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应照我—— by小锦袖
小锦袖  发于:2024年0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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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一下,谢慈若无异议,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苏慎浓说罢,静静地等着芙蕖的回应,只见芙蕖的眉心不知不觉蹙成一团,细声呢喃道:“三年前……他独自一人跑到南华寺干什么?”
苏慎浓以为是在问她,摇头答道:“我不清楚,我当时心都快吓碎了,根本无暇注意他在干什么……我只知道,他当时极为痛苦,遍身都是冷汗,他见到我也很错愕,身下的床帷都被搅成了泥泞不堪的样子,也正是因此,我才有口说不清。”
单听苏小姐的描述,便可想见当时情形的暧昧。
芙蕖用手撑着桌子起身,走到门前,一抬眼,便见竹安守在门口。
竹安神色一慌。
芙蕖顺着她的目光瞧去,吉照的背影已经快消失在院门外了。
此去的方向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谢慈的书房。
苏慎浓:“我都告诉你了。”
芙蕖侧头,道:“我答应你,会帮你拿主意的。”
苏慎浓单薄的身影提着一盏琉璃灯,在竹安的护送下,回了自己的院子。
芙蕖忍着酒后的头疼,独自一人在夜里的游廊下穿行,直到眼前看到光,是谢慈书房里的灯还亮着。
芙蕖的脚步停在那束光之前。
暖黄的灯在她面前明显切出了一道界限,芙蕖人就站在昏暗的角落里,呼吸声都放浅了,整个人几乎不存在。
门吱呀一声,开了。
芙蕖先是听到了几声咳嗽。
紧接着,里面传来谢慈的声音__“进来!”
芙蕖一步一挪,仿佛踏进光里是一件多么痛苦且强迫的事。
进了门,谢慈正立在桌案前,但也没抬眼看她。只说:“你还真是能耐,苏小姐那般隐秘的私事都被你套出来了。”
芙蕖假装没听见那淡淡的嘲讽。
她看谢慈正在写信,灯就搁在手边。他右手上贯穿的伤口仍未完全愈合,稍微一动,便能从雪白的纱中渗出血迹。
芙蕖嗅了嗅鼻子,闻到了一股外敷用的药膏味。
不是很好闻。
她问:“你今天又干了什么?伤口崩了?”
日常的写字读书,他用左手完全能应付得了,芙蕖想不到发生了什么大事,让他不得不动用右手。
谢慈抬手在面前,瞄了一眼,道:“它今天帮了我的大忙。你那具尸身脖子上的掐痕是右手,但郎中可以作证,我从赌坊出来的当天,右手几乎废了,完全没有余力去掐死一个人。”
芙蕖:“刑部给你验伤了?”
谢慈:“那狗崽子的仵作徒弟,用尸刀剖开了我的伤口,从里到外瞧了个究竟。”
如此说来,他在回府之前便又伤了。
但在谢府门口碰面的时候,他倒是掩藏得很好,她一点也没注意到。
芙蕖环顾书房,道:“吉照呢,叫她来给你换药。”
谢慈写好书信,搁下笔:“她走了。”
他的右手,只是一个略带血腥的插曲。
芙蕖没忘了自己来的目的。
谢慈也没回避。
他道:“不用你操心我,想问什么,直说吧。”
如果芙蕖想问。
那她有太多的问题,足以掰扯到天亮。
譬如__他当年为何会夜宿南华寺?他身边为何不带任何随从或亲信?他到底在经历何种不为人知的痛苦?他与苏小姐那惊鸿一瞥的相遇,有没有在他心里留下难忘的痕迹?
心里抑制不住的翻江倒海,可一开口,芙蕖只道出了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我没有什么特别想问的,只是感到匪夷所思,三年前……算算时间,已经大权在握的谢大人,您也有遭人算计的时候啊?”

谢慈听她用了“算计”这个词,有几分高看她一眼。“你怎知是算计?”
芙蕖道:“我长了脑子。”
谢慈:“我父亲一开始不想用你,就是因为你太有脑子了。”
芙蕖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说:“谢老侯爷不需要会思考的人,他只喜欢听话的奴才。你的姐姐谢太妃,完全承袭了谢老侯爷的用人之道,可见是亲骨血。”
她望着的方向,是后院的小佛堂。
谢慈用火漆封了信,忽然不介意和她聊聊当年的事情了。
他问:“你知道南华寺是什么地方?”
