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窒息生出的红潮尚未褪去,镜女茫然抬头,嘴唇蠕动,没发出声音。
她们为何要回来?
“我们瞧见这坏家伙阴沉沉往回走,猜它可能怀疑到了你头上。”
赵流翠心直口快,说到一半,话锋一转:“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们总叫你镜妖,也不好。”
倚靠墙角的女妖沉默须臾,轻轻摇头:“我没有名字。”
镜妖诞生于天地之间,无父无母,没人给她起名字。
“你还要继续留在莲仙身边吗?”
冯露双眼明亮:“跟我们离开这里吧?在我们中间,居然有镇厄司的人!她们很强,一定能把我们带出去。”
之前沈流霜和柳如棠没暴露身份,凭借一群不通术法的普通人,逃亡九死一生。
倘若镜妖与她们同行,等身份暴露,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现在不同了。
镇厄司的势头锐不可当,听沈流霜说,他们还有其他队友潜伏于此,不久就能汇合。
说不定,今夜真能掀翻蜘蛛精的老巢。
镜妖跟在她们身边,才最安全。
镜妖打了个寒颤:“镇厄司?”
“你救了我们所有人,镇厄司赏罚分明,不会为难你。”
赵流翠挠头:“……应该。”
她说完斜过视线,食指贴上嘴唇,做出个噤声的手势。
当所有人安静下来,四面八方的甬道里,细弱声响被数倍放大,清晰可辨。
很低,像晚秋的夜风吹过落叶,窸窸窣窣。
循声望去,在幽幽颠动的烛光里,甬道深处,亮起两点火星。
不是火星。
随它越靠越近,两点猩红的后方,现出小山般魁梧的形体——
“快、快跑!”
赵流翠倒吸一口冷气:“是蜘蛛!”
看见一只蜘蛛,在它身后,往往跟着更多。
当三人一妖穿过第一条岔路,已有十几道影子紧随其后。
“你对付不了这些蜘蛛吗?”
程梦斩断一只蜘蛛的头颅,看向镜妖:“这里的妖怪,不都很厉害?”
镜女吃力掐了个诀,白芒乍现,击退两道黑影:“我不修邪术,是、是最弱的。”
“跟其他人汇合就好了。”
冯露负责侦查周围的动静:“流翠,当心左边!”
赵流翠把心一横,挥剑一顿乱砍,蜘蛛的惨叫声接连不绝。
就当在杀鸡!
镜女跌跌撞撞跟在她们身侧,神色懵懂,望向自己左手。
在蜘蛛现身的刹那,冯露下意识握住她手腕,牵着她一同逃跑。
为什么?
她想不通。
她们有了镇厄司的庇护,能平平安安逃离囚笼。
为何要冒着这样大的风险,返身回来救她?
她明明不算什么。
手腕上传来柔和的触感,温温热热。
镜女很少与人接触。
她儿时被人贩子捕获,囚禁在笼中供人取乐。无数人来了又走,想透过她,看一看自己心中所思所念的人。
后来被莲仙买走,生活在吃人的妖窝里,她唯一与人世的牵连,是化作各式各样的女人,与她们家人相见。
像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幽魂。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乎——她。
不再以任何旁人的身份,她们想要救下的,是她本身。
这让镜女心生迷茫。
越来越多的蜘蛛察觉她们的踪迹,妖气大盛,举步维艰。
其中一只腾跃而起,在扑上赵流翠后脊之前,被镜女掐诀击碎颅顶。
“嘶——”
赵流翠一个激灵,心有余悸,扭头睁大双眼:“你还不赖嘛。”
镜女颔首未答,指尖轻捻,白光闪过,打落几只洞顶的黑蛛。
“很好很好。”
程梦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咧嘴笑笑:“确实不赖。”
她说罢一顿,眉梢飞扬:“快看,她们在那里!”
镜女抬眼,首先觑见一张横亘在洞穴中央的巨网。
巨网森白,由蛛丝编织而成,下方的地面上,黑色纹路逶迤连绵,形成八卦阵中“阴”的一面。
两仪八卦阵。
阵前是十几个女人,以沈流霜与柳如棠为首,三三两两负责不同的方位,一边对抗气势汹汹的蜘蛛,一边熄灭作为阵眼的莲灯。
“回来了?”
宋招娣满身汗水,浑不在意抹了抹鼻尖:“受伤了吗?镜妖姑娘没事吧?”
