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家的小娘子—— by陈六羡
陈六羡  发于:2024年0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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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冬夜里。
放了假的白鹿书院冷冷清清,独自看守书院的看门老人提着一盏灯笼,正在四处巡逻,经过戒严堂时,一只野猫突然从窗口蹿出来,把他吓了一大跳。
灯笼掉在地上,险些要烧起来。
看门老人咒骂了一句,赶紧将灯笼拾起。就在他抬头之时,漆黑的戒严堂大堂内,有一条影子在房梁下方晃来晃去。
他看得不太真切,揉揉眼睛,以为又是哪只野猫在房梁上。
他弓着腰慢吞吞地走进去,举起手里的灯笼,微弱的灯火中,正上方一双死气沉沉的骇人眼睛正好与他对视。
失魂的尖叫声冲破了这个寒夜。

第49章 离府
随着房梁上的尸体被搬下来时,一张带着淡淡异香的纸片从尸体身上掉出来,从谭念月的面前徐徐落下。
谭念月顺着纸上的字一列列看下去,这是一张认罪书,上面详细记录了在文筠馆下毒犯案的过程。毒物与香料掺杂在一起点燃,会引起头晕目眩口吐的症状,才导致了雅集上大面积的中毒事件。
这一点,和谭念月查到的线索是吻合的。
徐长经道:“大人,看来凶手就是这个人了。”
“这个人的身份查出来了吗?”谭念月正要问起间,前方不远处,闻讯书院里发生了大事后急匆匆赶来的苏秉淮。
“苏院首。”
苏秉淮来不及寒暄,往地上的尸首看去,认出了死者是谁,不禁痛苦掩面:“这……这是我书院里的学生无疑。”
谭念月看他情绪异常的激动,问道:“苏院首对这个学生很了解吗?”
苏秉淮闭了闭眼,点头道:“此人名叫简程,是书院里读书最用功成绩最好的学生。就在昨日,他还来找过我。”
“昨日他见您时,可有什么异常?”
“近些日子里,接连几场考试,他和另外几名成绩很好的学生都交了白卷。不知这是不是叫异常?”苏秉淮直直地对上谭念月追问的目光。
谭念月将手中的认罪书举起来,书信的反面,一朵兰花标记赫然呈现在纸上。
“在书院内部出现了兰社的逆党,还胆大包天到聚众投毒,闹出人命!苏秉淮这个院首是怎么当的!”
一方砚台重重地砸在大殿的中央,将上好的波斯地毯弄脏了一块。
殿下的官员齐声喊道:“陛下息怒。”
内侍总管小跑着到下面,佝偻着身子,将砚台拾起来:“陛下,这是您最心爱的砚台。好在没有摔碎呢。”
内侍总管凑近了小声说道:“陛下,宋相在延庆殿外等着呢。宋相年事已高,外面天寒,站太久身子骨会吃不消的。”
文帝顺着内侍总管的话,脸上的愠怒才算缓和了些。
昨夜又下了一夜的雪,在院子里积了不少。
朗水院里,银装素裹,巨大的芭蕉叶也要被积雪压弯了枝叶,重重地往下垂。梁映章往上面丢了一块雪块,叶子上的雪顿时簌簌落下。
“苏院首被撤职?”
前几日,她听闻文筠馆的案子是那个叫简程的同院学生做的,已是十分吃惊。没想到又来了一个更重大的坏消息,苏秉淮被撤去了白鹿书院院首的职位。同时,孟岙山由副转正,成为了新院首。
宋清辞在她身后,为她掸去发间的细雪,缓缓道:“朝廷的事纷繁复杂,你不必为此纠结。我告诉你这个消息,只是不想隐瞒你。”
梁映章明白他的意思,他希望自己离这些纷争越远越好,不必涉入深渊险境,像从前那样,只关心怎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无忧无虑便可。
“我明白了。”梁映章笑了笑,蹲下身,堆砌雪人来,一边道:“宋翁翁找我们两个有事商谈,会是什么事呢?”
