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应照我—— by小锦袖
小锦袖  发于:2024年0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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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德喜哈哈笑:“早听说谢尚在世时,曾一时兴起研究音律,在江南收养了好些女孩子,成天舞弄琴弦,瞧你的年纪,想必是当年养在谢老侯爷手下姑娘之一吧。”
他说对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错的离谱。
那些女孩子,不是收养,而是从人牙子手里买的。
她们被卖进谢府里,也不是舞弄弦乐,而是培养成了个个能以一当十的刀。
当年谢尚对外瞒得深啊。
越是见不得人,越是有秘密。
谢家的宅子,水深得很。
事隔经年,芙蕖察觉到了当年的迷局,拨开云雾的一脚,却越发陷了进去,若不弄个清楚,心痒难耐。
芙蕖淡淡道:“我没那等福分伺候在谢老侯爷手下,天生的下等人,宫商角徵都辨不清,早早便打发去厨房烧火了。”
赵德喜:“没一句实话。”
芙蕖心道,彼此彼此。
赵德喜道:“谢老侯爷的旧事,当世知晓内情的人不多啦。你想打听,咱家可以透露一二,但你可得记咱家一个好啊。”
芙蕖不知他为何忽然改变了主意,心中警惕,但嘴上答应得痛快:“好啊。”
反正她自诩不是什么知恩图报的人,出一张嘴敷衍人是没有半分负担的。
刚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她那始终攥着谢慈的手忽然有了感觉。
芙蕖一愣,猛地低头看向他。
谢慈的手指恢复了几分力气,绕着她的小拇指,缠了上来。
芙蕖的目光缓缓移到他的脸上,只见谢慈半阖着眼,情绪不是很好,半睁的眼睛轮廓像一弯玄月,正盯着她看。
他都听到了。
他没有像对待赵德喜那样,暴起掐她的脖子,但是他用外露的情绪告诉芙蕖,他很不高兴。
那是一种柔软的警告。
芙蕖体会到了柔软,却没完全没在意其中的警告。
她单手摸到了谢慈的脉,仔细体味了片刻,仍微弱,但隐约有了平稳的迹象。
是好事。
凤髓的发作被他撑过去了。
距离他最初交代的两个时辰,还差一刻钟。
赵德喜提及当年的事:“先帝爷,最擅制衡……他纳了谢尚的嫡女当宠妃,却默许后宫的女人暗害了她的儿子,他将皇位留给了幼子,却杀死了他的母妃。先帝爷的多疑是从娘胎里带的,一辈子去不了根,他肯给你一样东西,必定要取走另一样,作为交换。你猜,他给了谢慈滔天的权势,会从他身上拿走什么呢?”
一呼一吸的起伏之间,庙里很安静。
赵德喜等不到芙蕖的回应。
他以为人吓傻了,笑了笑,刚打算继续讲,却听得门外的马短促的打了一声鼻响。
赵德喜一顿,猛地起身,转头到门外看。
谢慈人已在马背上,他单手提着芙蕖的肩,将人捞在身前,暴雨淋在他的身上,谢慈回马望了他一眼,刀尖指着赵德喜:“敢跟试试。”

庙里门窗未动,赵德喜想不明白人是怎么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飞出去的。
赵德喜被他摆了一道,慌了一瞬之后,反倒不急了。
他双手揣进袍袖里,顶着瓢泼的雨,道:“谢大人,我知道拦不住你,但好话赖话我都说尽了,利弊权衡我也同你讲了,你还是非去不可,其中苦果也得你自己受着。”
芙蕖陡然意识到,他们此行去的北境并不是个好地方。
不破不立。
相对于铁桶一般的燕京城,北境无疑是破局的上策之选。
可对于谢慈自己而言呢。
北境埋葬的秘密到底能给他带来什么?
他们一路逆着风雨北行。
赵德喜的人果然没有再紧追不舍。
芙蕖几番扭头,越过谢慈的肩头回望。
谢慈按了一下她的肩膀,道:“放心,他替皇上带的话已经到了,不会再紧追不舍。”
芙蕖问:“皇帝为何要他千里迢迢追上来,警告你那么一句?”