赵流翠挺直腰板,笑得大大咧咧:“安全护送。”
程梦挑眉,从怀里掏出冯露相赠的药瓶,精准无误扔进宋招娣怀里:
“不如把你自己右手上的伤口擦一擦,看上去怪疼的。”
说完气喘吁吁握紧长刀,砍上一只扑近的蜘蛛。
很奇怪。
镜妖定定站立,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的脸。
她记得在场每个女人的长相,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
置身于山洞中时,她们的面貌好似一朵朵枯萎的花,颓败枯朽,眼底唯有愤怒与绝望。
当下分明是惊险万分的绝境,在一簇簇绽开的血光里,她们却如同被催发萌芽,迸出令人惊愕的生命力。
像暴雨之后,傲然生长的松。
“下一盏灯——”
柳如棠喉音清冽:“坤位,顺位第六!”
紧随其后,是道脆生生的女音:“好嘞!”
一波蛛潮被解决,很快袭来下一波。
冯露笨拙挥动一把从小妖身上捡来的细剑,刺穿从镜女背后突袭的蜘蛛:“还好吗?”
除了被蜘蛛精掐过的脖子隐隐作痛,她一切都好。
镜女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
冯露:“嗯?”
“为什么要冒着性命之忧,回来救我?”
镜女迟疑道:“我与你们并不相熟。”
“因为你救过我们啊。”
冯露答得不假思索,忽然想到什么,好奇反问:“你呢?你为什么要跟着莲仙?你不修邪术也不害人,和这里的其它妖怪都不同……是被威胁了吗?”
威胁当然有过。
最初被莲仙买下时,她不愿听从指令,反抗过,也求饶过。
一个孱弱的小妖,怎能敌过修炼百年的蜘蛛精,在那段遥远的记忆里,充斥惨叫与苦痛,宛如炼狱。
她一天天被磨平棱角,学会卑躬屈膝、唯唯诺诺,对莲仙不敢生出半点顽抗,心甘情愿为它卖命。
镜女这次沉默很久,没有回应。
抵御蜘蛛的间隙,冯露看她一眼。
方才镜女问她,为何要不顾一切回去搭救,在她心底,其实还有个晦涩的、未曾言明的缘由。
正如在洞穴中所说那样,她儿时曾被拐进乞丐窝。
那时年纪太小,调皮捣蛋,对爹娘的劝诫置若罔闻,整日在城中瞎折腾。
于是,某天离家抓蛐蛐时后脑一痛,再醒来,已被扔进一间破败的小屋。
冯露至今记得屋子里的景象。
昏暗逼仄,灰尘遍地。
好几个和她一样大的孩子蜷缩在角落,有的瞎了一只眼睛,有的断了半条小腿,就那样静静看着她,脸上是脏污的泪痕。
除了他们,还有一个十四五岁、同样被新抓来的姐姐。
冯露哭得抽抽噎噎,姐姐守在身侧温声安慰,等她哭累了,便抬起右手,为她拭去眼尾清泪。
两天后,趁着人贩子们饮酒,姐姐带她和另外几个孩子逃离小屋。
饮酒作乐的男人们很快发觉不对劲,骂骂咧咧追赶在身后。
逃到一条岔路时,姐姐将他们带进一片树丛,让他们藏好别出声。
冯露眼睁睁看着她一人跑进岔路,引开所有追兵。
她们再没见过。
在今天,一切都像当年的重演。
同样是误入囚笼,同样是被她人所救,当初的冯露没能救下那个姐姐,至少今天,她想护住镜妖。
“你别难过。”
察觉镜妖的低落情绪,冯露深呼吸,把胡思乱想抛在脑后:“等今日我们逃出去,莲仙伏诛,你……你会更好。”
镜女:“更好?”
冯露被噎了一下。
她不擅长安慰人,倏忽想起当年:“我之前遇见过一个姐姐,她告诉我,天地这么大,总有容身之处。你是妖也没关系,比起在莲仙身边唯命是从,倒不如自己去人间闯荡。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愿如孤鸿不就群——”
她话音未落,一只蜘蛛飞身袭来。
冯露被吓得抖了抖,挥剑刺进它肚子。
身后的镜女安静了一瞬。
当冯露回头,恰好她也侧目。
“愿如孤鸿不就群……”
镜女定定看她,嗓音太低,好似呢喃:“好去到人间。”
她没理由知道这句话。
除了当时的两人,不会有谁知道这句话。
手中长剑一颤,冯露愕然抬眸。
从乞丐窝逃跑的那晚,是个明月夜。
追兵在后,姐姐将他们藏进树丛,压低声音:“在这儿藏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知道吗?”
