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抬头,正对上谢慈的目光,荆韬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道:“我猜他们的目的藏得更深,北境大营主力暂不动。”
谢慈前脚刚到北境大营,北鄂的游骑后脚便来犯。
驻守北境的人各个机警,脑子一转,便由不得自己不怀疑。
今晚是歇不成了。
谢慈再次被请到了中帐里,陪着荆韬一起研究沙盘。
北境的沙盘于谢慈而言,并不陌生。
他的父亲谢尚在书房密室中一直藏有这么一盘。
谢慈自迈入仕途之后,便离开了扬州那座院子,住进了燕京城的肃安侯府里,他的父亲不再避着他,谢府所有的秘密开始一点一点在他眼前揭开。
燕京是牢笼。
北境才是谢尚的家。
谢尚无时无刻不在怀念他的家。
谢太妃是他的亲女儿。
原配夫人是他的一生挚爱。
谢慈杵在生父的身边,像个人旁观棋局的外人。
可是,谢尚纵使恼他、嫌他,也不得不将自己未完的计划托付于他。
谁叫谢家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呢。
谢慈用手撑在沙盘的边上。
荆韬和他聊了句闲话:“我晓得小侯爷是以文入仕,不知军事上你通晓几分?”
谢慈答:“一窍不通。”
荆韬叹了口,摇了摇头。
谢慈不知他叹的那口气是什么意思,也不想去深究。
荆韬对照着地图,在沙盘上比划:“沧水塞往北二十里,是当年我们直面北鄂的战场,但是我们有很多年没正经开战了,北鄂人擅骑,能跑,他们也算是摸清了自己的优势,惯会搞夜袭,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到处咬,我为了应对他们野狗似的打法,这些年将兵力做了拆减,分散守在各处。如此有一个好处,是免受骚扰时的措手不及,但坏处也有,就是兵力整合费点力气。”
谢慈静静地听他说完,道:“大将军别白费那力气对牛弹琴了,想一想他们到底目的为何。”
荆韬盯着他看了半天:“也罢……”他道:“北鄂日子也不好过,前些日子小侯爷送来的黄金万两,想必足够他们亡命一回。”
谢慈抬眼问:“钱放哪了?”
荆韬一指脚下。
难怪他死守中军,不肯再拨出更多的兵力。
荆韬一声令下,军营里的灯灭了一半,巡逻的守卫也悄悄撤走了半数。
军营里显得空荡荡。
薄弱之处极其明显。
但北鄂人也不是傻的。
军报一封一封地送进来,前方都快焦灼着烧起来了,此地仍旧半点动静也没有。
夜已过半。
谢慈熬得有些困倦,在蒲团上倚下了,意有所指道:“看来,营里有他们忌惮的人啊。”
荆韬不离开。
北鄂人不敢冒进。
当前情势下。
要么等天亮,北鄂人自知计划失败,主动撤退,放弃进攻。
要么荆韬冒一把险。
北鄂人兴师动众搞这么一次,想全身而退是在做梦。
依着荆韬的性子,一定要他们留下点什么才罢休。
半个时辰后。
前线传回沧水塞不敌暂退的战报。
荆韬亲自整军,带了人前去支援。
谢慈远远的望着帐中的沙盘,轻嗤了一声,从荆韬的案前顺了一壶糙酒,钻出了营帐。
外面显得真安静。
偶尔有三三两两的巡逻兵经过。
不远处,谢慈往高了看,芙蕖单薄的背影正立于夜色中,定定的望着一个方向,几乎快要站成一座石雕了。
谢慈拎着酒坛走过去,才发现,芙蕖其实并不是在看什么东西,她的双眼紧闭,夜风撩动着她的衣服和头发,她人仿佛睡着了一样。
谢慈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忽然开口问道:“我的脚步声与别人有什么不同?”
芙蕖道:“你能让我的心尖跟着一起颤,别人不能。”
她仍旧闭着眼睛。
她若是造作起来,三言两语就能让一个寻欢作乐的男人找不着北。
但谢慈完全不吃这套。
他手接了一捧酒,弹指溅了芙蕖一脸,道:“你病得不轻,我看要找郎中给你好好治治。”
芙蕖终于睁开眼,皱眉用袖子擦干净脸。
谢慈问:“你在听什么?”
