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绝望地听着屋外的雨声,期待他能来。后来,又害怕他来。害怕他瞧见自己那样不堪的模样。
她清清白白时,他尚且不肯要,更何况她被人那样糟蹋过。
后来他还是来了,只可惜什么都来不及。
她满身的鲜血与污秽,就连雨水都无法冲洗干净。
“事后我才知晓,那一日他之所以没有来,只是因为那一日你生辰,他被你留在宫里。”
“我若是个清白人家的女儿,仗着他表妹的身份,还可同你争一争,这唯一的一点奢望也被你给毁了。”
楚玉越说越激动,“谢柔嘉,你知我有多恨你吗?我当时恨不得要去杀了你,可他却将我关了起来。他不允许我去找你,他将一切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他甚至怕你知晓这一切,怕你因此而愧疚。多么可笑,在他的眼里,我的清白尚比不上你那一丁点儿的愧疚。他待你,竟然偏爱至此!”
话音刚落,一道紫电伴随着阵阵惊雷,打在窗户上,照亮她因为恨意而扭曲的脸。
“谢柔嘉,在你最快乐的那一日,却成了我的人间地狱。所以我发誓,我要让每一年你的生辰,都成为你最最痛苦的日子。后来,他想法子用一个自杀的伎女换了我的命,想要带我出去,我那时却无论如何不肯随他出去,并且想方设法成为兰桂坊的花魁。你不是一直想要知晓他究竟为何会拒婚吗?是我。我故意在你及笄那日威胁他拒婚。我就是要叫全天下的人知晓,就算你贵为公主又如何,他为了一个伎子不要你,我要让你丢尽脸面,我要让他精心呵护的高贵公主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谢柔嘉完全没有想到这件事背后竟发生这么多事。
她想起十三岁生辰那一日,她的父母再次起了争执,两人不欢而散。
几乎每一年生辰前后,平日里就不睦的父母争吵得特别凶。
那一次也不例外,甚至吵得更加凶,一向要强的母亲坐在窗前掉眼泪。
从前父母争吵时,还有太子哥哥陪着她。
那一回,太子哥哥并不在长安。
彼时生了病的谢柔嘉烧的浑浑噩噩,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觉得做人极没有意思,拿着一把利刃在手腕上划来划去。
就在这时裴季泽来瞧她。
他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刀,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
她躲在他怀里哭了许久。
后来的事情她就不太记得,她烧得实在太厉害,整个人都浑浑噩噩,待到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早上,裴季泽也已经离开。
却不曾想,这背地里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将眸光望向锦墨,向他求证此事。
锦墨抿了抿唇,道:“那一日,公主烧了一夜,公子实在不放心,就一直守在公主跟前,直到退烧才放心离开,待到匆忙赶到兰桂坊时,事情已经发生。”顿了顿,看向楚玉,“这些年公子一直因为此事心怀愧疚,可谁又能料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谢柔嘉闻言,整个人几乎都要站不稳。
一旁的文鸢眼疾手快,一把搀扶住她,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文鸢望着楚玉道:“你这个人好不讲理,我们公主那时压根就不知有你这个人,你怎能将责任推到我们公主身上!”
一脸愠怒的楚玉正要说话,只听谢柔嘉追问:“你拿什么威胁他,你的命?”
“我的命?”楚玉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又咯咯笑了起来。直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才直起腰来,气喘吁吁道:我的清白在他眼里尚不足你微不足道的愧疚重要,我的命能值什么呢?我自然是拿他最在意的东西威胁他。你猜,他最在意的是什么。”
最在意的东西……
谢柔嘉捂住疼得几乎要窒息的心口,正欲说话,锦墨已经大步上前,冷冷道:“公子已经去了,表小姐非要让公子走得不安生吗?”
“表小姐总是怪旁人。您总觉得公子待公主好,却瞧不见公主待公子好。退一万步说,公子他就是喜欢公主又怎么了。喜欢一个人又有什么错呢。可您,步步紧逼,逼得他失去最爱的女子。您得不到公子的爱,痛不欲生,就想毁掉他。可公子,做错了什么,他当初,也不过只是想要救自己的妹妹脱离苦海而已。”
楚玉闻言,眼眶蓦地红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滚出眼眶。
她指着谢柔嘉,恶狠狠道:“你们骗我!定是你们合起伙来骗我!他那个人,爱她如命,又怎会丢下她一个人走了,他定是为躲我!”