冯露尚且年幼,却已能猜出她的打算,哭着拽住她袖口。
“我去吧。”
冯露说:“我……我没什么用,也没人喜欢我。”
这是实话。
她性子粗枝大叶,平日里不学无术,不喜欢四书五经,也不爱琴棋书画,不止爹娘为她头疼不已,连街坊邻居也不让家里小孩和她有太多往来。
如果非要有人引开人贩子,冯露宁愿那人是她。
姐姐立于月光下,静默看她几息,旋即撕下衣袖,咬破手指,用血写下一行小字。
把布条塞进冯露怀里,她转身离去。
那夜月白风清,树影如水。
男人们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寻着岔路一闪而过的人影,没在他们藏身的树丛前多做停留。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冯露咬紧牙关不哭出声音,借着月色,看清那行字迹。
【天地阔远,身似蜉蝣。愿如孤鸿不就群,好去到人间。】
天地辽阔,人人身如蜉蝣。
与其为了取悦旁人而活,不若化作一影随心所欲的孤鸿,独自去真正的人间看看。
莲仙迷宫中,莲花灯烛噼啪作响。
两双眼睛彼此对视的瞬间,两段记忆交织重叠。
想来的确如此。
镜妖的相貌变化莫测,即便多年前与她见过,再相逢,也不可能认出那张面目全非的脸。
原来过去和今日,始终是一个人,始终是她。
冯露张了张口,说不出话。太多情绪充盈心间,如狂风骤雨,迫切需要降下。
剧烈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在她的注视下,镜妖的脸庞骤然变化。
起初是一张中年女人的脸,苍白消瘦,小眼睛,窄鼻头。
冯露认出这是娘亲。
当她被几个男孩欺负得默默啜泣时,娘亲小心翼翼将她揽入怀中,低声安抚:
“那群小兔崽子,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们。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家囡囡聪明又懂事,比他们好得多。”
紧接着,变成一张年轻女人的脸,浓眉黑而密,带有飒爽英气。
这是和冯露一起被抓进莲仙山洞,因出逃失败,被群妖杀害的王玉珠。
临别前的最后一眼,王玉珠紧紧将她抱住,止不住喉间哽咽,一遍遍呢喃低语:“露露,我不怕,我不怕。”
再转眼,又成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柳眉星目。
冯露记得她,年纪轻轻便嫁了人的表姐。
订婚前,表姐牵着她的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露露,我同那人面都没怎么见过,为何就要嫁了?”
冯露给不出理由。
镜妖映照心中之镜,可幻化出旁人所思所想。
感受到妖力的紊乱,镜女蹙眉抬手,抚上面颊。
数年前,她以一张少女的面孔被拐入乞丐窝,救下几个孩子后,被卖给莲仙。
为取悦莲仙,取悦信徒,她变成一个又一个各不相同的女人。
对爹娘百依百顺的女儿,对弟弟妹妹千般呵护的姐姐,对夫家勤勤恳恳的妻子。
她被揉圆了,捏扁了,如同一团被肆意拨弄的泥——
久而久之,连自己本真的模样都快忘记。
她究竟是谁?
镜女自己也不知道。
被冯露目不转睛地凝视,镜女的面容变幻不止。
她成为曾给过冯露一个白面馒头的女人、被打肿半边脸的妇人、书院里亭亭而立的女夫子、镇厄司中手持长刀的沈流霜。
渐渐地,血肉凝固,停留在一张脸上。
一张许久未见的、近乎陌生的脸,苍白消瘦,平平无奇——
眼眶蓦地发烫,镜女想,像是做梦一样。
那是她自己的脸。
此时此刻,今时今日。
冯露所思所想之人,是她。
遽然一阵狂风刮过,石壁之上,莲花灯盏剧烈闪烁。
两仪八卦阵轰然溃散,蛛网湮灭成齑粉。
就像黑暗尽头被劈开一条光明前路,从大阵另一边,涌来浩浩荡荡的光与风。
不知是谁带着哭腔低呼:“破阵了……我们得救了!”
