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太妃盯着她的动作,眼神里似乎放空了一般,刹那间瞧不出任何情绪。她请芙蕖喝了杯茶,道:“你是不是很感念他的恩情?”
芙蕖反问:“难道不值得?”
谢太妃笑:“倒也不是,我只实话实说,他身上的凤髓其实并不完全是因为你,当时我的儿子快撑不下去了,我和父亲的耐心也已耗尽了,他若再不同意,我们就是算绑,也要把他绑在床上。他从小聪慧,是个识时务的人,他要你,只不过是顺手讨点回报罢了。”
芙蕖心里无任何波动,心想这谢太妃不愧是在宫里大杀四方的女人,妖言惑众很有一手。
离开的时候。
苏慎浓送她往前院里去。
她们二人顺着小花园的甬路行了一半,在彼此默契的沉默中,苏慎浓先寻了个由头,道:“谢太妃喜欢摸牌消遣,可后院里并没有人能陪她,芙蕖姑娘若是得空,可否常来逛逛?”
芙蕖点点头,说:“好。”
苏慎浓至今仍不知当年害她的人,就是她一直念着敬着的谢太妃。
芙蕖心想,等北境的事情一了,回京她就替苏慎浓解决了此事。
只可惜,当年的不清不白已在各个侯爵家内眷中已传遍了,苏慎浓将来即使能与谢慈撇清关系,也很难在门当户对的勋贵中论及婚嫁。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
芙蕖能做的,也只能到这了,操心多了反倒无用。
陈宝愈用一副牛骨镶檀木的牌搅乱了谢府的水。
谢慈不得不打起几分谨慎。
为免打草惊蛇,他得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离京去北境。
刑部仍试图利用芙蕖的案子给谢慈头上泼点脏水。
说起刑部和谢慈的恩怨,也就是这几年才搅合起来的。
先帝在时,禁庭内新设立了一个明镜司。
明镜司的存在原本是皇帝的私兵,仅是傍着皇权有几分体面罢了,并无真正的实权。
谢慈入阁主事之后,明镜司便在他的扶持下,逐渐从禁庭挪了出来,协助刑部和大理寺查办一些案件,但权势这个东西,要么不沾,一沾便不会再缩手。
明镜司在短短两年之内,已成为可以与刑部和大理寺分庭抗礼的势力,并在很大程度上,分了刑部的权。
都是谢慈一力鼓捣的。
是以,现在刑部和大理寺都不是很待见谢慈,平日里逮着机会,能添堵就添堵。
芙蕖的案子越查越乱,越查越大。
拉下水的人也越来越多。
陈王世子带走的那具尸体,早有已经失去了任何作为证据的意义。
一滩池水也算是搅乱了。
谢慈近两日上朝,耳朵里装满了文臣们喋喋不休的叫骂。他不知怎么想的,一怒之下,将所有上奏的折子都扣在了内阁,此举却惹恼了皇帝。
皇帝今年刚满十六岁,曾经的雏鸟羽翼丰满,翅膀硬了,跃跃欲试想要与谢慈抗衡,谢慈越是嚣张,他越是觉得机会到了。
三天后。
言官们再参,谢慈再扣折子。
皇帝终忍无可忍,在宫中下了一道旨意,叫谢慈不必往内阁点卯了,在自己府里呆着闭门思过。
皇帝甚至还派了一行禁卫,四下严守住了谢府的门。
形同软禁。
朝臣们终于安静了,闹了快小半个月,终于让谢慈不轻不重摔了一跤,他们都躲了起来看热闹。
谁料,次日,一道折子从谢府里发,呈到了皇帝的案前,说谢慈自备了黄金万两,请皇上遣人送往北境,以补充边境的军需。
这钱哪有不要的道理。
皇帝高兴极了,却没有放话要饶过谢慈。
朝臣皆以为谢慈此举是为讨好,可惜陪了夫人又折兵,一点好也没落着,暗地里笑开了花。
押运黄金的前夕,芙蕖在自己屋子刚吹灭了灯,正准备睡下,眯着眼睛,隔着床上的轻纱帷帐,忽见外头立着一人,影子投在床帷上,飘忽不定,一惊之下,猛地从枕下抽出匕首。
刀锋刷的出鞘。
对方却没有任何动作。
芙蕖警惕地盯着他片刻,察觉出异常。
竹安和吉照都是伸手不俗的人,屋里进了人,她们岂会毫无反应。
芙蕖皱眉准备去摸床角上挂的灯。
外面的人影忽然挪近,火光一闪,烛台亮了起来。
于是那道身影更明显了。
他低声道一句:“别吵。”
那低沉且带着丝沙哑的声线简直是刻在芙蕖的骨子里,梦里都忘不掉。
芙蕖一僵:“谢慈?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慈站在外面,对她道:“刚到,我们准备动身了。”
猝不及防的决定,令人毫无防备,芙蕖拥在被子里,正想多问几句。可谢慈说完这话,便离开了内室,候在外间。芙蕖只得先起身更衣,草草披上外袍,出门的一瞬间,便见厅中一女子身形和自己极其相似。
谢慈坐在椅子上喝茶,那女子便侍立在他身侧。
芙蕖一愣,等那女子转头望过来,是一张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脸,她才放下心来。
那位替她去死的姑娘,尸体都未能入土为安,腐烂在陈王府里,后来,听说是被陈王世子搁在院子里,一把火给烧了。
徒留一座无名的衣冠冢,在荒郊野岭孤零零的立着。
芙蕖再经不住这样沉重的恩情了。
谢慈见她出来,不慌不忙点着茶杯,说:“明天,我们出城。”
芙蕖:“那今天晚上?”
