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豪华的吊灯仍在,因为难以清洗,已不如以前明亮,个别地方还沾着一些蛛网,愈发露出灰蒙蒙的颓败迹象。当年气派而空旷的大楼如今已被切割成密密麻麻的格子间,里面塞满了忙碌的职员。
闵慧不知道用什么成语来形容大楼的状态,是欣欣向荣还是杂乱无章?
至少“人气”是有的。
科技公司的特点是男士居多,闵慧一路走到电梯口,果然一个女生也没看到,倒是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口哨,等她回头时,看见几个年轻的男生正在说笑。其中几个一边笑一边拿眼看她,这口哨也不知是针对谁。她懊丧地回过头来,径直走进了电梯。
出了电梯,她下意识地往右拐,总裁办的一位秘书接待了她。
“请跟我来,程总在等您。”
她跟着秘书向前走,一道门开了,她跟着走进去,忽然觉得一阵恍惚。
迎面是一扇巨大的玻璃墙,阳光直射过来,她在对面的一幅浅灰色油画上看见了自己的侧影。
她当然记得这间办公室,以及在里面发生过的事。
当时的程启让是cto,如今已经是ceo的他不是应该搬进集团创始人郑澜的办公室吗,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办公?
一看见她,程启让很客气地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淡淡地伸出手去:“闵慧,很高兴你来报到,我们终于又成了同事。”
她没有握他的手,公事公办地说:“我不是来报到的,我是来辞职的。一个月前我就提交了辞呈,工作也交接了。”
“真的吗?”他装起了糊涂。
“何海翔没告诉你?”
“没有。”
“……”
“闵慧,你还记得这间办公室吗?”他默默地看着她。
她咬了咬牙,吐出两个字:“记得。”
“这是cto的办公室。如果你留下来,这个办公室就是你的。”程启让信步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想喝点什么?小钱,两杯咖啡。”
秘书点头离去。
“小钱毕业于滨城大学英文系,是我前年招进来的,人很聪明,又识大体。”他说,“英语、法语都说得好极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留下来,小钱就是你的秘书。”
“不感兴趣。”
“eon,闵慧,就算你不喜欢这里,gs10是你一手开发的,你一定期望它每年都有一个新版本吧?你怎么舍得离开这个项目?”
“我不舍得。”
“就是说嘛。”
“但对我来说,讨厌你才是第一位的。”
“难道你不想心疼一下你团队里的五个手下?叫什么名字来着?唐馨宁、张晓寒、蔡冬阳、江衡、王清源——没错吧?”
他居然记得一字不差。
“我会想方设法地折磨他们的。”他幽幽地笑了,“先把生活最困难最需要钱的张晓寒fire掉,他弟病得很重,偏偏观潮的医保很给力。没医保的话,他一定会慌吧?”
“……”
“蔡冬阳的妻子怀孕了,听说是姐弟恋,妻子身体不好,又是大龄产妇,我要是把担子往他的身上压,他该得焦虑症了吧?”
“……”
“唐馨宁是个小女生,整她的办法就更多了——”
“够了!你真是又无耻又丑恶!”闵慧吼道。
“留,还是不留你给个话。”他走到她面前,两手一摊,“我不勉强。”
她仇恨地看着他,半天没有吭声。
“我们的闵慧、神奇的闵慧——几时变得不爽快了?”他一脸的戏弄,“这么犹豫,我承诺给你的cto已经没了。”
“……”
“研发总监也没了。”
“……”
“你连tealeader也不想干了吗?”
闵慧咬着牙,终于说道:“我留下。”
“ok。”
“团队的人一个不能少。”
“ok。”
“我的上司是曹牧。”
“抱歉,你的上司是丁艺峰。”
“那就请你创造一个职位。”
他想了想,点头:“ok。”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58章 砖头
殷旭对闵慧的辞职报之一笑,毫不介意:“我以为你最多在我这干一个星期就会厌倦,没想到你居然坚持了一个月,已经很不容易了。你是搞it的,这里不是你主场——”他抽出一个信封递给她,“我给你结一个月的工资,外加一笔设计费,感谢你帮我设计了这个网店,还教会了我怎么操作。”
闵慧没有接:“钱就不要了。”
“客气什么,这是劳动所得。”他斜靠在柜台上,笑眯眯地说,“你好歹上了二十几天的班呢。”
“因为我有事求你。”闵慧说,“听说你以前在体院除了打网球,散打也很厉害?”