芙蕖一扬下巴,指着她一直侧对着的方向,道:“听风。”
谢慈:“风能告诉你什么?”
芙蕖:“风说那边有人藏着。”
谢慈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他把酒坛子放在手心里,一圈一圈的转着,问:“怎么做到的?”
芙蕖道:“勤学、苦练。”她主动解释给谢慈听:“宝匣中骰子停下来的那一瞬间,你猜我为什么会知道该押大还是押小?”
谢慈恍然大悟:“原来是听出来的。”
那边藏着的人一直没有动静。
芙蕖便想和他多聊几句:“你为何不与荆韬说明我们的目的?”
谢慈:“哦?我们有什么目的?”他有装傻的意思。
芙蕖提醒道:“陈王世子。”
谢慈把酒喝完了,往坛子里装了一把石子,转起来有滴溜溜的碎响。他说:“你堵钱的时候,会和对家刚一照面就出底牌么?”
芙蕖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顾忌着北境的兵力,北境同样顾忌着他的身份。
他与谢家旧部建立交情需要时间,或是情分难舍,或是利益相联,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易事。
谢慈来一趟北境,想顺势把能干的事情都解决了。
不留尾巴。
芙蕖:“瞧那几个年轻将领的态度,谢老侯爷在北境的威望想必极高。”
谢慈:“北境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我此生还是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他们还不习惯谢家有我这么个后人,或许,他们更喜欢与我长姐打交道。”
芙蕖:“谢太妃?”
谢慈:“我那长姐生在北境,长在北境,直到七岁才迁往燕京,算算时间,和他们这些小将军,也算是幼时最诚挚的交情了——我姐姐在先帝驾崩的次年,便开始不停地给北境写信,试图搭上这边的什么人,可惜,全都被我截下了。”
芙蕖听的直皱眉:“当年老侯爷何必非要个儿子呢,我看他一个女儿就很能干了,完全可以当他的助力。”
谢慈含笑道:“我爹他当然知道女人能干,不然他养你们做什么,又不是闲着没事……他只是舍不得罢了。”
可惜身不由己。
再舍不得,到头来也不得不舍。
谢慈嘴上停住了话,手里也不再咣当转酒坛了,他静静地想起了幼年时,尚是少女的谢太妃。
当时谢慈养在扬州的院子里,像个被关起来的牲口,他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做,谢尚早已给他的一生筹谋好了去路,叫他听话地走下去。
他八岁之前很少见到父亲。
乳母养着他。
谢府的侍卫看着他。
人心都是肉长的,谢府的人又非大奸大恶之徒,没有人会真正狠下心苛待一个孩子,更何况这个孩子还是谢尚的亲生儿子。
不被允许出门的谢慈,时不时收到一些逗他玩的物件,都是府中下人们予他的善意。
可惜好景不常。
有一回,谢尚回扬州别苑的时候,撞见了他屋里的一堆玩意儿,当即大怒。
院里负责伺候他起居的人一个也没逃过,通通杖毙。
那些人不过是对他好一些而已,何罪之有?
从那以后,府里再没有人敢违逆谢尚的意思,纵容他玩。
只一人除外——长姐。
谢尚罚他祠堂跪省,不准吃饭。
谢太妃能当着谢尚的面搞出一桌满汉全席,流水般的往祠堂里送,摆在谢慈的面前。
谢尚把他锁进柴房里,关禁闭。
谢太妃能扛着门栓撞开柴门,牵着谢慈的小手,把人接回自己的闺阁里藏起来。
他年少时不多得的柔情和善意,全部来自于异母的长姐。
直到他长到八岁时,先帝强纳了长姐当妃子。
时隔几年再见面时。
他的长姐早已经变了模样。
—“弟弟,淑妃她总是给我找不自在,她如今刚怀孕,胎尚未坐稳,你去给我在外面搞几味药,别声张,也别让爹知晓,到时候我让皇帝召你进宫玩,你捎进来给我。”
—“弟弟,上次的药管用的很,我一时不慎,让德妃又怀上了,你再弄一些给我。”
—“弟弟,你救我儿子一命……你不是一直想见见你生母么,你再不答应,明天我就剥了你母亲的脸皮镶嵌在你床头上,让你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
—“弟弟,你赢得了一时,赢不了一世,日子长着,输赢还未可知,我们走着瞧,你休想把我一辈子都困在谢府的小佛堂里。”
他时常想,要不狠狠心,一根绳勒死算了。
留着没用,净添堵。
但他左右思量,终究忍下了这口气。
倒不是有什么值得留恋。
只是他有私心。