芙蕖说知道。
南华寺是皇家主持修建的,里面住着的都是女居士,当年,谢太妃便是奉先帝遗诏,于南华寺出家,带发修行。
芙蕖道:“南华寺一向不接待男香客,你是个特例,想必是看在谢太妃的面子上。”
——看在谢太妃的面子上,给他行了个方便,顺便狠狠坑了他一把。
谢慈自嘲似的说:“你瞧啊,我这辈子活到现在,所有栽的跟头,都是拜我亲姐姐所赐。你说可怜不可怜?”
污女儿家清白这种手段,谢太妃做起来无比顺手,且丝毫不手软。
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女人。
再一想及,谢苏两家的婚事,是由谢太妃一力主张,才哄得皇帝下旨赐婚。
芙蕖心里忽然就想通了此节。
但她仍旧不解:“你们是亲姐弟,她算计你,有什么好处?”
谢慈道:“当然是有她自己的好处。”他说得一派洒脱:“也别提什么亲姐弟了,这世间个人有个人的想法,且不说是同姓家族的兄弟姐妹,即便是亲如夫妻,也未必能同心同德。”
芙蕖听了这话,眉心微蹙。
谢慈身边没什么人了。
他父亲死的算早。
他的母亲,身为继室,嫁进侯府后,受尽了谢老侯爷的冷待,在谢慈刚满周岁,尚不晓事的年纪,便决然出家,离开了谢府。
那是真正的出家,剃了一头青丝,在扬州的一座寺庙里修行,法号断尘。
谢慈长大后亲自了解了那段往事,曾试图求见一眼自己的母亲,但从未如愿。
断尘法师已将尘缘斩得一干二净。
谢家,除了谢太妃,谢慈再无别的手足。
他的血脉亲缘,是真的绝断了。
芙蕖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感觉到了淡淡的心疼。
但随即,她的理智又侵占了上风,告诉自己,大可不必,这样很好。
以谢慈如今的身份和处境,无牵无碍其实才最好。
他将来或许会娶妻。
但他的妻子一定不会是苏小姐。
因为芙蕖已经决意将苏慎浓送离谢慈的身边。
不仅仅是为了承诺。
也有自己一点点的私心。
他不应该在旁人的逼迫或是算计下,轻易交托自己的一生。
即便是要娶,他也该娶一个两情相悦的女子,能与他真正同心同德。
夜往深处,虫鸣声都不大能听见了。
芙蕖不能久留。
她转身时,谢慈拦了她一声,说:“我约了一个人,明天带你出府,你们见一面,然后,我们京中的事便可了结。”
芙蕖问:“什么人?”
谢慈道:“连线师。”
芙蕖有过耳闻,做那种营生的人,多少有些邪门。
民间有专门吃这门手艺的人,给那些身首异处的人缝合尸体,或是装扮仪容。
芙蕖问他:“我去见他做什么?”
谢慈道:“不是让你见他,是让他见一见你……的脸。”
芙蕖心里顿时有数,不再多问,点了头。
翌日早膳毕,谢慈身边的人便亲自来接她出府。
芙蕖特意卸了脂粉,素面藏于帷帽之下,仍旧一身旧装扮,钻进马车,却见谢慈早已等在了里面。
马车直奔城外去。
城门口倒是热闹的很,摊贩往来不绝,叫卖和吆喝声中气十足,赶在清晨大家饥肠辘辘的时候,还有热乎乎的饼摊在路旁开门迎客。
虽然简陋,但肉香四溢。
谢慈今日就是冲着那最大的饼摊来的。
他拉着芙蕖下车,厮磨在她的耳边,贴心地问:“饿不饿?”
芙蕖早膳用了一碗山药羹,并不饿。
但她饿不饿不重要,看样子,今天摊上的饼才是重头戏,说什么芙蕖也要尝上几口。
摊上烙饼的大娘见来了两位贵人,半点不敢怠慢,忙用油纸包了两个刚出锅的肉饼,并殷勤的问:“二位来碗豆花不,甜的。”
谢慈一口应下:“来。”
他们在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瞬间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周围桌上的都是清早开始为生计奔波的平民百姓。
他们往其中一坐,无论是穿衣打扮还是身份气质,都显得格格不入。
谢慈完全不在意其他人打量的目光。
他搁了一块碎银子在桌上,随车的侍卫也都得了令,纷纷找大娘要了份肉饼,挑着地方坐下。
结果,一整个饼摊人满为患,再也没有多余的位子了,除了谢慈和芙蕖那一桌。
芙蕖领悟到了什么,低声问:“在等人?”