谢慈随口道:“闲的吧。”
他不肯说,芙蕖只好拧着眉头自己较劲。
雨过天晴,他们沿路找了家客栈,换下一身湿透了的衣裳,芙蕖忽然惊觉这一路上格外安静,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和追杀。
芙蕖换了衣裳倚在窗下,后知后觉的想起一件事__她好像是把纪嵘给忘了。
破庙门口,纪嵘追着银花照夜楼的杀手往山上去,便彻底没了消息,也不知现在情况怎样了。
芙蕖到隔壁敲谢慈的房门。
谢慈屋内没有回应便等同于默许,芙蕖推门进去,环顾屋里没有人,手指挑开床上的帷幔,才见谢慈正躺在木枕上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他的状态看在芙蕖的眼里,就是最好的安抚。
可见纪嵘他们应该无恙,否则他不会如此放松。
芙蕖靠在床架子上,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谢慈一偏头,对她说:“等到了北境就安全了,银花照夜楼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往军营里闯。”
芙蕖立时抓住他话中的重点:“你要住军营?”
谢慈道:“北境有谢家军的旧部,你不是已经听那阉狗说了?”
芙蕖道:“谢老侯爷当年在北境扬名立万的故事我还是听说过的。”
谢慈:“但他凯旋归京的那日,却在长亭外被卸了兵权,浴血得胜一身是伤的兵卒们连燕京城的大门都没摸到,蹲在雪地里用冷水泡了几口馍,便被撵回了北境戍边,他们甚至连家人都来不及一见。”
芙蕖头一回听说这段隐秘的过往,简直不是一句离谱就能形容的。她眼睛里充满了迷惑:“先帝竟多疑至此么?”
谢慈道:“他是个皇帝,你不能对他抱有太多的期望。”
芙蕖静下心来细品,总觉得他这句话指的不仅仅是先帝。
她说:“谢老侯爷当时想必失望至极。”
谢慈道:“我爹随军一起回了北境,弃了燕京城的荣华富贵,甘愿在北境熬着漫无边际的冬,啃那冰冷生硬雪碴子。他在边陲遇见了一位医女,情投意合,迎娶了她做妻子,成亲两年诞下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我那长姐,如今的太妃。”
听着像是一个故事的开局,芙蕖不催促,静静等着他继续讲。
谢慈却不说了,转而问她:“你累不累?”
芙蕖莫名其妙:“我累什么?”
谢慈撑起身体往里挪了一寸,让出一半的枕头。
芙蕖低头一哂,和衣躺了上去,与他并肩而卧。
两个人乌黑的头发叠在了一起,乍一看竟分不出你我。芙蕖扭头嗅了嗅,他刚沐浴完,身上源自于凤髓的味道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一股清苦的药草香,闻起来很是提神醒脑。
他难得有像个人的时候。
真好啊。
芙蕖问:“然后呢,继续讲啊。”
谢慈心情不错,顺着她的意,道:北鄂第二次举兵来犯的时候,依旧是我爹守在前线,他再次上战场卖命,但宫里太后的懿旨传往北境,将他的妻女接到了燕京。”
芙蕖:“人质。”
谢慈:“没错。”
将军在外马革裹尸,家人却被掌权者扣押在手下,两地分隔。
谢慈说:“那一仗,我们又打赢了,但捷报传回京的当天夜里,我爹的原配夫人遭了刺杀,死在侯府里。”
芙蕖再次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她觉得谢老侯爷实在是可怜。
芙蕖回想起记忆中那位老侯爷的样子,须髯若神,兰芝玉树,称得上是个很有风骨的长辈。若是不刻意去了解他的生平,很难想象他年轻时竟然是个声名赫赫的武将。
可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谢慈都还没有出生,他是从何处得知那段往事的?
自己查的?还是谢老侯爷亲口所述?
谢慈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道:“当然是我自己查的,我父亲将那两次彪炳的战功视为一生的污点,谁提就要翻脸的。”
芙蕖道:“难怪,换成谁都不能甘心受到这样的对待。”
谢慈继续道:“又过了几年,我父亲忽然想要个儿子,于是他看上了我的母亲。我母亲是苏州商户家的女儿,姿容无双,他托当地媒人上门求娶,一次不成,便来两次,两次不成,便三次。直到第五次的时候,我母亲终于被他的诚意打动,应允了这门亲事。”
可谢慈的母亲在扬州的寺里落发出家,事情做得非常决绝,彻底断了尘缘。
芙蕖问:“后来是又出了什么事情么?”
