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下朝的润和帝坐在车撵里,看见九皇子骑马迎面而来,还以为自己眼花,等看清以后热泪盈眶。
魏璋后来才知道,九皇子学骑马的机会,是他在皇后与张医师面前绝食断药相逼争取来的,他说:“秋蝉还能鸣叫,我不愿意无声无息死在别院里,仿佛我从没出生过。”
自此, 九皇子与魏璋成为至交好友,魏家受到润和帝倚重。
九皇子在学骑马的半年里,也学会了怎样才能事倍功倍, 更学会了如何与心疾和睦相处。
很快, 大喜过望的润和帝带着九皇子参加宫中考学, 本来只打算旁听,不曾想,惊喜还在后头。
九皇子凭借对市井生活的深入了解、以及对史书古籍的钻研,在考学中一鸣惊人, 将嚣张跋扈的六皇子连人带议题都压得喘不过气来。
之后,九皇子又在端午宫宴的诗会上,展露头角,力压诸多皇子, 夺得诗会头筹;魏璋也因此倍受瞩目。
没多久,魏璋就彻底消失在国都城众人视线里, 再次出现就有了春试睡全场、诗会喝醉酒等等糗事,不止其他世家,就连魏家几位亲兄弟都瞧不上魏璋。
“闲散魏七郎君”的恶名就此传开。
魏璋得了这个名头没有收敛,反而愈发厉害, 常常一年都回不了一次国都城,就连魏家老家主去世都没能见最后一面。
润和帝每天都乐得合不拢嘴,直到力排众议, 封九皇子为太子,并封魏家嫡女魏勉为太子妃,两人琴瑟和鸣多年, 夫妇二人感情极好。
而同龄的魏璋别说妻子,上魏家说亲的媒婆都没一个, 以至于魏璋已经三十了,还未娶妻。
想起这些,魏璋的神情就会变得复杂微妙,后悔吗?倒也没有。
正在这时,安主任和韦民主任两人有些担心:“秦侍郎能狂妄自大、不听劝到那种程度,这位太子殿下只怕更加厉害,要不,找个理由推了吧?”
心脏手术本来就有极大的风险,太子殿下身份尊贵,病情严重,手术的成功率本来就不高,就算手术成功、病人也可能死亡,或者因为并发症而出现其他更严重的问题。
太子殿下要是死在手术台上,这可是山崩地裂的大事件,润和帝绝对不会擅罢甘休,调集军队来围攻医院都有可能。
郑院长听了也表示同意,确实,这个险冒不了。
魏璋上前行礼:“大医仙,只要你们把详情悉数告知,太子殿下是大郢最听话的病人,没有之一。不然,他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郑院长思量再三才说话:“韦主任,不如你实话实说,让金老写下来,第一是具体的病根需要太子上山检查才能确认;第二,他病情严重,做手术有希望治愈,但手术成功率不高。”
“由他自己选。同时提醒他,不能感染风寒。”
韦民主任想了想,这是个好办法。
于是,韦民主任画了心脏解剖图,预设了可能的心脏病类型;金老代笔写文字部分,最后攒出一封厚厚的书信,并复印一份交给旅贲军队副。
队副收好书信,立刻动身,走到急诊大厅时被魏璋一把拽住,立刻回头:“你做什么?”
魏璋从里衣掏出一块玉牌,正色道:“跑死马也好,累死人也好,必须在天亮以前送到太子殿下手中,请他三思。”
队副盯着玉牌出了神,迅速回神后恭敬行礼:“是!”
魏璋又问:“你多久没吃喝了?”军令如山,看队副这没了半条命的样子,也知道赶路赶急了。
队副惊愕地看着魏璋,一个字都不敢问,之前对他态度这么恶劣,以后可怎么办?
魏璋想了想:“你等着!”
“是!”队副立刻站得笔直。
魏璋坐电梯上二楼又很快下来,手里抱了一个小方盒:“磨刀不误砍柴工,这可是飞来医馆才有的好东西,吃饱才能定神,下山也能更警觉一些。”
“记住,太子殿下的命最重要。”
“是!”队副好奇地望着魏璋。
魏璋先撕坏小方盒的包装纸,把印着“自热小火锅”的纸片搁在地上,然后把塑料盒取出来,一样一样地放好,最后往底盒里加水,很快,盒子底下就冒出白汽,很快,浓郁的吃食香味就弥漫开来。
队副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一开口就结巴:“这……能吃吗?是……给我吃的?”
