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慈只是弯身上车的功夫,再回头,已经捉不到那只纤纤玉手。
芙蕖故作冷静的声音从帷帽后传出来:“找个人多的地方,喝茶……等等!你在干嘛!”
谢慈官袍的腰带甩在车里,一身官袍褪了一半,露出里面一直扣到领口的寝衣。
芙蕖隐约瞧见了那一影绰的身姿,她甚至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下意识撩开了面前碍眼的纱:“你脱衣服作甚!?”
第11章
即将入夏,官服里的内衬便成了折磨,谢慈脱下外袍的时候,顺手将里衣的领子也扯开了些许。
见芙蕖在帷帽后露了半张脸。
谢慈动作一顿,很是淡漠地望着她,直到将她看得心里惴惴,才一伸手,将她帷帽上的纱勾了下来,重新严严实实挡住了她的脸。
只见他神色坦然地抽出一件常服换上。
他当然不能穿着官服满大街晃。
马车狭窄,谢慈反问:“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芙蕖躲在帷帽后装死。
谢慈有条不紊地自己系好衣带,没再追究什么。
芙蕖想找人多的地方,是为了探听消息。
谢慈道:“你想喝茶,我推荐一个好去处,春耕茶亭,那里紧挨着太学,许多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纨绔都爱在那闲聊——学生们聊的东西,一定是你现在最爱听的。”
他说的对。
学子们的身份地位特殊,既贴近朝廷,又靠着市井,看似两不沾边,其实又处处相关。
马车挤进了热闹的街道。
谢慈派人先一步到茶亭打点。
下车之前,芙蕖考虑周全,又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对角折了,两侧用耳环针穿过,挂于耳上。
谢慈单手靠着箱笼,另一手忽然伸到帷帽里,拨弄了一下芙蕖的明珠耳坠。
芙蕖没动作,但隔着帷帽,都能感觉到她裹着霜雪寒意的眼刀。
他对她的拉拉扯扯,从未考虑过身份的合宜。
谢慈忽然冒出一句:“在赌坊里,有没有人对你动过手脚?”
芙蕖道:“当然。”
怎么可能会没有。
谢慈问:“谁?”
芙蕖不回答。
谢慈的手又蠢蠢欲动,抬到了一半。
芙蕖向后躲了一下:“多了去了,一只手哪数得过来。”
谢慈放下手,撑在自己的膝上。
芙蕖很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不佳,想了想,意有所指道:“你见过拴在磨盘上的驴吗?”
谢慈:“你想说什么?”
芙蕖:“有些人家里穷,喂不饱驴,又想让驴干活,于是便在驴脑袋上吊一根萝卜,驴就会一直追着那根萝卜跑,不知疲倦,无休无止……”
谢慈立刻咂摸过味儿来:“你说谁是驴?”
芙蕖诚恳道:“我是。”
她说:“我就是那头拴在磨盘上的驴,你就是吊在我头顶的萝卜,刚开始还鲜脆多汁,闻着香甜,令人神往,可吊了十一年,早风干了,啃上一口柴得很,搞不好还会中毒……可没办法,我就是想吃,你说怎么办。”
想吃的不是萝卜,是心里的那份求而不得的念想。
谢府的下人在茶亭打点妥当,正准备迎主子下车,刚一靠近,便听车里咣当一声震响,像是掀翻了什么东西,几个下人诚惶诚恐地停在原地,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车里的小案被掀翻了,果盘点心撒满了车厢。
谢慈动手的那一刹那,芙蕖本能地缩起身子,护住了脸面,但此举甚是多余,车里连翻掉的茶水都没溅到她的身上。
芙蕖缓缓放下双手,扶正了自己的帷帽。
她没敢去看谢慈的脸,想也知道,不会好看到哪去。她这次,属实胆大包天了,但却成功试探出了谢慈对她的底线——超乎想象的容忍。
正当外面人犹豫的时候。
门帘一掀,带着帷帽的芙蕖身姿款款地下车。
谢慈在她走远了几步之后,才显出一张明显动过怒气的脸。
下人膝行向前,低声耳语:“主子,茶点备好了,请您上阁楼雅座。”
几步外,芙蕖正侧身等他。
小二哥殷勤地迎了下来:“稀客,贵客,二位楼上请。”他一双眼睛轱辘转了几圈,停在了芙蕖的身上,笑道:“倒是第一回 见谢大人您带姑娘出门。”
谢慈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扇子,在手心闷闷地敲了一下,提醒道:“我是定了亲的人。”
机灵的小二哥立马听懂了暗示,收起了打量目光,赔礼道:“原来是苏小姐啊,怪道,是小的有眼不识荆山玉,该打该打。”
芙蕖骤然顶了苏小姐的身份,连话也不方便开口说了,她与真正苏小姐的声线相去甚远,一开口准要露马脚。
谢慈扔出了一锭银子,给她解了围,吩咐道:“上一壶金骏眉。”
他一下车,便如同禽兽披上了衣冠,变得格外守礼,将手收进袖子里,平置于芙蕖的面前,轻轻扶着她踩上楼梯。
茶亭二楼刚布置下一处绝好的位置,隔间摆上了屏风,窗前垂下稀疏的竹帘,那是一个相较私密的空间,却又不妨碍他们耳听八方。
谢慈的禽兽之举,经过整晚的发酵,和今日朝堂上的一番推波助澜,果然已经在学生中传得沸沸扬扬。
“自古红颜祸水啊,能让一向不近女色的谢次辅破了戒,你们猜那芙蕖姑娘到底是怎样的绝色?”
