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应照我—— by小锦袖
小锦袖  发于:2024年0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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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嵘道:“照棠离京前,请我护你周全时,曾向我吐露过几句真心话。”
芙蕖有些酸酸的,说道:“是么,这世上竟还有能让他诉衷肠的人,真不容易。”
纪嵘不理会她这不可理喻的醋意。
他继续道:“照棠说——老天爷的底线压根摸不着,当你以为自己失去的已足够多的时候,其实那才只是刚刚开始。”
你觉得自己没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不,你还有!
纪嵘道:“他或许早已后悔了,不该把你拖进这一滩烂泥里。”
芙蕖心里仿佛被一只手攥紧了。
她对纪嵘道:“他对你提起过我?”
纪嵘点头:“提过,他说,他仅剩一家人,多年来漂泊在外,他迟早都要接她回家。”
家人,仅剩的。
芙蕖低头琢磨着这句话。
纪嵘踩灭了篝火,对她道:“再辛苦辛苦,我们得走了。”
芙蕖二话不说,跟着纪嵘翻身上马。
他们又行了一天一夜的路,逐渐发现身后安静得不正常。
紧追不舍的狗几乎全消失了。
他们找了个城镇,打马上街,十分招摇地住进了客栈,身边依旧平静如水。
纪嵘出门探听消息,明镜司副使有自己的门路。
芙蕖安分地守在客栈里,到晚间,纪嵘终于带了消息回来:“银花照夜楼和一些其他来路不明的人都已经追往了另一条路上,我猜是照棠搞出了点别的动静,把那几条狼都引走了。现在还我们身后跟着的,只有皇帝和谢太妃的人,他们倒是不用理会,不成气候。”
芙蕖心里五味陈杂。
他们已经快跑出兖州境内了,再往北,横穿翼州,可抵达北境。
即使日夜不休,至少也需要四五日的时间。
芙蕖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汇合?”
纪嵘沉默了片刻,道:“明日吧,我带你去找他。”

后半夜落起了雨。
骤然猛烈的雨声将芙蕖吵醒,她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怔了片刻,觉得心和雨一样乱,怎么也静不下来。
于是她披衣起身,雨水丰沛的时节,客栈房间里备着油纸伞。芙蕖提着伞下楼,在院子里见到了纪嵘。
他披上了黑色的油衣,现在客栈院子的栅栏外,会见明镜司的两个属下。
芙蕖刚一出现,他们就发觉了。
纪嵘转头朝她望了一眼。
芙蕖停住脚步,并没有上前打扰。
纪嵘和两个属下交代了几句,那两位属下转身几个起落消失在雨幕中。
芙蕖滴溜溜转着手中的伞柄,雨水甩出了一连串的漂亮的弧度。
纪嵘朝她走来,说:“消息明了,昨天夜里,谢慈在冀州露了面,银花照夜楼闻风而动,顺势也将其他势力引了过去。”
崔子号钱庄的少东家在兖州城被乌鸦啄瞎了一只眼,消息瞒不住,他们折腾出了满城的热闹,确实混淆了对方的注意力。
毕竟他们都没有真正面对面撞上。
在你追我赶的逃杀中,对方唯一能获得的准确特征便是——同行者为一男一女。
谢慈在冀州公然露面,是故意的。
纪嵘道:“照棠给我捎信,要我即刻启程带你往北境,不许去找他。”
芙蕖并不意外:“我就知道你们一定暗通曲款。”
纪嵘:“你读过书吗,这词可不能这么用。”
芙蕖确实没读过几本正经书,淫词艳曲倒是灌了满脑子。
她知道自己受了嘲笑,仍面色泰然,道:“随便是什么吧,你能意会就行……但这一次,我不能听他的。”
纪嵘见过她剜人眼睛时的狠绝和冷静。
这样的人应该成为伙伴,而不能只将她当成女人看待。
纪嵘说:“巧了,虽说他官比我大,但我又不是他的嫡系下属,我也不愿意事事都听他的。”
雨越下越大,而且还起风了。
芙蕖手中的油纸伞不结实,随时要烂的样子,她的裙角已经溅湿了泥水,那锦缎的艳红变得暗沉沉的。
纪嵘道:“我们非得在雨里说么?”