锦墨正欲说话,谢柔嘉冷冷道:“让她说!”
锦墨迟疑,一旁的裴少旻道:“你们瞒来瞒去,到头来阿兄还是去了,那么,还留着这些真相做什么。”
锦墨犹豫再三,退到一旁去。
这会儿平静下来的楚玉道:“你想要知晓,就把我脚上的脚链打开。”
谢柔嘉道:“把钥匙给她。”
裴少旻犹豫再三,给锦墨递了一个眼神。
锦墨从袖中摸出钥匙,缓缓上前,将钥匙丢给她。
楚玉解开脚上的铁链后,径直走到妆奁台坐下,拿起台上的梳子一边梳理自己凌乱的青丝,一边缓缓开口,“公主可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谢柔嘉自然记得。
一袭雪衣的柔弱女子跪在漫天飞雪里,犹如一朵开在雪窝里的雪莲花。
却没想到是一条毒蛇。
“其实,那不是我们第一回见面。你十二岁时,我便见过你。”
“我初到兰桂坊,就听说太子宾客裴季泽与安乐公主青梅竹马,只待公主及笄,成就一段佳话。教坊司的女子提及你与他时,无人不羡慕,我听了心生妒意。在我眼里,一个骄纵跋扈的公主,又怎配得上他,我一直想要见一见你,可一直没有机会。直到有一回,听到有人说你来了,特地换上婢女的衣裳出去瞧。”
楚玉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谢柔嘉的场景。
一群锦衣华服的少年簇拥着一个一身着翻领绯袍,光华灼灼不可逼视的美少女入内。
她往那儿一站,不动声色将在场的人比到尘埃里,兰桂坊最美的花魁娘子到了她跟前,被衬成烧火丫头。
模样生得雌雄难辨的美少女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风流。让人知晓,戏文里所说的金枝玉叶就该是个她这个模样。
楚玉当时望着她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后来他们离开时,楚玉偷偷跟了出去。
那一日外头下着雨,传闻中骄纵跋扈的金枝玉叶却在大雨滂沱的天气里,翻身下马,替一个老婆婆捡散落一地的苹果。
楚玉从那一刻就知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比得过她。
可她实在好不甘心!
“我告诉他,你是裴温与皇后的女儿。”
话音刚落,文鸢大声斥责,“放肆!你竟敢污蔑皇后!”
“污蔑?”正在梳妆的楚玉冷笑,“我阿娘与皇后娘娘也算是旧相识。皇后与裴温也算青梅竹马,后来两人因为一些小事发生误会,被当今圣上横刀夺爱。”
“当年陛下仰仗皇后的家世坐上皇位,过后却又瞧上江贵妃。两人因为江贵妃几乎闹到反目。皇后一气之下搬到庵堂去住。而那段时日,裴温时常去瞧你娘。有一回裴温去瞧皇后时,有人趁机在两人的饮食里下了迷情药。其实,裴温那天夜里什么都没做,但是天子却亲眼瞧见他衣衫不整地从皇后的禅房里出来,而可怜的皇后醒来后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天子,对此一无所知。”
“也许是对皇后有情,也许是因为形势所逼,天子并没有声张此事,只是秘密处决了当晚在场的宫女。而其中一名宫女逃到冀州,成了我的奶娘。这些事情,都是她说与我听的。公主若是不信,可以回去问问皇后,我可有半句假话。”
“谢柔嘉,天子心中一直认为你是野种,这才是他憎恶你的真正缘由。而我却借着这件事要挟他,若是他敢娶你,我就将此事宣扬出去。”
“你知道吗?我从未见过他那样害怕过,他甚至不敢跟裴温去求证。我一开始以为他是因为担心你不是公主。后来我才知晓,他生怕因为这件事伤了你那尊贵的自尊心,怕你知晓你在自己的父亲心里不过是野种,会活不下去。”
“拒婚之后,你一气之下同你那个便宜兄长远走朔方。我当时心里高兴极了。只要你不要他,我就有机会。直到后来,他背着我偷偷跑去朔方看你……”
听到这儿,谢柔嘉猛地抬起血红的眼睛,问:“你是说,他去朔方找我过?”