“生前何等绝色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捞上来那日,面目都泡得浮肿了,桥上那么多人,全都亲眼所见,论姿色,啧啧,也就一般吧。”
“喂,赵兄——我们聊的是人,你聊尸体就有些讨人嫌了。”
茶亭果然热闹。
谢慈与芙蕖刚一坐下。
一位女先生端着茶具跟进来,跪坐于次席,素手煮茶。
有外人在,芙蕖不方便开口。
谢慈便与那位女先生搭话,他问:“在你们茶亭里,喝金骏眉的人多么?”
那女先生身上很有一股书卷之气,她低眉回话,道:“不多,春耕茶亭的客多是读书人,他们自诩清雅,金骏眉的茶香太郁,且形如女子峨眉,他们瞧不上的。”
说着,茶汤一沸,馥郁的茶香便溢了出来。
芙蕖掉头望向帘子外面。
听见近处的几个学生还在谈论她的尸身。
“倒听说有一事,更奇。”
“你且说说。”
“今晨天不亮,陈王世子带着人往刑部走了一趟,把那位芙蕖姑娘的尸身悄悄带回王府里啦。”
“当真?”
茶汤二沸,外面的学生们也都跟着沸了。
芙蕖一听陈王世子便皱眉,又听他干了这么出格的事,更是心生惊悚。
他们说,陈王世子对外的说法是想要妥善安她入土,但芙蕖一想到那人说话的声音以及干的那些事儿,便觉无比恶心。
太学里的学生们个个都是鬼灵精,他们才不轻易信那鬼话,陈王一家子的德行,京城权贵里谁人不知道。
“呵呵,陈王世子若是真有此等善心,两江以北的灾民们能少一大半。”
“骗鬼呢,打量人好糊弄呢。”
“话说回来,陈王世子这口味,老天爷啊,尸体他都能下得去手啊。”
茶汤三沸,女先生奉上茶,觉出周遭气氛有异,不声不响的退了出去。
芙蕖深呼了一口气,似是在强忍着什么。
对面的谢慈忽然冷笑了一声。
那笑声听在耳朵里,平白令人起了一身的寒毛。
芙蕖瞧四周无人,于是撩起帷帽上的纱。
谢慈的一只手搭在桌案上,盘弄着一只碧玉扳指,瞧不出他用了多少力,但那指骨的关节处都显出了青白。再一瞧他的眼睛,芙蕖的整个人猝然沉了进去,像是要发狠溺死什么人似的。
谢慈把芙蕖从赌坊弄出来后,一直推三阻四不肯干正事,芙蕖提了几次,也都被他搪塞了过去。
今日,芙蕖在他的眼睛里,嗅到了那股风雨欲来的味道,于是心下一动,用食指敲了敲桌案,吸引来谢慈的注意,目光冷冽,道:“料理了他?”