芙蕖闪身让开了门口的路,请纪嵘先进。
纪嵘前脚刚迈进屋里,芙蕖的伞骨终于撑不住那雹子似的雨点,在狂风的摧残下,劈嗤塌了下来,淋了芙蕖满肩的水。
她回客栈的房间,重新换了身衣裳,纪嵘给她送来了黑布油衣。
雨势愈发大了,一时半会停不住,他们又没有闲暇等。
明日冒雨赶路是一定的了。
芙蕖和衣在榻上眯了须臾,再睁眼是辰时,窗外仍是黑压压的云雨,不见天日。
不能再等下去了。
芙蕖披上了黑布油衣,纪嵘已牵了马在雨中等候。
远望迷蒙的青山轮廓,那是冀州的方向,也是北境的所在。
黑布油衣挡不住风中斜飞的雨。
芙蕖纵马一跑,便觉脸上发上都是水。
她此生第一次,风雨兼程地要去见一个人。
冀州荒郊野外的一处破庙里。
暴雨冲洗着尘世,能藏得住冲鼻的血腥味,却掩盖不住那股若有若无、无孔不入的异香。
谢慈中的流矢上喂了毒。
按理说,早该毒发了,可能对方也没想到,他居然拖了三四日,迟迟不死。
盈盈蹲下身子,抹了一把地上的颜色,惊叹道:“这是血吗?竟如此艳?”
谢慈身中凤髓是个秘密。
知情人只有当初参与此事的人。
盈盈也是从小养在谢府后院中的,但她和那些一同入府的姑娘们没什么两样,不该她知道的事,她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
靠在泥塑菩萨像上的谢慈睁开眼,对盈盈道:“出去洗手,当心过了毒到你身上。”
盈盈方乱了分寸:“你中毒了?”
谢慈冷淡道:“剧毒……我的命硬,它啃不动,但你就不一定了。去洗了。”
盈盈不敢托大,急忙跑到破庙门口,蹲在槛内,用外面泥洼里的积水把手上沾的血冲洗干净。
可就在她低头冲手的功夫,余光瞥见了雨点落下时,在水面上晃动不止的涟漪。她盯着那波纹反应了须臾,女人特有的感觉漫上心头,只觉得不妙,她当即顾不上脚下的泥泞,趴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地面。
在杂乱的落雨声中,她分明辨出了那混杂在其中的密集马蹄声。
——“主子!”
盈盈跪爬起身,回头便喊:“有、有追兵……主子?”
谢慈头靠在菩萨像上,已经全然没了意识。
盈盈疾步冲过去拉他。
可随即她便反应过来,来不及。
听那马蹄的动静,追兵马上就到,往山上路难走,往镇上一马平川,她带着重伤的谢慈,怎么都逃不过被捉的命运。
石火电光之间,盈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将谢慈移到了后面,用杂草掩了痕迹,拿起堆在一旁的黑布油衣,解下门前棚下的两匹马,冲进了雨幕中,等远远望见黑压压的一群身影,盈盈奋力在马臀上一抽,两匹马嘶鸣着,一前一后奔向了山上。
自从进入了冀州,谢慈的行踪便难以摸清。
纪嵘也不能确切的探听到他的位置。
但他们发现,进入了冀州境内,那些追杀他的人倒是越发的肆无忌惮。
芙蕖隐约觉出不妙。
既找不到正主的去向,纪嵘和芙蕖决定暂且咬在追兵的尾巴上。杀手们如此张扬行事,总会露出行迹的。
前方乱象起。
纪嵘道一声“不好”,纵马就追了上去,芙蕖却敏锐地嗅到了藏在雨中的那股丝丝缕缕的异香。
她的目光锥子一样,望向那座破庙。
略一耽搁的功夫,纪嵘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中。
芙蕖的马停在破庙的门前,她跃下来,靴子踩得雨水四溅,落地却静悄悄的。
破庙的两扇木门在风雨的鼓动下,互相撞在一起,仿佛随时都能散架。
芙蕖伸出手指,轻轻推动一条缝隙,目光向下扫,便见一条极细的银丝嵌在门上,在晦暗处闪烁着冰冷的锋芒。芙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知道自己猜对了。谢慈身边那个女人行的是调虎离山之计,匆忙离开还不忘给庙里留一机关。
可他究竟伤到了什么程度?连逃命也没有余力了么?