谢慈答道:“我说了,我父亲一心只想要个儿子,他求娶我母亲的初衷,也是为了借她的肚子生儿子。我母亲第一胎是个女儿,刚落地便被我爹亲手溺死在池塘里。我母亲差点疯了。我爹把她关在房间里,在她养好了身体之后,日日强迫,直到有一天,她再次怀孕,生下了我,她才得以真正解脱。”
芙蕖方才还在可怜谢老侯爷。
那裹在青袍之下仙风道骨的身姿,怎么也无法和畜生联系到一起。
可人心就是这么的诡异。
芙蕖喃喃道:“我想不通……”
她想不通些侯爷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
谢慈侧头望着她,很平静的说:“因为他要复仇,他需要一个儿子,将来帮他搅乱这个天下,将大燕朝的皇室一锅端了送进地狱里见鬼。”
他也是个工具。
血脉至亲在他身上就是个笑话。
他的父亲从未将他当成儿子看待。
他的母亲视他为耻辱。
他的存在,是她被困在谢府的院中,日日夜夜遭受身心强i暴的证据。
芙蕖觉得他比自己还要更惨。
至少芙蕖还能从自己那少的可怜的回忆中,挖出有关父母温情的点滴。
谢慈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芙蕖从床榻上坐起来,转身对着谢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谢慈不躲不避:“你从来不知道他养你是为了什么吧?”
芙蕖摇头:“我不在意。”她说:“我只替你办事,听你的吩咐。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谢慈把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捉下来:“花言巧语。”
芙蕖急着辩解:“我是说真的。”
谢慈道:“你是谢家人。”
芙蕖:“我是你的人。”
她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难怪她每次提起自己是谢家人,都惹得谢慈十分不快。
一个“谢”氏是他一生的枷锁,他从出生起就困在其中,不得解脱。
其实她知道,谢老侯爷最初养她们的目的不简单。但那又如何呢,芙蕖的命是谢慈捞回来的,只要谢慈在一日,她就做一日的谢家刀,不问生死,不问缘由。
谢老侯爷送芙蕖入局,为的是拿到太平赌坊的账簿,撼动整个王朝的根基。
但谢慈接手谢家之后,似乎并不打算承其父的遗志,他有自己的想法。
“我那爹将他的旧部都留在了北境,其实算是留给我的。所以我离京往北走,京里有很多人都坐不住了。”
不止陈王党羽。
首先觉到害怕的就是羽翼渐丰的皇帝,还有那些时时刻刻盯着他恨不能参死他的言官文臣。
他私自抗旨离京事小,到了北境和谢家旧部接上了头才是灭顶的大事。
朝堂上的那些贪得肥头大耳的杂碎,不见得有多么忠君爱国,但他们一定不希望大燕朝就此覆灭,落的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芙蕖静默了片刻,道:“你说,我们这岌岌可危的王朝还有的救么?”
谢慈道:“救不了就塌了吧,总之,尽力了。”
芙蕖还有一事的疑问:“先帝爷给了你滔天的权势,可他从你身上取走了什么?”
谢慈揉捏着她的手指,说:“他什么也拿不走,因为我什么也没有。”
__即使先帝命人暗杀了他的父亲,挑唆了他的长姐,还给小皇帝留下秘旨,等将来荡平朝局之后务必不能留他的命。
可他却浑身不痛不痒。
无所谓拿走不拿走,反正都不是他的,他一生孤寡而来,曾一度很困惑自己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或是为了完成一件事,或是为了遇见一个人。但念过了,也就忘了。
谢慈生抗一次凤髓发作,体力和精力都已经绷到了极限。
他需要休息。
有芙蕖守在身边,他心怀警惕,但整个人很放松。
芙蕖帮他搭上了薄被,抱着双膝蜷缩在一侧,难以入眠。
北境的一切还是未知。
谢老侯爷留下的旧部未必容易收拢,那都是受尽了委屈的人,万一见了谢慈,要求他起兵反叛可怎么办?
北境山高皇帝远的,陈王世子在此地屠尽三个村子的百姓,都能将消息瞒天过海,万一谢慈不从,被人直接做死在北境怎么办?