他要她活着,看着——他是如何一步一步从网里挣脱,撕掉谢家予以的枷锁的束缚,成全他自己的一生。
他爹是看不见了,那就让他爹最挚爱的女儿替他看着。
杀声四起。
谢慈耳畔渐渐地热闹了起来。
营地里火光大盛,他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扯他,回头一看,正对上芙蕖关切的目光。他长舒了一口气,坚决地掰开她的手,从地上捡起一把掉落的弓箭。
挽弓如月。
北鄂人的战旗应声而折。
谢慈扔下弓,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乱局,任由将士们拥着他回了帐中。
“刀剑无眼,谢小侯爷静待消息即可。”
他被护起来了,望着桌案上油豆大的火苗出神。
直到有一只冰凉的手贴了上来,谢慈眼神一凛,视线重新凝聚在了实处。
芙蕖的手正覆在他的腕上。
谢慈盯着那只纤细雪白的手看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将她抓进了手心,顺便一抖袖子,遮了个严实。
芙蕖目不斜视,端坐于人前,显得格外老成持重,暗地里手却撬进了谢慈的掌心,勾勒道:“你想到了什么?”
谢慈捻着她的手指:“静观其变。”
芙蕖细嫩的手指被他揉得通红,有些承受不住,想抽出来,却被谢慈识破了意图,捏得更紧了。
谢慈忽然道:“你的右手不对劲。”
芙蕖的手瞬间僵在了他的手心里。
谢慈顺着手指,摸到掌心,再往腕子上一路伸。
终于引来了营帐中小将们的侧目。
芙蕖的脸皮没那么厚,做不到熟视无睹。
但谢慈今天反常地肆意,他一边摸一边说:“骨软,皮薄,脉管都快浮起来了……你这几天明敲暗打地探听我那么多秘密,是不是也该和我说几句实话?”
北境大营的防线已经被北鄂的轻骑冲破了一个缺口。
一道血光喷溅在雪白的营帐上。
营兵们冲出去应战。
帐内仍然留守两人盯着他们。
谢慈越发的放肆,另一手捏上了她的后颈说:“你不应该再瞒我,你到底是我的人。”
他们父子多年的仇怨讲明白了,血淋淋的往事摊在她面前,谢慈卖的好一手可怜,目的就是为了把人引回自己身边。
当强者低下刻意低下头颅,总能引诱心软的猎物主动献身,舔舐他的伤口。
可芙蕖不是心软的猎物。
如果是,她活不到现在。
但她的一副肝肠都牵在谢慈的身上,她心甘情愿为谢慈这拙劣的做戏买账。
两个人的目光一来一回间,不知打了多少个机锋。
终于,芙蕖一低头:“好,我告诉你……我的右手,是用石膏烧出来的新皮。”
她左手的伤是真的,但远远不如右手伤得惨烈。
左腕上金铃是障眼法。
右手才是在人眼皮下偷梁换柱的杀手锏。
她把手心里的伤和茧用石膏烧掉,深入骨髓,然后用特制的药膏,催生出新的皮肉,自然如脱胎换骨一般。
谢慈手下力道蓦地一轻:“疼不疼?”
芙蕖眼里满溢的温柔简直要溺死人,摇头道:“不如你疼。”
谢慈脸上的神情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太刻意了。
她的温柔和顺从也是在配合他做戏。
他一拉芙蕖的腕子,这回毫不留情,芙蕖不防备直接撞进了他怀里。
谢慈狠狠咬牙在她头顶道:“你果然不是我的人了。”
芙蕖欲解释。
一个浑身浴血的兵冲进了帐中,对守在帐中的两个小将道:“校尉大人,情况不妙,北鄂军的人数比算计中的还要多,而且大将军一去不回……我们本来议定的是,大将军佯走支援,不出半个时辰必回头。”
半个时辰已过。
荆韬音讯全无。
路上一定出了事。
守在帐中寸步不离的校尉此时也顾不上盯着谢慈了。
他反手握了长刀,掀帐出门应战。
将军帐里便只剩下谢慈和芙蕖两个人。
芙蕖仍靠在谢慈的肩窝里,但她的姿势并不舒适。
芙蕖闭了闭眼,道:“你都这样对我了,我当然是你的人。”
谢慈稍一松手。
芙蕖立刻蛇一样的滑了出来,甚至还刻意躲远了一些。
可意料之外的是,谢慈并没有继续纠缠。
他顺势放过了芙蕖,起身走到沙盘面前。
安静地盯着眼下整个北境的版图。
芙蕖一愣。
谢慈已经捡了几枚小巧的柳叶镖,在沙盘上插了几个点。
是周围村庄的位置。
芙蕖不解其意。
谢慈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芙蕖:“他们此战……”
谢慈道:“大将军身经百战,不会折在这些不入流的手段里。”
听他这么笃定,芙蕖当即收起了莫须有的担忧。
全体严阵以待的北境大营中,只有他们两个客人还有心思灯下闲话。
谢慈问:“陈宝愈提没提他屠的是哪三个庄子?”