谢慈微不可查地一点下巴:“是,是得料理他。”
芙蕖早已列明白了陈王府的罪证。
回到谢府,她将自己昨晚写下的所有,全部呈在了谢慈的案前。“除了那四十万两的军饷,近几年,陈王在朝廷中以权谋私,买卖官职获利将近十万两……还有一事。”
谢慈抬眼望她。
芙蕖道:“但没有证据,是他们赌桌上得意忘形自己说出口的。”
谢慈:“说。”
芙蕖道:“两年前,我朝北境骚乱,受敌干扰,陈王世子从京中带了两万兵马前去支援,立了大功。但他在北境外剿灭的那一队北鄂的骑兵,足有一千人,那不是真正的敌军——他连屠了两个三个村子的百姓,砍下人头,冒充军功。”
陈王世子靠这一战在朝廷中博得了美誉,皇帝亦对他赞赏有加。
真相至今仍尘埋于北境的万里血原之下。
血溅三尺的无辜百姓至今仍无处伸冤。
陈王是第一块难啃的骨头。
想扳倒他,不容易。
芙蕖问:“你想从哪里下手?”
谢慈背对着她,手撑在桌案上,他微微低了下头,背上的脊骨便凸显在她的视线中。
芙蕖眸光一闪,忽然在想,一个人单薄的脊梁,到底怎样才能承受得起一个王朝的兴衰。
燕京的朝廷已经烂成了窟窿,那金殿上站着的人,没几个是干净的。
芙蕖最明白其中的肮脏。
她手里握着那些人的罪证,如同攥着半壁江山的命脉。
只有把这些朝廷的蛀虫一个一个的剔除,才能还百姓一个海晏河清的天下。
谢慈的肩膀只是塌了一瞬,随即又在她的注视中,缓缓挺直,他侧头看着芙蕖,道:“先从你的尸身下手,世上的戏法没有人能做到天衣无缝,等那张泡发的脸显出正常的样子,骨骼上动过的手脚瞒不过仵作验尸。”他一顿,又道:“我来想办法,你别捣乱。”
陈王世子一通胡闹,暗中悬心的不只谢府。
刑部也陷入了头疼。
他们办案的,还要靠那具尸身给谢慈的头上定罪呢,经陈王世子这一搅合,尸身上的痕迹有了异样,什么证据都做不得数了。
刑部尚书把底下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末了,无奈只得亲自登门,问陈王商议此事。
而那具从刑部带回去的尸身,此时正藏在陈王世子的房中,准确的说,是他房里的床上,竹紫色的被褥裹在她的身上,几个丫头瑟缩地跪在床头,正拿着胭脂花粉,替尸身上妆。
王府里伺候的丫鬟哪经历过这般锤炼。
陈王世子这些年也是越发不着调了,敢与谢府里那位有的一比。
丫鬟的手是抖的,稍不经意,那尸身的脸上就被抹长了一道红痕,瞧着更煞人了。
靠在一侧的陈王世子脸生不悦,揪着那丫鬟的头发,把人拎下来,踢了一记窝心脚:“废物,滚。”
那丫鬟捂着心口,压抑着咳嗽滚下去了。
剩下的几位小姑娘停下手中的动作,哆嗦着磕头求饶。
陈王世子端量着榻上那“人”,困惑道:“果然死人和活人是有区别的,十几岁的小姑娘,还是鲜活点好看。”
其中一人壮起胆子,向陈王世子进言:“死人和活人当然不一样了,世子爷,给死人上妆可不是随便谁能都做的——奴婢在家时,曾听说民家有专门干这个的老师傅,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手艺,装扮出来的人儿,比画上都好看呢!”
陈王世子不大相信:“真的?”
丫鬟猛点头:“那可不,有些人家里的嫁入南极生物裙八八三〇其妻吾三陆,更新po文海棠废文汉子犯罪砍头的,若舍得花钱找那师傅上家里,都能把头身缝得齐齐整整。”
陈王世子奸滑地笑着:“玄乎——你知道门路,给你钱,去请一个回来。”
那丫鬟接了世子扔下来的钱袋子,沉甸甸地揣在怀里,忙磕头退下了。
恰在此时。
前院王爷跟前的心腹传话进来,说叫世子爷去见客。
刑部的人找上门,也不敢太过放肆,委婉地请陈王世子将那具女尸还回去。
陈王世子平时办事就四六不着,纵情纵性,看着也不是个好像与的模样,连他老爹都拿他没办法,刑部的人就更不放在眼里了。
可是今天来的不止有刑部的人。
——“进了我陈宝愈手里的东西,就没有再交出去的道理。我晓得,你们无非是想找个能定罪的证据,我可以明白告诉你,那姑娘确实不是淹死,而是掐死后沉水的,但是呢,人你们不能带走,我留着有用。”
陈王世子正在前厅里和刑部的几位大人耍浑。
陈王一言不发,坐在那里看似威严,但在自己儿子面前,只有杵着脑门叹气的份儿。
忽地,外面传来了骚动,陈王府看门的府兵撤进了院里,一个下人慌忙赶来报信:“王爷,世子爷,不好了,谢大人上门了,他不肯等通传,直接闯了门。”
一行人神色各异,齐刷刷往外面张望。
说话的功夫,谢慈人已经到了二门前。
他独身一人,闲庭信步,将陈王府的私兵步步逼退。
他仿佛闯得不是别人的府邸,而是回的自己家。
陈宝愈望着那道人影眯了眼。
谢慈一掀袍角,迈进门槛,道:“宝愈兄言之有理,一具尸体而已,又不能说话,你们死磕她干什么?”最后一句话,是冲刑部诸位说的。
刑部侍郎瞬间警惕道:“谢慈!你来干什么?”