谢慈:“先藏好。”
他恐怕明天会有眼睛盯着。
芙蕖:“你防的是陈王世子么?”
谢慈:“陈王世子早已经盯上我了。”
他这些日子在外到底筹划了些什么,芙蕖并不知具体。
她还想细问。
谢慈不给她这个机会,撂下茶杯,先一步出门,芙蕖只好跟着,一进前厅的院子,便见到院中横七竖八摆了满满十几个箱子的黄金。
谢慈道:“明天,这批黄金从我的府中走,以我的名义,赠给北境的粮草。我们就藏在箱子里出城,但是不与押运黄金的人一道,中途,我们混进明镜司的队伍里。”
怎么还扯进明镜司了?
芙蕖脑子动得很快:“你是怕黄金被劫。”
“是一定会被劫。”谢慈说:“押送黄金的那些侍卫,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废物,我这一批金子走的太张扬,路上一定会被劫,不要紧,权当破财消灾了。”
芙蕖:“明镜司何时接应?”
谢慈:“明天行走官道,第一批劫道的人,是我安排的,明镜司会刚好经过,出手相助。到那时候局面会乱,你不必找我,管好自己。”
芙蕖说:“好。”
谢慈行动起来,真是一步比一步快,而且总让人措手不及。
今天的夜里没有月亮,芙蕖望着天上乌沉沉的云,闻到了一股潮湿的气息,估计快要来雨了。
明日天亮之前,不晓得会不会是个好天气。
地上的青石砖早已渗上了厚厚的一层潮。
谢慈拉着芙蕖走到那些箱子面前,亲手将她扶了进去,芙蕖将身子缩起来,头枕着黄金,仰脸望着谢慈,天太黑了,院中没亮火把,瞧不清楚他的脸,但是却清晰地听见他咳嗽了几声。
芙蕖想到了她之前从谢太妃那里打听到了消息。
谢慈现在连郎中都不敢看了,他的身体到底亏损到了什么地步?
谢慈正要替她压上箱子。
芙蕖忽然伸手挡了一下:“等等。”
夜色下,谢慈显得格外有耐心,他闻言真的停了下来,甚至还蹲在了箱子面前,两个人的脸靠的极近,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谢慈问:“怎么了?”
芙蕖一时之间仿佛失了语。
谢慈忽然伸手抚了一下她的面颊,说:“明日刀剑无眼,别想着去找我,顾好自己。”
谢慈肯低下头,甚至肯蹲下身来看一看她,更让芙蕖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在浓夜中的身影,好像与少年时候逐渐重叠。
箱子虚压上。
芙蕖在静寂又狭窄的空间里蜷着,忍不住又忆起了当年旧事。
芙蕖六岁之前在家里是当大小姐的,哪里会懂得伺候人?她到了谢慈身边,单学端茶就碎了十几个杯子。谢慈心疼他那套汝窑盏托,再不敢让她笨手笨脚瞎捣乱。
她仗着谢慈的庇护,像个被圈养的小鸟,每天啄着精细的粮食,无忧且无愁。
她常常在午后困倦的时候,躺倒在谢慈的榻上休憩。
一觉到饱,没有人会打搅她。
当她神清气爽地睁开眼时,谢慈就靠在窗下,面前支着矮脚桌,或看书或写字。
曾有一回。
芙蕖醒来后,顶着懵懂的脑袋,趴在谢慈的右手边,见他在纸上落笔写了“照棠”二字。
谢照棠啊……
芙蕖喃喃地念着,问道:“男子二十,冠而字,你才十几岁,怎么早早地就取了表字?”