“对,我拿过三次市级的散打冠军。”他点点头,“要我帮你揍谁,说吧?”
“你能教我吗?我需要一些密集的散打课程。”她说,“作为交换,我可以免费打理你的网页,随时提供技术支持。”
他很好奇地看着她,皱了皱眉:“我当然可以教你,只是我不建议你用暴力来解决问题,会惹上麻烦的。”
“你只用教会我就好,后面的事我自己应付,你不用担心。”
他想了想道:“好吧。反正我现在是孤家寡人,也不坐班,空闲时间一大把。你想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
“想达到什么程度?”
“被攻击时能够保护自己就行。”
“你是指——防狼术吗?”
“对。”
他打量了她一眼:“那你得多吃一点,长壮实一点。技巧只是一个方面,遇上个力气大的,再多技巧也不管用。”
“明白。”闵慧抓了抓脑袋,“我们还需要一个场地。”
“好办,我有个哥儿们开了个健身馆,找他借一下。”他懒散地说,“他欠我一堆人情。”
“那就这么定了。”
在观潮工作的头两周,还算平静。
程启让如约给曹牧增加了一个“项目经理”的头衔,总领gs20版的研发。这样闵慧就不必直接向丁艺峰汇报工作,虽然大小会议还是难免碰到。
曹牧试图把gs的研发团队安排在同一个办公区,但观潮工位紧张,又讲究先来后到,总不能为了让新人坐在一起就让老员工搬走,只能见缝插针地将五个人安排在了同一层楼。闵慧得到了一间拐角靠窗的办公室,面积不大,相对安静,她每天都猫在办公室里写程序,只在中饭时间出来一下。
观潮有自己的员工餐厅,菜品丰富、价格便宜、各种饮料免费供应,大多数员工都会去餐厅进餐。闵慧决定不贪这份便宜也不凑这份热闹,总是约着曹牧一起去楼下的小店吃越南河粉。
“bbg已经全部搬过来了,”曹牧一面喝汤一面向对街的一幢高楼呶了呶嘴,“里面的装修超有格调。”
“什么格调?”闵慧咬了一口春卷。
“说不出来,主色调是淡灰色的,有很多的边框和玻璃,偶尔点缀些绿色植物。总体感觉冰冰凉凉的。”
闵慧在心里点了个头,果然是辛旗喜欢的风格。
海天大厦通体是由浅蓝色的玻璃组成,只在顶端有几道白色的弧线。天气好的时候,大厦是湛蓝色的,与天空融为一体,远远看去就跟消失了一样。夜晚灯火通明的时候,它会露出六角形的钢体结构,看上去就像一个个的蜂巢,里面的人就像一只只忙碌的工蜂,既沉稳大气,又亮眼炫酷。
“设计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座雕塑摆在大堂上,我去过一次,视觉上很震撼。”曹牧又说。
“是吗?”
“你没去过?”