谢慈冲他们笑了起来:“听说王府里今个热闹,我来瞧瞧。正好,趁着人多在场,顺便也请宝愈兄给我做个见证,毕竟刑部是你们的一言堂,把清白交到你们的手里,我实在不放心。”
刑部侍郎吹胡子瞪眼,很想嘲讽一句,你有什么清白可言?
但他们刑部办案不能单凭一张嘴,于是死活咽回去了。
陈宝愈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半天,才开口:“谢兄想要什么见证?”
谢慈与陈王府平日里没什么交情,见面也就点点头的情分。
以他们彼此的身份,没交情才好,一旦有了交情,那便惨了,不是狼狈为奸,便是腥风血雨。
整个朝堂都得跟着悬心。
但没有交情也不影响他们假装惺惺相惜地称兄道弟。
谢慈从刑部一行人中挑出一个最不起眼的,用扇子一指,说:“请仵作出来核对伤痕,看她究竟是不是我掐死的?”
京郊外的野山上,悄无声息多了一座无名塚。
石碑上没有刻名字,只背面有一副画。那是一座江南小院的一角,桃花繁盛的时节,一女子正捧着书,躲在落花亭中,静谧而安好。
一顶青纱帷帽挂在墓碑旁的矮树枝上。
碑前有祭品,还有一捧烧纸后的余烬。
竹安将祭奠用的物件收紧竹篮子里,说道:“她也是当年和我们一起进府的女孩子。”
芙蕖问:“她长得与我很像么?怎么我不记得了?”
竹安道:“骨像,皮不像,前几年,谢大人请了一位东瀛的圣手,对她的皮相做了一些雕琢,所以,她看上去才能与姑娘有七八分的相似。那一年,主子刚得知您身在太平赌坊,知晓您将来脱身恐怕不易,所以早做了准备,留了后招。”
人是血肉之躯,不是草木石头。
芙蕖:“那得有多疼?”
竹安道:“疼也忍着,就像姑娘您一样,您后颈上的那道伤口,我摸着当初必是透了骨的,且伤痕边缘极不齐整,要么是因为反复崩裂,要么是因为多次叠伤,姑娘当时疼没疼过,不也忍过来了么?”
芙蕖后脖颈上有一道伤,但她没对任何人提起过,有时藏在一头乌发里,有时盖在厚厚的脂粉下。
回谢府的第一天晚上,卸了妆,竹安和吉照立时便摸出来了。
但谁也没有问她。
包括谢慈。
不问才更令人忐忑。
芙蕖:“他最近在查我的过去?”
竹安说:“是,主子爷发了狠,即使掘地三尺,也要查明你那些年到底去了哪儿,干了什么?”