宋清辞打趣道:“或许是谈我们的婚事。”
“你何时告诉他的,不是说好了等我在京城自立了门户,再提成亲的事吗?兄长你个大骗子!”梁映章反应了下,将手中的雪球砸了过去。
宋清辞接住了雪球,不悦皱眉。
梁映章看见他严肃地皱起眉,心里一哆嗦,立马认错:“我错了。”即便是表明了心意,她还是会对他不苟言笑时的气场露出胆怯。
“过来。”
两个字,命令。
梁映章怯生生地瞟了他一眼,还是不敢上前,最终被他一把拉了过去。
见他抬头,梁映章下意识地缩起脑袋。
“怕的话就乖点。”宋清辞笑笑,握住她被冻红的手,吹着热气,道:“我只与母亲说了要娶你的事。祖父若是想知道,也早就知道了。”
“这样啊。”
“连帝王的心思都能揣测到,我们之间的事以为能瞒得住他老人家?”
一踏进若水院,梁映章便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氛。
书房里除了宋相和管家主仆二人在,宋毓敏陈嫣夫妇也在,只是他们的神情不太自然。在梁映章向他们示意打招呼时,他们都移开了目光。
身旁的宋清辞握紧她的手,小声安慰她:“别怕。”
梁映章心安定不少,朝坐在上首的宋相展开乖巧的笑颜,道:“大家都在,这场景似曾相识。宋翁翁,您找我有什么事情要宣布吗?”
宋明楚饱经沧桑的脸上犹如被盖了一层白雪,不知不觉间显得更加苍老。他睁开眼睛,提起手,示意身边的宋瞿拿出了一张地契。
“这是城中一户宅子的地契,以你的名义购买。里面的一应俱全,全都准备妥当,年前你就可以搬进去了。”
这个消息犹如平地炸开一道雷,劈中了宋清辞和梁映章。
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瞬间松开。
宋清辞面色冷峻不已,上前道:“祖父!”
宋相再次抬起手,打断了他,凌厉的眼神警告他不要插嘴。然后,他看向茫然无措的梁映章,继续说道:“盒子里的银票足够你这辈子不愁衣食度过下半生,我也算完成了你祖父梁辉的嘱托。出去以后,不能再以相府的名义自居。你——听明白了吗?”
梁映章听明白了,她怎么会听不明白,宋相话里的意思,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拿了钱后,从此与相府划清界限。
她强忍着眼泪,嘴唇都发抖了,不可置信地看向旁边的宋毓敏和陈嫣,他们再一次躲避了自己的注视。
而宋相,目光十分陌生地等着她的回应,再也没了她之前见过的和蔼可亲。面前的他,是大魏的丞相,不再是那个关心她爱护她的老人家。
她唯独不敢去看宋清辞,只是低着头,上前去拿了地契和装了银票的盒子,然后跪在地上,朝宋相磕了三个头,叫了他最后一声:“宋翁翁,您保重身体,映章走了。”
目睹人走出书院,踏进雪地里,随之而来的,是天空中洋洋洒洒的雪花,把梁映章离开的背影几乎要淹没了。
“这究竟是为何?”
宋清辞缓缓回头,额上的青筋隐隐跳动,冰寒的眼眸子如两支冰箭射向靠在太师椅中垂垂老矣的宋相,双手重重按拍在桌案上。
眼见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宋毓敏赶忙拉住他,“清辞!不得无礼。”
陈嫣也上前劝道:“清辞,相爷这么做有他的原因。你先冷静。不让映章再待在相府里,是为了保护她呀!”
宋清辞的双手垂下,外面的风灌进来,夹着细碎的雪屑,吹进他的袖子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得到了宋相的应允,宋瞿这才上前说明了情况:“公子,是这样的。老爷派人去了一趟梁小姐的故乡,本打算将梁辉的墓地重修厚葬,却发现棺材里面是空的,里面没有一具尸骸。梁辉假死失踪,下落不明,这其中必有蹊跷。”
扑面而来的冷风让宋清辞清醒过来,整个人都僵住了。
此时,宋相直起身子起立,突然咳嗽起来。
他撑着桌面,缓缓说道:“四十年前我被一群蒙面杀手追杀,掉下悬崖侥幸没死。而梁辉又凑巧路过救下了我。如今想来,这其中存在太多巧合。”
从宋相黄目浑浊的眼里,宋清辞瞬间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不由得倒退一步,在吹进来的风雪里站稳身形。
宋相明白他已听懂自己的暗示,不再多言,在管家的搀扶下,慢慢走出了书房,留下一声叮嘱:“莫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为时已晚。早点断了,免得你和映章日后承受不了真相带来的痛苦。”
一声重重的叹息吹散在风里。
当夜,梁映章离开了相府,如几个月前,孑然一身。
她把那张地契和银票子留在了朗水院的书架上,她只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拿那些东西。而且,她还生着气,不想要这些被施舍的东西。
刚出了相府,没走几步,她被一辆马车里的人一把捞了进去。
闻到那股熟悉的淡香,梁映章扑向那人,抓起对方的胳膊狠狠咬下去,“你祖父警告我不要跟相府再有往来,你还管我做什么!”