谢慈面无表情,抿了一口豆花:“快到了。”
话音刚一落。
城外官道上缓缓过来一辆牛车。
谢慈的目光望过去,安定了几分。
芙蕖正打算转头去看。
谢慈出声警告:“你别动。”
芙蕖怕乱了他的计划,霎时不敢动了。
牛车辘辘的停在了饼摊前。
车上坐了个老伯,穿着一身蓝布衣裳,赶车的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厮。
那小厮招呼道:“老伯,一路走来饿了吧,咱歇歇脚,吃个饼可好。”
原本正靠在车上打盹的老伯一抬头,混沌的眼睛扫过饼摊,什么也没说,直接下了车。
烙饼的大娘搓了搓手,为难道:“两位啊,摊上怕是没位置坐了。”
老伯一抬下巴,指向谢慈他们那一桌,道:“那不是还有一个?”
大娘眼睛又不瞎,当然知道那桌上有个空位置。
但谢慈一脸生人勿进的面相,瞧着就不像好商量的模样,也不知愿不愿意让这位老伯歇脚。
大娘眼睛往这头一瞥。
不料谢慈竟主动招呼了一句:“清早赶路不容易,老伯过来坐吧。”
大娘哎哟了一声,不曾想这位贵人如此和善。
老伯接了饼,也不付钱,径直坐了过去。
他身后的小厮忙不迭递过去几个铜板,自己也要了个饼,远远冲老伯招呼:“老伯,桌上没位置了,我在车上等你啊。”
老伯答也不答,自顾自低头啃饼。
谢慈在那老伯落座之后,便一言也不发。
他不说话。
芙蕖自然也跟着保持安静。
她隐约猜到,这应该就是那位连线师了。
一桌上,彼此之间,只能听到浅浅的咀嚼和吞咽声。
待到老伯手里的饼只剩最后一口的时候。
谢慈手中的筷子在碗边轻轻碰了一下,他对芙蕖道:“你不吃豆花?”
芙蕖意会到了他的暗示,将帷帽上的纱撩开了一半,露出半张脸。
正好山风顺着另一侧方向吹来,撩动了面前的青纱。
老伯目光淡淡的瞥过,几乎未做任何停留,咽下了口中的饼,起身就走。
芙蕖若无其事地尝了一口豆花,抿了抿嘴,又将帷帽重新遮上。
老伯走了,他们的闲谈还在继续。
谢慈:“不合口味?”
芙蕖淡然道:“太甜了。”
谢慈碗中的豆花不知何时已经空了,他放下碗筷,道:“既如此,我们回吧。”
刚才那位老伯的牛车已经进城门了。
谢府的马车荡荡悠悠在后面跟着,到了陈王府外,谢慈命人将车停得稍远一些。
芙蕖:“刚才那位老伯,就是你说的连线师?”
谢慈从箱笼里随手摸出一册话本,说:“陈宝愈正到处找人给你上妆,我从中做了点手脚,连线师是我的人。他已经瞧过你的模样了,放心,露不出马脚。”
芙蕖皱眉,拨帘往外瞧了一眼。
谢慈:“稍安勿躁。”
芙蕖:“可是我想不通,陈王世子弄走我的尸体干什么?”
她这话乍一听很是不对劲。
谢慈翻页的动作稍顿,道:“你倒是不忌讳生死。”
芙蕖不在乎:“是人都会死。”
谢慈不想多谈生死的事,转而问道:“你同陈宝愈,有过更深的交情么?”
芙蕖摇头:“说实话,我没见过他。”
谢慈望着她:“不对呀,你似乎说过,你给他洗过赃银。”
芙蕖抬手在眼前比划了一下:“蒙眼下场,我就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靠耳朵来确定他们的身份。”
谢慈对着她的脸,端详了半天,没说话。
芙蕖心里不安:“你在想什么?”
谢慈轻轻一摇头:“你要这么一说,我也想不通。陈宝愈那是销金窟里的常客,身边可从来不缺女人,他若是早对你有妄念,没有不动手的道理。”
非要人死了再玩这套,属实太不合常理。
芙蕖想不通,却笑了一下:“你们这些人,从来不能以常理来揣度。”
谢慈平白遭了迁怒,莫名其妙:“我们这些人?我又怎么你了?”