芙蕖觉得他多半要白费心思了,道:“那些知情人都被老侯爷料理得差不多了,这些年,因为我而死的,不止这位姑娘一个。”
竹安很平静地说:“姑娘别难受,我们这些人,迟早有一天,都要为了谢家去赴死的。这是我们的命,不该怪到您身上。姑娘,您应该好好惜命。”
竹安难得在她跟前说这么多话。
整理好祭奠的用具,竹安在篮子上盖了一块白布,安静了下来,站在一侧。
芙蕖心想——这不仅是你们的命,也是我的命。
等将来轮到她躺进泥里的时候,不知有没有人也给她备上几两薄酒的祭奠。
芙蕖戴上帷帽,拍了拍墓碑,说:“好姑娘,走好,来世莫遇谢家人了。”
陈王府。
陈宝愈命人抬了那具女尸出门,在仵作的仔细查验下,针对她身上的致命伤痕,给出了定论:“这伤痕……观其痕迹和发力的位置,以及明显的指甲划痕,臣初步推测,凶手也许是个女人。”
刑部官员面面相觑,他们是不太愿意相信这个事实的。
此定论一出,他们心里不约而同沉了下去。
无论此人的死与谢慈到底有无关系,可只要不是他亲自动的手,便难以将他钉死在这桩案上。
偏偏陈王世子还掺进来搅合了一手。
他们再想从尸体上做手脚,也是不可能的了。
仵作继续道:“而且,小的方才查验了谢大人右手的伤口,贯穿了手掌,深连筋骨,按理一时半刻是发不出力气的,至少,掐死人不合理……据谢大人说,他的伤口是当时在赌坊里,因芙蕖姑娘反抗,不慎中了招,也有医馆里的郎中可作证,谢大人手伤在芙蕖姑娘死之前,小的私以为,案情复杂,还有待斟酌。”
谢慈是得意了。
他目的达成,向陈王府告了罪,说走就走。
甚至目光都没往那尸体上再扫一眼。
陈宝愈目送人离开了,上前很是疼惜的拍了拍那女尸乌紫的脸,道:“他嫌你丑呢,没关系,我找人来给你扮上,保证你和生前一样漂漂亮亮。”
刑部众人也待不下去了,只觉得浑身恶寒。
谢慈纵马从闹市上经过。
一辆印着谢府标记的马车绕着偏远的小路回城。
他们好巧不巧,在进门前面对面撞上。
谢慈勒马,做了个请的手势。
马车走角门进了府。
谢慈遛着马跟在后头。
芙蕖下车摘掉帷帽。
谢慈一声不吭盯着她看。
芙蕖却有话要对他说:“今日出门,你提前打点过了,外面守城的人见了车便招呼我为苏小姐。”
谢慈道:“你以为我平白扣个苏小姐在府里干什么,我可没那个闲情逸致帮别人养女儿。”
芙蕖提着裙衫跟在他身后,追问:“苏小姐如今是你的未婚妻,我尚可借用她的身份,等到将来你们奉旨成婚,她成了谢府主母……”
谢慈蓦地停下,芙蕖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他转身,满不在乎道:“那你在外行动,便可以我妻子的名义。”
芙蕖张了张唇:“那她怎么办?”
谢慈当着她的面,叫了下人来,吩咐道:“把苏小姐的院子看好了,即日起,不允许她踏出谢府一步,也别让她闹到我跟前。”
芙蕖皱眉:“谢照棠!”
谢慈颇为纳罕:“你生气了?”
芙蕖一双眼睛盛上了忧虑,静静地望着他。“你就不能干点人事吗?”
谢慈觉得她的情绪闹得莫名其妙。“我瞧你对那些男人们,该打打,该杀杀,该用用,从不见心慈手软,一百个狠心,怎么到了这些姑娘们的身上,你就软了心肠啊,做人可不能像你这样。”
谢慈低头牵了她的手,好言好语,带了一丝哄的意味:“你不需要去怜悯一个千金大小姐,你的命比她要苦得多。”
芙蕖冷然道:“我命苦,合该怪我自己,怨不得旁人身上去。”
谢慈拇指用力,摩挲了一下她的腕子,转了话锋,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带芙蕖转去了后花园。
谢府的花园简直堪称荒园。
自谢老侯爷驾鹤西去后,谢府便疏于打理,谢太妃成日守在自己的小佛堂里,经营着那一处燕子,极少到外面闲逛。主子家不在意,下人们便也不用心,久而久之,花园便荒了。
芙蕖将轻纱帷帽摘下,命人拿了下去。
谢慈带着她站在一处四角亭下,问:“等回头我把这里建成荷塘,养些荷花可好?”
芙蕖体会不到他的深意,道:“这是你家,你说了算。”
她打量四周,亭子周围生的杂草都有半人高了。
谢慈忽然开口道:“老东西们这两日朝上吵得厉害,我趁乱借职权之便,查阅了两年前有关北境的战报。”
谢慈人在内阁,所有呈递给皇上的折子必先经由他的手,他确实有职权之便。
芙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去查了。
由此可见,他是真想料理了陈王一家。
难得谢慈主动开口和她聊聊这些正事。
芙蕖问:“你查到东西了?”
谢慈摇头:“天衣无缝。”
芙蕖道:“也是意料之中。”
谢慈有意问:“怎么说?”