宋清辞忍着,在黑暗里道:“你不是一心想出府自立门户,如今如了你的愿,怎不高兴了?”
梁映章牙齿用力,几乎要尝到血腥味,这才缓缓松了口。
“消气了没?”
对面没吭声。
宋清辞伸出手去,摸到她脸颊湿湿的,叹了口气,将人揽进怀里,放低了身段,温柔哄道:“不做相府的小姐,做我侍郎府的小娘子,可好?”

侍郎府的芳草斋内。
梁映章立在门边,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夜空,说了一句:“今晚又要下雪了。”
宋清辞将她肩上的包裹取过来,推开帘子,拉着人进了暖烘烘的室内,“不要想太多,先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我们再想对策。”
梁映章接过他递过来的热茶,身子渐渐暖起来,先前理不清的思绪也渐渐清晰起来。她低着脑袋,转动手里的杯子,湿润的眼睛里凝结着一层雾气。
“翁翁出了这样的事,我根本睡不着。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明明是我亲眼看着下葬的……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要骗我?”来来去去还是这一句,为什么要骗她。梁映章根本想不明白,自己的人生会遭遇这样的变故——被最亲的人欺骗。
然而,一丝侥幸从心底悄悄钻出来,翁翁还活着。
宋清辞伸出手掌,轻轻搭在低垂的脑袋上,安慰她道:“世间的任何人都有秘密。有些秘密不为人知,令他们身不由己。”
“你也有吗?”梁映章吸吸鼻子,仰头望向他。
宋清辞微微一笑:“自然是有的。你想听吗?”
“你还是别说了。我……有点怕。”梁映章捂住他的嘴,眼神发虚,盯着脚下的鞋面,“如果我翁翁和你祖父之间真的有仇恨,你要怎么办?”
毕竟,宋相已经让她不要跟相府再有往来。
“你呢?还会一如既往地待我吗?”宋清辞狡猾地把问题抛回给她,梁映章勉强笑笑,走到床边,把自己丢上床,假装来了睡意。
“好困呐,我要睡了。”
过了会儿,梁映章翻了个身,扭过头去,发现宋清辞人没走,还在原地。不光如此,还一副看穿她心事的神情,静静注视着她。
他一言不发的样子,最令她感到不安。
梁映章一慌乱,就会讲错话,她动作麻利地钻进被窝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兄长,你怎么还没走!就算我们亲过嘴了,但是你不准想更远的那种事情。我、我不会答应的。”
寂静中,宋清辞笑了一下,朝床边走来,弯下腰,将她露出的脚尖藏进被子底下。
次日凌晨,院子里的草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上朝前,宋清辞悄悄去了芳草斋。
床上的人还在熟睡中,抱着枕头,一只脚露在了被子外面,悬空在床沿。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兴许是觉得头发撩到皮肤发痒。闭着眼睛的她抓了抓脸颊,嘴唇里发出噗噗的吹气声想将头发吹走,皱眉苦恼的样子十分的可爱。
宋清辞忍不住凑近了些,能够感受到她轻微的呼吸。他用手指将她脸上的头发轻轻拨开,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她。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道:“等我回来。”
朝堂上,临近没几天就过年了,文武百官谁也不想在这个节点上惹怒龙颜,尤其是苏秉淮被撤职这件事,跟兰社扯上了干系,来年春试必受影响。
苏秉淮在朝中没什么人脉,为人不善交际,常在书院里闭门造书,因而他一走,反对的声音不多,唱衰的人不敢,毕竟他是宋相底下的门徒。
宋相照常上朝,对苏秉淮被贬一事,他没有在陛下面前求情。倒是有不少人听到风声,新院首的人选他主动向皇帝提出来的。
弹冠相庆间,接替苏秉淮担任白鹿书院院首的孟岙山看似是转正高升,实则许多人都想看他如何接过这块主持明年春试的烫手山芋。
孟岙山本人也是深谙此道,坐在院首的位子上是左右为难,既有雄心抱负想主持大局圣前立功,又担心一部小心落得苏秉淮的下场,去文筠馆找老友倾诉的频率也多起来了。
退朝回来的路上,谭念月和宋清辞走到了一起,周围不时有其他朝官路过。两人与其他人稍稍拉开着距离,低声交谈着。
“文筠馆的案子仍有疑点,只是现如今无法在明面上继续查了,只能私底下进行。”一想到案子,谭念月不免有些泄气。
宋清辞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走。
“那名自杀的学子更像是幕后黑手的替罪羊,就连苏院首也被拖下水。一旦涉及兰社,陛下的怒气难以平息。”谭念月看了他一眼,停下了先前的话头,拍了拍他的肩,“你有心事?方才殿上陛下夸了你们户部,我也没见你有多大反应。”
宋清辞道:“是家事。”
谭念月十分稀奇:“你宋清辞竟然会为了家事而不是朝事烦忧,可真是难得一见。朝事我兴许还能帮你,相府的家事我可管不了。”
“也许你能帮我。你族与江湖人士颇有渊源,我想让你帮我调查一个人。”宋清辞说着,嘴角抿了起来。
谭念月不解地盯着他,道:“调查人?你们宋家跟那个号称知晓天机的地方渊源可不浅。要查人的话,那里岂不是更快?”