芙蕖伸出手指,抽掉了他手中的话本,凑近了些许,问道:“那天,你在赌坊,你动刀的那一刻,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谢慈在芙蕖靠过来的时候,罕见地向后闪了一下。
明显回避的姿态,立刻让芙蕖察觉到了反常。
他们之间,私下里,何时讲究过男女大防?
毕竟是幼年相处过的交情,芙蕖仔细揣度着他的动作,将其理解成一种心虚。
他在心虚什么?
芙蕖帷帽上的挽在耳畔,她未施粉黛的脸上,闪着女儿家皮肤最本真的细腻。
谢慈:“你这是问第几遍了?”
芙蕖:“我想知道。”
谢慈想把她帷帽上的纱勾下来,却早被芙蕖看穿了意图,他手刚一抬起,便被芙蕖摁下。芙蕖非要问一句:“你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

第15章
谢慈垂下来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极其复杂:“你这么个追根究底的问法,多半是猜到了什么,说来听听?”
她是聪明且敏感的。
谢慈也了解她。
真正想不通的事情,她不会挂在嘴上,一遍又一遍地问。她要么是已经碰触到了真相,但因过于离谱,而不敢确信;要么,是潜意识里察觉到了危险,而感到不安和慌张。
芙蕖用她那双干净的眼睛望着他。
真正秦楼楚馆里浸养出来的姑娘,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清清冷冷的,仿佛含了一点雪意。她做不了那被人握在手里把玩的身段,带刺,伤手。
谢慈不想说的事,向来没有人能逼他。
但芙蕖,倒是可以成为例外。
谢慈估计也是被问烦了,不想为了这么点小事,纠缠个没完没了。
他索性对芙蕖吐露了实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时你若不那么声嘶力竭地挣扎,我的刀再进一寸,你现在也用不着这样躲躲藏藏、担惊受怕。呆在我谢府里当个正经姑娘,躲开那些诡谲算计,不好么?”
芙蕖心里的猜测得到了证实,闭上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果然是这么想的。
她从九岁起开始磨炼的这一双手,一旦没了,便等同于折了羽翼,挫了锋刃,形同废人。
是了,他要的就是一个废人,自甘困在谢府里为他洗手作羹汤。
芙蕖思来想去,只觉得荒唐。
当年扬州二十四桥分别那日,他们没什么好交换的物件,于是只各自留给彼此一句话。
芙蕖请他务必保重身体,以待来日。
谢慈却是送了她一句郑重其事的劝诫,原话她还记得清楚,他说——“此去你独身一人,前路风雨飘摇,你收一收顽劣的性子,能习得一技之长是最好,再不济,将来也可用以自保。”
此一时彼一时啊。
谢慈是贵人多忘事,想必早不记得当初自己说过的话了吧。
芙蕖冷下了心神,瞧见谢慈在一旁若滋源由君羊叭把伞令七弃五散六滋,源多多欢迎加入无其事的看话本,只是半个多时辰过去,也不见他翻动一页,于是,心平静气说道:“我当不了正经姑娘,也躲不开那些诡谲算计,就算没了一双手,我还有别的,还有一条命呢。”
说完这话,她便将帷帽端正扶好,故意不去看谢慈的脸色。
她等了很久,也不闻谢慈有什么动静,终究按捺不住,悄悄一抬眼。
却见他已经靠在车壁上合着眼睛睡着了。
芙蕖观察他的呼吸。
一起一伏深长且悠远,不像是装作的模样。
芙蕖便放肆了打量。
经过刚才的一番话,迟钝如芙蕖也感到了些许的不对劲。
谢慈对她,似乎非同寻常。
是念念不忘那些年旧交情么?
正当她陷进自己的思量里,无法自拔时。
车夫在外轻敲了敲门,两短一长。
谢慈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睛。
芙蕖避之不及,便不避了,与他对视了一眼,默默藏回了帷帽后。
车夫在外头道:“主子,那位老师傅出府了。”
谢慈:“撵出门的?”