芙蕖道:“因为朝廷兵部尚书早就是陈王府的家臣了,他有意帮陈王世子遮掩,陈宝愈才敢在北境肆无忌惮地连屠三个村子的百姓,用他们的人头,冒领军功。”她的目光凝在谢慈身上,说:“燕京城里官官相护,堪称铁桶一块,你若是想从这里下手,是查不到任何东西的。”
谢慈却笑了,他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他敢做,就一定会留下破绽。燕京城里是铁桶一块,轻易啄不破,可别处就说不准了。”
芙蕖皱眉思量道:“你莫不是想去北境?”
谢慈没回话。
芙蕖忽然笃定道:“你急了!”
谢慈遭她点破,竟不否认,神色稍有怔忪。
他如此态度,让芙蕖心里格外摸不着底。
她是一个女人,本就接触不到朝堂,困在高门大院的内宅里,纵有再敏锐的嗅觉也是无用。
芙蕖心里头一回有了个想法——
她若是生成一个男人就好了。
谢慈看向她,说:“你不明白。”
芙蕖心里沉了下去,很多问题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回肚子里,她只道:“你何时动身,带上我一道。”
有一种失望是慢慢向心底里流的。
芙蕖穿过荒园回自己的院子里,及腰的杂草在她衣裙上沾了不少痕迹。她回屋便换下衣裳,发现妆台上有一壶花酿,拎起尝了一口,是樱桃酿的,甜味大过酒味。她想起来,昨天竹安提过,她近日睡觉总不得安稳,打算弄些甜酒,帮她舒缓一下紧绷精神。
一壶酒灌进肚里。
能舒缓是真的,芙蕖搁下九湖,侧卧于榻上,昏睡了整个下晌,直到晚间,方才睁眼。
晚些时候,被谢慈下令软禁起来的苏慎浓果然开始闹腾了。
谢慈不允许闹到他跟前,于是,苏慎浓找到了棠荷苑的门口。
刚醒酒的芙蕖还不是很清醒,靠在门前叹了口气,将人让进了屋里。
苏慎浓进门的第一句话,便怔怔地冲她说道:“我好想回家啊。”
她是困在这偌大的府中没人说话了,才能慌不择路一头撞到芙蕖这里来。
芙蕖的内心始终有自己的坚持,一个姑娘,家世再尊贵,也不是她该遭受不幸的理由。
亲手给苏慎浓端了热茶,芙蕖问道:“苏小姐,我有一个疑问,听说,当年苏谢两家论及儿女婚事时,只是茶楼里的一句闲谈,不曾有过郑重约定,更未交换两家信物……令尊后来改了主意,理应亲自与谢家说清楚,了断这一段纠葛,毕竟,女儿家的名节和清白不容儿戏。这桩旧事,若能及早掐死苗头,便根本没有重提的机会。”
芙蕖好琢磨,她心思细腻,一旦有疑问在心里扎了根,便会时不时拿出来反复推敲。
谢慈与苏家小姐的这桩婚事,从一开始芙蕖就觉出了不对味。
但具体问题出在哪里,她一时好似困在迷局里,始终不得解。
她需要一层一层抽丝剥茧地查清。
芙蕖对她说:“苏小姐若是方便,可以与我说说当年的内情吗?”
苏慎浓转过头盯着她,忽然问道:“我若告诉你,你能帮我么?”
芙蕖身体向后微微一仰,心里有种果然如此的恍悟之感。
当真有内情啊……
想刺探别人的秘密,必得先拿出自己的诚意。
芙蕖稍一斟酌,便答应下来,却也没把话说死,只道:“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苏慎浓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她,有点绝望中抓紧最后一把救命稻草的意味,只听她缓缓开口,道:“女孩儿家名节那种东西,其实我早就没有了……”
芙蕖意识到什么,眼神渐渐的冷了。
苏慎浓微合双眼,说:“三年前,我生辰那日,在家中侍卫和乳母的陪伴下,前往南华寺上香礼佛。夜里留宿寺中,我不慎错闯了寮房,那正是谢慈下榻的房间。”
苏慎浓停顿了良久,才鼓足勇气继续说下去:“他没穿衣服,门外也无人看守,但是我下意识的惊呼不仅引来了我家的奴仆,更让寺中的女僧们看了笑话。虽然当时消息压下来了,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我没办法在燕京城里议亲了,我娘几乎哭晕过去,所以我爹对于这桩亲事,几番犹豫不决,始终拿不定主意。”
只可惜,他还没犹豫出个所以然来,这件事情已经被人推向了不可控的地步。
苏家现在是被架在火上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