底线,谁知公主在美色上根本就没有底线。
只要她没有底线,别人就根本逼不了她。
“殿下方才听见什么了?”
陆惟长长吐出口气,主动跳过自己在这一局交锋上的小小挫折。
“好像是,有人在哭?”
公主也不确定,那声音实在太微弱了,微弱到他们一开始以为有人在窃听,后来又不得不屏息凝神才能听见。
“好像隔着一层。”陆惟在屋子里四处走动打量。“这屋子没地窖。”
“会不会是在屋外?”公主道。
可屋外能有什么遮蔽物呢?
村子那么小,经常有人在巡视,还冰天雪地,难不成有人能躲在树上?
而且这村子不是没有活口了吗?
陆惟和公主都不是会相信鬼神之说的人,他们只会相信有人藏在某处,如果这人是某个幸存的村民,说不定就能因此揭开屠村的秘密。
屋外,院墙,水井。
公主抬起头,正巧对上陆惟的视线。
陆惟道:“屋后那口水井,是不是被填上了?”
公主:“这么多天过去了,还能有活口?”
陆惟马上转身出去,让陆无事带人将填井的石头搬开。
石头很大,严严实实正好压在井口,几乎不留一丝缝隙。
起初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众人只顾着被村子的诡异情况震撼,又见还有两口井能打水,就都下意识认为另外一口填上的井是已经枯了,才会被村民填上,直到刚才听见动静。
若不是公主和陆惟耳力过人,换个人来,基本是不可能听见那微乎其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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