谢慈告诉她:“这是我母亲赐的字,她等不到我二十,便早早留了信。”
芙蕖点点头。
当时还以为他母亲是早死,心里格外愧疚,怪自己说话冒失戳他痛处。
但谢慈一点也不恼怒,甚至还温和地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
写的就是——谢照棠。
往事固然美好。
但她不会想停留在那个时候。
箱子里的幽闭需要适应。
谢慈不知到哪去了。
芙蕖一直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他绝对没藏进箱子。
她左右思量,渐渐感觉到了不安,他反复交代她照顾好自己,那他呢?
他难道不打算与她一道了?
他要做什么去?
芙蕖伸手顶开箱子,通过缝隙,瞧见书房的灯仍亮着,才稍稍安下心。
躺回箱子里,枕下的金砖冷硬,正抵在她颈后的伤口处。
芙蕖侧过身子,选了个相对舒适的姿势,手指放在枕后,轻轻抚摸着那道可怖的伤口。
没有哪个姑娘会不介意自己身体上的疤痕。
近些年,芙蕖试过很多药,其中不乏一些名医调配,但都效果甚微,她这道刀痕,当时伤得太惨烈,恐怕再难祛痕了。
谢老侯爷暴毙那年,她人在徽州,打扮成男儿的样子,跟着师父学手艺,成天混迹在那些下九流的地方。
十二岁,身为女孩子的芙蕖已经抽条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但她剪断了头发,将秀眉用墨抹粗,罩着各种粗布麻衣,打扮的像个细瘦叫花子。再把身上熏臭一点,根本没人愿意细打量她。
她的师父,比她还要寒酸,而且还断了一只手,是个残废,端个破碗就能去街边要饭,丝毫不违和。
她师父断得是右手,断口在腕上三寸,格外齐整。
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叫人砍的。
芙蕖便跟着她师父的另一手学本事。
师父经常夸她是个好苗子,将来一定也会像他一样,拥有享不完的富贵,在众人的簇拥和追捧下,慨然断掉一只手,来成全自己此生的壮阔。
十二岁的芙蕖转转脑子,差不多能理解这通屁话的意思。
她背过身子翻着白眼,并不想和师父他老人家争执。
但有一点是真的,她确实是个好苗子,三年的时间,便已在当地赌场里混得如鱼得水。那些八尺高的汉子都得缓着气儿,奉承一声——小爷。
谢老侯爷暴毙的消息,在路上走了半个月,才传到了芙蕖的耳朵里。
报信的是谢老侯爷的心腹,他们带来了一个锦囊,里面是给芙蕖的任务,要她到南疆去。
随着这一封信的到来,谢慈身上的蛊毒也随之浮出水面。
芙蕖这才知道,有些人的情意,看似轻飘飘的,没什么斤两,却令人受之有愧,心头忧思难解。
谢老侯爷留信说南疆或许有转机。
于是,芙蕖带着对谢慈的惦念,毅然登船,赴往南疆那蛮夷之地。
那日,她走的太急,并不知当天晚上,当朝年轻的次辅大人连生父的三七都不顾了,亲自带人往徽州那条烂巷里走了一趟,风尘仆仆,扑了个空。
芙蕖枕着金砖,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又在凌晨天尚未亮堂时,被杂乱的脚步和满院的喧腾吵醒。
她的旧梦到此为止,彻底清醒,不得不打起精神,专注应付眼下的混乱。
一箱又一箱的黄金抬上车。
芙蕖被埋在了最里面的位置,那也是最稳当的位置。
马车走起来左摇右晃,却一点也没颠着她。
芙蕖抚摸着袖中藏的匕首,心里掐算着时辰。
马车出城,走上官道,途经十里长亭。
芙蕖闭上眼,似能见到道路两旁杂声的青草,正是入夏的时节,草色转深,应该已经及腰了吧。
车轮碾过碎石子的声音传到耳朵里,有些吵。
吵得她心烦意乱。
终于,车停下了。
在马儿嘶鸣声响起的同时,一直守在马车左右的,一个侍卫打扮的人,立即拔出随身的佩刀,一刀斩断了两条靷绳。惊马原地进退,乱蹦乱跳,车子却稳稳的留在了原地。
芙蕖听到了杀声四起。
她守在箱子里,闭上了眼睛。
很快,头顶上传来了动静。
成箱的金子翻在地上,发出既沉重又悦耳的碰撞声。
兵戈相接的声音就像是浪潮,此消彼长。
芙蕖在杀声最盛的那一瞬间,翻下了车。
她护着头滚出了箱子,尚未来得及观察战局,便有人将她一把拎起,按在了马背上。
紧接着,一件黑衣斗篷抖在她的肩上。
芙蕖顺手扯住斗篷披上,定睛一看,她坐在别人的马上,身前是一个同样披着斗篷的陌生男人,长刀挥出的杀意密不透风将她护得安好。
芙蕖惶然张望四周。
蒙脸的黑衣劫匪。
一袭斗篷飒爽的明镜司。
身披甲胄的朝廷护卫。
谢慈呢?