闵慧专心地捞着汤底里的牛腩:“没有。”
她与辛旗的冷战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头两周她去看望苏全时还能碰到辛旗,两人只做最简单的交谈。之后再去时她要么碰到保姆、要么碰到云路——辛旗基本上全程消失了。闵慧还以为他回纽约了,问起来云路却说他一直都在滨城,只是恰好“这个时间段”有事不在而已。
闵慧心里有气,觉得他作天作地故意摆姿态,再去看望儿子时,索性连问也不问了。
海天大厦与晨钟大厦只隔一条马路,闵慧每天出了地铁只需步行十五分钟即可到达自己的办公室。她一天两次地从bbg总部路过,从来没有进去过。两座大楼都是玻璃结构,闵慧的办公室也在靠马路的这一边,眼睛累了需要休息时她会习惯性地看向窗外,有时会想辛旗就在对面大楼里办公,也不知是第几层。
辛旗从没有过来找过她。
井水不犯河水,闵慧心想,你当你的总裁,我当我的码农。
吃完河粉回来,手机提醒有个会,闵慧直接去了会议室。离开会时间还差十分钟,闵慧正要去洗手间,忽有一位中年男士过来说:“嗨,那边有箱冷饮,劳驾你给大家发一下,一人一瓶。”
闵慧愣住,继而想到会议室里只有她一位女生,那人想当然地就把她当作了秘书。
“我是gs团队的组长。”她解释了一下。
“我知道。”那人随口应了一声,继续说,“冷饮在那边,快去吧,会议马上要开始了。”
“你自己有手,为什么不去?”她反问了一句。
说完,干脆一屁股坐下了。
“因为你年轻,你是新来的。”
“我是新来的团队负责人,不是新来的秘书。”
那人没料到会碰到这样的抵抗,一时失语,嗫嚅了半天,当着众人的面,有点下不了台,于是敲了敲桌子,指了指后排,又说:“你坐那边去,这一排是给部门负责人坐的。”
“我就坐这里。”闵慧身子往后一仰,索性翘起了二郎腿:“这把椅子很舒服。”
说罢插上耳机假装听音乐,那人气得跺跺脚,只得自己去搬饮料。
这样的事情在闵慧的职业生涯反复地发生,尤其在刚刚入职的时候。一些男同事习惯地认为在公司里,诸如做咖啡、印资料、组织派对、收拾场地等等——都是女生份内之事,哪怕她不是秘书而是一位与他们职位相等的同事。开会时,女生的发言会被频频打断、她的想法要么被忽视要么被篡夺。你要是生气了发顿火,年轻的会被认为是“大姨妈来了”,年长的则是“更年期到了”。如果你有孩子,他们会认为你的心思都在家里,根本不会专心工作,哪怕你加的班比谁都多,deadle一个也没错过。
那时的她初入职场,还没转正。人生地不熟,又很在乎这份工作这份薪水,再多的不开心也只能忍着……甚至是明知道被侮辱被捉弄还要跟着他们强笑。
闵慧在手机上查了一下工作群里的消息,回了几条微信,身后传来喁喁的交谈声,片言只语飘进了她的耳朵:
——wow,这位就是传说中的闵慧,千万别惹,当年跟程总打过官司的。
——果然漂亮,引力波好强……
——她是单身吧,敢不敢追一下?
——人家已经有孩子了。
男生八卦起来比女生还可怕。闵慧猛地回头,想找到说风凉话的人,但喁喁之声忽然消失了。丁艺峰大步走了进来,第一排明明有两个空位,他偏偏选在闵慧右手的位置坐下了,清了清嗓子说:“现在开会。各部门、各项目组把目前的进展以及遇到的问题都汇报一下。”
小小的会议室里坐了三十多人,第一排靠近“领导”的位置有些挤,椅子与椅子之间只有一掌宽的距离。
观潮例会多——闵慧几年前初次工作时就深有体会,如今更是变本加厉。一天三、五个会议都是正常,七、八个也不奇怪。因为园区分散、部门庞杂、还有各式各样的电话会议。
时间显得冗长而无趣,各部门一个接着一个地汇报,每个负责人都拿着一堆表格用一种机械的语调念叨着。闵慧听得都快睡着了,不得不连喝几口咖啡给自己提神。
滚烫的咖啡一进嘴,她立即意识到身体的某处有些不对劲。低头一想,立即明白了。隔着白色的桌布,丁艺峰的大腿正紧紧地挨在了自己的右腿上。
开始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无意的,毕竟座位太挤了。于是她将自己的腿往左挪动了一下。一秒钟之后他的腿也挪了过来,继续靠在她的大腿上。
她转过头去,咳嗽了一声,暗示他把腿挪开。
丁艺峰半笑不笑地瞥了她一眼,无动于衷。过了一会儿,还用鞋尖轻轻地蹭了蹭她的小腿。
长长的桌布挡住了一切。闵慧穿着一套灰色的西服裙,小腿上只有一层丝袜,被他的举动恶心到吐。
鞋尖沿着腿腹反复地挨蹭着……桌面上,丁艺峰正襟危坐,一手拿着马克笔,在文件上不停地划着重点,好像桌底下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闵慧的手忽然一晃,咖啡杯倒了,也没盖子,褐色的咖啡直泼了出来,正好泼在他的裤裆上。
保温杯里还冒着热汽。咖啡是刚倒的,大约有八、九十度,丁艺峰禁不住“噢”了一声,大腿上火辣辣地,痛得站了起来,所幸裤子是黑色的,除了湿掉一块,倒也看不出来。他只得快步向洗手间走去。
身后又传来喁喁的人声,闵慧淡定地拿着咖啡杯走到旁边的茶水室将咖啡加满,也不盖盖子,继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不知有谁偷偷地去外面抽过烟,会议室里有股浓郁的尼古丁气息。气氛变得沉闷起来,总监明明不在,大家都不讲话,就因为桌子上坐着一个满脸阴沉的女人。
闵慧打开手机,若无其事地浏览信息。几分钟后,丁艺峰回到会议室,匆匆地说了句“今天的会先到这里”就草草结束了。
闵慧带着胜利的心情回到办公室,还没坐定,丁艺峰一阵风似地走了进来,将门一掩,板着脸说:“闵慧,刚才你是故意的吧!”