芙蕖对着那一线银丝犯了难,情急之下,必是杀招,凭借她稀烂的身手,万一死在自己人手里可太冤了。
她犹豫着,摸出袖中的匕首。
却听得屋内一声哐当撞响。
她焦心之下,再也顾不上那么多,一刀甩飞下去,切断了银丝,门向内两侧敞开,芙蕖浑身都绷成了一根弓弦,一触即发,却什么危险也没等到。
可是当她一抬眼,瞧见面前地板上,斜插着一把锋刃修长如禾苗的细刀时,眼睛却浮红了一片。
谢慈是文臣。
他出入不经常佩刀。
但芙蕖认得他那把独一无二的凶器,刀柄下钳着一枚银打的莲花印。
此刻他的刀尖三寸深深地没进了地下,而用刀身扛起了一截横梁,弯曲成了满弓的样子。那沉重的横梁下,一排细密的针钩,若是让它冲到身上,即便不死也得当场撕一层皮。
芙蕖一脚踢开那老旧的木梁,刀身如蝉翼般弹出虚影,她用力拔出刀,上前几步,见到那尊菩萨像旁边,正委顿靠坐的身影。
他侧头注视着她,那双淡漠的眼睛里什么感情也没有。
庙里冲鼻的异香已经完全掩盖不住了。
芙蕖闭上眼睛排出心中杂念,对他说:“我第一次,真正见到凤髓发作。”
谢慈敞开了领口下,苍白的皮肤沁出了汗,顺着颈侧的线条不断地淌下,经过久不愈合的伤口,混杂了血的色彩,变成了柔和的红。
那样的狼狈之下,谢慈开口问:“你为什么会知道凤髓?”
芙蕖道:“你父亲的人告诉我的。”
谢慈:“他不会无缘无故多这样一句嘴,他们让你去做了什么?”
“他们送我去了南疆。”芙蕖选择在此刻对他将所有过往的实情和盘托出,她说:“我在南疆呆了三年,找到了可以炼制‘凤髓’母蛊的原料,一种生在塔莎湖底的植物,很难找,一年多才只找到那么一株。余下两年的时间,我将它交给当地的巫师,终于得到了母蛊。它理论上可以解你身上毒,但打听不到具体的使用方法,母蛊不能长时间存活,最多只能留一夏,等到它再度繁衍出下一代‘凤髓’,它便要枯萎。那么珍贵的母蛊,当地人说数十年都未必能遇上一株,我们等不到下一个虚无缥缈的数十年了,于是我将它喂进了我的身体里——”
芙蕖颈后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就是因此留下的。
凤髓的母蛊并不喜欢她的身体,拒绝扎根到她的身体中。芙蕖还不能动粗,怕母蛊一怒之下玉石俱焚。芙蕖将它闷在罐子里,熬鹰似的熬它。它断绝了一切食物,唯一可供它汲取营养维持生命的东西,就是芙蕖颈后切开的伤口。
芙蕖维持着伤口不能愈合。
母蛊虚弱极了,爬到她的后颈上反复犹豫。
数不清剖开过多少次的伤口,终于将母蛊完整地吞了下去。
——从今以后,她将成为他解毒的药引。
她的宿命早在那时,就已经看到尽头了。
芙蕖迎着他逐渐阴下来的目光,任凭那刀子似的眼神往身上戳,唇角勾出了笑容:“所以我惜命,绝不能让价值千金的药引白白浪费……主子,你这辈子注定要眼睁睁看着我死在你面前。”

谢慈盯着她看了很久。
芙蕖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但他一声也没吭,缓缓的垂下头,呕出了一口血。
人紧接着就沉下了气息。
芙蕖扔了刀就蹲下身扳他的脸。
她这是活活把人给气晕了?
谢慈的汗一层一层浸透了衣裳,但芙蕖摸他的身体却是冰凉。
她并不知道,谢慈的内脏正如油煎火燎一般难受。
她想到了苏慎浓曾经提过的南华寺往事。
苏慎浓说撞见了他不知缘由的痛苦。
想必正好是他凤髓发作的时候。
芙蕖将揽过他的头,让他在怀里枕得更舒服一些。他利落分明的下颌线和致命的咽喉所在,皆毫无防备地露在她的眼下。
不消片刻,她感觉到自己的体内的血脉也开始了不同寻常的躁动。
芙蕖养了母蛊在自己的身体里,但却不知具体解毒之法。
她垂眸望着谢慈干裂的嘴唇,忍不住用手碰了碰。
当指腹离开那片柔软的时候,谢慈昏蒙中做了个下意识的动作,他将唇抿进了嘴里。
芙蕖脑子里轰的一下,捏紧了他的衣袍。
当一个人窥见自己的未来将以一种什么方式去死。所有的爱恨对她来说都失去了意义。
但偶尔,死水也能溅起涟漪,人一旦活泛起来,也会在绝望中张开手,尝试着抓住点什么。
芙蕖对他肖想多年,有七八成的原因就是因为这张脸。
江南江北走过了个遍,芙蕖再没见过比他更出尘的姿容。
可惜,终究要成为别人的。
莫名升出些英雄气短的悲戚。
芙蕖再一次心想,若是她有命活,说什么也要为自己挣一挣,不图他的权,不图他的钱,单只为了这个人——她也想把他养在掌心里占有,尝尝金屋藏娇到底什么滋味。
正当芙蕖心里兀自开花的时候。
门外由远而近轰隆的马蹄声又撵上来了。
但是方向与之前的追兵不同,恐是另一群人。芙蕖霎时间握紧了刀,环顾四周,庙里四面漏风,实在无处可藏身。
更何况,谢慈从骨脉中溢出的异香根本也遮不住。
门外脚步声杂乱地踩了上来,伴随着掐尖的嗓音——“好大的雨,一天一夜了还没个消停,不追了,歇歇,一路上跟撵兔子似的,把咱家腿儿都累细了……那谢家小子到底属什么的?”