她要找的人在哪?
明镜司的人持刀顶上前。
朝廷的护卫早被冲得七零八落。
芙蕖忽地瞧见一人扯了自己的甲胄,抢了明镜司的一匹马,一跃而上,在一片乱局中,纵马冲出了战圈,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
芙蕖眼睛都快瞪红了。
谢慈回头的那一眼,太远了,抓不着他的目光着落之处。
他几乎没有任何留恋,冲着另一方向打马而去。
芙蕖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半人高的视线中。
谢慈刚一离开。
明镜司的人便有了撤退的意思。
只听领头的人一声令下。
明镜司众人齐齐躲进了半人高的草里,向着四面八方,分散撤离。
烈风刮在脸上。
马跑了约半个时辰,才在荒野里缓下了脚步。
一路护着她的人下马摘掉兜帽,露出一张年轻且凌厉的脸,冲她伸手,说:“谢姑娘,此地安全,歇一歇吧。”
芙蕖扶着他的手,跳下马,人仍旧恍惚着,半天才回应他:“你叫我什么?”
那人郑重地重复了一遍:“谢姑娘。”
芙蕖忽然很想知道谢慈是怎么和他交代的。
她没有拆台,默认了这个身份和称呼,顶着谢家人的姓氏,她对面前人福了一礼,道:“多谢大人搭救,请问您是?”
他自报家门:“明镜司,纪嵘。”
芙蕖一听名字,心下暗叹,好尊贵的身份。
明镜司乃当今皇帝直属,除掌权人正使之外,下设左右副使。
纪嵘便是明镜司左副使。
明镜司平日里行事诡秘,但麾下都是精兵良将。
谢慈在京中与诸位朝臣交恶已久,想不到,竟然跟明镜司混的不错。
她现在与谢慈彻底走散。
谢慈扔下她之前,除了一句“顾好自己”之外,其余什么也没交代。
芙蕖对后路有些茫然。
纪嵘想必是看出来了,道:“纪某会护送谢姑娘一路北上,照棠留了话给我,他会在北境等着我们。”
他能直呼谢慈的表字。
定然是极其亲密的关系。
逐渐放下戒心的芙蕖点头:“多谢。”
他们在原地等了片刻,明镜司的人陆续汇合。
纪嵘和他的属下交代了相关事宜,命明镜司其余人即刻撤回京城。
芙蕖站在一棵柳树下,远远的望着。
等人都散了。
纪嵘多留了一匹马,牵到她面前,说:“前后左右皆是山道,方圆二十里之内,没有客栈歇脚,瞧天色将黑,今晚要委屈谢小姐野宿了。”
芙蕖道:“无妨。”
她向来不是娇气的人。
二人骑马又panpan行了一段路,在半山腰,寻了一处避风的所在。
纪嵘用石块和杂草,简单搭了个窝。
芙蕖便在附近拾了些柴火。
纪嵘忙完歇下来的时候,芙蕖已经熟练的点起了火堆,夜晚用来取暖,或驱赶山里的野兽。纪嵘将随身带着的干粮分给芙蕖一半。
是半块硬邦邦的饼。
芙蕖不嫌弃,有的吃就不错了。
她将饼在火旁烤热了,就着水,细嚼慢咽地吞下。
寻了个合适的时机,问:“纪大人,你知道他去哪儿了?”