芙蕖在黑暗中,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谢慈自打离开了京城,脾性都柔和了许多。
出了冀州,北边的青山上依然能看见雪覆的峰顶,燕京入了夏,燥热得令人心慌,而北境的雪才刚刚开始消融。
芙蕖坐于马上,望着那日头下雪白耀眼的山尖,叹道:“真干净啊……”
可转念一想,那几个荒村的百姓,骸骨埋于雪下,尸首分离,冤情不得昭雪,又觉得心里格外堵。
谢慈把她养成了一副心软多情的样子,她独自在外磋磨那么多年,都没能戒掉这份柔软。
再往前十几里地便是北境驻军的营地。
他们所在的位置已经划归了北境大营的范围之内,是不是会有巡营的人经过,待会若是真撞上人,觉得他们鬼鬼祟祟形迹可疑,说不准还要抓起来审。
芙蕖道:“你想住军营,其实是不合规矩的。”
他们既不是哪位将军的家眷,也不是皇帝钦派的使臣。
且他身份特殊,身为朝廷忠臣,抗旨出京私联军营更有谋逆之嫌。
北境大营完全可以将他拒之门外,甚至将他捆起来押回京送审都有可能。
谢慈完全不在乎,道:“北境线延绵近千里,这个地方,从二十多年前起就无人问津了。皇帝能记起来这是他的土地,属实不易。”
芙蕖点头:“你说的对,自先帝去后,北境大营的将军就连每年的回京述职都免了,山高皇帝远,他们未必将朝廷放在眼里。”
谢慈的刀一连多日没有派上用场,收在了背后,马鞭轻轻敲在手心,从侧面看,他的脸色叫雪山上的日头一映,干净得像块不染尘的冰。
他穿上官服就是权倾朝野的臣,换上锦绣华服就是燕京城尊贵的侯爷,远走边境一身朴素的黑袍背刀就像是真正行踪如萍的浪人。
他没有扎根在任何地方。
芙蕖一眼将人看进了心底,而后移开目光细细品味。
她如今算是找着了自己的精神粮食,空乏时便转头瞧上几眼,便立时神采焕发。
他们到了北境,却不再急着赶路了,两匹马并肩厮磨,走走停停,谢慈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路上用石子当弹丸捕了只雪白胖墩的兔子。
他把兔子扔进芙蕖的怀里。
兔子断了一只腿。
芙蕖翻来覆去地摸了一遍,又扔回谢慈手里,说:“停一停,宰了烧火烤了吃吧。”
正拼命蹬腿的兔子瞬间吓得一动不敢动。
谢慈垂下眼睛,相当好脾气的说了句:“好。”
但是他们这兔子最终还是没吃成。
北境再怎么偏远也终究是大燕朝的边防,皇帝可以装聋作哑,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但他们不能对朝廷的动向不理不睬。
皇上缉捕谢慈的文书洒遍了各个州郡。
他们人一进到北境大营的范围内,营里便得了信儿。
他们在荒山下拾了柴火,刚起了锅灶,便有两名斥候轻骑赶到,停在对面光溜溜的土丘上,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谢慈将拨了皮的兔子架在火上烤,问道:“两位军爷何事?”
那两位斥候面面相觑,而后于马上抱拳询问:“敢问搁下可是燕京肃安侯?”
早二十几年,世人提起肃安侯,想到的都是谢尚。
二十年过去,世人再提起肃安侯,想到的也都是已故的谢尚。
肃安侯这个称呼。
不仅芙蕖听着陌生,谢慈自己也极不习惯。
他盯着火上烤出油的兔子,眯眼思索了半天欢迎,加入滋源裙五二思九另叭衣救尓看更多内容,竟应下了这个称呼,道:“正是在下。”
两位斥候再对视一眼,不知他们心里在暗暗腹诽什么,其中一人道:“谢侯爷,我家大将军推算您应于近日抵达北境,特命卑职在此地相迎。”
芙蕖抱着袖子坐在一侧,静等着谢慈的决意。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他认下了肃安侯的身份,等同于向谢家的旧部宣告,他是以谢尚之子的身份造访。
此行与燕京城那个内阁次辅没关系。
谢慈又磨蹭了片刻,等兔子烤了个半熟,取下来让斥候好好拿着,说:“一路风餐露宿,追兵不绝,人能囫囵到已是万幸,但两手空空拜访未免失礼,特意烤一只兔子奉上,万望大将军莫嫌弃。”
斥候手里擎着兔子,抬也不是,放下也不是,难为了半天,从腰间取下装干粮的布袋,将烤兔子一裹塞了进去。
芙蕖瞄了一眼,什么也没说,跟着谢慈上马。
那只兔子明明是她想吃的。
到北境大营,还需要小半日的路程。
等到了驻营的时候,已是夜幕四合时分。
谢慈和芙蕖一进营,便惹来了无数打量的目光。