“你不吃我吃!”这是魏璋给门诊医护们讲大郢语课以后,允诺他们随时可以来找,有位医生为了表示感谢送给他的。
队副看着魏璋变百戏那样拿出筷子,接筷子的手都有些发抖,这会是什么味道的?一想到门诊抽血大厅挨的针,手上的筷子都能抖出声音来。
这真的能吃吗?会不会很难吃?
队副想归想,但在魏璋的注视下,挟了一块藕片放进嘴里,鲜辣爽快的滋味让舌头上每个味蕾都跳动起来,辣归辣,舌头疼归疼,但是……真好吃啊!
魏璋满心以为旅贲军队副多少会客气地问一下,哪知道这货在自己眼前吃得停不下来,最后连口汤都没剩下,生胖气!
队副望着空空的包装盒,傻里傻气地问:“这个可以吃吗?”
魏璋被气得一个趔趄:“不可以!”然后把这些分类放好,气势汹汹地冲去分类垃圾房。
队副摸了摸圆鼓鼓的肚子,带着手脚皆暖的温热,毫不犹豫地冲进寒冷的停车场,心想着真是太好吃了!什么时候还能再吃到?
门卫保安把队副放出门,立刻关好,总算没什么事了。
魏璋扔完垃圾气呼呼地去了抢救大厅。
韦民主任已经推着老母亲回病房了,只剩下郑院长和金老在商量事情。
魏璋正打算回留观一室,却被郑院长和金老叫住,特别大方地说:“两位大医仙有什么吩咐尽管说,魏章赴汤蹈火再所不惜。”
郑院长和金老互看一眼,问:“如果我们要求把飞来峰顶到半山腰的地界都买下来,国都城那边是否会同意?”
魏璋可以回答许多事情,偏偏在这件事情上难住了:“实不相瞒,如果飞来医馆没有落在这里,过段时间山下就会开工铺路,年前山顶已经被定为避暑宫的建址。”
郑院长一怔,金老有些惊讶,从山顶看,国都城的宫殿群已经算得上宏伟庞大了,怎么还要另建避暑宫?
魏璋只能选择性地说:“大小般若寺的张天师,对润和陛下说,在飞来峰顶建造镶金嵌玉的避暑宫,少则一年,多则两年,定能引得神仙降临。”
郑院长和金老交换眼色,“镶金嵌玉”四个字,大约是除了地下皇陵之外最烧钱的工程,百姓们怎么才能负担得这样浩大的工程?又有多少工匠会家破人亡?
这大郢的润和帝,真不怕奢靡过度而亡国吗?
魏璋看到两位老人家的脸色凝重,隐约知道他们也是担心民生的,只能感叹“旁观者清”,就是不知道润和帝到底怎么想的?
但是他不能说这些,不然就是大不敬。
想归想,说自然有另外的说法,魏璋又问:“不知道二位大医仙要买飞来峰山头做什么用?”
郑院长解释:“现在医护们吃住都在医馆内,实在拥挤而且影响睡眠质量,所以想着能不能在医馆外建造可供休息生活的家,让他们不上班时可以回家。”
毕竟,有几个人能在工作单位睡得很好呢?
尤其是第六项任务要求,“飞来医馆屏障系统”似乎刚好是半座山的范围,先问魏璋只是打探消息,询问可行性。
魏璋想了想:“大医仙,如果能治愈太子殿下,向陛下索要这半座山,陛下同意的可能性很大。”
郑院长拿起对讲机找韦民主任:“韦民主任在病区吗?”
这次找韦主任没要多少时间,因为他就在病区。
对讲机里很快传来韦民主任的回答:“在,郑院长,什么事?”
“韦主任,你预测太子的心疾可能性最大的是什么?”