纪嵘啃着饼,坐在她对面,隔着火堆,扫了她一眼,说:“抱歉,我不知道。”
纪嵘一说不知道,芙蕖便打消了继续追问的念头。
明镜司的人若有不想吐露的秘密,谁也别想撬开他们的嘴。
再晚一些,芙蕖身下垫着草,心里装着事儿,翻来覆去歇不下。
睁眼望着深不见底的夜空,将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在脑子理顺了一遍。
回想,似乎从陈王世子带走她尸身的那一刻起,局面就隐隐不可控了。
陈宝愈送进谢府的那一副牛骨牌,也许是试探,也许是警告。
总之,他必定是对芙蕖的假死起了疑心。
芙蕖知道他的秘密。
他贪污军饷四十万两。
他在北境屠戮百姓一千,以充军功。
更有他们父子俩买卖官职、军职等无数罪行。
芙蕖带着这些秘密踏进谢府。
祸水东引便进了谢府。
谢慈自然成为陈王党的眼中钉。
陈王一家那是什么人?
那先帝的手足。
当年先帝爷与诸兄弟夺权的时候,陈王置身事外,保全自身,一点浑水也没溅身上。
先帝爷在位三十年,他混得如鱼得水,从不犯帝王忌讳。
先帝爷弥留之际,喜怒难以揣摩,为给自己的幼子荡平前路,雷霆手段清扫了皇室,冤杀了无数宗亲。陈王不仅他逃过了,甚至还得了格外恩典,不必远去封地,可继续守在燕京城里,享他的荣华富贵。
除了手段了得。
还是手段了得。
芙蕖想搞他,他可以不计较,毕竟谁会去在意一只蝼蚁的算计呢?
可谢慈想搞他,意义就不同了。
权力倾轧之下的较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而今来看。
不想打草惊蛇,也已经惊了。
他们暗中的撕扯,悄然挪到了明面上。
若想定陈王的罪,必拿到切实的证据。
他们此行北境,非去不可。
现在的问题在于——
陈王会允许他们活着到北境么?
思量至此。
谢慈纵马回首望向她的那一幕闪现在脑海中。
芙蕖蹭一下坐起身。
那一幕,不仅芙蕖一个人看到了。
众目睽睽之下,劫道的匪徒能看到,朝廷押送黄金的护卫能看到,中途偶然经过拔刀相助的明镜司也能看到。
三人即可成虎。
陈王得到了消息,只需耗费一点时间,探清虚实,顺着他离开的方向,秘密沿途追查下去,便可咬紧他的行踪。
一旦他的行迹彻底暴露,陈王会不会动手杀他?
当然会!
老一辈人们留下来的话——跳墙的狗不能逼,咬人的兔子不能追。
谢慈非要去查北境的案子,便是要将陈王往绝路上逼。
——“纪大人,从燕京城往北境,有几条路?”
正闭目养神的纪嵘睁开眼,答:“很多。”
芙蕖:“他选了另一条路。”
纪嵘:“是啊,狗都追他去了,如此,你便可以安全……看来,你也猜到了。”
芙蕖从草席上爬起身,道:“抱歉,纪大人,我不能与你一道,我要去找他。”
她转身要去牵马。
纪嵘在她背后,断言道:“你找不到他。”
芙蕖顿住脚步,却没回头:“我能否找到他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得让陈王的人找不到他。
混淆视线的办法多得是。
芙蕖可以退而求其次,不见他。
但让他独自一人亡命于途中,她做不到。
芙蕖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
纪嵘的动作比她要更利落,她纵马转头的那一刻,纪嵘凌空跃起,落在另一匹马背上。
芙蕖走一步,他跟一步。芙蕖感觉到身后如影随形跟了个人,她勒马回头道:“纪大人?”
纪嵘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们明镜司麾下人都这个德行,抄家、抓人毫不手软,打马上街如阎罗过境,一袭黑斗篷底下衬着暗红色的纹路,远远看上去便觉骇人。
芙蕖对他们一向敬而远之。
太平赌坊迎八方来客,但她从未见过明镜司的人出入其中,明镜司部下八百,一个败德辱行的也没有。
芙蕖心里头清楚,明镜司的人不是她能搞定的。她的警惕和防备,一直高悬在心口。
纪嵘不紧不慢赶上前,把她故意落在原地的明镜司斗篷又扔回她怀里:“夜里山上潮气重,珍重身体要紧。”
芙蕖沉默着低头,将斗篷裹在身上。
纪嵘对她说:“纪某受故友之托,为的是护你一路周全,而不是一路押你前往北境,姑娘不是朝廷钦犯,别怕。路你选,我随护。”
芙蕖拱手于马背上行了一礼,很是感谢他这份体谅。
谢慈抗旨出京的消息传回了京城,令皇帝很是恼火,当天夜里,没有了谢慈钳制的皇上捞了玉玺在手中,不顾亲信阻拦,一道海捕文书发往各个州郡——生擒谢慈,押解回京。
已疾奔了一天一夜的谢慈刚翻过驼山,踏进了兖州境内,寻了一家客栈,洗去了一头一脸的风尘。
谢慈刚安顿下半个时辰,客栈里进了个女人。
掌柜的正拨算盘呢,一抬头见一位雪腮花容的大美人进门来,眼睛里一亮,殷勤地迎上去:“姑娘几位?打尖还是住店?”