“你不知?”楚玉愣了一下,嗤笑,“也对,他心中以为你恨极他,喜欢的是你那个便宜哥哥,自然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谢柔嘉身子微微颤粟。
楚玉接着道: “之后你那多疑的父亲为了想要证实你究竟是谁的孩子,故意拿你去突厥和亲为由,逼他娶你。他怕你知晓真相会伤心,宁愿被你误会是因为权利尚公主,都不肯对你说出真相。”
“谢柔嘉,就为了维护你那可怜的自尊心,到最后,他连命都搭上了,你说他这个人可不可笑?”
“更可笑的还在后头,哪怕在他心里认为你也许真是裴温的女儿,还是想要同你一生一世在一起。”
“后来,我带着阿暖去江南找他,我想请他看在阿暖的份上再原谅我一回。可是他非但不原谅我,他还说——”
说到这儿,她正在画眉的手顿住,眼泪从眼眶里爬出来,爬得满脸都是,冲花了脸上的脂粉。
她连忙拿帕子擦干净眼泪,一边将脂粉扑到脸上,一边颤抖着唇,委屈得像个孩子,“他说,他一生当中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救了我。”
“他那样善良的一个人,甚至为了你对我起了杀心。”
“可到头来,就是为了你那点儿自尊心,他却把命都搭上了,你根本不配他待你那么好!”
脸上的脂粉已经补好,贴花钿,点绛唇。像是画腐朽为神奇一般,原本形容可怖的面容成了芙蓉面。
屋子里光线暗沉,乍一看,艳丽之极。
妖冶的女子嘴角溢出一抹血渍,诸人瞧见她腹中插了一根金簪,献血顺着簪子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很快便积了一大片。
她望着面色苍白若雪的谢柔嘉,笑道:“谢柔嘉,我这一生,出身不如你,容貌不如你……但我有一样比你好,我比你爱他……”
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的谢柔嘉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终于胜了一局的楚玉目送那抹高挑的身影离去,越来越多的血自她的嘴角溢出,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裙。
她满眼泪水地望向裴少旻,哽咽,“我真的好恨阿暖,我真的好恨她,可我……”
裴少旻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上前一步,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那就好,那就好。”
瞳孔开始涣散的楚玉望着酷似兄长的裴少旻,仿佛回到她去姑苏的那一年。
模样钟灵毓秀的翩翩美少年向她温和一笑,“玉妹妹好。”
后来她因为想家,躲在院子里偷偷地哭,他特地做了一个竹蜻蜓哄她高兴。
她离开姑苏那一日,曾与他约定,待她大些,定会来瞧他。
他当时笑着应下来。
可她住在巷子里,那两年里,他虽时常来瞧她,却再也没有笑过。
她朝裴少旻伸出手,哭道:“泽表哥,下辈子我再也不做坏事,你原谅我……”
谢柔嘉失魂落魄地走在雨水里。
文鸢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生怕她出事。
直到上了马车,她才放下心来,正欲劝两句,只见自家公主沁了雨水的眼珠子微微转动,一开口,鲜血顺着嘴角溢出来。
文鸢大惊失色,“公主!”
谢柔嘉再次睁开眼睛时,已回到自己的房中。
守在一旁的文鸢见她醒来,忙道:“公主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谢柔嘉道:“去把两幅画拿过来。”
文鸢连忙去拿。
片刻的功夫去而复返,将其中一幅画在她面前展开。
谢柔嘉伸出指尖摩挲着画像上头的男人,想了许久,经消失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出来。
那串手串,是她送的。
那一回她生辰,她与卫昭在一十分别致的小酒馆吃酒。
吃到一半,卫昭被人叫了去,迷迷糊糊地她好似瞧见裴季泽,还当自己做了梦。
谢柔嘉捧着那串紫红色手串跪坐在地板上,抬起盈满泪水的眼望向文鸢,哭道:“我在朔方等了他两年,恨了他两年,可他明明来过朔方,却不肯告诉我,他凭什么这么对我!他到最后,宁愿死,宁愿和离,都不肯同我说一句实话。文鸢,他就这样丢下我走了,你知晓我心里多恨他吗?我绝不会去他的坟前看他,我也绝不会祭奠他,我将来死后,更加不会同他葬在一处!”