“法洛氏四联症,先天性心脏病最严重的一种,”韦民主任的回答清晰而有条理,“太子能活到现在都是奇迹,毕竟80%的孩子不做手术都活不到八岁。”
安主任在这时插了一句:“太子身边一定有非常厉害的中医科医生,守护他成长直到今天。那些药方非常贵重没错,但用得恰到好处。”
韦民主任也同意:“没错,不然他早死多少回了。”
郑院长听完沉默,然后说:“那就只能看太子的选择。”
毕竟写信时,把心脏手术的危险性说得尽可能清楚,凡是看懂这封信的人,不管是病人,还是手术者,都很有可能放弃手术,因为难度真的太大了。
魏璋能听懂九成,却毫不在意地笑了:“太子殿下一定会亲自上山,目前为止,他想做的事情都成了。”
健康的身体是九皇子和太子都苦盼已久的,只要听到一线希望,都会千方百计地实现。
郑院长却摇头,这次的病人可是太子本人,还是润和帝最看中的储君,不管是手术难度还是心理压力都是非常大的。
韦民主任向来喜欢工作做在前面,就着对讲机要求:“太子真的来,我要求全院大会诊,各科请根据会诊要求准备。”
郑院长苦中作乐:“韦主任,只要太子上山,就像当初为秦盛一样,全院配合。”
第51章 怎么样,够亮够远吗?
韦民主任是“千锤百练派”, 和郑院长通话结束,又找到营养科主管:“你好,我是心外科, 每天都要十个新鲜的猪心, 可以吗?”
“啊?”营养科主管以为自己听错了, 说实话,动物内脏属于高胆固醇高嘌呤食材,很少采购,更不用说每天十个了, 但想到现在仓库是聚宝盆,又爽快回答,“可以。”
“请问,有没有不健康的猪心?”
“不能啊, 这些猪心都是经过检疫的。”
“收到,谢谢。”韦民主任沟通向来简短高效, 看着所在的心外科还是叹了口气。
心外科是医院的薄弱科室,每年心脏手术的数量并不多,整科的相关治疗护理等各方面都较弱。
其实这也情有可原,完成一台心脏手术, 需要麻醉医生、检验科、心外科医生护士甚至于医疗器械的全方位综合支持。
大多数病人或家属听到心脏有问题,只要经济条件允许,都会赶去一线城市的超大医院, 医院病人多、医护们为了救治病人都会坚持不懈地学习钻研,出国进修也是常有的事。
也因为病人多,超大医院可以购买更先进精确度更高的昂高医疗设备, 还可以挑选学历和专业水平更高的医生护士,因此这些医院的心脏手术水平也会更高, 手术完成度也相对提高。
因此,病人们更加向超大医院聚集,这里的心外科更加没有机会。
难得有机会遇到一个复杂心脏病患者,因为紧张的医患关系,心外科医生们也只能建议转院。
韦民主任就是超大医院心外科主任,已经是国内心脏外科手术的权威之一,经过这几天的观察,这里心外科医护水平,除了叹气只剩高压学习法。
韦主任手写了三份考卷,拿去复印室印了很多,心外科从夏主任、主治医、护士长、护士甚至于实习医护们,人手一份。
没人有怨言,因为哪怕是夏主任想去韦主任所在的医院进修都排不上名。
心外科医护们的高压进修之路就此开启。
夜深人静,魏璋坐在急诊大楼外的花坛边缘,望着停车场上各式各款的铁车出神,要是这车能开去国都城把太子殿下接上山该多好。
可惜啊,魏璋早就发现,医院外的大路很短,尽头就是树林,这车根本开不出去,因为没路。
就算太子殿下同意上山,以他的体力,根本上不来。
魏璋长长地叹了口气,飞来医馆处处神奇,怎么不在外面装一个升降梯呢?咦,不对,有人。
崔五娘站在魏璋身后,总觉得他与国都城传闻中有很大的出入。
魏璋伸出双臂搁在脑后:“我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崔五娘浅笑着摇头,抬腿就走。
魏璋忽然开口:“真不问啊?”
崔五娘加快脚步。
“哎……等一下……哎哟……”魏璋急着追崔五娘,直接蹦下花坛,灯下黑打滑,直接来个了五体投地,狼狈极了。
崔五娘扭头的时候,刚好看到湿了半边、瑟瑟发抖的魏璋,忍不住乐了。
魏璋顾不上整理衣服,开门见山:“你们崔家军抢占上山时,如何转运重伤员的?”
崔五娘立刻意识到魏璋指的是谁:“崔家军自然有方法,但……你想运的人太尊贵,不适用。”
“他长在乡野,没那么尊贵。”魏璋了解太子,他为了活命事事讲究效率。
崔五娘自从滴眼药水服药开始,视物模糊就有好转,盯着魏璋片刻:“你在春试大睡三日,在诗宴发酒疯……落实闲散魏七郎君的名声,也只为了保命?”
魏璋打哈哈装作惊讶:“有这种事?”