光影聚散,阴阳相融,尘埃落定。
一道人影从剑光中走出,翠色裙摆荡漾如波。
微风扬起她颊边一缕乱发,又被随手别向耳后。
施黛站在江白砚身边,欢欢喜喜展颜一笑,睫羽轻颤时,一点光晕落下:“找到你们了。”
总算与沈流霜等人汇合, 施黛一颗悬起的心沉沉落下,长出一口气。
视线所及之处,沈流霜与柳如棠浑身染血, 受了不少伤。
一个个面貌迥异的姑娘立于她们身侧, 有的手持长剑, 有的握紧弯刀, 姿势显而易见十分生疏, 却挡下了九死一生的蛛潮。
两仪八卦阵被破开, 四涌的蜘蛛终于警觉出危机感, 停下攻势, 藏在阴影里头。
遍地的蜘蛛尸体里,所有人都是气喘吁吁。
“你们怎么样?”
施黛快步上前:“被抓来的姑娘们都在这儿吗?”
沈流霜颔首, 回头相望。
目光在每一张汗水涔涔的脸上逡巡一遍,对上一双双漆黑明亮的眼,她笑了笑:“嗯,都在。”
一个没少,还好都在。
“累坏我了。”
请神上身消耗的灵气太大,柳如棠暂时把白九娘子请出体外,斜斜倚靠在石壁上:“那劳什子莲仙,铁定是个活了百年的蜘蛛精。”
“多新鲜。”
白九娘子盘旋在她脖颈,吐了吐腥红蛇信:“您说这事儿吧, 想成仙不去积攒功德, 反而食人肉喝人血, 这是要入魔。”
“结、结束了吗?”
一个少女颤抖着抹去颊边血迹,怯怯出声:“莲仙……我们怎么办?”
“现在正值朝拜仪式吧?”
施黛从袖口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金疮药, 递给受伤的女人:“信徒和莲仙都在。”
这种机会可不多得。
作恶的人,罪孽深重的妖, 今天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一网打尽。
与此同时,神宫。
跟着灵童穿过一条条蜿蜒小道,这是信徒们的最终目的地。
阎清欢觉得,从外形来看,“神宫”二字名副其实。
楼宇以白玉雕琢而成,四面刻有繁复精致的莲花纹路。白烟缭绕其间,如云似雾,叫人想起诗词中描述的云顶仙宫。
——如果这一切,不是幻术的话。
阎清欢在心里默默下了结论,莲仙是个幻术高手。
灵童将他们带往宽敞的正殿,当钟声响起,他和身旁的施云声见到了传说中的“莲仙娘娘”。
起先是一团无形的烟。
粉烟袅袅盘旋,如墨笔勾画,于半空描摹出莲花形状。
涣散的烟霭渐渐凝成实体,金光乍现,一朵莲花花瓣亭亭舒展,
花瓣次第绽放,显露端坐在花蕊之中的人。
阎清欢察觉施云声的右手微微动了一下,似是习惯性想要拔刀,又生生忍住。
莲仙生了张素净的女人面,肤白如玉,慈眉善目,身着一袭朴素白衣。
好似一幅轻描淡写的画,山水写意,自有风雅。
莲仙一出,信徒们纷纷跪拜行礼:“拜见莲仙娘娘!”
“莲仙娘娘大慈大悲,救我于水火!”
“祝莲仙娘娘早日飞升!”
嘈杂的呼喊响成一片,吵得耳朵发麻。
阎清欢佯装感恩戴德地跪倒,实则弯腰蹲在地上,悄悄对施云声道:
“也不知其他人怎么样了。”
镇厄司一行人分头行动,他们装作信徒没什么危险,另外几人深入敌后,危机重重。
施云声默不作声,打量莲花座上的莲仙。
因是半妖,他对妖气的感知比常人敏锐,能看出来,眼前的妖物实力不弱。
他没法轻举妄动,只能压抑呼之欲出的战意,静观其变。
按照朝拜仪式的流程,每名信徒都可以靠近莲仙娘娘,对娘娘说出心中诉求。
施云声冷眼旁观,听见“发财”“子孙满堂”“荣华富贵”一类的字眼。
人族为何能将妻女弃之如敝履,匍匐在邪祟脚下?
他难以理解。
信徒们接连上前,满心憧憬地说。
莲仙笑意不改,一言不发地听。
四壁上的莲花灯盏齐齐摇晃,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熏香惹人头晕。
当又一个男人欣喜若狂地退下,正殿之外,忽然响起熟悉的少女声线。
“听说莲仙娘娘救苦救难,我这里有一件棘手事,不知可否帮忙?”