这天夜里,谢柔嘉抱着那两张画哭得撕心裂肺。
翌日晌午她入宫去见了天子。
自上次行宫事变后,正当盛年的天子像是一夜之间老去,两鬓半百。
他见到她很是高兴,忙邀请她对弈。
谢柔嘉并未上前,而是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她想起自己幼年时,妄图在他这里得到一丝温情,不知为之付出多少努力,可得到的永远是一脸嫌恶的斥责。
她一直在想,一定是她哪里做得不够好,所以他才这样讨厌她,想了很多年都未能想通这个问题。
后来她与裴季泽成婚,他竟突然对她转换态度。
她既忐忑又高兴,以为他终于发现自己的好,原本不过是裴季泽替她洗清了自己作为野种的嫌疑而已。
她一想到幼年的自己,是如此卑微地讨好着眼前卑劣的男人的那一点儿可怜的亲情,就忍不住想要作呕。
就为了那么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父爱,她亲手葬送了这个世上最爱自己的男人。
多么可笑!
谢翊见待自己一向恭顺的女儿用一种厌恶而又憎恨,甚至是鄙夷的眼神打量自己,不由地心生愤怒,“你这样瞧着朕做什么,是不是朕这段日子待你太好了!”
话音刚落,只听她用十分遗憾的语气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为何我的亲生父亲不是裴温那样顶天立地的大将军。”顿了顿,又道:“有一件事,我想您应该很想知晓。阿昭,他的亲生父亲姓卫。阿昭他,从来都不是什么野种。”
说完这句话,她从谢翊的脸上先是看到震惊,继而是难以置信与羞辱愤怒。
一张脸几乎涨成猪肝色的男人指着她手颤个不停。
谢柔嘉知晓他这是急火攻心之状。
果然,下一刻,他一张口一口鲜血自口里喷涌而出。
早有准备的谢柔嘉退后一步,才未被波及到。
她敛衽向摇摇欲坠的男人行了一礼,好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行至殿外后,听到里头传来男人暴怒打杂东西,以及传召贵妃的声音。
他的确被戴了绿帽子不假,可给他戴绿帽子的却是江贵妃。
这是江行之临死前告诉她的秘密。
当年给她阿娘还有裴叔叔下药一事与江贵妃脱不了干系。
卫侯因他二人偷情郁郁而终。
卫昭一生都活在他们令人作呕的私情里。
裴叔叔也因他含恨而终。
而她的母亲更是被他困在宫里半辈子,摧古拉朽的一天天衰败下去。
还有她的小泽……
眼眶发热的谢柔嘉抬起头望着碧蓝的天,一滴泪顺着洇红的眼角滑落。
他们不配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她要他们二人余生都在痛苦中度过!
谢柔嘉伫立片刻,擦干眼泪,朝着皇后的宫殿而去。
一袭素衣的皇后正坐在宫里擦拭自己的那堆宝贝瓷器,暖阳在她身上镀下一层金色的光,愈发显得她眉眼柔和。
谢柔嘉呆呆地望着她,突然就理解这二十年来她心中积郁的痛苦。
也许只有在擦拭这些心爱之物,一颗不甘的心才能够平静。
皇后见她来,很是意外,“你今儿怎舍得过来瞧我?”
“自然是想阿娘了。”谢柔嘉在她身旁踞坐下,拿出帕子帮着她一块擦。
皇后打量着自己今日格外乖顺的女儿,担忧,“你今儿究竟怎么了?”
“我很好,”谢柔嘉将一个大肚子的胖娃娃拿在手中,“阿娘,阿宝是您的花名吗?”
正在擦拭娃娃的皇后手指顿住,“你怎突然问起这些?”
不待谢柔嘉说话,她笑了,眼角泛起淡淡的鱼尾纹,“那是阿娘的乳名。阿娘是你外祖唯一,也是最小的女儿,打从一出生,你在同外祖和你两个舅舅就阿宝阿宝的叫我。后来,你外祖去世,你舅舅碍于身份,也不再叫过。”说完,见自己的女儿眼眶泛红,忙搁下手中的瓷娃娃,替她擦眼泪,“好端端怎么哭了?”