芙蕖摇头:“这倒没听他提起。”
谢慈凝重地指着沙盘上的村长:“处于两国交界的村庄错落在山里,共一十八个,其实不算很多。”
芙蕖:“你坐镇内阁,北境发往燕京的所有战报必先经你过目,才能呈到皇上案前。荆韬递的折子里,从未提过此事么?”
谢慈说:“没有。”
真的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端倪都没有。
荆韬乃统领北境的一军主帅,若说他对此事浑然不知情,谢慈是不信的。
芙蕖:“他有意瞒报?”
谢慈道:“荆韬守在北境关隘半辈子,但凡他有半点不臣之心,大燕朝的国境怕是要南推到江边上了。”
说的在理。
芙蕖“嘶”了一声:“那您什么意思?他既不知情也未瞒报?”
谢慈瞅她一眼:“你什么逻辑?”他出言纠正:“因为不知情,所以未瞒报。”
他的推测才合乎常理。
芙蕖敲着自己的脑袋。
谢慈叹了口气盯着她看。
芙蕖抬眼对上他的目光,警惕起来:“看什么?”
谢慈:“如此隐秘之祸事,连荆韬都被瞒在鼓里,却叫你无意中窥见了真相。丫头,你这万中无一的运气,我等凡胎可不敢肖想。”
他半嘲半讽的语气里还带着淡淡的笑意,芙蕖却从中感受到了灭顶的可怕,手脚止不住地发寒,整个人哆嗦了一下,扶着沙盘,原地缓缓坐下。
“……怎么所有人都不知道,却偏偏叫我知道了呢?”
芙蕖即使害怕,也还能牵出一线理智,飞快地回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理顺其中的脉络。
那日陈宝愈在太平赌坊的暗场里,当着她的面,亲口抖搂出了这桩血案的秘密。
到底是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
陈宝愈从刑部抬走了她的假尸身,他知道她没死。
陈宝愈送了一副骨牌到谢府门上,他知道她是谢慈的人。
她以为是布局的人,其实可能早就一脚踏进了别人的圈套里。
等她回过神来,汗已经浸透了三层。
谢慈蹲在她面前,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吓傻了?”
芙蕖怔怔地望着他,平复着自己紊乱的心情,心想:“……假若这真是个圈套,死我一个不足惜,万不该把他一并拉下水。”
谢慈捏了捏她的胳膊,想把人拉起来,却发现她软得像一滩水。
谢慈:“……真是吓傻了。”他将就着这个半跪的姿势,把芙蕖拦腰一抱,挪到了椅子里。
芙蕖只觉浑身一轻,她涣散的眼神聚在谢慈的身上,猛的揪住了他的前襟领口,道:“我们在被人推着往前走!”
谢慈直起腰身,不在意自己被扯得微微敞开的领口,居高临下地对她说:“谁能推得动我?怎么就不能是我在遛狗玩呢?”
营帐里燃着的灯将两个人的身影投在帐上,既清晰又模糊,层层叠叠的血平白给她们填了几分旖旎的情调。
荆韬抹了一把脸,他途中遇了埋伏,险些被绊在山里回不来。
谁料他带着兄弟在直面北鄂卖命奋战,而这位旧人之子,谢小侯爷,竟带着女人公然在军营里厮磨胡闹。
简直……
神凫充当了大将军的嘴,丹田蓄力,愤怒地吼道:“简直太不像话!谢老侯爷怎会生出你这种儿子,卑劣、无行、寡廉鲜耻!”