那美人笑起来眼若水杏:“我和刚才那位爷是一道的。”
掌柜的叫她这一笑,搞昏了头:“哎天字号第三间,姑娘您从这边上,小心台阶。”
谢慈收拾了一身干净,等在房间里,那姑娘进门没敢抬头,跪倒在谢慈的鞋尖前,先叩了个请安头,低眉顺眼道一声:“主子。”
她再抬脸,那模样并不陌生,正是他们离京前夜伺候在谢慈左右的那位姑娘。
谢慈对这样一个跪在身前的美人也能狠下心不假辞色,手持一把扇子,有节奏的敲在膝头,问道:“路上几条尾巴,数了没有?”
她细数道:“宫里,皇上yihua派了他亲信的赵德喜公公带人尾随于属下身后,属下在兖州城外甩掉了他们。谢府里,属下刚一离开,谢太妃便召见了南华寺的住持,有那么一部分行踪不明的人,是由谢太妃授意,从南华寺追上来的——这是两条明面上的尾巴。”
除了明面上,还有暗地里。
皇帝尚天真。
谢太妃见识有限。
二者皆不足为惧,谢慈从根上就没把他们正经放在眼里。
但是像陈王那样老谋深算的人,干这种事是不会轻易露出马脚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那姑娘不知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埋下头,微微颤抖道:“主子,时间可贵……我们该撤了。”
谢慈的折扇敲在手里,他坐在椅中,微躬了腰身:“你在路上遇见了什么?”
眼下跪地的这位姑娘名叫盈盈,人如其名,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谢府里养的那群女子,任谁见了不叹谢慈一句——齐人之福。
偏谢慈在美色面前从来不懂怜香惜玉。
盈盈跪地已有一炷香之久,薄衣下的双膝隐隐有些刺痛,也不敢擅自起身,听得谢慈如此问道,才谨小慎微一抬眼,脸畔竟渗出了几分虚汗,她道:“主子,您知道一群太监和一群尼姑狭路相逢是怎样的情形么?”
屋内安静无比。
谢慈在属下面前,展现了他最外露的一次错愕的表情。
盈盈刚一张口,尚未来得及发出声音。
谢慈的折扇已竖在她的面前:“不,我不想知道,我没做错任何事情,我罪不至此。”
盈盈的脑门上挨了一记敲打,再抬头,谢慈已经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盈盈觉得外面的情况,还是有必要让主子心里有个数,于是斟酌了一下,尽量把事情往正常的方向描述:“咱们皇上亲信内监您是知道的,那位赵德喜年五十许,是宫中伺候的老人了,皇上他自小身边没个长辈爱护,对那位赵公公是格外依赖,堪称亲信中的亲信。而那位赵公公,主子您也知道他的德行,仗着皇上的宠信,在宫里搞对食,专搞年轻貌美的,一年换一个……”
谢慈推门而出。
客栈内人多眼杂,盈盈不得已暂且闭了嘴。
二人一前一后到马厩,各牵了自己的马,继续一路往北。
除了城镇,到了相对偏僻的山道上,盈盈策马在谢慈身侧,稳稳地落后半步,她的细嗓伴着哒哒的马蹄声,又开始了——“主子,原本他们两方人各为其主,该是井水不犯河水,属下谨遵您的吩咐,一路上未曾多管闲事,但不知何故,在刚踏进兖州境内的时候,他们忽然就撞上面了……属下听见动静,实在是好奇,没忍住折回头瞧了一眼。属下亲眼所见,那群死太监抓着师太们的衣服乱扯,而南华寺的师太们也丝毫不落下风,薅着太监们的头发不放,您是没瞧见,那漫天都飘着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