车夫道:“是送出门的,陈王府管家亲自送人出府。”
谢慈“嗯”了一声,对芙蕖道:“可以放心了,事成。”
许是看芙蕖依旧糊涂,不知其中详情,他便多解释了一句:“他给那具尸体上妆用的油彩里加了料,即将入夏,尸体存放不了太久,她的腐烂将最先从脸开始。”
芙蕖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马车打道回府,进门时,遇着在二门处等候良久的老管家。
管家见了谢慈,便神色严肃地迎上前。
谢慈对这位管家有几分敬意,停下脚步,道:“谢伯?”
管家遣退了左右侍立的人,却不在乎芙蕖的存在,并不避着她,对谢慈道:“大人,约半个时辰前,陈王府世子派人上门送了一件礼物,说是赠与您的。”
谢慈一挑眉。
他们谢府可不曾与陈王府有过人情往来。
他问:“东西呢?”
管家抬手往花厅一请。
芙蕖紧跟在谢慈身后,踏进花厅,便见正对着门的桌案上,摆了一只方方正正的匣子,底下还用红木漆盘托着。
像是什么珍贵且精致的玩物。
指明送给谢慈的东西,在他回府之前,无人敢碰。
谢慈不疾不徐,踱着步子上前,一伸手,拨开了匣子。
芙蕖绕过他的身后,差一点站在了与他齐肩的位置,是以匣中的物件刚一见光,便大喇喇的落尽了她的眼睛里。
直叫她的心口也跟着一惊。
匣子里是一副骨牌!
雪白的牛骨镶着檀木。
价值不知凡几。
谢慈盯着那副牌半天,喜怒莫辨地开口:“什么意思,我又不好这口。”
管家道:“陈王世子托人带了句话,说——偶然淘得了这一副宝贝,放在他手里浪费,或许只有送到谢府里才不至于被辱没。”
谢慈向来不沾酒色嫖赌,燕京城内人尽皆知。
赠一副牌,还说什么不辱没……
旁人听了只当他是在放屁,有心人可不敢大意。
打量谢府上下,唯一能不辱没这副牌的,也只有芙蕖了。
谢慈阴鸷的目光回头瞥了她一眼。
芙蕖上手抓了一块牌,在手中细细摸着,心里惊疑不定,面上却不显,她对谢慈道:“你猜他此举是何用意?”
谢慈脑门有点冒火:“我是闲的没事做了?猜他的用意?他配?”
他好大的火气。
管家见状立刻退到了门边上,一副随时准备开溜的架势。
芙蕖被他用眼睛剜了一刀。
心想,当时心软没彻底废了她的手,他一定日日夜夜都在后悔。
他不猜,她来猜。
芙蕖道:“我不知那陈王世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但能做出杀良民以充军功的事情,想必是个魔鬼……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谢慈以为她在担忧,道:“不用怕。”
芙蕖:“我不是怕。”她委婉地劝道:“先摸清楚他的目的,我们行动上也好有个防范。”
谢慈对此话表示赞同,道:“是该慎重以待了。”
一盏茶后,谢慈对这副牌做出了处置:“送后院小佛堂,给我姐姐当个消遣。”
芙蕖掷下手中的牌,合上匣子,让管家端了下去。
眼看管家已经走到了门口。
芙蕖忽然出声:“且慢。”
谢慈面色不愉:“你想要?”
芙蕖摇头:“于我而言,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并无用处。”她从管家手里接过了匣子,落在手上沉甸甸的,她说:“我去送吧,正好,我想见一见谢太妃。”
谢慈没问她要去做什么。
当然,也没那个必要,在谢府里,蛐蛐叫一声都逃不过他的耳目,后院小佛堂里那位,说什么,做什么,用不着几个时辰,就能原原本本的转述到谢慈跟前。
出门前,芙蕖似又想到了什么,转身问:“哦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我动身去北境?”
谢慈答道:“很快。”
芙蕖得了准信,抱着匣子往后院里去,到了小佛堂,不出意外,苏慎浓正在那里陪着谢太妃,消磨时间。芙蕖将匣子打开,呈在谢太妃面前。
谢太妃是喜欢这些玩意儿的,即使用不着,也爱收藏。
正经精打细造的骨牌在世面上不常见,谢太妃瞧着稀奇,二话没推脱,收得爽快。
苏慎浓收起抄写了一半的经文,也坐到前边来,陪她说话。
谢太妃其实是一个性格爽快的人,她对芙蕖道:“我不白拿你的东西,你想我这要点什么,尽管提。”
芙蕖拿着陈宝愈赠与谢慈的东西,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听闻谢太妃此话,她当下也不客气,道:“东西我不缺,只是今日有几个疑问想不明白,还请太妃解惑。”
谢太妃瞄了一眼苏慎浓。
苏慎浓起身行礼,自觉回避。
丫鬟退出去,掩上了门。
芙蕖仰头,望着佛龛中眉目悲悯的金佛,先取了三炷香恭敬地行了拜礼。
谢太妃等她拜完,道:“想问什么?说吧!”