其中有警惕,有好奇……
总之,令人感觉不到友好。
帐里烧着灯烛。
斥候向帐前守卫进门通报。
守卫出来后客气道:“侯爷请。”
谢慈带着芙蕖低头入帐。
现如今镇守北境的大将军宣定侯荆韬曾是谢尚的副手,一同出生入死过好多年,他接了谢尚的职务,在北境继续守了近三十年,天生粗犷的相貌,在风雪中摧得越发刚硬。
像荆韬这般的老将,是越老越妖,三十年,无论朝中局势如何动荡,他守着的这一方北境,从来没让境外虎视眈眈的北鄂侵占过半寸土地。
见谢慈进门。
荆韬站起了身。“谢侯一路奔波劳累,辛苦了。”
谢慈不知他唤这一声“谢侯”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不是那位早已故去的旧人。
他回了一句:“大将军客气。”
荆韬打量他半晌,苍老的脸上露了笑:“我看小侯爷神清骨秀,不想还有一把铮铮铁骨。”
谢慈心里缓了口气。
果然……
方才那句“谢侯”不是对他。
这一句“小侯爷”才是属于他的称呼。
赶上饭点,荆韬独自会见了他,并未知会手下的将领,谢慈路上烤了个半熟的兔子也呈上了桌,配着一桌简单却荤素俱全的接风宴,谢慈与荆韬酌了一杯。
荆韬道:“前段日子军饷吃紧,兄弟们差点断顿,多亏小侯爷的万两黄金,才让我们淌过了难关。”
北境被克扣军饷已见怪不怪了。
他们这些年和北鄂的游兵大冲突没怎么有过,但小摩擦一直不断。北境的军民现在完全靠着以战养战在支撑。
谢慈问道:“朝廷拨了六十万两的饷银,尚未出京便被人一口啃掉了四十万,好歹剩了有二十万,怎么?你们还没收到?”
荆韬摇头,道:“一个铜板都没见着。”
他晚行半个多月的黄金都到了。
朝廷的银子还耽搁在路上呢。
荆韬道:“无妨,习惯了,大好日子,别提那些扫兴的事,晦气。”
谢慈从善如流,不再提那朝中的肮脏。
但他们之间,委实又没别的可谈。
最后还得着落在他那暴毙的爹身上。
谢慈是不爱提。
荆韬是不忍提。
他给自己猛灌了三碗酒后,才斟酌着开口:“我记得清楚,六年了……六年前那个冬天,谢尚的的死讯才传到我这里来,我回不了京,托人多方打听,他们告诉我,谢尚死于恶疾。小侯爷,我想问问你,此事,是真的么?”
谢慈没怎么犹豫,道:“假的。”
荆韬端酒的手一抖,糙酒洒出了好几滴。
谢慈很平静地继续说下去:“我父亲死于暗杀,先帝的密旨,授意陈王去办这件事,陈王请了银花照夜楼的杀手,用的是毒。”
荆韬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什么话来。
帐外却忽然有了动静。
几个年轻的将军摔帘子冲了进来,冲荆韬一拱手,告了声罪,扭头便冲谢慈嚷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谢慈端坐于案前,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
他们各个一脸悲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死了爹。也不知这群人在外面偷听了多久的墙角。荆韬身为大将军,营帐守卫森严,不可能不知情。显而易见,外面这些人,是他默许的。
荆韬重重的放下酒碗,砸在桌案上,呵斥道:“放肆,他是谢老侯爷的独子。”
他转身走下主位,对谢慈一拱手,道:“小侯爷莫见怪,他们都是生在北境长在营里的孩子,家里祖辈包括他们自己都承过老侯爷的恩,这么多年,虽不能见,但一直在心里惦记着。”
谢慈说无妨。
谢家旧部与谢尚的感情当然非比寻常,他一点都不见怪。
他再打量营中这些年轻人。
冲在最前面,最刺头的那位,瞧装扮应是荆韬的心腹重将,他们既然已经闯进来了,顺势就赖下不肯走,营帐里多加了几张桌子。
荆韬为谢慈逐个引见,几个年轻人都是他手下的八大尉。
谢慈只记住那个副官的名字,神凫。
他家人倒是挺会起名字的。
传言当年秦始皇东巡骑得宝马就是神凫,蹿山跳涧很有一手。
再三碗酒。
那位神凫眼睛瞄到了芙蕖。
芙蕖自从进了帐,一直不言不语地守在谢慈身后,她有这份让人忽略的本事,只要她不出声,就能像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塑一般生硬地存在着。
但神凫眼神好使,他多打量了芙蕖几眼,瞅准机会,硬邦邦开口:“谢大人这是在燕京城里混不下去了?拖家带口投奔来了?”