崔五娘怎么能看不出他在装傻,岔开话题:“外面太黑,如果能照得够亮,可以提前开出便捷的上山之路。”
魏璋一听就来劲了:“你等着,我马上就给你照亮。”
崔五娘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明明三十而立的人,远看还算沉稳,只要稍走近一些,就还是咋咋呼呼的孩子样儿,崔盛都比他稳重。
魏璋早就看上强哥的狼牙手电,只是没理由使用,这么绝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
强哥和魏璋也算熟悉,听说要借手电很爽快地给了。
于是,崔五娘被魏璋带到外面的马路上,实在搞不清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魏璋激动的心颤抖的手,一摁按钮,照得眼前一大片如同白昼。
崔五娘惊呆了,怎么能照得这么远?还能照得这么亮?
魏璋得意洋洋:“怎么样,够亮够远吗?”说完就关掉。
崔五娘取出短哨吹出变化的曲调,收好短哨,吩咐赶来的崔家军士:“借着这亮光,找出半山腰到山顶最适合做兵道的路径。”
“再与开山工们商议,如何选材铺路?”
“是!”崔家军有些疑惑,“周遭太黑,探路……哇,好亮!”
魏璋把打开的手电交到崔家军士手中:“就问你亮不亮吧?这是开灯,这是关灯,小心收好,不能磕碰。”
崔家军士们目瞪口呆,拿着手电的军士连路都不会走了,这是什么神仙法宝?
魏璋也怕他太紧张把手电摔了,想了想还是自己拿着,顺便一起探路,扭头嘱咐:“崔五娘,你回去好好休息,别跟了。我去!”
崔家军士们术业有专攻,在魏璋的照亮之下,只大半夜就找到了最合适开拓的军道路径,在天刚蒙蒙亮时,已经可以开始“上山便道”施工了。
魏璋跟着走了全程,还旁听了他们的讨论,提了些小建议。
崔家军士们对魏璋的好感度直线上升,总觉得他和闲散魏七郎君不是同一个人,毕竟能跟得上崔家军脚程真不多。
魏璋等一切商定以后,才拿着手电走进急诊大楼,把手电还给强哥,才拖着脚步回到留观一室。
天还没亮,魏勤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见小厮梧桐打地铺睡得正香,抬眼就看到陪护床上空空如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魏璋是来照顾病人的吧?是来守着自己的吧?
自己还没恢复正常饮食,魏璋就彻夜不归了!
正在这时,魏璋推门进来,习惯性先摸了一下魏勤的额头,确定没有低热,掖好被子以后,才蹑手蹑脚躺回陪护床上,几乎秒睡。
魏勤带着对魏璋的复杂心情又睡了过去。
破晓时分,山下的钟鼓声海浪一样传上山来,魏勤睡得迷迷糊糊的,看到陪护床上又空荡荡,七叔到底在忙什么?
天光大亮时,用过早食的魏璋准时出现在门诊大厅,给出门诊的医护们、前台和导诊服务们讲大郢语,并按他们的要求,把门诊所有物品的名称,都用大郢语说一遍。
如果说金老的视频课是大学教授的日常,那魏璋的大郢语课就是段子合集,生动有趣又方便记忆,但是到医学专用术语时,魏璋就会卡住。
这种时候,就需要金老和魏璋双向教学。
崔五娘每日都要去门诊三楼眼科诊室复查,经过大厅时会和医护们打招呼,如果不是听自家军士说魏璋跟了整晚,根本不敢相信精神抖擞、妙语联珠的魏璋只睡了半个时辰。
门诊课刚结束,金老和魏璋又被心外科韦民主任请去,给心外科医护上针对性极强的心外科专业大郢语课,一直到中午饭点才结束。
魏璋回到留观一室,刚吃完午饭还没来得及闭眼睛,又被金老拽去一起编写更详细易学的教材,因为对金老和飞来医馆的感激,教材也编得非常用心,字也写得极为认真。
魏勤看到魏璋写的教材,下巴都惊掉了,好不容易等金老离开留观室,一把拽住魏璋:“七叔,你的字怎么写得这么好……怎么连教义都会编?”
魏璋一把将魏勤从床上拽起来:“你睡太多眼花了,那是金老写的,赶紧下床走路去。”
“梧桐,只能跟着,不准扶他!”
梧桐可不敢违背魏七郎君的吩咐,迅速站成一根木桩,跟在魏勤身后,陪着走。
“我只是中箭,又不是眼疾,我……唔唔唔……”魏勤的嘴里被魏璋硬塞了一块小糕点。
魏璋转而盯着梧桐:“刚才那是金老的字,对不对?”