谢柔嘉哽咽,“我只是想起幼时的一些事情。”
说起这个,皇后眼神里浮现出一抹愧疚,“如今想来,阿娘那时只顾着自己伤心,却忽略了你同你哥哥。好在,有阿泽一直陪着你。阿泽他,是个极好的孩子,可是逝者已逝……”说着说着,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谢柔嘉伸手将自己受了一辈子委屈的娘亲抱在怀里,如同她从前哄自己那般,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会叫他担心我。阿娘,阿宝是个极好听的名字。”说完这句话,告辞离去。
直到她消失在宫苑里,皇后才回过神来,问赵姑姑,“这孩子今儿是怎么了?”
赵姑姑摇摇头,“大抵是真想您了。”
皇后闻言,轻叹一口气,眸光落在桌上的娃娃上,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少年,也喜欢追着她叫阿宝。
只可惜,到最后她一步错,步步错。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
希望他余生安好。
谢柔嘉从宫里出来后便直接回府。
这天夜里,谢柔嘉独自一人坐在水榭发呆,谢珩过来府中瞧她。
谢柔嘉知晓他定是为今日下午之事而来。
谢柔嘉一见到他,就不由自主地湿了眼眶。
怪不得她幼时问父亲为何不喜欢自己时,哥哥从来都答不出。
哥哥,心里什么都知晓,所以才那样为难。
谢珩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摸摸她的头,道:“都知道了。”
谢柔嘉“嗯”了一声,一低头,一滴泪砸到地板上。
谢珩倒了一杯酒递给她,哑声道:“别难过了,哥哥说过,没有阿耶不要紧,哥哥就做柔柔的阿耶。”
谢柔嘉又“嗯”了一声,越来越多的泪砸到地板上,形成一个小水坑。
过了好一会儿,她哽咽,“哥哥要一直把他留在长安吗?”
也许有一日,阿娘会知晓裴叔叔去世一事,也不知到时阿娘会有多伤心。
提及那个从未爱过他们的父亲,谢珩的眼里闪过一抹憎恶,“你放心,哥哥会把他赶回洛阳去。这样,他就再也不能伤你同阿娘的心了。”
谢柔嘉道了一生“好”。
这天夜里,两兄妹在一块说了好多小时候的事儿。
说到最后,谢柔嘉紧紧捉住谢珩的手,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哥哥,我好想他。”
谢珩拍拍她的背,“哥哥知晓,哥哥,也很想他。若是待在长安让你觉得伤心,不如去朔方吧,就当散散心。”
过了许久,已经吃醉酒的女子哽咽着应了声“好”。
谢珩替她掖好被角,起身离去。
出了公主府角门,守在马车旁的齐云立刻迎上前去。
谢珩问道:“消息可靠吗?她已经很伤心了,我不想她再失望。”
齐云颔首,“错不了。”
“那就好。”
谢珩回想起自己伤心欲绝的妹妹,眼神里流露出心疼。
待日后他从朔方回来,再同他好好算账!