神凫对他的称呼又很值得玩味。
谢大人……
他许是觉得谢慈配不上他称呼一声谢侯。
经他一提,账内瞬间十几道目光齐刷刷投向了芙蕖。
芙蕖安之若素地充当个假人。
跪坐在地,不吭一声。
荆韬清了清嗓子,正想解围。
谢慈却转脸毫不犹豫地认了:“是,时局于我不利,晚辈处境艰难,进退狼狈,思及父辈的旧交,才忝颜投奔以求庇护,大将军,晚辈恐要在北境大营里叨扰些时日了。”
神凫皱眉一时语塞,无话可说。
谢慈一番话看似将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可提及要留在北境大营的时候,态度又格外独断。
他说留就要留,根本不在乎他们允不允。
神凫很盼着荆韬一声令下将人丢出去,他肯定一马当先地动手。
可惜,荆韬已经早在几天前就将待客的营帐备下了。
酒喝了一半,荆韬体谅他一路奔波,请他回营帐早休息。他见谢慈身边带着个女人,却不像神凫那样多打听,只问需不需要格外照顾,单独安排一间帐子,谢慈做主替她拒了。
军营里的帐扎的结实但简陋,帐中的床榻也只够供一个人休息,不过,倒是宽敞。
谢慈背对着她解了衣裳:“你守着我,我能安心。”
他身上被流矢所伤的地方久不愈合,估计是毒所致。
雪白的细布上又浸透了血。
芙蕖转身冲门外要了水,清洗伤口,敷药。细布在水里洗干净,晾在了架子上,北境的资源匮乏,无论是食物还是医药,都是能省则省。
芙蕖问:“你身上的毒到底怎么办?是解了还是没解?”
谢慈道:“有凤髓在我身体里兴风作浪,我都快百毒不侵了,不必理会,它自己会消解。”
芙蕖:“以毒攻毒?”
谢慈:“可能吧。”
芙蕖稍稍放下心,将他的伤口用干净的布包扎好。她端着一盆血水,到帐外环视了一圈,径直走到不远处的矮灌木丛旁边,用力一泼。
——“住手!你他娘的……”
灌木丛里窜出来一人,头身都湿漉漉的,正是神凫。
他骂骂咧咧地瞪着芙蕖:“你故意的?”
芙蕖瞪大了眼睛,双手捧着铜盆,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哎唷,怎么草里还藏着个人呢……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怪我这眼睛不好使,大人没事儿吧,我给您擦擦……”
见她从怀中摸出手帕作势要往他身上抹,神凫见了鬼似的退了几步:“别,你给我站那!”
芙蕖听话地停住了。
神凫低头瞧一眼自己的盔甲,直骂晦气,正打算回营换身干净的,忽地不远处火光映了半边天,紧随而来的是尖锐的鹰哨。
芙蕖陡然见这场面,听着那哨声,头皮一麻,仿佛让一只巨手给揪紧了。
燃火的方向是烽火台。
芙蕖只觉得四面八方的守军们猛地整合到了一起,齐齐冲着一个方向而去,神凫也顾不得换新甲了,随手抓过一匹马,嘶吼道:“北鄂进犯,列阵应战!”
猝不及防。
芙蕖回望着那火光冲天的地方,距离他们驻扎的营地,至少在十里开外。芙蕖不了解北境的布防,远远的,她看到谢慈也站了出来,和她一样,遥遥望着烽火台。
神凫先行一步,带走了一批人。
其后,荆韬也出了帐,他要稳坐中军,不得轻易出动。
但是前方很快传回了消息,传信回来的斥候身中数箭,进营便跌下了马:“大将军,是沧水塞受到进犯。”
荆韬急问:“敌军多少?”
斥候道:“骑兵一万。”
这回可不算是小股进犯了。
荆韬道:“沧水塞常驻有五千骑守关,神凫带了一千精兵支援,一时半刻破不了,但此战起得诡异,北鄂人诡计多端,不得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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