梧桐先看一眼愤怒的魏勤,再忐忑不安地看向魏璋,下意识猛点头:“是的,魏七郎君。”
魏璋扬长而去。
魏勤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糕点,抬手就给了梧桐肩膀一下:“你刚才说什么?”
梧桐捧起换洗衣物,特别恭敬:“奴去清洗衣物。”说完就跑去盥洗室。
“你!”魏勤那个气啊,却又无可奈何,哼,等他出院一定要找阿耶问清楚。
魏璋坐电梯到急诊大楼的最高处,俯瞰外面,崔家军士和工匠们在砍伐标记的树,不得不佩服崔家军的效率。
不由自主的,魏璋远眺国都城的方向,这个时候,太子殿下应该在太子府中,也不知道旅贲军的队副有没有在天亮前把书信送到?
更不知道旅贲军的队正,有没有顺利将大般若寺六护法和恶僧们押进安全之地?
更让人担心的是,从年前到现在,视太子为死敌的六皇子一直安安静静,总觉得他在谋划什么大事。
第52章 他什么时候死
午后的暖阳和煦, 六皇子锦王府中却处处透着阴冷,大管家正吩咐仆从把刚才受罚的婢女拖走。
锦王一大早心情烦闷,到正午时分, 总共处罚了四名婢女两名仆从, 理由也各不相同, 有在书房掸尘动静太大的,也有烹茶时不够专注的……林林总总,都是鸡蛋里挑骨头。
大管家把受罚的婢女仆从都关进柴房,眼不见为净, 奴仆而已,锦王府要多少没有?
此书房内,锦王斜倚在罗汉榻上闭目养神,火盆烧得很旺, 一名婢女捶肩,两名婢女捶腿, 都应着主人的要求,穿得单薄彰显婀娜身姿。
大管家悄悄走到书房外:“锦王,幕僚楚远求见。”
锦王连眼皮都懒得睁,婢女们胆颤心惊地揉肩捶腿, 生怕被抓到错处。
幕僚楚痕在书房外的寒风里,一吹就是两刻钟。
大管家穿得非常厚实,对这种等候习以为常, 自家主人就是这脾气,不管是谁都得受着,不然板子伺候。
“进。”锦王睁开眼睛, 一挥手,示意婢女们都退后。
楚痕这才进了书房, 行完大礼后,从衣袖里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锦王殿下,大般若寺有信。”
锦王连手都没伸。
楚痕就这样保持着恭敬的弯腰姿势,又站了两刻钟,直到身体控制不住地摇晃。
猝不及防的,锦王突然拿了信封摔在楚痕脸上。
“啪!”声音清脆,婢女们吓得跪了一地。
楚痕顿时跪倒。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锦王忽然睁开双眼,眼神温和平静,“手伸得够远的!”
“请锦王殿下明示,”楚痕自忖最近没做什么任何违逆的事情,“若奴有任何差池,甘愿领罚。”
锦王可不吃这一套:“前些日子你收了大般若寺大护法的良田地契,昨日又收了母妃婢女的好处,今儿个又来本王这里……好一位八面玲珑的幕僚。”
楚痕下意识解释:“大护法向奴打听锦王殿下服药的效果,闲妃娘娘派婢女来问殿下的饮食起居,还有试图攀附的……奴只是回答,并没有讨巧迎合之举。”
锦王绽出一个奇特的笑容,眉眼明明笑着,却透着阴森:“你当我是三岁孩童?这几日还用得着你,不然就拉出去打一顿板子。”
楚痕迅速判断锦王的敲打之意,不假思索地回答:“能为锦王殿下效犬马之劳,是奴的荣幸。”
锦王问:“当初教九皇子骑射的有没有找到?”
“回锦王殿下,国都城内遍寻不着,据说已经随崔家军驻守边关。”
“教九皇子开蒙读书的乡绅呢?”
“回锦王殿下,九皇子自幼居住的别院早已转手,别院附近的村庄也搬得干净,三年前迁入一庄的遭灾难民。”
“替九皇子治病的原尚药局奉御周延,太医署张医师,还有当初替皇后接生的稳婆们呢?”