芙蕖一愣。
皇帝的人!
撞上皇帝的人,简直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因为在这几股各为其主的势力中,只有皇帝下的旨意是“活”捉!
其余人都是奔着要他命而来。
芙蕖松一口气,她知道,此番至少性命无虞了。
赵德喜一脚踹开了破庙摇摇欲坠的两扇门,捏着鼻子跨进来:“亲娘喂……这什么味儿?谁家不知检点的野鸳鸯在这种地方颠鸾倒凤啊?”
芙蕖立于墙根下的暗处,敛声屏气,听得他满嘴的污言秽语,想忍也忍不住,手中的刀挽起锋芒,出手便削掉了赵德喜一缕霜白的头发。
“哎哟娘喂——刺客!”
别看赵德喜年纪不小了,手脚倒是利落,他捂着心口往后一窜,立即有他的几个干儿子围上来,将他团团护卫在中间。
芙蕖:“……”
长见识了。
皇帝最亲信的,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赵德喜定睛一看是个女人,“哟”了一声。
再一看这个女人手里拿的刀,原本戏谑的脸色倏地变了。
谢慈的刀虽然不经常露面,但俨然已经成了皇宫里人人忌惮的一把凶器。
赵德喜目光四下瞥了一圈,果然瞧见了重伤未醒的谢慈。
他晃着腿,想上前又不敢,声若游丝地问:“这是……死了?还是没死啊?”
芙蕖尚不能完全信任这个死太监,冷着脸骂:“死不死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滚蛋!”
赵德喜才不滚呢,这可是他腿儿都累细了才摸到毛的兔子。“要是没死咱就赶紧找郎中治哦,这浑身是血也不知伤哪儿了,缝补缝补留个全乎人儿,赶紧跟着咱家回京复命。要死也等回京再死,说什么也不能死在这儿啊,皇上亲盖了玉玺要抓活的,我带了具尸体回去算怎么回事……”
随着他的喋喋不休的念叨,他的干儿子们开始偷偷摸摸往芙蕖的身边绕,试图把她围住。
芙蕖看见了,但懒得管。
和一群没脸没皮的太监扯头发这种事,她实在干不出来。
赵德喜见她已经完全被控制在外,抓住机会,转身就往谢慈身旁扑。
芙蕖一动不动望着他的背影,朱唇轻启:“有毒,赵公公小心哪。”
真正有用的威胁,用不着多么掷地有声。
即使如风一般轻飘飘的,也能跟软刀子似的吹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赵德喜的脚步一下子停滞在了半空:“你说什么?”
“我说,有毒。”芙蕖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道:“赵公公难道没闻着这味?”
他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干儿子们也跟着面面相觑。
那股糜艳至极的香就是从谢慈身体里溢出的,赵德喜越靠近,越觉得透鼻。
经芙蕖一点,他忽然觉出脑袋里有些晕乎。
有些东西越是美艳越是有毒。
自小在深宫里浸染的赵德喜太明白这个道理了。
他慌忙再退开几步,甚至还小心刻意的避开了地上的血迹。
果然,远离了谢慈身边,头脑霎时清醒了许多。
赵德喜心下对芙蕖的话信了八分,惊疑不定道:“有毒?味儿倒是怪?莫不是□□罢??”