芙蕖将自己后颈上蒙着的头发全部拢在一侧肩前,露出纤细白皙的后颈,背对着谢太妃,那里一道伤痕可怖,明明白白的暴露在她的眼前。
谢太妃望着她那道伤口,许是太过震惊,一时竟没有言语。
芙蕖缓缓开口:“我想问问他的病,现如今到了什么程度?”
谢太妃“哦”了一声,并无意外:“你是想问他身上的蛊吧。”
病和蛊,那可是大不相同。
谢太妃:“你怎会知道此事?”
芙蕖道:“谢老侯爷辞世之后,他的亲信找到了我,对我和盘托出。”
谢慈十四岁那年,身上第一次被渡了蛊。
此事追根究底,还要溯源到谢太妃的身上。
当时她还是宫中颇为受宠的谢贵妃,且刚诞下一子,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得意就容易失意,尤其是在宫里,先帝爷的妃嫔乌泱泱塞满了三宫六院,没有哪个是好相处的。
谢贵妃那承载着整个娘家荣宠的皇子,在不满半岁的时候,便遭了宫里人的算计。
婴孩身上被喂下了一种名为凤髓的蛊毒。
那是由南疆蛮夷传至中原的一种歹毒之物。
皇子的身体,在凤髓的折磨下,一天比一天孱弱。
谢府先后派了三批人到南疆寻找解药。
但得到的消息是此毒无解,但可以血渡。
谢老侯爷亲往南疆,向当地的一个巫师请教,何谓血渡。
那巫师告诉他,寻一个与中蛊之人有血缘羁绊的男童,配上一丸与凤髓同名的药,服用满百日,骨血中便能透出一股异香,对那名叫凤髓的蛊虫有致命的吸引力。
说白了,就是将皇子身上染的凤髓,引渡到别人身上,以命换命的法子。
当时想找个与皇子有血脉亲缘的男童太难了。
先帝爷不是没有其他儿子,但基本生一个死一个。
仅存有幸活到成年的儿子,皆已娶亲或纳妾,已非童子身。
查到最后,唯一的人选,只有谢慈。
谢慈好歹是那小皇子的舅舅。
微薄的血脉,也聊胜于无。
于谢贵妃而言,一个是同父异母并不亲近的弟弟,一个是承载着她后半生荣华富贵的亲儿子。
孰轻孰重,也不必掂量了。
谢贵妃提议。
谢老侯爷首肯。
谢慈曾一度不情愿就此认命,父子姐弟之间的拉锯持续了半年之久。
皇子的身体在那半年的时间里,用尽了天材地宝,勉强续着命。
半年之后,在那个扬州的高宅大院里,一群女孩子卖进谢家当凶器养,六岁的芙蕖混迹其中,懵懵懂懂……
谢慈在张口向他们要人的时候,终于低头服了软,以此作为交换,要了芙蕖养在身边。
那名为凤髓的蛊引到了他的身上,将在他的血脉里共生,逐渐蚕食他的理智,乃至性命。
然而,让人觉得可笑的是,谢家人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那个皇子到底还是没保住性命,于三岁那年夭折宫中。
谢太妃道:“我爹他啊……终究还是心疼儿子。”
芙蕖听了这话,只想冷笑。
好一个心疼……让人听了犯呕。
谢太妃不知她心中的腹诽,回答她之前的那一个问题,道:“照棠他近些年不怎么看郎中了,因为身体外强中干,虚损得实在厉害,脉象上不容易遮掩,他怕被人瞧出端倪。”
芙蕖道:“他的脾性好像也隐隐有控制不住的迹象,我再逢他不过几日,据我所见,已经两回了。”
谢太妃含了些笑意,瞧着她:“你是个例外,在你没回来之前,他情绪其实一直很不错,至少我没见他真正失控过……外面传言难听,不证明就是真的。”
——可是在她面前,不是装的。
芙蕖将头发捋至后腰,重新打理好,遮住颈上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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