谢慈抚掌而出:“骂的真好听。”
神凫被他的没皮没脸惊呆了,干这种事情被抓了个现行,他竟然丝毫不觉得理亏么?
荆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吵起来,丢人现眼,他用马鞭敲了敲神凫的铠甲,道:“身上一股子腥臭味,回去洗干净了再来。”
神凫低头闻了闻自己,冷哼一声,离队走了。
荆韬掀帘入帐,见芙蕖仍站在军帐中,且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皱眉对谢慈道:“我不反对你把她养在自己帐里,但是我们谈论军务见不得女人在场。”
芙蕖站起身。
谢慈赶在她张嘴告退之前,开口截道:“她是我带来的证人,别慌着走。”
荆韬转头,他身上还带着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肃杀意味,鹰一样锐利的目光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滑过:“证人?什么证人?”
谢慈并不立刻回答,而是话锋一转:“大将军此次计策似乎不太顺利?”
此时,荆韬已站在了沙盘旁边,注意到了谢慈用柳叶镖做的标记。
他盯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村庄,有一瞬间,像是陷入了沉思。
谢慈“唔”了一声,从荆韬的身侧绕过:“让我猜一猜,您在路上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伏击,是吧?”
他不见得熟知兵法,但他是谢侯的血脉,好歹算是将门之后。
在谢家旧部的眼里,谢尚是北境的土皇帝,谢慈便相当于在外流落多年的土太子。
尽管多年不见显得生分,但终究是有情分在的。
只要他肯听,荆韬愿意和他论上几句。
“北鄂这次玩的挺大,可见也是饿狠了,听说了那些黄金,要钱不要命来的。我此番出营,在东北十里地外,遭了埋伏。北鄂的伏兵来的古怪,他们半只脚都踏进了国境,可一路上不仅没有惊动任何岗哨,甚至连山上的村民都没惊动,说神兵天降有点抬举他们,像是凭白从地里钻出来的泥鳅。”
荆韬说着,已经在沙盘上他们伏的地方插进了一枚鲜红的棋子。
“我们北境这些年军不好过,民也不好过,除了庄稼难种,饥一顿饱一顿,还有北鄂人时不时蝗虫过境似的抢掠,山上的百姓早已和我们打成一片,有吃有穿互相帮衬着。我们是他们的背靠,他们也是我们插在山里的眼睛。”
谢慈顺着荆韬插旗的方向看去。
那正好是一处地势险要的临渊之地,打伏击的好地方。正北、正南、正西三个方向,各有一处村庄,将之半包围在其中。
按道理,北鄂人在那里活动,是不大可能瞒过当地村民的。
谢慈状似寻常地问道:“怎么,这三个村子里都没人了?”
荆韬立刻否认:“怎么可能,这仨可是大村,根据下头报上来的黄册,这三个村子加起来能有千数人左右。”
谢慈:“活的?”
荆韬:“当然,死人是要从黄册上除名的。”
三个村子。
近千人。
全都合上了。
谢慈闭了下眼睛。
芙蕖猛地站起身上前一步。
荆韬何等敏锐,觉出了他们的神情异常,道:“小侯爷,你来北境,到底是为了什么?”
神凫早已换完了战甲,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钻进帐里旁听。
听荆韬推算出谢慈来此别有目的时,又炸起了一身的警惕和敌意。
事到如今,差不多该和盘托出了。
谢慈道:“我来,为一桩两年前的旧案。”
荆韬请他入座详谈,既要提公事,就不好再顾念私情了。
谢慈:“两年前的秋冬之交,北境点了一次烽火台。”
荆韬道:“北鄂人那年死了老首领,新主刚上位急着扬威,想撞一撞我们这块石头,自不量力罢了。”
谢慈:“朝廷装模作样派了陈王世子和两万兵马来支援。”
荆韬回忆起那时的情景,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你也知那是装模作样,我这地儿庙小,伺候不了那两万金尊玉贵的世家兵,他们连山都没进,扎营在山脚下,美酒女人作陪,夜夜笙歌……我好歹才拴住我手底下这帮小子们,没当场造反。”
谢慈一层一层的梳理当时的情况,道:“拘当年呈进朝廷的战报,陈王世子带兵在北境外,剿灭了北鄂的一队主力骑兵,堪称用兵如神,凭一己之力,扭转我军败势,力挽狂澜。”
荆韬挥手:“我没写过这样的战报。”
北境全军都归他统筹,哪怕是陈王世子也不能例外。
他说没写过,谢慈相信。
谢慈道:“但是战报上盖着您的印呢。”
荆韬:“他还有胆子伪造本将军的印信?”