“你才是故意的。”
“你把我弄伤了。”他挑了挑眉,“总得补偿一下吧?下班后一起吃个饭?”
“丁艺峰,你要再敢惹我——”闵慧冷笑一声,“信不信我把那东西割下来穿在铁签子里当羊肉串烤来吃了!”
不知是这话的镜头感太强还是闵慧的声音太响,丁艺峰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嘴上却不肯认怂,压低嗓门威胁说道:“闵慧,我劝你不要得意忘形!现在的你是我的下级,我分分钟就能搞死你。”
“我不怕,等下就去hr举报你!”
“去,尽管去!”他嗤笑,“hr你去得还少吗?当年你都不能把程启让怎么样,如今他们装聋作哑的本事更厉害了。”
“getout!”
丁艺峰哼了一声,转身向门外走去,刚迈了两步,冷不防“嗖”地一声,一枚飞镖从他耳边呼啸而过,“夺”地一下钉在门板上。他抬眼一看,门背上挂着一个木质的飞镖盘。再回头,闵慧手里拿着一枚飞镖,半笑不笑地说:“不好意思,写程序时候的小消遣,以后找我有事打电话就好,千万别随便进来,万一失手射瞎了你的眼睛可就麻烦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给她一道仇恨的背影。
战斗虽然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闵慧告诫自己不要掉以轻心。丁艺峰说得不错,在任何单位,上级要是想整下级,办法多得很。跟程启让相比,丁艺峰只是个喽啰,段位也低出很多。她宁肯遇到十个丁艺峰也不愿意碰到一个程启让。
事实证明,她笑得太早了。
下班时窗外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
出租车根本叫不到,闵慧心想,从大楼步行到地铁站,最多十五分钟,快步走的话十分钟就到了,天气也不冷,淋点雨没关系,于是举着一把折叠伞在雨中疾走。
走了不到五分钟,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地停在她的身边,后座的门推开了,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上来吧,我送你一程。”
那声音和雷声雨声混在一起,显得轻不可闻,闵慧扭头往里一看,里面的男人穿着件黑色的风衣,领子竖起来,露出巴宝莉的纹样。
是程启让。
她不理睬,继续往前走。
轿车一路跟过去,车门半掩,程启让在里面继续说:“大风大雨的这又是何必?既然在一起工作,你不可能永远避开我。”
她一字不答,埋头直走。
“对了,后天你要跟我出趟差。北京有家医院想购买咱们的gs10,你得跟我一起去洽谈。”
“我不去!”
“这是工作,你必须去。”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充满了权威。
她不理他,继续快步往前走。
不是走,是小跑。
身后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过了片刻,大概是终于跟得不耐烦了,那车猛地加速超过了她,挡住了她的去路。
后面的车窗摇下来半边:“雨很大,上来,我送你。”
“滚!要多远滚多远!”她在雨中挥舞着被风吹翻的伞,对着轿车吼叫,“你他x的再缠着我,信不信我揍死你!”
那车继续跟着她,闵慧气炸了,眼见地上有一块砖头,一猫腰地拾起来往车玻璃上猛地一砸,只听“喀”地一声,玻璃上裂开了一个洞,露出半张熟悉的脸,上面满是鲜血。车中人看见闵慧手里的砖头,以为她要向自己扔过来,下意识地抱住了脑袋。
闵慧浑身一震,砖头掉在地上:“辛旗?”