“此事我需要一个背景与宋家毫无关联的人去查。再者,你说的那个地方,我从未与它打过交道,能够进入那里的人唯有我祖父。”
“莫非你想避开的人是!”
宋清辞说话留了一话,后一半的意思,谭念月那么聪明,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这件事很蹊跷,宋清辞要查的人也极有可能给自己带来风险。谭念月就是一个刑部侍郎,家底也不大,无非是仗着先祖留下的东西混个一官半职安身立命。他跟宋清辞虽然是好友,但毕竟门第不同,他须得掂量掂量。
在他犹豫之间,宋清辞上前一步,“朝中我信任你一人。”
谭念月脸刷的一下子就红了:“你别以为花言巧语就能让我冒这个风险。你先说究竟是什么事,让你祖孙之间闹到这个份上?”
“阿月。”宋清辞脸上的笑浓了几分。
听到这个过分亲昵的称呼,谭念月紧张地后退,踩到了墙边堆的雪,脚下打滑,好在被宋清辞及时扶住。
谭念月的当即僵住,他甩开宋清辞的手,疾步逃开,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牙痒痒道:“宋清辞,你最好不要给我惹什么麻烦。”
宋清辞知道他答应了,舒展笑颜,快步跟上去。
侍郎府的马车先送谭念月回他的府上。
临走前,谭念月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疑惑不解的质问:“说好了,我只负责帮你找人。你和宋相都在找他,能不能找到是一回事。真相落在谁手上,是另一回事。总之,你要想好,拉开的弓就没有回头箭。”
“我只想给她一个交代。如此,她才肯放心跟我在一起。”宋清辞道。
“哪怕真相不可挽回?”
宋清辞眉眼清明的很,并没有什么顾虑。他目光移向路边快要化掉的积雪,雪水泥水融为一体,清白难辨。过了半晌,他才慢慢抬起头说道:“是恩是仇,我都不打算放她走。”
谭念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望着马车驶离巷子口,摇了摇头,再次叹气,脑海里浮现出梁映章那张暖日明亮的脸庞。
被宋清辞看上,不知是幸事还是倒霉。
走入巷子里,来到自家门外,一抹高洁的清影立在门外,脚下是积雪,她侧着头,望着院墙上长出来的一枝梅。
“静川君?”
谭念月惊讶地叫出对方的名字。
许云君缓缓转过身来,向谭念月和手作揖,适才开口道:“我是来向谭大人了解文筠馆的案子。”
谭念月道:“那个案子已经结了。”
许云君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道:“我刚从苏先生那里回来。他为了保住学生的名节没有将证据拿出来,反而被革职。”
侍郎府。
宋清辞一回来,便要前往芳草斋,却被冯魏告知,梁映章已经离开了。
“人去哪里了?我不是让你看好她的吗!”
看到冯魏将一封信拿出来,宋清辞几乎是瞬间心凉下来,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捏紧手中的信纸,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子,相爷在和别的官员谈事,恐怕——”
宋清辞在闯入若水院的庭院时,被宋瞿拦了下来。后者察觉到宋清辞不同寻常的气场时,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雪水一点一滴地从堂前的屋檐上滴落下来。
鸦青色瓦片上的雪被渐渐变薄。
庭院的拱门外,宋毓敏已注视着里面好一会儿,正要进去,被身旁的陈嫣悄悄拉出。她使眼色道:“你进去了也拉不回局面。再等等,看看里面的动静。”
宋毓敏止不住地往里头瞧,神情担忧道:“万一他们在里面吵起来,清辞冲撞了父亲,这可如何是好?”