那有什么不敢的。
他更畜生的事都敢做。
谢慈眼下要立刻确认一件事情:“陈王世子真的亲往战场?剿灭了敌军主力骑兵并割下他们的头颅?”
荆韬在他的注视中,缓缓点头:“是。”
神凫终于忍不住了,插嘴道——“什么主力骑兵啊,亏他有脸!当年主力骑兵尽数被大将军牵制在沧水塞内,陈王世子不过是闲着没事漫山溜达时,偶然撞见了一小撮试图偷袭我们粮仓的杂碎,他两万人打一千人,事后也好意思彪炳自己?”
神凫这次秃噜出嘴的话,倒是令人觉得十分痛快悦耳。
荆韬抬手制止神凫乱插话,问:“当年的事有问题?”
谢慈回头看向芙蕖,招了招手:“证人,把你知道的,说与大将军听听。”
霎时间,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芙蕖。
芙蕖上前几步,走到正中央,说:“两年前,陈王世子那笔战功,名不副实。他根本就没有撞上北鄂的骑兵,他砍下的一千人头,是屠了北境的三个村庄的百姓。他用北境平民百姓的血,铺就了自己的功绩。两年了,他人在燕京城里逍遥,可北境同胞的冤魂恐怕还未得到安息吧。”
芙蕖的嗓音是女人特有的柔和,在北境并不多见。
帐中出了荆韬和神凫,侍立在册的还有几位副官和校尉。
他们听着芙蕖说完话,很久之后,心里才犹如被锤下了一记重拳,轰地一下。
荆韬单手按在桌上,倾前身子,问:“你是证人?你如何作证?”
芙蕖:“陈王世子,陈宝愈,他亲口所言。”
荆韬:“他于何时何地说的此话?”
芙蕖:“燕京城的藕花街——秦楼楚馆,销金圣地。”
帐里几个男人看着芙蕖的目光唰地又变了,尤以神凫最为明显。
芙蕖不用猜就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她并不在乎。
芙蕖道:“大将军完全不知此事?”
荆韬捏紧了手指,硬生生将椅子的扶手捏碎了一截。
芙蕖:“看来事情比我们最初预测的要更复杂。”
荆韬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将自己的根系扎进了北境的群山里,别看北境地广人稀,可已然成了他后花园的领地,别说死个人,就算少只鸡,都能闹腾到他这个大家主的面前。
死了一千百姓,不露半点风声。
谢慈道:“有漏就有补,有缺就有填。杀死一千人,再悄摸摸偷梁换柱,正赶上你们当时前线和北鄂战得焦灼,无暇顾及他们背地里的小动作。大将军,您家里头闹了耗子,可我们还不知道他们把洞打在哪呢!”
谢慈这话说的难听,且丝毫不留情面。
但荆韬无可辩驳,就连他手下的神凫,这回都闭上了嘴巴。
荆韬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沙盘上,喃喃道:“一千人,三个村子……”
他今晚碰上的那些诡异至极的北鄂伏兵。
或许不是从地里钻出来的泥鳅。
而是早就在他家里打洞的耗子。
荆韬转动眼珠,盯着谢慈:“谢小侯爷是为了查清此案而来?”
谢慈垂下眼喝茶,是为默认。
荆韬气血翻涌了一阵,却转瞬又冷静下来,他舔了舔干裂的唇,像是不着痕迹的笑了一下,意味不明念叨了两句:“好啊,好啊……”
谢慈带着芙蕖回到他们自己的帐里。
荆韬今晚有的忙了,估计一时半会也顾不上他。
有了前车之鉴,谢慈进帐压根不点灯。
营地里的火光透过帐子,足够他们在昏暗中看清彼此的模样。
芙蕖远远地靠在门口,神色格外疏淡,她彻底冷下脸时,其实很有几分冷意,主要得意于那双黑白纯粹的眼睛,像望不见底的深潭,可此时无灯的环境中和了她那份不好亲近。
谢慈:“过来。”
芙蕖原地踟躇了一瞬,才缓缓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