第59章 香瓜
虽然满脸是血,辛旗居然很罕见地没发脾气,只是接过司机递来的一块软布将座位上的玻璃颗粒扫到地上,看了一眼外面的风雨说:“进来说话。”
闵慧有点懵,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程启让的车,里面的人突然变成了辛棋。仔细一想又明白了:这里离公司的大门并不远,程启让好歹也是个大集团的ceo,在公共场合不可能对她死缠烂打。可能是他的车离开了,辛棋见她神态异样,开车追了过来,两辆车都是黑色,大雨中也看不甚清……
闵慧乖乖地坐了进去,见他脸上的血滴在雪白的衬衣上,显得格外刺眼,讪讪地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赶紧去医院吧。”
说完坐在旁边,缩着肩膀,咬着嘴唇,不吭声了。
其实她的力气有限,砖头砸开的洞也不大,汽车玻璃在制造时都做了钢化处理,就算有外力作用,也会碎成颗粒状,一般情况下不会对人员造成严重的割伤。
但辛旗的样子有点吓人,她仔细一看,明明都是些很小的伤口,却个个血流不止,造成“满脸是血”的印象。车上没有急救包,辛旗觉得不是大事,让司机找了个药店进去买了些创可贴和医用酒精将伤口一一清洗贴住。闵慧用湿纸巾帮他把脸上的余血擦了一遍,明明已经干净了,不一会儿功夫,血从创可贴里渗出来,继续往外滴。
“这血怎么止不住呢?”她着急说,“都过去十几分钟了,还是去医院吧!伤口需要彻底的清洗,里面可能有玻璃碎片。”
“我每天都吃抗凝血剂,止血会比较慢。”他说,“但能止住,不用担心。”
她惭愧而沮丧地坐在他的身边,想自己在微信上已经把他拉黑了,坐得太近不合适,只得紧紧地靠着窗边。辛棋仍然坐在那个车窗砸破的位置上,雨水从外面飘进来,半边的西装都湿了,加上衣领上的血迹,看上去很狼狈。闵慧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头发一绺一绺地堆在脑后,上面还在滴水。
“我一直以为你的脾气比我要好,想不到你发起火来也够吓人的。”
“……”
“你说你认错了人,你以为我是谁?”
“……程启让。”
他眯起眼睛打量她,过了片刻说:“如果你想说一说你和他之间发生的事,i’allears(译:我很乐意倾听。)”
她摇头。
“不想说,也不勉强。”他的手表响了一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将一枚药丸倒进口中吞下去,然后说,“总之你恨他这一点,我get了。”
“……”
“但有一点我还不明白,既然这么恨他,干嘛又要回观潮上班?”不知不觉中他的语气里又带上了讥讽,“怎么,卖鞋卖得不开心?”
“程启让威胁要开除我的团队。”
她顿了顿,见他似乎没听懂,又说:“gs10的研发团队。”
“你那几个手下还发愁找不到工作?”
“不发愁,但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有几个人的家里出了点状况,需要稳定的收入。再说gs项目是我们一手研发的,我们想把这个产品升级成更完善的版本,已经想出了很多的点子和方案,现在走的话,它就会落到别人的手中,最后变成什么样子就不知道了。可能是毁了,也可能是被别的产品取代了。我不想它是这种结局。”
“所以你就用石头砸人家?”他摇了摇头,“幸亏是我,换成他你得坐牢知道吗。”
她也是头脑一热没顾上多想,现在想起来有些后怕,点点头说:“知道了。”
“前面有个all,去买件衣服,你的衣服都湿透了。”他说。
那个all是滨城最贵的购物中心,有很多国际奢侈品牌,闵慧平时也爱逛,都是挂眼科,没怎么走进去过。生日的时候周如稷倒是在这里给她买过几件衣服和鞋子,知道她一贯节省也没说出价格。有次圣诞节做活动,闵慧被曹牧拉着去买过一个gui的小包,好看是好看,贵到肉疼,平时也不舍得背出来。被每年至少要买两个包包的曹牧嘲笑了半天。
“不用了,”她连忙说,“回家换一下就好。”
“我的衣服也脏了。”辛棋说,“咱们在all里吃个饭,我让司机回去换辆车再来接我们。今晚是你的探视时间,对吧?”