“你放心,吵不起来。我自己生的儿子我还能不知道。”
“你忘了上次映章离开时清辞的反应?当初映章进府,原本是一桩好事,如今出了这等变故。清辞怎么会喜欢上映章呢?”
“就是,怎么会喜欢这个丫头呢!”
“你这当娘的若是早点发觉,我们还能从中化解,就不会有如今的剧变了。”
“宋毓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怪我没有早点发现?你是他爹,他有你一半的血脉,自己生的儿子心思藏得那么深,你说像谁!再说了,你儿子喜欢上谁,我能拦得住?”
宋毓敏一时失言,被陈嫣抓住把柄,她咄咄逼人的气势将他逼到了墙角根。妻管严的他后背贴着墙角,怕极了妻子,弱弱地嗫嚅道:“既不像你,也不像我。”
陈嫣怒气未消地等着自己丈夫,双手叉腰,气呼呼地大声喘气。
“夫人,是为夫错了。”宋毓敏小心翼翼地上前,试探着道歉。
陈嫣冷着脸扭头。
宋毓敏笑脸贴上去,轻轻捏她的胳膊,好言好语哄道:“母亲在世时,总是夸清辞活脱脱就是父亲年轻时的样子,脾气,心性都像。父亲疼爱宋家这个唯一孙子,我们也不必太担忧。为了一个小姑娘,爷孙俩闹干戈,不值当。”
陈嫣气红的脸颊浮现淡淡的檀晕,板脸道:“清辞在我面前说过,他要娶映章。若是他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跟相爷这么说了,你猜会怎么着?”
宋毓敏咬咬牙道:“儿子喜欢就娶吧。”
陈嫣翻了下白眼:“相爷跟梁辉的恩怨能不追究?万一扯出什么……不好的事来,清辞就算再怎么喜欢映章,也不能娶进门。”
“夫人到底是想清辞娶映章,还是不娶?”宋毓敏叹气道。
“我只知道,若是你们宋氏害我的孩子不得幸福,一辈子活在痛苦里,我陈嫣绝对会跟宋氏划清界限!”陈嫣激动地泛出了泪花,扭头转身,却发现宋清辞正站在身后。
“父亲,母亲。”
宋清辞也不知道出来多久了,神情极淡,如枝头的白雪,浅浅压了一层在面上。
陈嫣赶忙背过身去擦拭眼角,随机露出笑容,上前去挽住宋清辞的胳膊,“清辞,我让云想坊给你定做了几身过年的新衣裳。今早刚送过来,跟我去碧水院里试试看吧。”
宋清辞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呼出一口冷气,道:“映章走了。”
“知道她去哪儿了吗?”宋毓敏不禁上前问道。
宋清辞摇了摇头,神色没有什么变动,问道:“父亲了解裁春司吗?”
许久没有听到过这三个字,宋毓敏顿时愣住:“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宋清辞道:“我方才问了祖父,他说出了四十年前在显洲遭遇刺杀的隐情,最大的怀疑对象来自于裁春司。这个地方我从未听闻。”
陈嫣见父子俩有事要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走在梅林间,宋毓敏负手一边走,一边道:“裁春府这个地方,我很小的时候曾跟着你祖父去过那里一次,后来那里就彻底消失了。”
“如何彻底消失?”
“裁春府是溆越公主特设的外府,里面招募了天下能人异士、文学奇才,专供溆越公主曲宴供奉。当年有许多的传闻,说这位公主想效仿当年的昭明长公主,女主朝堂,权倾天下。后来先帝成功登基,她离京嫁给了骊南王。”
说罢,宋毓敏轻轻拨动面前的一根枝条,积雪瞬间簌簌坠落。
落下的白雪,如吟风而起的柳絮,吹拂在了宋清辞的宽袖上。他挥手弹开,道:“这么说来,老骊南王妃,就是裁春府的真正主人。”
宋毓敏郑重的目光望过去,点头道:“五年前,骊南王起兵造反,骊南郡主在虹陵自缢,从那起惊天动地的案子里唯一幸存下来的人,老王妃,正是先帝一母同胞的长姐,也就是当今陛下的姑母,溆越公主。你祖父是先帝任太子时的东宫官,娶了你祖母茹清郡主,深受德宗信任。如果他说当年想置他于死地的是裁春司,那便是真的了。”
宋清辞此刻再也无法平静,不禁呼吸一滞,面色如雪。
宋毓敏素来温文儒雅,行事温吞,此刻的眼神里却显现出了与平时截然不同的锐利锋芒,“怎么,你祖父怀疑映章的祖父梁辉出自裁春司?”