清泠如珠玉,尾音稍扬。
是施黛的声音。
施云声面无表情的脸上浮起一丝情绪波动,回头眺望门边。
施黛已摘下了画皮面具,露出原本相貌。一双圆润杏眼弯起,分明是好脾气的模样,却隐隐透出锋锐之气。
施云声注意到,她颊边有几道干涸的血痕,身上也带着伤。
早知如此,应该由他跟在她身边的。
莲花座上,莲仙的笑意微不可察地凝起。
神宫之外有好几个灵童把守,有人擅闯进来,守卫不可能无动于衷。
这姑娘出现得毫无征兆,莫非……
灵童已被悄无声息杀了个一干二净?
来者不善。
莲仙目色沉了沉。
没得到莲仙的回应,施黛并不在意,再开口时,笑着朝阎清欢和施云声眨了眨眼。
这是一切安好,不用担心的意思。
“事情是这样的。”
施黛道:“长安城中,有只恶贯满盈的蜘蛛精,专程掳掠无辜女子,作为自己的口粮。被它害死的女人不计其数,莲仙娘娘觉得……”
她抬头,与莲座上的邪祟对视,落落大方:“这只妖物,应当如何处置?”
这已经不是含沙射影,而是指着鼻子骂它“作恶多端”。
莲仙不愧是活了百年的老妖,闻言神色如常:“据我所知,长安城中并无此等妖邪。”
真够厚脸皮。
施黛挑眉:“不止如此,除蜘蛛精以外,还有一群鬼迷心窍的百姓,为了得到荣华富贵,亲手将妻女献给蜘蛛精享用。这些人,要如何处罚?”
信徒们面色一变。
他们再不聪明,也能听出施黛的言外之意。
当即有人怒喝:“谁家的丫头在胡言乱语?什么蜘蛛精、什么口粮,荒唐!我女儿跟着莲仙娘娘,是为了飞升成仙,早登净土,你懂什么——”
他的话戛然而止。
从正殿门外,缓缓走进一个少女,狼狈不堪,伤痕累累。
手里还握着把血淋淋的刀。
紧随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信徒中,有人惊呼:“女、女儿?”
十几名女子依次现身,清一色满身血渍,像刚从炼狱里爬出来,哪有半分仙风道骨的情态。
“那个吃人的蜘蛛精。”
赵流翠轻啧一声:“被大卸八块,给死去的人们报仇,不过分吧?”
程梦死死盯着莲座上的身影,语气冰冷:“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天动手就不错。”
“你们都被骗了。”
杨泠泠擦去汹涌淌下的泪水,哑声啜泣:“从来没有什么莲仙,它是只食人的蜘蛛精。已经有好多人……好多人被它吃掉了。”
莲仙一成不变的笑容,终于裂开一道痕。
这些是……被它关在洞里的女人?
有石门有阵法,还有无数只负责看守的蜘蛛,她们怎么可能逃出来?!
视线落在其中一人身上,莲仙恍然愣住,目露杀机。
“此地所有仙童,都是蜘蛛所化。”
镜女攥紧袖口,抬眸同它四目相对:“送来的女子全成了蜘蛛精的食物,所谓‘归家探亲’,只是妖术和幻术制造的假象罢了。”
莲仙恨恨咬牙。
这个叛徒,她怎么敢!
“娘、娘子?”
夫妻重逢,一个中年男子对上程梦,结结巴巴:“你怎么……”
程梦冷笑。
然后径直给他来了一拳:“把我卖给妖魔邪祟?下半辈子去牢里待着吧。”
真相被毫不留情地戳穿,现场一片混乱。
信徒们惶惶然不愿接受现实,纷纷望向莲仙,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事到如今不必废话,擒获莲仙要紧。
霎时白光迸射,一条半透明的巨蟒张口露出獠牙,向莲仙俯冲而去!
暗骂一声,莲座上的人影迅速跃起,避开白九娘子的突袭。
不等喘一口气,白蛇冷声笑笑,如离弦之箭,再度逼近。
这一次,白九娘子没能击中莲仙。
铺天盖地的蛛网兜头罩下,蛛丝坚硬如钢铁,令它一时动弹不得。
周围响起似曾相识的窸窣声,是无数蜘蛛爬行的声音。
“你们是镇厄司的人?”