她点点头。
“苏全的绘画老师带着一班小朋友看画展去了,八点钟才回来。”
闵慧乖乖地看着他血迹斑斑的衣领,心中歉疚,点点头说:“好,去逛逛。顺便给你买件白衬衣。”
他带着她直接去了迪奥。
闵慧知道搞金融的人都比较注重穿着,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柜姐热情地走过来问道:“两位,需要帮忙吗?”
“我想给他买件白衬衫,”她指着辛棋说道,“跟这件相似的就好。”
辛棋说:“我要同款的。”
说罢将西装外套一脱,那柜姐一摸连忙说:“哟,外套湿了,我给您拿进去熨一下?”
“好的,谢谢。”
柜姐将西装交给一个女生,转身说:“您这件小蜜蜂的白衬衣我们正好有货,给你拿件同号的?”
“嗯。你给她挑几件衣服吧,还有鞋子。”辛棋说。
“好呐。”柜姐训练有素,态度恭敬却不谄媚,“这位小姐的身材好极了,我们这里有条玫瑰印花的裙子,特别适合她。”
闵慧左挑右挑,最终挑了件棉麻混纺的t恤和一条印花长裙,上面也没有标价,她自己在心中掂量,觉得这是最便宜的。在柜姐的极力推荐下,她又买了一双鞋,心想,上个月发的奖金还没花呢,就犒劳犒劳自己吧。
走到前台掏出银行卡正要交钱,辛棋淡淡地说:“我来吧。”
“不不不,我来我来!”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辛棋掏出来的信用卡塞回到他的手中。
看着她抢着付钱,辛棋和柜姐同时愣住。
闵慧也倒抽了一口凉气,看似不起眼的几件东西加在一起居然有八万多块……
“如果你一定要送我一件白衬衣的话,付白衬衣的钱就可以了。”辛棋只好说。
那一件就七千多块好么!闵慧在心中嘀咕,嘴上却说:“不用!我来就好,上个月发了一大笔奖金还没花呢。”
“既然这样——”辛棋眉头一挑,“不如我就帮你花吧,这件衬衣我需要一打。”
“那就来一打。”
闵慧决定将大方执行到底。柜姐一阵窘笑:“对不起,我们这没有一打,这个尺寸只有五件。剩下的要从别的仓库调货,您留个地址,大概两三天能送到。可以吗?”
“可以。”闵慧心想:自己在陈家骏身上花的钱也不止这个数,辛旗是苏田的男朋友,应该平等对待。不能因为他比较有钱就想着节约。何况目前苏全所有的生活费、教育费、住宿费都是由辛旗来支付的,给他买几件好的衬衣也是应该的。
闵慧付了钱,走到更衣室将湿的外衣全数脱下来,换上新衣服。出来时看辛棋脸上的血也终于止住了,心下松了一口气,两人拎着大包小包去了三楼的西餐厅。
不想西餐厅的生意不好,客人很少,点的菜不到十分钟就全部上齐了,两人都点了牛扒,默默吃菜,只听见餐刀割肉的声音。
“对了,”辛棋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边用牛肉蘸了蘸酱汁一边说,“我给你和家骏寄了一箱香瓜,大概是这两天到,你们可以尝一下。”
闵慧心中诧异,现在正是吃香瓜的季节,滨城里到处有卖,何必要寄:“这香瓜……有什么特别吗?”
“我种的。”
闵慧以为他在开玩笑。
“还记得那次在明水县吗?我看中了当地的一个香瓜园?”
闵慧想起来了:“就那个三十亩地……外加一栋两层楼的房子?”
“我把它买下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
“几年前吧,我请了一位瓜农教我种瓜。”
真是越来越离奇了,闵慧笑道:“你这么忙哪有时间弄这些?”
“也不是天天去,雇了几个人帮我打理,关键时候会去住几天,在果园里干干活儿。这些瓜是全天然的,没有农药,没有增甜素。全全应该也喜欢吃的。”
她看着他,默默地笑了:“辛棋,有时候我觉得你很费解。”
“你也一样。”他淡淡地说,“四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一种颜色。之后在滨城重遇,是另一种颜色。刚才的你,又是一种颜色。你究竟是哪种颜色?”
“刚才的我是真正的我。我脾气不好,又爱叫真。我俩其实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