已经入冬,朔方的泥土都被冻硬,更别提河里的水。
锦书搓着手,将好不容易从河里刨出来的冰块放进铜壶里,挂在烧得极旺的炭火上的钩子上。
炭火烧得极旺,很快壶里的冰融成水。
水刚煮沸没多久,挡风毡子被人掀开,一头戴斗笠,裹着一身雪粉的男子出现在门口。
他身量极高,需要微微弯腰才能入毡房内。
锦书忙上前替他解了斗笠与蓑衣挂到一旁,又赶紧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公子快暖暖。”
男人伸手接过来,才在炉火旁坐下,就听见一嗓门极高的妇人在外头叫人。
是隔壁不远处替他们浆洗衣裳的老妪。
锦书忙将她迎了进来。
一裹得只露出一对眼睛的老妪把浆洗的极干净的衣裳递给锦书后,看向端坐在篝火旁,只露出一截白玉似的下巴的男人,笑道:“裴先生回来了。”
他微微颔首,温声道:“今日雪大,回来的早些。”说着将一杯热茶递给她,“天气冷,老人家坐下来吃杯茶吧。”
老妪连忙接过来向他道谢,见他不嫌弃自己,在火炉旁坐下,不住地拿眸光打量他。
只见他脸上戴着一块银色的面具,一对眸子却生得极漂亮,且一身的贵气,一看就是那富贵人家的公子。
眼前的男人是两个月前来到此地,起初大家谁也不敢靠近他。
接触久了大家才发现,他虽瞧着冷,可为人却温和良善。
后来这附近唯一的教书的赵先生离开后,他不仅主动提出要接替赵先生,还不收任何的束脩。
这儿附近的人都十分感激他,时常送些自家种的吃食过来,或是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
即便如此,他也非要给钱。
老妪瞧着这么个神仙似的人物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心里愈发愈发怜惜,关心,“先生也来了一段时日,这附近的人也算是都见过,可有瞧上什么可心的姑娘不曾?若有喜欢的,老身可替先生作媒。”
他刚来没两日,这附近就有不少待嫁的姑娘托她作媒。
他温声道:“我家中已有妻室。”
“竟已娶妻?”老妪心中十分遗憾,“先生这样的人物,也不知怎样的姑娘才配得上。”
“是个金枝玉叶,”提及自己的妻子,他眼神柔和,“是我配不上她,她肯嫁我,是我的福气。”
老妪正要问问是怎样的金枝玉叶,外头有人叫她,她有些不舍地告辞离去。
老妪前脚刚走,外头就传来脚步声。
人未入帐,先闻其声。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否?”
原本还十分警惕的锦书眉开眼笑,“是长生将军!
话音刚落,一身形颀长,身着盔甲,生得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大步跨进帐内。
正是如今任朔方节度使的宋长生,也是裴温收的义子。
男人笑道:“只可惜我这里无酒。”
“就知你没有,”长生把手里提着的吃食递给锦书,又将酒递给坐在篝火旁的男人,把冻得快没有知觉的手搁在火舌上烘烤。
片刻的功夫,锦书将他带来的吃食拿碟子装好,摆在一旁的小几上。
酒也已经温好,酒香四溢。
朔方是苦寒之地,这里的酒极烈。
一杯热酒下肚,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长生浑身冒着蒸腾的热气。
他抬起眼睫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正在吃地瓜的男子。
他吃东西极细致斯文,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地瓜,竟被他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觉。
长生忍不住问道:“你还打算在我这里躲到几时?”
顿了顿,又道:“今儿我收到旨意,殿下已将朔方封为她的封地。”
男人手里的地瓜一时没拿稳,咕噜滚到一旁去。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会修改前面逼宫那一章以及小裴死的那一章,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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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天短, 尤其是在朔方,还未到傍晚,天已黑透。
并不算宽敞的毡房全靠一盏微弱的灯与屋子里的炭火照明。
长生觑着端坐在对面沉默不语的男人。
火苗在他脸上的银色面具上摇曳, 他眉眼低垂, 愈发显得沉郁寂寥。
长生不由地想起最后一次与突厥之战。
也是这样的夜色, 他们夜袭敌营,借着火势以火攻之,没有丝毫防备的突厥大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四处逃窜。
而敌方统帅——突厥的太子趁乱想要逃走, 漫天火光里,身披银色铠甲,宛若天神的男人追上去将突厥太子射杀。
而他也被困在漫天火海里。
待到大火熄灭后, 他却不见踪迹, 只寻到他随身携带的令牌。
所有人都认为他葬身火海,可长生不相信那样的男人会死,派了许多人去寻,后来果然在河流的下游处寻到他。
彼时他受了重伤, 被一教书先生所救。
可他养好伤后却怎么都不肯回去。
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男人就这么躲在这个朔方与突厥交接的小镇子里, 甘愿做一清贫的教书先生, 成日里与一群小孩打交道。
长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大胤那么多富庶的地方她不挑, 却偏偏挑了这样苦寒之地作为自己的封地, 心里头摆明是放不下你。”
男人闻言, 下颌线绷得很紧,喉结不断地攒动。
他拿起火钳拨弄着炭火, 嗓音有些低沉, “她来, 并不为我。”
“你怎知她不为你?你亲口问过她了?”长生忍不住反驳,“她一个金枝玉叶不远千里跑到这种地方来,不为你,难道为我?裴季泽,你是个男人,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叫一个女子来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