他吸了口气,目光在谢慈和芙蕖之间来回扫,不知死活道:“谢大人昏不知事,瞧着也不像能行啊……”
话音未落,他陡然感觉到了一股杀意。
谢慈就在刚刚一瞬之间睁开了眼,他的身体由于失血,气色变得苍白,甚至连眼珠都淡了几分颜色。可那淡下来的眸色,更像是覆了一层森寒的霜雪。赵德喜相信,若谁敢此时去犯他,下场必然很惨烈。
可明明他都已经站不起身了……
赵德喜摆着手陪着笑:“误会误会,误会一场,谢大人原来醒着呢?”
谢慈就那么盯着他,问:“皇上安好?”
赵德喜哈着腰,一副奴才相,点头道:“好好,圣躬安好,只是近日茶饭不想,很是惦念谢大人您。当时陛下听信谗言,一时糊涂禁了您的足,过后也悔之不已,您看看您,有什么话不能好商好量的,您非要抗旨出京,万一路上出了闪失,皇上怕是抱愧终生啊。”
没根的东西,通篇的鬼话,一个字也不可信。
谢慈:“皇上怕我死不透又从地里爬出来,特意让你来盯着的?”
赵德喜诚恳道:“皇上是真心想把您活着迎回去,咱们皇上立志做仁德之君,您与皇上乃半师之谊,皇上打心里敬着您呢!”
谢慈默然不语。
赵德喜见状凑上几步:“谢大人,咱们打点打点,回吧,北境那地儿有什么好的,山寒水冷……皇上也是心疼您,毕竟您谢家的旧部都守在那儿,万一见了面说不清啊……”
他说的这几句话从芙蕖的耳朵里飘过,似乎有一线光在脑子里闪过,但却瞬息即逝,她并没有捉住。
直觉告诉她,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她皱起了眉。
谢慈由着赵德喜靠近,随即眯了眼。
芙蕖再顾不得那点摸不清由头的直觉,谢慈这副表情是真的起了杀心。
可他的刀不在自己的手里。
正当她攥着刀焦急的时候。
谢慈抬手一把钳住了赵德喜的咽喉,将人拖到自己的眼前。
他此举猝不及防,赵德喜料不到他重伤之下伸手竟还如此敏捷,且力道拿捏得刚刚好,既让他感觉到了窒息的痛苦,又不至于令他立时毙命。他有话要问——“此话……是你自己说的?还是皇上要你传的?”
干儿子们慌成了一团,大呼小叫着干爹。
芙蕖趁机脱身,踢开了一人,快步回到了谢慈身边。
赵德喜哆嗦着答:“当然是皇上……谢大人明察,奴才就只是个奴才,哪有胆子嚼您的舌根呢!皇上他原话怎么讲,奴才就怎么带,半个字儿都不敢玩弄……饶命啊谢大人!”
谢慈刚刚燃起的煞气有所缓和。
他有理智在,看在皇帝的份上,也不会轻易弄死他,于是松开了手:“滚。”
赵德喜带人滚到了门边上。
外面雨不见停,出去要挨淋,他们便在槛内坐下了。
谢慈面无表情:“让你滚回燕京去。”
赵德喜离得远了,胆子又有了,道:“那可不成,谢大人,皇上让我捉……请您回京,我两手空空没办法交差啊。”
果然没皮没脸的狗,打他他跑,稍微给点好颜色又开始兴风作浪。
谢慈闭上眼睛喘息着。
芙蕖拨开他的衣襟,查看他的伤处,低声问道:“我怎样才能帮你?”