“回殿下,周延和张医师现在长住太子府,东宫六率随时保护,他们在国都城中没有家人;替皇后接生的稳婆们,以及哺育九皇子的乳媪们,都下落不明。”
锦王闭上眼睛又睁开:“魏璋呢?过年前他明明回到国都城了,别对本王说也找不到。”
楚痕硬着头皮禀报:“回殿下,魏璋不在魏家多日,魏家人也说不清他到底在哪里,年后的魏家家宴,魏璋一次都没出现。”
锦王皱起眉头:“一个两个不见人影,那是巧合;这么多人都找不着,你就不觉得奇怪?”
楚痕当然知道,这肯定是太子防人在先,早早把这些人保护起来,但这样就显得锦王不如太子机智周全,这话一出口,按锦王的性子,一顿板子是跑不了的。
每每到这种时候,楚痕就羡慕这些不见踪影的人。
锦王躺在罗汉榻上,忽然斜躺,双腿伸到床外,随侍在旁的婢女们立刻滑跪到床边,让双腿刚好落在她们的腰背。
楚痕总惊讶于锦王调教婢女的手段,这样的眼力见儿,这样的观察力实属不易。
锦王的腿脚都舒服了,盯着楚痕:“如果以后本王母妃再问饮食起居,有没有勤学苦读,你就代本王问她,太子殿下他什么时候死?”
“奴不敢!”楚痕恨不得立刻逃跑,但阿耶阿娘和阿妹都在锦王府中做事,他又能跑到哪里去?
这是锦王殿下的规距,想攀附想谋事,先把家人送进府里做事;家人生活丰俭,全看办事能力。事实上,替锦王殿下办事容易,离开锦王府却非常难,毫发无伤带家人离开就更难。
办事得力,家人吃得好穿得好;如果办事不利,锦王殿下不罚本人只罚家人。
就像方才那些被罚的婢女和仆从,都是因为家人办事不利。
锦王殿下赏罚分明,恩威并施,除了行事古怪以外、喜怒无常、多疑又喜欢打人板子、还喜欢把家仆婢女随便送人,除此以外,没有不足。
事实上,楚痕宁可自己挨板子,但这不是自己能选的。
锦王的视线落在楚痕身后的博古架上,漫不经心地问:“你阿妹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纪,你但凡做成这些事里的一件,本王也会给她找个好人家,可惜啊……”
楚痕吓得肝胆俱裂,连连磕头:“锦王殿下,求您三思啊,奴只有这一个妹妹,她还小,还没到婚配的年纪……”
锦王一挥手:“退下。”
楚痕把头都磕青了,都没等到锦王一句“再议”,反而被大管家逐出书房,一起逐出来的还有一名美丽婢女,说是赏给楚痕的。
楚痕知道自家的阿妹保不住,懊恼颓丧地抱住头捂住双眼,只觉得天上的鸟鸣很吵,天太蓝,云太白得刺眼。
书房里的锦王殿下,改问大管家:“你说,他什么时候死?”
大管家不动声色地安慰:“锦王殿下,您别琢磨这事,反正以您的身体绝对比他活得更久,可以久非常多。”
锦王殿下摔了手中茶盏:“这句话我从十六岁就开始听了,今天都三十五岁了,他还活着,陛下替他娶了魏家之女,他活得可比我好多了!”
今日晌午,太子殿下并没有和群臣共进“廊下食”,而是赶回府中与太子妃同进午膳,最关键的是凌晨时分收到了旅贲军队副送来的书信。
那么厚的书信,写了对太子病情的预估、治疗方法和愈后,就像太子自出生以来一样,困难重重。
太子和太子妃两人,把这封厚厚的书信,翻来覆去地读了一遍又一遍,越读神情越凝重。
太子妃魏勉直接把书信收了:“殿下,别看了,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太子不同意:“勉儿,自你成为太子妃那日起,就没睡过一个整晚觉,每日为我奔波劳碌,我们之间也没有夫妻之实,哪里好?”
“我答应过你七叔,既然娶你就要努力活得久,让你过得好。现在有这样的希望,一定要试。”
太子妃忽然就瘪了嘴,双眼含泪:“ 这是剖心的手段,太惊悚骇人了!”
太子微笑,嘴唇和指尖的紫白色更明显,手指末端也与旁人不同,像小小的槌形:“勉儿,魏勤一箭射穿也十分吓人,可他还活着,而且活得不错。”
“至于我,每日都当最后一日过,自小如此,经历过无数次,也不差这一次。”
“你看,我从年前到现在,连续发作了六晚,拖累得你疲惫不堪,每日还要强打精神招待拜年的宾客,赴各种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