宋清辞绷紧下唇:“尚无结论。”
宋毓敏抚摸着唇上的短须,沉吟道:“也是,四五十年前的事,要查出来岂是易事?裁春司早已不在,无数秘密也随之一同烟消云散。不管怎么,梁辉终究是救了你祖父。他对映章,不会狠心的。这点你可以放心。”
宋清辞苦笑了下,道:“我又何尝想把她牵扯进这些纷繁复杂的前朝纠葛里来。”
宋毓敏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安慰道:“映章来于野,归于野或许是对她最妥当的安排。这也是你祖父将她放归离开相府的初衷。”
林间细雪轻摇,梅香隐隐。
宋毓敏望着宋清辞离开的背影,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扬声叫道:“说起来,你恩师裴公年轻时曾是裁春司的一名文官。当年我还在那里遇到过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孩子,他后来也成了白鹿书院院首。”
宋清辞转身的刹那,旁边的白梅落了半身。
“父亲说的是苏先生?”
“苏大叔!”
洗秋山被皑皑白雪覆盖,孤山寂寥,鸟兽绝踪,偶尔能看到雪地里留下一串串的耶兔子脚印。一间藏在半山腰上的茅草屋是白山里的唯一深色。
随着路程拉近,老旧的柴门被咚咚敲响。
正在檐下围着火炉静心煮茶的苏秉淮听到了外头传来的重重敲门声。他单手支着脑袋,在打瞌睡,敲门声太大声,把他惊醒了。
手臂滑了出去,撞到了杯子,把面前的书籍浇了一本的茶香。
苏秉淮惋惜地直叹气。
茶炉里噗通噗通地在沸腾,沸水也开始冒出来。
水沸声,敲门声,催促声,构成了这座孤山远景里鲜活的热闹。
苏秉淮套上摆在雪地上的一双木屐,从器具里掏出一把玉米,洒进了路过的鸡圈里。随后,他打开柴扉,被一大堆东西塞了满怀。
“苏大叔,新年安康。”
梁映章空出了手,又去捡掉在地上的一串腊肉。
“你独自来的?”苏秉淮把东西放地上,朝她后面的山路张望,看看有没有其他人,除了掠过的风什么人影都没有。
梁映章抬起一张笑眯眯的小脸,凑过去说道:“我离开相府了,京城我也没熟人投奔。今年我们凑一起过年吧。”
“胡闹。赶紧回去。”
苏秉淮推门送客。
梁映章脑袋耷拉下来,在那儿挤眼泪,卖起惨来:“明天就是除夕了,后天就过年了。你让我现在回去,我会冻死在山上的。”
说完,也不管对方拒不拒绝,拎起年货就往里面闯,从鸡卷里跳了出来,咕咕咕地直叫。
“苏大叔,这只鸡好肥,明天我们煮了煲汤喝吧。或者你想怎么吃,我来做?”梁映章追着鸡满院跑。
几根鸡毛从眼前落下,苏秉淮哭笑不得,“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问了书院里的监事。”
总算把鸡抓住,梁映章揪住老母鸡的翅膀,重新关进了鸡圈里,回头朝苏秉淮笑了笑,拍拍手径直走进了伙房。
苏秉淮立在原地,嘴角抿了抿,转身,缓缓关上了柴门。
晶莹的泪水蓄在眼眶,他低下头去,泪水从脸颊滑过,内心深处多年来未曾溶解度的一潭冰封死水,渐渐裂开了细缝。
听到背后的伙房里传来的动静,他深吸了口气,恢复面色,向里面走去,“梁小友,除夕夜你打算做什么饼?”
“问到点子上了,明天你就等着吃吧!”
此时的侍郎府里。
寻人无果后,陆景襄正跟宋清辞对峙着。
耗了许久,陆景襄死了心,知道了宋清辞不会把梁映章的下落告知他。他踢开了眼前的一把椅子,正是之前梁映章从书院来侍郎府做功课时常坐的那一把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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