神宫之内,每条廊道、每一扇门,皆有通体漆黑的蜘蛛窜出。
每只蜘蛛足足有一人多高,长足锋利,獠牙似刀。
毫无疑问,比起甬道里半人高的蜘蛛,神宫中的这些吸食过更多人的血肉,更凶戾,也更强。
“来了几个?三个,四个,还是五个?”
不再掩饰身份,蜘蛛精咧嘴一笑,利齿森白:“我活了这么多年,可是有不少的子子孙孙。你们真要硬来的话……”
它扫过一个个神情各异的百姓,嗓音骤冷:“所有人,一起陪葬!”
镇厄司又如何?几个半大的兔崽子而已。
他们人数有限,既要对付它,又要保护平民百姓,迟早被几百只蜘蛛碾成肉泥——
莲仙神色顿了顿。
为什么……它听见许多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什么?”
用雷火符击退一只蜘蛛,施黛表情诚恳,满目无辜:“谁说,我们只有四五个人?”
莲仙:?
“我说啊——”
柳如棠扬眉轻笑,挥动手中软鞭:“不会真有人觉得,查这么大的失踪案,镇厄司只派一个队伍吧?”
莲仙:??
在施云声呼啸而起的刀风里,阎清欢深吸一口气,指间银光流转。
几枚银针破空,带出冷冽疾风。
针尖的灵气成阵,不偏不倚刺入一只蜘蛛心口。
【鬼门十三针,鬼封术】。
成功了!
不枉他没日没夜地苦修,蜘蛛轰然倒地,阎清欢激动想哭。
话本子里,主人公总爱单独行动,凭借一己之力单挑群魔,想想画面,的确引人神往。
但现实与话本不同,这起失踪案牵扯到了众多失踪女子的性命,无论如何,保障她们的安全为重。
——简而言之,在乔装打扮混进神宫之前,由施黛提议,一行人找到白轻副指挥使,叫了增援。
他们起初对地下迷宫一无所知,倘若所有人一起鱼贯而入,定会被莲仙察觉,连累被囚禁的姑娘们。
于是计划调整,由施黛几人先行深入其中,等确保失踪女子们安然无恙,便打响信号,让镇厄司其他人从外突进。
有现成的免费劳动力,谁会傻乎乎孤军奋战。
“镇厄司办案。”
飒飒风声中,阎清欢紧握双拳。
终于,在接连扮演反派大魔头和虐恋情深狗血大戏里的渣男后,他总算能说出那句正义的经典台词。
几根银针刺入蜘蛛眼眶,阎清欢震声:“你们已经被我们包围了!”
莲仙:???
什么包围?谁被包围?它怎么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狂风席卷,一道笔直身影在门边站定。
是个剑眉星目的高大青年,身着简朴黑袍,萧萧肃肃,被烛火映出寒雪般的冷峭。
他眸光轻扫,落在柳如棠身上,露出点儿无可奈何的神色。
“陈澈!”
柳如棠朝他扬起下巴,嘚嘚瑟瑟:“怎么样,我又比你多破了案子,还是一桩大的。”
“嗯。”
被唤作陈澈的青年勾唇笑笑:“你最厉害。”
听见这话,柳如棠兴致更高:“今天继续比,看谁杀的蜘蛛多!”
白九娘子晃了晃身子,一声长叹:“您又……好好好,和往常一样,我是裁判。”
它习惯了。
陈澈颔首,抬手轻敲身侧白玉门,阖上双眼,低声诵念:“左请六丁神将,右请六甲神兵,天兵天将两相随,追赶天下邪鬼精——(1)”
“请神。”
同为请神,和北方的出马仙不同,陈澈生于南海,为“乩童”。
所谓乩童,传闻中是神灵与人间的媒介,可请九天上的神明上身,整个过程称作“扶乩”。
俗语有言,南扶乩北出马,在请仙一事上,南北两方称得上分庭抗礼。
正因如此,在长安城中相遇、阴差阳错进入同一个小队后,柳如棠时常与陈澈较劲,欲图分个胜负。
陈澈好脾气,每回都乖乖应下。
这次地下的众人能与外界及时联系,多亏他和柳如棠。
两人都能与仙神沟通,理所当然地,只要白九娘子愿意,陈澈可以接收由它发出的信号。
当两仪八卦阵破开,柳如棠便驱使白九娘子,和静候在外的陈澈彼此感应,示意他们可以进来支援。
请神诀字字铿锵,陈澈手中长枪浮现,身后光影凝聚,出现另一个两米多高的男人身形——