谢慈目光垂下来瞄了一眼她的腿。
他们彼此之间什么也没说,可芙蕖竟诡异地读懂了他那轻描淡写的眼神。
她放下架在身前碍事的手臂。
谢慈面朝外,轻缓地侧身枕在她的腿上。
芙蕖动手碰了碰他湿透了的头发。
她听见谢慈幽微的念叨了一句:“两个时辰。”
只有她听清了。
那群太监们傍着门口,瞧着他们的眼神非常难看。
正好芙蕖瞧着他们也反胃。
谢慈那把削铁如泥的刀握在她手里,芙蕖打量着身后的泥菩萨,蛮横地挥刀一砍。泥像的半身轰然倒地,地上的泥泞飞溅,正好将他们两人挡在一个隐秘的所在,完全隔绝了外面人的视线。
她低头一看。
他已经睡沉了。
芙蕖睁着眼睛发呆,有了自己的时间思考。
方才赵德喜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提到了谢家的旧部守在北境。
然后,谢慈就差点疯了。
谢家一脉是武将出身,她是知道的。
谢慈的父亲,肃安侯谢尚,当年功成名就的战场就在北境。
谢尚在二十不到的年纪,意气风发力挫北鄂,其后却在而立之年时,卸了兵权,回到京城,摇身一变成了无所事事的闲散侯爷,至此,再没沾过半点兵戈。
就连他的独子,谢慈,也是以文入仕途。咸明二十二年,谢慈殿试廷对,先帝钦点他为探花,此后入翰林院,行事低调,名不见经传混了两年,在先帝驾崩后,凭借一纸遗诏,一步登天跨进内阁,开始了他翻云覆雨的弄权之路。
谢慈从生下来到现在,从未染指过兵权。
此刻芙蕖回想这些被人刻意掩埋的旧事,也是费了好大的心力,但仍觉得云里雾里。
听皇上的意思,北境那地方谢慈去不得。
但是这话,谢慈却听不得。
正想着。
芙蕖觉得自己身下的衣衫黏腻得贴在身上有些难受。
她起初觉得是雨水,但那股湿意一层一层的浸透,越发令人觉得不正常。
芙蕖心不在焉的一摸前襟,触到了谢慈的后肩。
指尖传来的香让她猛的一激灵。
哪里是水啊。
这分明是从谢慈身上透出来的冷汗。
芙蕖捉住谢慈藏在袖里的手。
感觉到了细微的颤抖。
他在强忍身体的痛苦。
但她除了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赵德喜缓过劲儿来,在外面蠢蠢欲动,道:“姑娘?谢大人情况可还好?”
他问这句话不是没有缘由的。
庙里那股异香明显转淡,有了往回收拢的迹象,不仅赵德喜闻到了,芙蕖也有感觉。
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芙蕖回道:“很好,不劳赵公公挂心。”
赵德喜:“你说他身上中了毒?”
芙蕖:“有的解。”
赵德喜似乎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好像真有那么点担心谢慈出事。
芙蕖心下一动,再开口时,带了几分谋算:“赵公公是伺候过先帝的吧?”
赵德喜矜夸地笑道:“咱家八岁就伺候在朝晖殿了。”
芙蕖道:“我想向公公打听些咸明年间的旧事,不知公公可否方便透露?”
赵德喜:“姑娘想打听什么?”
芙蕖说:“谢尚。”
外面安静的片刻,紧接着,脚步声靠近,赵德喜笑着走来:“姑娘胆子果然大,敢当着谢大人的面拔他的逆鳞。”
芙蕖抬起手指,在那薄如蝉翼的刀锋上弹了一下,发出嗡鸣的震颤。她不紧不慢道:“赵公公最好站那别动!”
“你拿什么威胁我?”
赵德喜不为所动,他好歹是先帝跟前伺候过的人,岂能惧怕一个丫头片子。
芙蕖道:“您也知道谢大人的逆鳞不能碰,您离得稍微远些,免得他待会处置我时,溅了血在您身上。”
赵德喜闻言顿住脚步,摸了摸自己喉前的瘀痕。
别看谢慈现在不甚清醒,但方才他垂死病中惊坐起的那一幕,回想起来还是令人不免胆摇心惊。
赵德喜一步一步退了回去。
他问:“你打听谢尚做什么?”
芙蕖实话实说:“刚才从赵公公的话中听出了点不同寻常的意思,好奇,于是随口一问,公公如果有难处,可以不说,我也不是非打听不可。”
赵德喜那是成了精的狐狸,必不可能白白透露秘密,得拿出东西换,才能诱他开口。
芙蕖不指望白占他的便宜,但也不想和他交易什么,所以将话说的模糊,可与不可之间,全凭他自己做主。
赵德喜冷笑一声,不上她的当。
但时间在静默中坐立不安。
芙蕖掐算着时间。
一个半时辰了。
赵德喜在门口越坐越久,瞧不见泥像后谢慈的情况,心里始终悬着,想去看看,又顾忌谢慈的手段。他踢了一脚正在给他捶肩的干儿子,一努嘴,用气音道:“去瞧瞧究竟。”
干儿子瘪了嘴,磨磨蹭蹭,挨了好几脚,才动身一步一挪,探头往泥像后面嗖的一瞧。
“人在呢,干爹。”
“在干什么?”
“这倒没看清。”
赵德喜抬脚又踹。
干儿子赶忙调整姿势,使了个巧劲受了。
像几个跳蚤在脚背上蹿下跳。
芙蕖冷笑。
赵德喜叹了口气:“姑娘,不知如何称呼,咱们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聊聊?”
芙蕖:“姓谢,谢家人……赵公公忽然又有的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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